流水辭（組詩）

這些年

這些年，愛上了灶臺的誠實，筷子的直率

廚房的寬容。油鹽醬醋，酸甜苦辣

都喜歡，都想嘗一嘗

這些年，越來越喜歡流淚，無聲無息地流

不由自主地流。有時候是想起了漏雨的童年

有時候是想起了摸黑喝酒的父親

有時候，是看多了流水

如果有三分薄田，就種土豆，紅薯，落花生

這些地下的植物憨厚，不懼風雨

如果有半壁山坡，如果山上有巨石，有懸崖

天黑前，就到那里坐坐，看落日

流水辭

清江流到柳池，不聲不響，好像

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就像那時的父親，吸一口煙，咂一口酒

直到落日落入二墩巖，直到月亮

落入二墩巖

那時父親的母親，日子已經搖搖晃晃了

那時父親的四個孩子，尚未長大

那時父親的父親，只留下幾句遺言

在河里翻著泡沫

現在，我的母親老了，我的女兒大了

父親和落日一起，落山了

我知道清江為什么，到這里不言不語了

你知道為什么，我如此沉默了吧？

北風埡

北風從北方，一路趕來

先到三步巖，瞭望一眼清江

然后過熊洞坡，扎魚嶺，就到了北風埡

這里是北風必經之路，只有一戶黃姓人家

五口人，一頭耕牛，一只黃狗

北風會在此歇歇腳，打打哈欠

順手將樅樹林的頭，搖得嘩嘩響

將青瓦片，扔下一兩匹

將大黃狗的眼睛，擠成一條縫

黃老五略知天意，他劈柴，推磨，焚香

想從北風口中，打探哥哥們的消息

大多數時候，北風守口如瓶

個別時候，松一松口，透露一點風聲

大部隊從北方壓過來，好像有大事

沒有誰會與北風較勁。那么多的鳥

匆匆趕往南方。那么多的樹葉

紛紛離開枝頭，放下自己的一生

北風走后，老五的臉上多了幾行腳印

后來，北風吹走了大黃狗，老水牛

再后來，吹走了老五一家五口

現在，只有北風埡還在原處，等北風

非燕嶺

好像有一個長久的等待，讓我們來到楊村

好像有一個異鄉人，攜帶著你的名字

非燕嶺一直在那里。這些年有了山茶

山茶開了花，結了籽，走進了廚房

好像你的一生

忍著三生的苦。非得霧里插秧，雨中取火

頂著疾風，閃電，不肯移動半步

等候一個，沒有消息的歸人

我不配模仿你的生活。雷鳴有時落在左肩

有時落在右肩。而我的心太小

裝不下萬里河山

因此我匆匆地來，匆匆地去。甚至來不及

看清真實的人間

東風錯

小時候的理想是，腰懸長劍，行萬里路

單手叩開廟堂門

現在的心愿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半夜不怕鬼敲門

再也不說硬話了

再也不說軟話了

讓石頭說，讓流水說，讓別人在夜里說

東風來了。東風也不說

山那么高，田野那么空曠。到處都是

冬天的遺物

到處都是，來不及收拾的殘局，等東風

來收拾。東風松口氣，倒春寒就來了

不信你看，剛開的玉蘭，昨晚謝了

聲聲慢

這一次，搖搖晃晃的母親，更慢了

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看著藥水一滴一滴

流進骨頭縫，流進命脈里

這一次，從來不怕的母親，有點怕了

“建秋媽，又癱又癡，死的力氣都沒了”

風中雨，一粒一粒，輕輕拍打窗玻璃

雨里風，躡手躡腳，悄悄繞過舊墳新碑

暗下去的燈光，掙扎一下，又亮了

這一次，固執的母親聽話了，按時打針

按時吃藥，按時出神。握著兒子的手

不敢松開了

這一次，好像所有的聲音，都慢下來了

相見歡

狗媽媽起了個大早。整整一個月了

它想去看看，兒子在新家過得好不好

沒有誰注意到這只匆匆忙忙趕路的狗

它不想驚動任何人，包括其他的狗

它有自己的秘密。不能分享

路邊的草高了些，露水像淚水，打濕了

黃毛衣。必須在早飯前翻過徐家梁子

是了。它輕輕喚了一聲，呆呆站在原地

一只小狗望過來，走過來，跑過來

越跑越快，沖進了它的懷里

幾只散步的狗望著它們，不出聲

幾個遛狗的人望著它們，不出聲

這是母子倆的幸福。不能分享

春風破

遠處的田野中央，有幾個人

他們一起移動，打手勢，好像在交談

南山在近處，樟樹在更近處

好像都在等待什么

山頂的云動了動，起風了

春風吹過南河，河流有了滄桑之意

春風吹過梅花，落英有了繽紛之美

春風吹過我，抽走了我的木椅子

春風吹過你，你是一尊石佛

佛也有了破石而出的閃念

那幾個人還在那里，遲遲不肯離去

風越來越緊，真令人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