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朋友來上海,我必定要推薦東方明珠,因為上海除了高度——鋼筋水泥的高度,似乎再沒有其他什么可以炫耀的了。
塔爾坪至今都是平房。在我爹進城之前,他與我小時候一樣是沒有見過高樓大廈的,而且根本沒有在兩層之上的房子里睡過覺。我在帶我爹去登東方明珠之前,心里暗暗地得意了一番,心想,我爹肯定會大吃一驚,覺得自己兒子與東方明珠一樣高大。果然如我所料,前來登高的人已經排起了長龍,繞了好幾個彎子。我爹說,要排那么長,還是算了吧。我說有朋友在里邊,我們不會排隊的。于是,我給朋友打了一個電話,立即有一位亭亭玉立、穿著旗袍的少女走過來,打開一條特殊通道,一鞠躬,一伸手,說了一個“請”字,就把我們直接送進了超速電梯。

登上東方明珠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左右,陽光反射來反射去,把上海全部鍍成了金色,連那穿城而過的黃浦江與蘇州河,流動的也像是熔化的金水。看到玻璃幕墻外邊的高樓大廈,我的心潮更加澎湃,總以為那一座座在我爹面前豎起的根本不是樓房,而是我這個兒子的紀念碑。我指著腳下的金茂大廈,指著環球金融中心,以四舍五入的計算方式告訴我爹,都是一百層以上。
我爹的眼睛并沒有被“一百層”拉直,嘴巴也沒有因為吃驚而張開。我爹問:一百層有多高?我說:差一點點就是五百米。我爹問:我們門前的那座山是多少米?我說:這沒有量過,不清楚。我爹問:兩個相比哪個高?我家門前的山是我們那里相對比較低的,即使如此,如果把那尖尖的山嘴子搬到上海來,也足以把上海的天空戳一個大大的窟窿。
我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與我爹比什么不好,為什么偏偏要比高度呢?我想,還是與我爹比比文化吧,于是帶著我爹在東方明珠上邊轉了一圈,找到黃浦江對面的那一排老洋房,指著那些顯得低矮的滄桑的建筑,依然用四舍五入的計算方式告訴我爹,那些房子全部有一百年了。
我爹的眼睛依然耷拉著,嘟噥著說,應該拆掉翻修了。
祖先建起來的那個叫塔爾坪的小村子,算起來可能遠遠超出一百年了,但是最先蓋起來的房子在哪里呢?其實在老家,人的一生也就三件大事情:蓋房,成家,生子。所以,我們那里的房子,每隔幾年都是要翻修的。誰家翻修的次數越多,那就算他家本事越大,能用青磚換掉泥磚,用琉璃瓦換掉青瓦,那更是了不起的。那些不成器的、懶得翻修的,歲月的風風雨雨也要替你拆掉重來的。
我的目光落在了黃浦江邊上的房子身上。我指著像火柴盒一樣隨意碼在一起的幾座房子問我爹:前邊那些白色的,爹你認識嗎?我爹說:怎么不認識?也是房子,上海除了房子還有什么呀?!我說:那是房子,又不是房子,你明白有多貴嗎?我爹說:有多貴?我說:你猜猜吧。我爹說,我猜它有什么用;我說,我們打個賭,你猜錯了的話,你就告訴我你一輩子存了多少錢。我爹嘟噥著說,賭就賭,我猜對了你明天就買一張票把我送回去。
我爹怎么可能贏呢?但是我爹的賭注讓我心里一涼。我爹說,六七十萬到底了。我說,你是指一間還是一座?我爹說,當然是一座呀。我想,我爹能猜出這個數字,肯定是綜合了這些天的經驗,把說破天的膽子都用上了。我說,你想想那些房子不是水泥的,也不是磚頭的,更不是鋼筋的,而是用真金白銀蓋起來的,再猜一次吧。我爹嘟噥著說,一兩百萬一座撐死了。
在過去,我只曉得我爹與這個世界之間有落差,但落差具體是多少我是模糊不清的。我現在終于明白了,我爹像一個繞著地球旋轉的小行星,他與地球之間的距離應該在三十八萬千米左右。
我再一次猶豫了。面對我爹,我一次又一次地猶豫,是因為有些事看著像真相,對我爹而言就成了謊言。我不曉得要不要告訴我爹,上海的房子是按平方米計算的。我說,不管是五萬還是二十萬,爹你都輸了,你說說你現在有多少錢吧。
我爹有多少錢,除了他自己可以精確到十塊,其他人是不清楚的。我爹的一生,最大的快樂就是存錢,因此養成了一個習慣,當手上的錢達到五十、一百的時候,就會拿到信用社存成定期。如果離一個整數相差不多,他會湊一個整數存起來。為了湊錢,我爹能想出無數的花招,比如把香菇、木耳賣掉一點,比如去山上砍一根椽子,甚至把我們送他的煙酒拿到小賣部里兌現。有一次,我帶回去兩包“軟中華”,我爹便宜賣給了小賣部。小賣部老板告訴我,他不是想占我爹便宜,但是我爹纏了他好幾回,“軟中華”一包六十塊,非得十塊錢賣給他,而他花二十塊買下那兩包煙,放在小賣部大半年,死活都賣不出去。小賣部老板說,二十塊兩包,一根就是五毛,塔爾坪有誰抽得起?最后實在沒有辦法,我拿出來自己抽,每抽一根呀,都心痛得直抽筋,老實說,還不如“黃果樹”有勁。
我爹說:我死了,那些錢終歸是你的,我就給你透個底,大概有五萬元吧。
我有些心酸,說,你一輩子受那么多苦圖什么?全部拿出來在人家那里只能買三個巴掌大的地方,所以呀,那些錢你自己留著,該吃的吃,該穿的穿,該送的送,別太小氣了。你現在都多大年紀了,再怎么吃吃喝喝的,還有幾年的光景?
我不是看不起我爹的那五萬塊錢,只是想讓他明白一個道理:一輩子別總為了存錢。為了存那五萬塊錢,耳朵聾了,眼睛花了,牙齒掉光了,頭發胡子全白了,手上全是繭子,沒有一點肉了,整整一條命幾乎都花光了。但是,我爹如果沒有那五萬塊錢,還有什么可以代表他流逝的一生呢?
我爹的意志并沒有被上海的房子所摧毀,他的目光又彎曲了。他對我說:上海的五萬塊哪里能和我那五萬塊比呀?!
確實如此,我爹的五萬塊錢,每一塊都是血汗,而上海的五萬塊錢呢,只能是對生活的一種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