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外有一塊水泥地,顯得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驚蟄過后,我請了曾經幫我修整房屋的一位泥瓦匠來把它敲掉。
水泥地北邊靠墻,東、南、西三邊都是沒有整理過的土地。東邊長著一簇野薔薇和一棵芭蕉。芭蕉冬天的時候枯掉了,還沒有長出葉芽。如果到夏天,它的葉子會遮住半個屋檐。野薔薇已經長出了嫩綠的枝葉,我一直在等它開花。所有花里面,我最喜歡的還是薔薇。小小的白花,開在如錦的綠葉當中,像夜空里的星星。野薔薇是誰帶來的?不知道。也許是鳥兒,也許是風。
南邊是一棵杜鵑,杜鵑也是野的。有一天,它自己從地里長了出來。這樣長出的花,一點兒不用打理,壯實得很。離它不遠是一棵桂花樹。桂花樹已經長了好多年。我來的時候它就長在這里。樹冠太大了,好大一塊地都屬于它,樹下什么也不長,顯得相當強勢。不過一到秋天,就會顯出它的好來。滿樹都是金色的碎花,滿院滿屋都是它的花香。因為這個,我就由它長去,一次也沒有修剪。它自己就長得很美,每一根枝條都自然舒展,像有一只手在撫摸它,指引它。
西邊這塊地就讓我操心了。這是兩百多平方米的一塊土地,一直荒著,除了雜草,什么都不長。父親說好好一塊莊稼地,我覺得它充滿生機。
春天剛開始,薺菜就鉆出了嫩芽,接著是酢漿草長出小小的圓葉,一簇一簇的。點綴在它們中間的是黃鵪菜、石頭花、蘿卜七,還有沿階草和蛇莓。父親幾年前栽的韭菜也稀落地長出了幾根。

雨水過后不久,這種隨意和諧的狀況忽然被打破了。這是一種葉片細長,顏色嫩綠的野草。起先看起來還清新可人,可是很快就露出了野性。它四處蔓延,慢慢包圍了散淡自在的野菜野草,然后用力擠壓,很快就淹沒了一切。唯一還在跟它爭斗的,只有酢漿草。這片田地,漸漸被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股勢力。一個深綠粗野,一個嫩綠柔弱。現在,粗野的先頭部隊,已經插入了柔弱的那片嫩葉中間。不用多久,大概也會被它分割殲滅。
這個侵略性極強的家伙,名叫“一枝黃花”,有人給它起了一個反差很大的好名字,叫“黃鶯”。我不滿意它的蠻橫,隨手拔了兩棵。一拔,不由得大吃一驚??雌饋頍o害甚至可口的東西,竟然長著粗壯結實的根系。長長的一條根,在地底下橫著向前瘋長。這片土地,已經完全被它占領了。其他偶爾生存下來的小草,只是在它的空隙間偷生。而這樣的空隙,也越來越少。
這片表面繁榮的土地,的確已經死了。我在泥土中發(fā)現了水稻、麥子、玉米、大豆的根,一些正在腐爛,一些依然堅硬。在“一枝黃花”到來之前,它的地力已經耗盡?!耙恢S花”又給了這土地致命一擊。
這片不大的荒蕪的地塊,不被任何人在意,卻是我的全部。它可以睡著,卻不能死去。土地是一切生命的開始。即便是最小的一塊土地,里面也包含著一種神秘而巨大的力量。第二天一早,我開始拔除“一枝黃花”。我絕望地發(fā)現,“一枝黃花”的根系,已經成了一個不可清除的網絡。它綁架了泥土,同時讓泥土窒息。在發(fā)現可怕的“一枝黃花”之前,我就約好了東村的泥瓦匠,請他來把我門外的水泥地拆了。水泥底下的土地是無法呼吸的。當他揮動大鐵錘開始工作的時候,我才醒悟,水泥底下的這塊土地,是“一枝黃花”唯一沒能攻占的地方。水泥拆除之日,就是“一枝黃花”占領之時。
聽到我唉聲嘆氣,泥瓦匠停住大錘。
“耕一耕就好?!彼戳丝幢晃遗靡黄墙宓奶锏亍?/p>
第二天一早,我才起床,泥瓦匠就來了。他騎著電動車。他的兒子騎著三輪電動車。車上放著一柄鐵犁。這柄像是從摩崖石刻上取下來的鐵犁,就是解放我這塊土地的神秘武器。
泥土一壟一壟地被犁開。已經開花的薺菜,能吃出酸味的酢漿草,父親栽下的幾株韭菜,還有滿地的“一枝黃花”,全都被連根犁起。泥瓦匠的兒子拎著一只蛇皮口袋,在泥土中撿拾著“一枝黃花”的根。
泥瓦匠的兒子是個時尚青年,頭發(fā)染成了低調的黃色,穿著一件減肥的白襯衫,一條做舊的藍色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白色的旅游鞋。我擔心他的鞋被新耕的泥土弄臟,讓他站到水泥地上歇一歇,我去撿。他朝我笑一笑,低頭繼續(xù)撿著暴露在外的那些可惡的根莖。
“整天趴在電腦上,星期天,讓他出來動一動,接一接地氣?!蹦嗤呓痴f。他的兒子在一家網游公司工作,剛剛辭職回家了。
年輕人幾乎不說話。他的目光是柔和的,臉上帶著笑容。父親讓他做這做那,他都去做。然而在他的神情動作中,不是順從,而是寬容,或者是一種對和父親爭執(zhí)的不屑。
花了三天時間,泥瓦匠幫我把院子里的田地全都平整好了。他指導我,這里種青菜,那里栽西紅柿,那邊長茄子??繅χ鹨粋€架子可以長絲瓜。
“你把這塊地弄好,就不用買菜了?!彼嗔艘煌八谠鹤永餂_腳。地里的活兒干完之后,他光著腳在地里走了幾圈。他說腳踩在泥土上舒服,走一走,接一接地氣。
泥瓦匠走了。我脫掉鞋襪,光著腳,在這新翻的泥土上來回走著。河邊的青草散發(fā)著春日的清香,一群鳥兒歡鳴著,從岸邊楓楊樹的頂上飛過去。夕陽把剛剛長出新葉的楓楊的樹影,投在這褐色的土地上。土地也是新的。吹在臉上的風帶著泥土的氣息。
三十多年了,離開家鄉(xiāng)之后,我就沒有這樣踩在泥土上。這是真正的土地的感覺,新鮮、濕潤、溫暖,像剛剛勞動過的母親的手。
我不打算在這塊土地上栽種任何作物。它應該休息了。泥瓦匠答應給我送來幾袋草木灰,還要送我一盆蚯蚓?!坝序球镜牡兀攀腔钔??!彼渤姓J這塊地已經奄奄一息。他說,活土才長莊稼??墒牵恋夭⒉皇侵挥脕黹L莊稼的。人們不停地在土地上收割和索取,“一枝黃花”這樣的野草編成網來掠奪,使它貧瘠、干涸和枯竭。土地沉默不語,無聲地承載著這一切,可是它什么都知道。
我赤著腳,站在新翻的土地的中央,四周安安靜靜。我的腳陷在泥土里。松軟的泥土緊緊握著我,握著我的腳跟、腳心和每一只腳趾。我像是從大地上長出來的一株野薔薇、一棵桂花樹或者河岸上的那棵楓楊。在泥土中,我重新聯(lián)結上了與大地的情感。我開始變得安靜。在我的心真正變得安靜的時候,大地將開口和我說話。它要比我們自己,更知道人類的命運。它知道一切生活于其上的生物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