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人

文明永遠需要探險家。

——題記

右位心 左撇子 探險家

醫生大衛站在一棟氣派的三層別墅前，按響了門鈴。

開門的是一位中年人，是個左撇子，很瘦，很虛弱，眼窩深陷，仿佛是上個世紀才會有的營養不良模樣，顯得與這座豪宅格格不入。

“您好，我是您今天預約的醫生，我叫大衛。”

中年人臉上立刻浮現出一絲微笑，招呼著他，“大衛，你好！我是威廉，請進請進。”威廉轉身領著大衛走向客廳。客廳并不遠，但威廉走得異常艱難，每走一步都要喘好幾口粗氣。大衛只好隨著他的腳步走走停停，借機觀察起這間屋子。屋子很大，墻邊的柜子上擺滿了陳列品。

“這是火星上的一塊巖石。”他順著大衛的目光，用左手一指，“還有這個，”他又指向一個拳頭大小、晶瑩剔透的石塊，“這是一顆由鉆石構成的隕石，我在木衛四上發現的。”

“您是收藏家？”大衛問。

“不，我是探險家。”他略帶驕傲地說，“全太陽系已經找不到我沒去過的行星了。我最遠去過冥王星的斯普特尼克平原，我們在那兒打高爾夫球！那球一擊就沒影了，得開車去找。”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大衛，眼神中透露著驚懼的光，“但最近，我遇到了怪事。”

“您有什么癥狀？”大衛問。

他坐了下來，吃力地端起茶壺。“醫生，我想問您一個醫學方面的問題，您見過心臟長在右邊的人嗎？”他抬起頭來，深邃的眼睛望著大衛。

“先天右位心？很少見，我至今只在學校里見過，但確實存在這樣的突變。”大衛回答，“您是先天右位心嗎？”

“很難說。”他摸了摸自己的右胸膛，緩緩說道，“那么，醫生，你聽說過后天右位心嗎？”

“后天右位心？不做手術的話基本不可能出現。心臟是一個很復雜的系統，由無數的血管和結締組織層層疊疊將其固定在胸腔中，即使后天手術，也很難改變其原本的位置。”大衛對這個有些奇怪的病人有了些許的興趣。

“所以，是否有一種情況，可以讓一個人突然從一個右撇子變成左撇子呢？”他顯得有些迫不及待。

“左利手與右利手是長期習慣和基因導致，如果沒受到嚴重的腦外傷，應該不會改變。”大衛如是回答，“順便說一句，我還不知道您的病情呢。”

“既然這樣，我可能得從頭講了。”他笑了笑，繼續自顧自地說下去。

“那天，我正獨自一人在木衛一上，探索一處地層下的隱蔽洞穴。洞穴里很黑，我打開了防護服上的燈光。突然，我發現燈光在我前方不遠處消失了，就像有什么東西把光線完全吞噬了，我面前漆黑一片，形成了一大片純黑的區域。我鼓起勇氣，在洞外綁好繩索，走進了那片區域。那里看不到外面，燈光好像一射出，就消失在那片黑色里。我只能抓緊腰上的繩索，避免迷失方向。”他頓了頓，左手摸了摸胡子，繼續說道，“我很確定，我沒有轉彎，因為繩子一直是朝后的。但在走了將近二十分鐘后，我從原路返回了。”

“原路……返回？”大衛正準備給他進行全身掃描，手停在了半空，不禁轉過頭。

“沒錯。當眼前再次出現明亮的光柱時，我發現面前正系著那根繩索，和先前一模一樣。突然，我感覺有些呼吸困難，心跳加速。也就是在那時，我發現我劇烈的心跳出現在右邊！這一切實在太詭異了，我連滾帶爬地逃出了那個洞穴。自那次回來后，我呼吸困難的情況愈發嚴重，而且連消化好像也出現了問題，身體越來越瘦，胃口卻沒有變化。”

他說著站了起來，看著大衛，“醫生，我知道，你可能不會相信我說的一切，甚至認為這都是幻覺。但我說的絕對都是事實。”他盯著大衛的眼睛，眼神中透露著急切。

此刻大衛卻緊緊盯著手中的屏幕，他不斷滑動著屏幕，嘴里喃喃說道：“這不可能。”對比著他之前的身體數據，大衛又重新掃描了幾次，“這鬼東西一定出了什么故障。不只是心臟，你的肝臟、消化道，所有的器官全部左右翻轉了！”

“我希望這確實是故障。”他嘆了口氣，坐了回去，喘著粗氣說道。

“但單純的左右翻轉并不會對呼吸和消化造成影響，這并不尋常。”大衛皺起眉頭，“我先給你一些氧氣和營養素，這可能會對緩解你的呼吸困難和消瘦有些幫助。”大衛站起來，走到門邊，“我們會組織專家來會診，這太奇怪了，簡直是超自然現象。有什么新的癥狀一定要立即通知我。”

“當然會的，醫生。”臨走時他又沖大衛笑笑，“宇宙如此廣袤，我還想再多看看。”

莫比烏斯 四維碎塊 無人深空

兩個星期后。

“該死，這根本不可能！”大衛氣憤地把病歷本摔在桌子上。威廉的病情加重了，他現在只能依靠純氧生存。掃描結果表明，他所有的內臟都成了原來的鏡像，但其他一切正常，可是他血液里的氧氣正在減少。現在他的血氧只有八十四，每天還在逐漸下降，打進去的營養素對緩解消瘦沒有半點兒效果！專家會診的會議室半個月前還人聲鼎沸，如今只能聽見寥寥翻書聲和陣陣嘆息。

大衛如同泄了氣的皮球癱坐在椅子上，雙手用力地揉著布滿血絲的雙眼。

“我昨天去看威廉，他瘦得像一副骨架。”

“你該休息了，大衛，你已經幾天沒好好休息了。”護士對他說，“你兒子已經整整一周沒見你了，快回家休息一下吧。”

大衛深深地嘆了口氣，點了點頭。

家中，兒子一見到父親，立馬放下手中的玩具，奔向父親的懷抱。望著妻子在廚房忙碌的背影，他心想，“這才是真正的生活。”不禁對偌大的別墅中孤零零的威廉生出幾絲同情。早在一百多年前，人類就突破了可控核聚變技術，幾乎是轉瞬間，整個太陽系就變成了人類的后花園。但這之后，科技仿佛陷入了停滯。巨大的采礦艦隊如蜜蜂般在小行星帶和各大行星間輾轉，卻再也沒有人望向更遠處的深空。像威廉這樣的探險家，似乎只在書上才能見到。

收起思緒，他轉頭看了看兒子，目光落在兒子手中的玩具上。那是一個莫比烏斯環。

“兒子，你知道嗎，這個紙環叫莫比烏斯環。”

“莫比烏斯環？那是什么？”兒子好奇的眼睛望著爸爸。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個科學家發現的神奇結構。”他轉身拿起一塊屏幕，在上面隨意滑了幾下，便出現了莫比烏斯環的全息投影。

“你看，如果有一個物體沿著它的一面移動，那么它不需要翻過環的邊緣便可以走完紙環的正反兩面。”他說著，全息投影也慢慢移動，“除此之外，如果你有一只左腳的鞋子，把它放在莫比烏斯環上走一圈，就會變成右腳的……”他突然愣住，大腦中仿佛有千萬思緒，雙手因震驚而顫抖起來。他站起身，一邊披上大衣沖出房門，一邊朝全息屏幕喊道：“快，給我分析威廉血液中的血紅蛋白——不，所有蛋白質樣本！”

手性分子 有機合成 嘗試

當大衛氣喘吁吁地再次按響威廉家的門鈴時，已是深夜。威廉家的保姆開了門，把大衛帶到威廉病床前。

威廉坐在窗邊的床上，用望遠鏡望著窗外的星空。他很瘦，瘦得仿佛已經撐不起輕薄的衣服。他轉頭看向大衛，唯一沒有變化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雙明亮、深邃的眼睛，是專屬于探險家的眼睛。

“該死的光污染，現在什么星星也看不見了。”他笑著說，“如果我還健康，現在應該已經穿過了奧爾特星云。”

“先生，你會穿過奧爾特星云的。”大衛緩緩地說，“你可能是第一個接觸四維空間的人類，你……聽說過手性嗎？”

“手性？”

“沒錯。”大衛說，眼神中透露著難以掩飾的激動，“你應該知道，人類是由蛋白質和糖類這樣的生物大分子構成的。而像蛋白質這樣的生物大分子，往往是不6W4bG6idx7ZCY9UCfuergw==對稱的，但方向不同的兩組相互對稱也是可能的，就如同我們的左右手一樣。不過，人體中所有的氨基酸都是左手手性的，仿佛是上帝的偏愛一般。除了……”

“除了我。”威廉答道。

“沒錯，除了你。那天在洞穴中，你進入了一個四維碎塊。我不清楚那個四維碎塊是誰放在那里的，但是你走了進去。那個四維碎塊就仿佛三維世界中的莫比烏斯環，你走過一圈后，便變成了自己的鏡像。”

“所以，我的器官全部左右對調了，就像鏡子中的人一樣。”

“不只是器官，你的所有蛋白質，每一個大分子，每一個氨基酸和葡萄糖，乃至每一個原子，每一個電子的自旋方向全部變成了鏡像。而在醫學上，一個右手手性的蛋白質，它的化學性質和活性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你血液中的血紅蛋白攜帶氧氣的效率只有正常血紅蛋白的80%，所以你會呼吸困難。同時，你的腸道細胞再也無法吸收正常的葡萄糖，所以無論你吃多少，都無法獲得能量。”

“我是一個鏡子里的人。”威廉喃喃地說。

“這也不全是壞事。”大衛說，“現在，自然界中已經不存在能感染你的病原體了。一切病原體感染人體細胞的機理從本質上來說都是蛋白質的化學反應。而你的蛋白質再也無法和正常蛋白質發生反應，所以你現在是真正的百毒不侵。”

“哈哈，對于一個快要被餓死的人來說，百毒不侵又有什么用呢？”他苦笑道。

“依靠現代的有機化學手段，人類賴以生存的營養物質大部分都可以人工合成。比如正常人體需要D葡萄糖，那么給你提供L葡萄糖（D葡萄糖的鏡像）就可以維持你的能量來源，滿足你的氨基酸需求。”

“醫生，”威廉突然打斷了我，“有沒有一種可能，如果我重新回到那個洞穴，再走一遍那個莫比烏斯環，我就能恢復正常。”

“這不確定。四維碎塊是很危險的，隨時會在三維空間中坍縮，如果你在里面，可能會被扭曲成一團。”

“但這值得一試，不是嗎？”他笑著說，眼中又閃爍著專屬于探險者的光芒。

大衛什么也沒說，走到窗前抬頭仰望。他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仰望星空是什么時候，此刻和威廉一起站在窗邊，靜靜地感受著光污染外的燦爛星空，仿佛整個宇宙，只剩下他們和漫天星辰。

尾聲

距離威廉離開地球已經整整一年了，大衛再也沒得到過他的消息。他猜想，四維碎塊可能早已飄離了那片區域，威廉也很可能已經死在了前往木衛一的飛船上，或者在坍縮時被扭曲成血肉模糊的一團。但他更愿意相信，威廉沿著那條細細的繩子，重新走進了那片無邊的黑暗，當他氣喘吁吁地原路返回時，重新用右手駕駛著他的飛船，繼續在這片宇宙中游蕩，探索一顆又一顆的行星、恒星。

他有時也會想，人類也像威廉一樣，面臨著這樣的選擇，待在各種人造的幻境中迷失了作為文明的初心后，唯有向著未知的黑暗前進、前進，不計后果地前進，才能離開太陽系這一小小的溫床，向著宇宙的深處進發。

他有時也會仰望星空。在威廉的影響下，夜空開始令他著迷。在如此嚴重的光污染下，他有時竟然真能看到幾顆星星，它們如同威廉的眼睛，堅定而深邃，向著廣袤的宇宙發出永恒的眺望。

小雪說文

這篇作品的主旨立意非常好，小作者塑造了一位執著的探險家，當他經歷離奇事故，在生命走向衰亡的時刻，心心念念著的依然是向宇宙深處進發。這份勇氣讓人類文明閃爍在漆黑的宇宙中，令人動容。在科學設定方面，細致的描寫讓人看得出小作者查閱了很多資料，對于體細胞、氨基酸等知識點有一定了解。故此，雖然本文的情節相對簡單，但奇特的想象、出色的情感刻畫、人物塑造和相對嚴謹完善的科幻設定也讓本文脫穎而出。希望小作者能夠在后續創作中，著重在情節設計上進行提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