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紅薇感舊記》系南社社員傅尃所作,記錄了其在反對袁世凱的革命逃亡經歷中與妓女黃玉嬌的一段情緣。傅尃為報恩,以征題傳名的方式將這一事件推向公眾,引發南社中人廣泛而持久地題詠,作品最終匯編為《〈紅薇感舊記〉題詠集》。然題詠集作為一種靜態的合集,展示的是南社文學的最終樣態,深入考察征題過程會發現,南社文學此唱彼和的“群”的風貌,植根于一種強大的社團日常組織機制。南社有著較為成熟的“傳播—回應”機制,讓個人事件能夠獲得社友的廣泛關注并引發群體性的文學回應。南社里的“中間人”能協助社友在雙向乃至多向的交互中,實現個人需求與社團資源的互惠。南社也有意識地利用事件,在一個個社團事件情境中動態化地建構社團精神。
《紅薇感舊記》(下文簡稱《紅薇》) 系南社社員傅尃所作,記錄了其在反對袁世凱的革命逃亡經歷中與妓女黃玉嬌的一段情緣。傅尃將之推向公眾廣征題詠,此“妓女救助革命者”之事遂成為南社文學的一個重要話題。自1914年開始征題,到1919年刊刻為《〈紅薇感舊記〉題詠集》(圖1),歷時六年,南社中人參與者甚眾。該征題事件對于民國初年文學史、政治史、文化史研究,均具有典型的個案意義。目前已有學者關注到《紅薇》,對相關題詠文本作了比較細致的梳理,分析了南社文人群如何借助《紅薇》征題事件進行反帝制的文學書寫①。然而,文本細讀的靜態研究法關注的是南社文學的寫作樣態,而非生成機制,而后者才是南社研究至今未解的難題。
南社作為一個龐大而松散的社團,其14年間是如何運作的,頗值得探究。南社高峰期人數近一千二百人,不是每個個體的經歷都能為群體關注,也不是個體獲得群體關注就能得到群體性的文學回應,個體引發群體廣泛關注和文學回應的機制是什么?《紅薇》征題恰好提供了一個回答上述問題進而探究南社日常文學生成機制的窗口。
一、作為個人事件的《紅薇》征題
傅尃(1882—1930),名熊湘,字鈍安、君劍,后更名尃,別署屯根、鈍根、屯艮、紅薇生,湖南醴陵人。清末與寧太一在日本創立《洞庭波》反清②。關于《紅薇》本事,傅尃自己曾有記載:“元、二之交,余撰《長沙日報》,多詆擊袁氏失政。及癸丑事敗,湯薌銘督湘,受袁令密捕黨人,大肆屠殺,而余名在捕,事出不意,倉促歸醴陵。過縣,門人莫敢納,時芥彌、栩園偕行,謀所以匿余。會故人劉鏡心有所夙識妓黃少君,方脫籍摒客,遂相從過其家。少君故豪俠,視余等特重,嘗有所左右,得避耳目。”③事件以“反袁”為背景,1912、1913年之交,傅尃因在《長沙日報》上撰文反對帝制而遭到緝捕。他倉促從長沙逃回家鄉醴陵,然故交好友均不敢收留,幸得妓女黃玉嬌將其藏匿于家,得免刑戮。二人雖互生情愫,然革命未竟的傅尃,在飄蓬亂世中不能許佳人以未來,唯有發愿“他日吾必有以壽汝”(傅尃《〈紅薇感舊記〉題詠集·自序》),以征題揚名的方式報答救命之恩。
1914年春,傅尃聽說黃玉嬌嫁人消息,觸發思舊之情,創作《紅薇》以記這段革命情緣,并廣征題詠,“凡諸朋好,咸可觀焉;報以瓊琚,固所愿也”(《紅薇》)。征題于1914年發起,1917年整理為《〈紅薇感舊記〉題詠集》,然“報館為忌者所焚”,征題所得“遂與俱燼”,“明年秋,乃求社刊及報紙所存者錄之,又得亞子助余搜討,故以無失”(傅尃《〈紅薇感舊記〉題詠集·跋》)。1919年在柳亞子資助下,《〈紅薇感舊記〉題詠集》終得出版。該集呈現了南社群體創作的盛況:“南社諸人相繼有作,益復征題,遂得百余首。”(《〈紅薇感舊記〉題詠集·自序》) 如表1所示,參與題詠者凡72人,作有2篇文、174首詩、10首詞、4首曲。
那么,這些數量可觀的詩文是如何獲得的呢?參與題詠的72人中,湘籍人士有33人,幾占作者的一半。傅尃自清末與寧太一在日本創辦《洞庭波》雜志以反清,再到民國主《長沙日報》筆政以反袁,為湘中革命文人之主腦,也是南社湖湘社友網絡的核心人物。其個人征題主要依托自己的交游網絡,重點區域乃在湘中。
傅尃征題對象多為知《紅薇》本事者,甚或不乏事件的參與者。《紅薇》曾提到:“紅薇生既自賈傅故藩,適江淹侯國,因識少君于玲瓏之館,賦媚之軒。子須從焉,子羽執轡,子竟為右。”文中諸人為誰?傅尃在《書〈紅薇感舊記〉后》中有所解釋:“其中子須謂芥彌即醉庵,子羽謂栩園即夢遽,子竟謂鏡心。”④上述三人均是湖南人,也是南社社員。作為傅尃逃亡的襄助者,也是傅尃與黃玉嬌情緣的見證者,諸人應傅尃征題,本在情理之中,且因知其事,故多有與傅尃的情感交匯。如1914年四月,龔芥彌得到傅尃的書信,告知黃玉嬌已經出嫁并向其征題,他作有《少君事人紅薇書來謂龔子將宥情乎抑尊命乎作二絕句還告》⑤。其詩頗含惋惜之意,故傅尃向柳亞子談及此事時說:“少君今已字人,龔醉庵尤惋惜之。”(《書〈紅薇感舊記〉后》) ⑥可見知情者參與征題,較能貼近事件的情感脈絡。
傅尃圍繞《紅薇》舊事,與湘中好友多有雅集,每會必賦詩。1914年八月諸人曾有一會,傅尃作《戲示醉庵鏡心》以敘諸人重聚之樂:“飛詔忽傳青鳥下,故人重喜白鷗逢。”又注曰:“此會夢遽亦集,記中所謂子須、子羽、子竟也。年來此為第一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矣。”⑦此次聚會,當年參與其事的子須、子羽、子竟皆在座。1915年冬,傅尃與舊友又聚于玲瓏館,他作有《乙卯冬酒集玲瓏館賦示芥彌今希蕓庵竟心一首以完四會之數》。此次聚會,除了當年參與其事的龔芥彌、劉鏡心,另增傅尃好友劉今希、卜蕓庵。可知傅尃好友中知其事者頗眾,見過黃玉嬌者也不少,湘中好友成為傅尃征題的重要對象。
此外,參與題詠者還包括與傅尃交游的客湘人士。如蔣萬里,江蘇無錫人,曾于1914年至醴陵,與傅尃頻相過從,曾觀玲瓏小影及《紅薇感舊圖》⑧,故知《紅薇》本事頗詳。再如田星六,云南鳳凰人,也曾客湘,其主《沅湘日報》期間,與傅尃相熟。傅尃征題時田星六雖未在湘中⑨,然與傅尃通信頻繁,故他也受邀題詩。
傅尃跨越湖湘地區的征求,主要是寄信給他的南社舊友,如高天梅、姚石子。高天梅是最早的題詠者之一,傅尃給柳亞子寫信請其代征題詠時,已提及“天梅已有作”(《三與柳亞子書》) ⑩。給姚石子也是去信相索,姚回信說:“大作《感舊記》已讀過,其事足傳。委為題句,容當報命。”
此外,伴隨傅尃自己的跨地區流動,他也借助可能的機會擴展征題范圍。如1919年傅尃因“醴陵兵燹”事前往上海,便是一個契機。湖南醴陵在1917—1918年遭受嚴重兵禍,1918年末南北和會將在上海召開,傅尃等人赴滬為醴陵告災。此一年在滬“南社故舊游宴甚歡”,傅尃也借機為《紅薇》作最后的征題努力,邀請到高介子、姚民哀等社友題詠。
除了詩詞,傅尃此次到滬還征求畫作。《〈紅薇感舊記〉題詠集》錄《紅薇感舊圖》兩幅:一是蔡哲夫所繪(圖2),一是黃賓虹所繪(圖3) 。傅尃與蔡哲夫為舊友,他與黃賓虹過從則始于此次到滬。據《黃賓虹年譜》載,1919年傅尃與黃賓虹來往甚密,曾多次去信商討繪制《紅薇感舊圖》之事。傅尃索圖時言:“弟癸丑之役,曾有《紅薇感舊記》一篇,刊《南社》第十一集,所述為避地事,社中題者已得五十余人。茲柳亞子欲為付刊。”值得注意的是,此信札中,傅尃是以南社的名義向黃賓虹索畫,言及社刊、社友的題詠情況, 并提及社長柳亞子“ 欲為付刊”,可見此時傅尃已然將征題視為南社社團事件了。
依托自己的交游網絡,傅尃或是面晤相請,或是雅集征求,或是書信相托,已經征集到數量可觀的題辭和繪畫,且征求對象都是南社成員。但是,上述征題參與者以在湘、客湘者為主體,湖湘地域之外的社友不多,若就此止步,在社團中影響力不大,不能算作社團事件。
二、《紅薇》征題成為社團事件的機制
要梳理清楚《紅薇》征題從個人事件演進為社團事件的發展脈絡,需要關注《〈紅薇感舊記〉題詠集》中非傅尃自我交游網絡所獲的那些征題作品。
在南社中,征題是一種常見的文人活動,因而很難引人矚目。翻檢《南社叢刻》,“為某某題”之作比比皆是。與《紅薇》征題同一時期,柳亞子、高天梅、高吹萬、姚石子、周芷畦、王大覺、張揮孫、王莼農等社友都在為自己的作品征題。一個征題要成為社團事件,一要獲得社友的廣泛關注,二要引發社團群體性的文學回應。《紅薇》征題正是借助社團機制具備了這兩個條件。
首先,要想獲得社友的廣泛關注,需要有一個區別于個體傳播的公共傳播渠道。如前所述,傅尃的個人征題主要依賴自己的交游網絡,傾向于一種個體傳播,是點對點的信息交互。這種方式想要實現社群的“高效傳播”,則是難孚其望的。而南社這樣一個超大型的社團,卻具有一個實現社團高效傳播的公共媒介,那就是社刊《南社叢刻》。當《紅薇》發表于社刊時,更多社友獲知了其事。如陸秋心《雜題社刻十五集詩錄后》,題詠了所見社刊第十五集中的13位詩人,其中之一即詠傅尃:“紅薇婉娩玲瓏館,底事迎風唱鷓鴣。”社友通過讀《南社叢刻》獲知《紅薇》之事,可見社刊在社友中的影響力。再如邵次公欲知《紅薇》本事,首先也是想到從社刊《南社叢刻》中尋找,他給柳亞子寫信說:“傅君《紅薇記》,緣社集漂落,不詳其旨。尊處如有社集副貳,乞賜一冊,否則懇錄示為幸。”(《三與柳亞子書》) 可以說,社刊是社團消息傳播的一個重要渠道。
同時,社刊可以打破時空阻隔,讓傳播形成動態鏈條。這一點如將《南社叢刻》與《〈紅薇感舊記〉題詠集》進行對比,便可看得更為清楚。《〈紅薇感舊記〉題詠集》是一種靜態的合集,展示了征題文學的最終狀態,而《南社叢刻》負載的是一種傳播過程,自十一集到二十一集,陸續發表了共計27位社友的題詠作品。也就是說,《南社叢刻》保留了1914—1919年社友寫作的關于《紅薇》的往復信札、題詠,在社團中形成流動的傳播鏈條,不斷吸引更多的社友參與其中,從而構筑起一個社團內圍繞《紅薇》的題詠景觀。
那么,是否進入社刊,獲得社友廣泛關注,就能自然引發社團群體文學回應?或曰南社文人眾多,傅尃《紅薇》一出,大家必定閱而興嘆,紛紛投文以報。事實果是如此嗎?還原征題的過程,會發現,社員或因疏懶,或因事忙,或因關系較遠,往往拖延題詠。如陳世宜言:“紅薇題詞,久未就。以鈍根班門,不容輕易弄斧也。”(《與柳亞子書》) 王莼農稱:“紅薇感遇詞,稍緩報命。”(《與柳亞子書》) 姜杏癡言:“屯艮先生屬題《紅薇感舊記》,迄未報命,惶愧萬分。孱軀畏寒,一事不能做,容天氣稍和,當郵寄不敢辭。”(《與柳亞子書》) 從諸社友的回應看,征題是一個結果難以確定的交游實踐,征求而未必能得,即便能得也未必如期。
從傳播學的角度而言,征題乃強效果指向的一種傳播,最終期待的是回應,但結果是較難控制的。征題作為一種文人交游,回應的落實取決于傳播者和受眾的關系。傳播鏈條具有“強聯系”與“弱聯系”之分。確切的回應常常發生在強聯系的網絡中,即那些聯系頻繁而緊密的圈層;而不確切的回應則普遍存在于弱聯系的網絡中,即那些泛泛交往以及斷斷續續往來的圈層。所以,征題要成為社團事件,關鍵在于引發弱聯系圈層的回應。這就要有人來搭建弱聯系圈層中社員之間的關聯。能勝任這一工作者,應是社團的核心人物,他應處于社團關系網絡的中心,具有文化意義上的權威,因而相對于個人,能更好地促使回應的實現。此核心人物在南社則非柳亞子莫屬。柳亞子作為社長,是社刊的編輯者和社友的聯絡者,這讓他自然處于社團網絡的中心位置。故傅尃早在征題之初,便去信請柳亞子“代征”:“自后《感舊記》尚須乞莼農一詞,劍華一詩。天梅已有作。他如社中諸人,能為我代乞否?”(《三與柳亞子書》) 信中既有點名之人,如王莼農、俞劍華,同時也敞開范圍,請柳代征“社中諸人”。
“社中諸人”本是一個非常模糊的范疇,是傅尃人際網絡所難以抵達的空間。諸人應允題詠,均因受柳亞子之托。如邵次公與傅尃并未謀面,題詠實因亞子所囑,其作序曰:“與鈍根聞聲相思數載,亞子屬為詞記之。”(《鶯啼序》) 另有一例,可清楚看到柳亞子“邀與不邀”,直接關乎“題與不題”。姚鹓雛受柳亞子之邀,作有《題〈紅薇感舊記〉后兼示亞子》,注中有“題詞亞子久已相要”之語。與姚鹓雛同時知征題之事者還有朱鴛雛,事見朱《雙鳳閣詞話》:“甲寅夏日,消暑于松江城南之幾園,疏簾清簟間,稍稍學為填詞……姚師鹓雛謂同社王莼農(蘊章) 持論亦如是……箋尾附二詞:《貂裘換酒·題鈍艮〈紅薇感舊記〉》。”提到朱鴛雛在姚鹓雛處見到王莼農為《紅薇》所題之詞,二人還對該詞有所討論,可知朱鴛雛應知征題之事,卻未參與其中。姚鹓雛受柳所邀而題,朱鴛雛未在所邀之列,故知其事而未有作,足見柳亞子在擴展征題范圍時的作用。
從《紅薇》征題可以看出南社的如下社團運行機制:一方面,社團的傳播機制用社刊構筑了一個打破時空阻隔的傳播空間;另一方面,社團的回應機制強調核心人物在社團事件中的推動作用。《紅薇》征題能發展為社團事件,正是得益于這些機制。
三、南社里的“中間人”與社團的“互惠性”
柳亞子作為社團核心人物,其社長權威保障了征題的順利進行。然而,權威只是一個保障,并非唯一因素。南社這樣的文人社團,并不能僅靠社長權威來維持長期運行,也不能僅靠社長權威就能讓代人征題得到四海響應。柳亞子能夠代人順利征題,背后隱藏的推動力值得深究。
回到《紅薇》征題,如果將之視為一個動態事件,會發現傅尃不是在索取,而是在交換。如蔣萬里等人為傅尃題《紅薇》,傅尃也為蔣萬里題《振素盦集》,為蔡哲夫題魏李映超等造像殘拓,為高天梅題《紅樓夢影圖》,為姚石子題《武林游草》,為吳梅題《藕舲憶曲圖》,為胡石予題《近游圖》,為周芷畦題《柳溪竹枝詞》,為張揮孫題《悶尋鸚館填詞圖》,等等。
以上交換可分為兩種類別:一類發生在傅尃個人交游網絡的強聯系圈層,如與蔣萬里、蔡哲夫、高天梅、姚石子等人,由傅尃自己搭建互贈關系;另一類發生在傅尃個人交游網絡的弱聯系圈層,如與吳梅、胡石予、周芷畦、張揮孫等人,是由柳亞子介紹建立互贈關系的。如吳梅為傅尃《紅薇》題曲時,傅尃也在為吳梅《藕舲憶曲圖》題詩,中間正經柳亞子介紹。故傅尃請吳梅題《紅薇》,徑言“乞亞子介瞿安”(《以紅薇感舊記乞亞子介瞿安舊友惠賜一曲俾附悲秋望岳之例因寄二首》) 。而傅尃為吳梅題圖遇到問題時,并不直接詢問吳梅,而是聯系柳亞子:“瞿安藕舲憶曲圖,是何本事,可一詢告否?因不好空中著筆也。瞿安曲甚工麗,與公所題之曲,并為上首。”(《四與柳亞子書》) 信中所言“瞿安曲甚工麗”,指的就是吳梅所作《紅薇曲》。此時傅尃已獲吳梅題詠,為吳梅題畫便有回贈之意。除吳梅外,胡石予、周芷畦、張揮孫等與傅尃交情泛泛者,也是經由柳亞子介紹。
從這一角度來看,柳亞子作為南社核心人物,在征題交換中扮演了“中間人”角色。諸人為傅尃題《紅薇》是遵亞子之囑,傅尃為諸人題詠也是亞子所介。在南社這樣的超大型社團中,人際間的強聯系和弱聯系、中心與邊緣是普遍存在的。中間人可以讓那些弱聯系的社員之間發生聯系,并且讓邊緣社員獲得進入人際中心的機會。可見,中間人具有重要的社團意義,他能促成社團的“互惠性”。以傅尃的征題而言,通過中間人的斡旋,這便不再是一種單向度的索取,而是一個彼此互惠的文學交換。因而社友接受來自柳亞子的代征,不僅是對社長權威的服從,更是對社團資源的互惠。
南社的龐大人際網絡是一個巨大的文化資源。但那些游離于社團中心之外的個體,很難直接有效地利用社團人際資源,即便像傅尃這樣處于湖湘地域網絡中心的人物也是如此。從《紅薇》征題來看,柳亞子的中間人角色能很好地幫助傅尃與社團網絡建立更深廣的聯系,讓個體更多地享受社團人際資源帶來的文化實惠。
關于柳亞子的中間人身份,過去研究幾乎未曾提及。在以往對南社“革命性”的聚焦下,柳亞子更傾向于被視為一位革命文學社團的組織者。但是著眼于日常運作,南社并非僅僅依靠革命精神的抽象號召維持社事,而是在一種動態的過程中不斷地建構群體的精神認同和人際關聯。柳亞子在社團運作中常態化地扮演社友之間的中間人角色,在各種具體的情境中通過互惠,讓社友之間的交游富有跨越性和建設性,這一點對于南社維持14年的順利運作意義重大。
柳亞子作為中間人促成了社團內部的詩詞互惠交往,同時,他自己也從中分享了互惠。柳亞子為傅尃征題《紅薇》時,也在為自己的《分湖舊隱圖》征題。柳亞子和傅尃之間也互有題贈,柳亞子為傅尃題《紅薇》,傅尃也為柳亞子題《分湖舊隱圖》,甚至多達三次。在第三次題詠中,傅尃提到了兩人互征題句之事:“兩家圖記倩誰傳,互索人題互寄箋。回首舊情各無限,湖山爭忍送華年。”(《三題亞子分湖舊隱圖》) 值得注意的是詩中“互索人題互寄箋”一句,柳、傅二人的征題,不僅限于相互題贈,且擴展為“索人題”,即互相為對方邀請社友題詠,借重對方的人際圈層擴展自己的征題范圍,以實現互惠。
柳亞子身為社長,受傅尃代征之托容易理解,但他為何需借重傅尃呢?這涉及南社中社友網絡的構成:南社主要由江南、湖湘、嶺南三大區域網絡構成。柳亞子雖為社長,但湖湘網絡的核心人物卻是傅尃,后者掌握著柳亞子未曾掌握的地域性人際網絡。由征題著眼,此點便會看得更為清楚。柳亞子《分湖舊隱圖》征題所獲雖多,但并非登高一呼便應者云集,也經歷了復雜、漫長的過程。《分湖舊隱圖》征題在湘中所獲甚多,其中傅尃功不可沒。湘中社友也多次提及,他們是在傅尃的邀請下參與題詠的。
可以說,傅尃在某種程度上也充當了柳亞子與南社湖湘群體的中間人。柳亞子雖為社長,但要完成大規模的征題,不能僅靠社長權威。傅尃和柳亞子這兩個核心人物之間的互惠,呈現出南社社團運作地域化的特點。
在南社中,每個個體都有具體的需求,這些信息會匯聚到核心人物那里。雖然核心人物交游圈有大小之別,但他們的優化解決方案大致相似,那就是制造互惠,使來自各方的個體需求進入社團這個更大的人際資源圈層,讓個體與社團共生共建。從某種程度上講,這正是南社日常運作的活力之源。
四、《紅薇》征題與社團共享精神的生成
上文通過討論南社的日常運作機制,揭示了個人事件發展為社團事件的條件或者說可能,但是,更為核心的是,個人事件只有參與了社團精神的建設,才會發展為社團事件,成為社團發展史的一部分。
南社精神是一種文人革命精神,體現為在反清、反袁、反軍閥的過程中,以文字為武器的勇氣及持守正義的氣節。以往研究多關注南社精神的內涵,而忽略了精神建構的過程。事實上,如果回歸歷史現場,會發現,每個個體對于這種社團精神的認同是情境化、過程化的,而不是靜止、凝固的。“認同不能簡單理解為內在心理過程自動生成的產物,而是群體成員討論過程的諸多結果。”南社社團精神不是一種本然存在于社員頭腦中的東西,而是個體不斷認同群體相似性,從而建立共享精神的過程。下面,讓我們通過《紅薇》征題,分析個人事件是怎樣生成群體共享精神的。
首先,個人事件激發了群體對相似經歷的“發現”。群體相似性無法憑空生成,需要具體情境的激發。傅尃在《紅薇》中講述了自己革命遇險、幸得佳人之助的經歷。這一分享提供了激發性的情境,讓社友可以從中“發現”自己相似的經歷,從而在共情中生成群體共享精神。
蔡哲夫就因傅尃的故事引發追憶:“乙卯年七月十七夕,與欈李陸四娘貴真湖上訪碑歸,同讀《紅薇感舊記》。頓憶乙巳秋獲戾避地武林,柳意之殷勤。去年京華吟詠,觸時忌,劉春之巧為護持,不勝哀感。”蔡哲夫在反清、反袁過程中都曾險遭牢獄之災,分別為柳娘、劉春所救,然他對佳人同樣難于報恩,所以讀到《紅薇》便引發同感:“枕邊共讀《紅薇記》,逋客風懷得似不?”(《為鈍根畫紅薇感舊圖題四絕句》)指出逃難的逋客,都是獻身國家而有負佳人。汪蘭皋也因此事引發對清河的追憶:“一夜,有少年排闥入,投幘于幾,則資水女子清河君也。謂已艤舟岳麓之麓,愿脫走,徑詣舟揚帆,入資口,有陂有塘有田有園,請與君偕隱。”汪蘭皋因反清被捕入獄,清河女扮男裝潛入獄中,告知已備好逃亡的船只及隱居的田園。但無論清河如何哀求,汪蘭皋都篤定革命,后來清河獨自傷心離去。恰如傅尃有負黃玉嬌,汪蘭皋也自感有負清河,故有“余既負清河,而紅薇生亦負少君耶”(《題〈紅薇感舊記〉》) 之慨。
除了蔡、汪二人,《紅薇》激發的社友回憶是非常廣泛的。社友紛紛采用“我亦”“如我”的表述,就像是聽完故事說一句“我也是……”,由此將自己匯入革命群體之中。孫阿瑛《玉嬌曲為鈍安賦》:“十年曾亦作亡人,遍踏球場訪玉真。”王大覺《〈紅薇感舊記〉題詞》:“豈獨紅薇感舊恩,負卿如我更銷魂。”文牧希《題〈紅薇感舊記〉為君劍作》:“我亦當年走扶桑,聞風慨嘆增翱翔。”這些詩句提及的“黨禍”“逃亡”“訪艷”,對于南社社友而言具有一定普遍性。胡樸安《南社詩話》言:“二次革命失敗,民黨報館關門已盡。我等二三革命文人,亡命是必不可免的。”可見,《紅薇》征題能從個人事件發展為社團事件,關鍵在于其事可為群體共享。
第二,個人事件促成了群體共享價值觀的表達與生成。一個群體要緊密凝聚,關鍵在于核心價值觀的共有共享。南社這樣一個松散的文人群體,建立共享價值觀不易,14年中維持共享價值觀更是不易。怎樣在日常社事中促成社友共享價值觀的表達與生成,便很重要。社友日常所作詩文雖然數量眾多,但僅是個體偶發性的表達,分散而無交互的合力。事件恰可創設一種話題情境,使社友聚焦于群體關注點,從而促成共享價值觀的表達與生成。
傅尃的個人事件之所以能夠引發社友群體關注,原因正在于《紅薇》故事包含了南社群體的共有價值追求。大家沒有把這個故事解讀為一個個案,而是對其中的愛情做出具有南社意義的解讀。如高天梅《為鈍安題紅薇感舊圖》:“從來黨禍終亡國,未有佳人不愛才。”高吹萬《題鈍安〈紅薇感舊記〉》:“難得紅妝解愛才,相逢何必曾相識。”胡石予《題屯艮〈紅薇感舊記〉后》:“一片丹心思報國,兩行紅淚解憐才。”在征題詩中,此類表述還有很多。人們都在討論一個問題:為什么妓女會救革命文人?南社社友的回答十分一致,認為是“愛才”。那么,“才”是什么?柳亞子的回答是:“望門投止文章伯,一見無端情脈脈。”(《玉嬌曲為鈍安賦》) 在《紅薇》故事里,之所以美人“無端情脈脈”,是因為對方乃才華橫溢的“文章伯”,而才華正因與“革命”相關、涉及“愛國”,才是愛情產生的根源。
對這一“愛才-愛國”主題,有的社友闡釋得更為直接。如田星六《〈紅薇感舊記〉題詞》:“為愛美人心愛國,風流漫擬杜揚州。”謝秉璋《〈紅薇感舊記〉題辭為鈍安作》:“愛才愛國兩情兼,雅味清于昔昔鹽。”王笑疏《題〈紅薇感舊記〉寄屯艮海上》:“如君愛國儂憂汝,環佩聲中兩丈夫。”南社社友通過女性視角指出,這些文人贏得愛情,不僅因為才華,更因為他們投身愛國革命。在此,社友討論的不只是傅尃,也是作為革命文人的自己。群體在對個人事件的討論中,完成了共享價值觀再確認。
第三,個人事件關聯了群體產生歷史認同的情境。南社非常強調精神根脈,醞釀之初即構擬了“幾復風流”這一社團精神源頭,隨后又不斷地在各種情境中復現與之的關聯。《紅薇》故事恰好提供了“幾復風流”的言說情境,使社員在集體憶舊里再次確認共同的精神根源。
《紅薇》講述了文人與妓女的愛國情感故事,南社眾人將之與明末的《桃花扇》故事相關聯。傅尃自己在《紅薇》中已有“雖宋玉未許東墻,而香君已連復社”之語,將這一段情緣與侯方域、李香君之戀聯系起來。《紅薇》故事的背景為民初的動蕩政局,與蘊含著興亡之感的《桃花扇》故事正相仿佛;黃玉嬌挺身藏匿志士的俠妓之舉,與李香君血濺桃花也有相似之處;傅尃輾轉革命有負佳人,亦與侯方域投身軍中辭別香君同樣令人慨嘆。職是之故,社友題詠頻頻將黃玉嬌比作李香君。如柳亞子《玉嬌曲為鈍安賦》:“本來蘇小是鄉親,何況香君重逋客。”朱伯深《奉報鈍安即題〈紅薇感舊記〉》:“莫使桃紅流扇底,春風留護媚香樓。”孫姬瑞《題〈紅薇感舊記〉為屯艮作》:“留取彩毫傳韻事,桃花扇底續新詞。”
據統計,與《桃花扇》、李香君相關的典故,在《紅薇》題詠中有12次之多。南社社員頻繁使用此典,體現了他們在尋找歷史認同時的相似性。個體在特定情境下參與集體創作,并不以標新立異為鵠的,反而通過某些帶有共同性的言說,在追求相似性之中獲得身份認同,進而建構社團精神。南社社員在題詠中將《紅薇》故事與《桃花扇》故事類比,正是在參與社團精神的歷時性共建。
在近代文學史上,南社文學創作的特點便是借群體之勢成一時文章之氣,往往倡者一起,從者如云,有匯成汪洋之勢。他們常常以一個事件為主題,或悼念亡者,或追溯前朝,或抨擊政令,此唱彼和,展現文壇斗士反清、反袁、反軍閥的群體風采。這種“群”的文化面向,必然植根于強有力的社團組織機制,否則很難在必要時聚聲發力。作為一個龐大而松散的社團,南社并非僅靠革命精神凝聚群體,而是具有有效的日常組織機制。《紅薇》征題從個人事件到社團事件的演變,體現了南社成熟的“傳播—回應”機制,也呈現了其“互惠性”的社團關聯。南社中的每個個體都不是單向度地借重社團資源,而是互助互惠。而中間人能協助處于社團網絡中心和邊緣的社友建立關聯,從而讓社友在雙向乃至多向的交互中,實現個人需求與社團資源的互惠。
當然,一個事件能否成為社團事件,關鍵還要看其是否涉及社團精神認同。而社團精神也不是靜止、凝固的,而是在一個個社團事件情境中動態化建構起來的。以往研究很少涉及南社社團認同與社團事件之間的關聯,幾乎沒有關注過其社團精神是如何經過群體協商建立起來的。事實上,社團事件對于南社建立群體精神認同極為重要。這些事件或是社會性的,如袁世凱稱帝;或是社團性的,如宋教仁之死;或是個人性的,如《紅薇》征題。其共同點在于,都涉及社團精神認同,故激發了眾多社員的文學回應。通過回應,個體在事件中“發現”自己、分享群體相似性,從而促成社團精神的不斷表達、闡釋、生成與維護。
作者單位 西南大學國際學院
責任編輯 陳斐
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清代詩史典型事件的文獻考輯與研究”(批準號:18ZDA255) 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