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作為中國文學史和文化史上的大家,陶淵明一直是學界關注的焦點。劉奕《誠與真:陶淵明考論》對陶淵明的生平、文集、思想、創作做了詳細論述,其學術特色主要有如下方面:其一,從職官制度入手,考證陶淵明的生平事跡,反映了自覺的方法論意識;其二,盡量擴充文獻,細致勾連史料,努力變換視角,體現了明確的研究理念;其三,跳出儒道之爭的固化思維模式,細致分梳“自然”“真”“性”等核心觀念,重新抉發陶淵明的思想結構;其四,指出任何理論都有其限度,“對語境的考察和了解”是保證理論適度性的關鍵。該書提出了許多頗具參考價值的見解,但在思想的溯源、史料的解讀、觀點的周密、論斷的其他可能性等方面也存在一些問題。
縱觀近年來的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整體呈現很大的不平衡性。先秦、明清文學的研究蓬勃發展,唐宋文學的研究穩步前進,相較之下,魏晉南北朝文學的研究要落寞許多,史料遺存與出土狀況是造成上述局面的重要原因。像東晉玄言詩風的代表作家許詢,今存詩僅《竹扇》四句、《農里》二句、《詩》二句①,無論多么高明的研究者,面對此斷簡殘編,一身本領也無由施展。有鑒于此,從事該時段研究的學者往往將目光聚焦在留存作品較多的作家,陶淵明無疑是其中最熱門的人選,相關的研究成果可謂汗牛充棟。僅就陶集整理而言,1949年以來相繼出版了王瑤《陶淵明集》、逯欽立《陶淵明集》、龔斌《陶淵明集校箋》、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等多種質量頗高的文本。如此豐富的學術積累固然為研究者提供了便利,但也成為繞不過去的閱讀前見,使創新和突破更加困難。時至今日,每個進入該領域的學者常有一種題無剩義之感。陶淵明研究如何深化拓展?劉奕《誠與真:陶淵明考論》(上海古籍出版社2023年版,以下簡稱《誠與真》,引文凡出自該著者均只隨文標注頁碼) 對此做了探索。該書分“歷史世界”“精神天地”“文學風貌”三編,先考證生平事跡,次及陶集校勘、作品系年,最后論述陶淵明的思想品行、文學創作,大致遵循考據、義理、辭章的編排順序。該書由上海古籍出版社2022年1月初版,隨即于2023年2月修訂再版。作為一部書名平實、文風嚴謹的學術專著,《誠與真》具有特定的受眾群體和較高的閱讀門檻,發行五個月即售罄,雖然作者謙稱主要沾了研究對象陶淵明的光,但該書的學術價值已然得到印證。本文主要從研究方法、史料運用、思想闡釋、理論反思等角度,對該書的學術特色以及存在的部分問題,做一些分析及補正。
一、職官制度與作家生平考證
《誠與真》是一部充滿了自覺的方法論意識的著作。以第一章《生平六考》為例,作者并未巨細無遺地考證陶淵明的生平事跡,而是著力論述其名字、門第、仕宦,一方面這部分材料較豐富,文獻足征,另一方面這些問題較重要,學界爭論至今。在梳理前人的相關研究時,作者發現錢大昕等學者“常常從職官、地理這些相對更切實的問題入手,所得出的結論便比較可靠”(《前言》第4頁)。受此啟發,作者也常從職官角度切入,往往能夠榨取更多的信息,修正、補充、完善學界對某些問題的認識。
《宋書·陶潛傳》記陶淵明起家江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州召主簿,不就”②,有學者提出其任職之祭酒為別駕祭酒③。作者由《宋書·百官志》所載州僚佐制度“今有別駕從事史、治中從事史、主簿、西曹書佐、祭酒從事史……晉成帝咸康中,江州又有別駕祭酒,居僚職之上”④,結合東晉羅企生從佐著作郎、臨汝縣令轉江州別駕⑤的案例,斷定地位尚高于州別駕的別駕祭酒品望尊顯,絕不會是普通人的起家官。按照正常的職官遷轉邏輯,一個人若無過錯,所任職位遵循從低到高的慣例,陶淵明的起家官應是低于州主簿的祭酒從事史。作者又據《宋書·百官志》“祭酒分掌諸曹兵、賊、倉、戶、水、鎧之屬”⑥的記載,指出祭酒從事史是負責處理具體庶務的“濁官”,陶淵明身處以位尊事閑的“清官”為高的社會風氣中,且缺少實際的行政經驗,恐難以勝任這一職位,史傳言其不堪吏職而解歸,看來有一定的事實依據。
陶集有《贈長沙公族祖》一詩,史傳所載與陶淵明生活年代重合的長沙公為陶延壽,據詩題知其為陶淵明的“族祖”。查《晉書·陶侃傳》,陶延壽為陶侃五世孫⑦,依此類推,陶淵明應是陶侃七世孫,這與《宋書·陶潛傳》“曾祖侃,晉大司馬”⑧沖突。學者或認為《宋書》的記述有誤,陶淵明乃陶侃七世孫⑨;或認為詩中的“長沙公”指陶綽之,詩題應作“贈長沙公族弟”⑩;或認為“長沙公”指陶延壽子,詩題應作“贈長沙公族孫”;或認為詩題應作“贈長沙公”,“族祖”二字衍文;或干脆認為陶淵明不是陶侃的后代。作者指出“陶集流傳至今已近一千六百年,其中必有錯訛而難以辨明。根據不能無疑的文本互相論難,要說服對方誠為不易”(第15頁),于是從史料來源和職官制度方面加以論證,“這是因為一人之史傳、單篇之詩文,容或有誤,而考察史料的淵源,考證制度的樣態和運作方式,則較易確實”(第15頁)。從史源上看,六朝譜牒之學興盛,賈弼《十八州士族譜》和朝廷收藏的公私譜牒是《宋書》依據的基本史料,陶侃為陶淵明曾祖的信息便記錄于上述譜牒中。今傳《宋書》僅永光元年(465) 以后的部分屬沈約獨創,包括《陶潛傳》在內的其余內容是在何承天、山謙之、蘇寶生、徐爰的基礎上修訂而成。族屬問題是當時的頭等大事,徐爰等人撰國史定然要利用朝廷所藏公私譜籍,一般不會出錯。從職官制度上看,陶淵明若非陶侃的后裔,只是普通的南方次門子弟,在九品中正制下所獲品第必然很低,衡諸當時官制,不大可能解褐州之高級僚佐。陶淵明起家祭酒從事史,可證其確為江州地方高門子弟。弄清家世門第后,作者據顏延之《陶征士誄》“韜此洪族,蔑彼名級”的記載以及陶淵明二十九歲才出仕的行為,得出“陶淵明是真的不在乎,真的不想要。以其家族的地位和自身的鄉品,他要做官,一早就可以”(第30頁) 的判斷。
《贈長沙公族祖》詩題造成的闡釋誤區,亦可從文本體例方面略加補正。魏晉南北朝時親友間的贈答詩篇,如陸機《贈從兄車騎》《與弟清河云》、陸云《答兄平原》、王融《贈族叔衛軍儉》、何遜《仰贈從兄興寧寘南》等,詩題均是“親屬稱謂+職官(+姓名) ”格式。依此體例,陶詩“族祖”應置于“長沙公”之前,題作“贈族祖長沙公”。可見,不僅“贈長沙公族祖”詩題有誤,“贈長沙公族孫(或族弟) ”同樣不確。
義熙元年(405) 八月,陶淵明出任彭澤令,因不愿折腰督郵,于十一月辭官歸田。因生活窮困而出仕,依靠家叔的幫助才當上縣令,在職八十余天便辭官,陶淵明為何這么做?作者從陶淵明的時代和督郵的執掌入手,給出了解答。首先,督郵代表郡守廉察屬縣,與縣令的關系向來緊張。魏晉時的督郵多由地方寒素之士擔任,陶淵明心賤之,稱曰“鄉里小人”。其次,督郵肩負催租點兵的職責,陶淵明任縣令時,江州上游的巴蜀被譙縱叛軍占據,各郡縣需要為戰爭提供兵丁夫役和后勤物資。缺少實際工作經驗的陶淵明,難以在兵荒馬亂、人口銳減的時候完成上述任務,遂主動選擇離職,以免遭受督郵的呵責。作者以此為據,結合陶淵明的仕宦經歷,認為其“性剛才拙”之語是相當準確的自評,“不就主簿,不拜督郵,自是性剛。……不耐煩州祭酒的實務,應付不來戰爭期間的‘役調送迎’,顯然是才拙”(第61頁)。
由上舉諸例可知,作者并非單純為考證而考證,其目的是揭示陶淵明生活的歷史語境,從而更準確地理解陶淵明。借助職官制度的考察,作者盡量還原陶淵明仕宦的歷史語境,深化了對其立身行事的認識。這樣的考證不僅是必須的,而且有重要意義,恰如王國維《國學叢刊序》所言:“天下之事物,非由全不足以知曲,非致曲不足以知全,雖一物之解釋,一事之決斷,非深知宇宙人生之真相者,不能為也。而欲知宇宙人生者,雖宇宙中之一現象,歷史上之一事實,亦未始無所貢獻。”
二、從零碎史料勾連整體形態
因為今人“所面對的史料,不論古代近代,不論是稀少還是眾多,相對于原初狀態而言,其實都只是往昔所遺存的斷裂片段”,羅志田提出“史學從來就是一門以碎片為基礎的學問”,“即使斷裂的零碎片段,也可能反映出整體;需要探討的,毋寧是怎樣從斷裂的片段看到整體的形態和意義”。中古文學同樣如此,史料遺存有限,對研究者勾連文獻、推理分析的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在回顧學術史時,作者發現“一個常見的難點是史料之間勾連度不夠,導致很多常見而可用的史料被棄之未用,這種情況下,許多推論基于情理或想象而非基于證據,可信度便頗成問題”(《前言》第4頁)。因此,對于前人的研究成果,哪怕是主流的學術觀點,仍然不能盲目信從,而應該細心地加以檢討,這樣才有可能取得突破。
《文選》卷二六“行旅上”收陶淵明《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以下簡稱《經曲阿》),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曰:“宋武帝行鎮軍將軍。”查《晉書·安帝紀》,元興三年(404) 三月“劉裕置留臺,具百官。……推劉裕行鎮軍將軍、徐州刺史、都督揚徐兗豫青冀幽并八州諸軍事、假節”。依李善注,陶淵明任劉裕的鎮軍參軍,《經曲阿》應寫于元興三年三月稍后。從宋代至民國,僅部分學者贊同李善的觀點,大多數學者主張《經曲阿》寫于隆安四年(400) 或稍前。將《經曲阿》編于隆安四年的結果是詩中的“鎮軍”必非劉裕,如此便鞏固了陶淵明心系晉室、不事新朝的忠貞政治形象,如宋人吳仁杰所言“先生亦豈從裕辟者”。朱自清詳考歷代陶譜的爭議之處,認為陶淵明確曾出仕劉裕的參軍,逯欽立、鄧安生、龔斌、袁行霈續加補充,時至今日,“鎮軍”為劉裕之說幾成定論。作者不為主流觀點所囿,細致勾連史料,羅列多條證據,力辨“鎮軍”非劉裕。其一,元興三年二月,劉裕起兵討伐桓玄,雙方展開激烈交戰,直至義熙元年,桓玄余黨才徹底覆滅。《經曲阿》語義安閑,且有“時來茍冥會,宛轡憩通衢”之語,與當時的政局全然相反。其二,《經曲阿》若寫于元興三年,與《乙巳歲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錢溪》“我不踐斯境,歲月好已積”、《歸去來兮辭》“于時風波未靜,心憚遠役”等作品均相齟齬。其三,元興三年三月至義熙元年三月,劉裕身處都城建康,陶淵明赴任鎮軍參軍,沿長江順流直下即可抵達,不應繞經曲阿。其四,陶淵明若于元興三年任劉裕的參軍,和王弘同僚為官,彼時已結識,便與《宋書·陶潛傳》“江州刺史王弘欲識之,不能致也”矛盾。其五,劉裕元興三年至義熙元年辟舉的僚佐,基本是同鄉親信、同僚故舊、高門子弟,做官、居家大都在京口、建康兩地。陶淵明此時偏居家鄉江州尋陽,不符合征辟的條件。
柳詒徵說:“持論者以能立能破為主,而破他實易于自立。破者負而立者正。破他之詞有古人為我依據,故易為力。”其實“破”“立”的難易程度應視具體的研究對象而論,像上面所舉的“破他”之例,難度遠高于普通的“自立”。在推翻劉裕之說后,作者并未就此打住,繼續考索“鎮軍”的合適人選。作者根據東晉時的交通路線,指出陶淵明從尋陽出發,前往赴任鎮軍參軍,先到建康,再經曲阿,接下來應去京口或吳會。既然鎮京口的鎮軍將軍僅有劉裕,那只能從鎮吳會的鎮軍將軍里挑選。觀察陶淵明的仕宦軌跡,從太元十八年(393) 辭去州祭酒到隆安四年入桓玄府,中間有六年的空白期,陶淵明做鎮軍參軍即在該時段內。東晉中期,任會稽內史者慣加以鎮軍將軍之號,王彪之、郗愔、王蘊、王薈皆如此。《法苑珠林》卷一八云:“晉謝敷,字慶緒,會稽山陰人也。鎮軍將軍軾酋之兄子也。”謝軾酋于太元年間出任會稽內史,以例當是在會稽任上獲授鎮軍將軍。至此,太元十九年至隆安三年的時間、曲阿的地點、鎮軍將軍的人物,全部吻合了。作者從家族淵源的角度解釋了謝軾酋征辟陶淵明的原因:陶淵明的外祖父孟嘉擔任過謝永的別駕,謝永是謝軾酋的父祖輩人物。整個考辨過程仿佛抽絲剝繭,層層推進。
關于《經曲阿》詩尚有兩點需加補充。其一,馮子祺從職官視角切入,論證陶詩“鎮軍”非劉裕,“劉裕鎮軍府是持節都督府,屬二品……劉敬宣的建威府非持節都督,是普通的州府……從劉裕鎮軍府參軍的職官遷轉來看,也沒有轉任普通州府參軍的事例。……從鎮軍府參軍到建威府參軍,在官資、地位上是明顯的降黜”。作者論述時未參考馮文。其二,《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之二云“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山川一何曠,巽坎難與期”,詩寫于隆安四年。細思“我今始知之”語,這似乎是陶淵明首次外出行役。倘如作者所言,陶淵明于太元二十年就任謝軾酋的鎮軍參軍,據《經曲阿》“我行豈不遙,登降千里余”,彼時已千里遠游,便與《庚子歲從都還》的敘述沖突。當然,“自古嘆行役,我今始知之”可能只是一種文學表達,未必可信,或者陶淵明此前雖有出使經歷,直至此次才真切體會到行役之苦。
《宋書·陶潛傳》稱陶淵明“少有高趣,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接著又說“親老家貧,起為州祭酒”,認為《五柳先生傳》是陶淵明出仕州祭酒前的作品。這一觀點獲得部分學者的贊同,大多數學者表示反對,主張是陶淵明晚年所作,理由是“文章意趣,頗為老成,五柳先生之形象亦不類青年”,“人到中晚年,喜回顧過去”等。作者詳繹陶集,發現陶淵明少年時仰慕宛轉空靈的魏晉風流,寄情柳樹,“隨著閱歷的增加、人生體悟的深切,晚年越來越將情懷寄托在孤松之上。……陶公晚年有專門詠松的詩,卻不見專門詠柳,甚至基本不會再提及柳樹”(第158—159頁)。從陶淵明與松、柳之關系的視角出發,作者認為“少作說”更符合實際。如此,胡適《廬山游記》中“陶淵明不肯折腰,為什么卻愛那最會折腰的柳樹”的疑問也可得到解釋。
關于《五柳先生傳》為陶淵明早年所作,可補充一條旁證。《詠貧士》之四:“安貧守賤者,自古有黔婁。好爵吾不榮,厚饋吾不酬。……從來將千載,未復見斯儔。”袁行霈注云:“意謂自黔婁以來將近千年矣,而未復見黔婁之輩也。” 《五柳先生傳》明確將五柳先生歸為黔婁的同儔,似與前詩矛盾。若此文寫于早年,陶淵明尚未經歷人世磨練,以為像黔婁那般“不戚戚于貧賤,不汲汲于富貴”并不困難;等到辭官歸隱后,面對饑寒交迫的生活,他頗有牢騷悲苦之言,才發現黔婁其人的難能可貴,遂贊之曰“從來將千載,未復見斯儔”。
除上舉兩例外,“名字考”一節,作者詳稽《詩品》《隋書》等早期文獻,輔以“淵明—敬遠、元亮—仲德”的名字對應關系,證實了吳仁杰提出的“在晉名淵明字元亮,在宋則更名潛”的觀點。“晚年征辟考”一節,作者勾勒蕭統《陶淵明傳》《宋書》《建康實錄》的記載,復原了劉宋朝廷征辟陶淵明的始末,挖掘出長期被學界忽略的第二次征辟。所得結論或持舊或出新,均反映了作者擴充文獻、勾連史料、變換視角的努力。當然,某些論述亦有可商之處。
慧皎《高僧傳》兩處稱“陶淵明”,作者據“慧皎晚年留居江州,陶淵明姓字必聞之當地故老”,推測“江州人皆以淵明為其名,或者說陶淵明是地方人士最習知之名”(第6頁),稍嫌武斷。《梁書·太祖五王·安成康王秀傳》:“及至州,聞前刺史取征士陶潛曾孫為里司。秀嘆曰:‘陶潛之德,豈可不及后世!’”蕭秀出任江州刺史時,從當地士人那里聽聞的名字便是陶潛而非陶淵明。此外,南北朝典籍中還有部分與陶淵明名字相關的史料,不知出于何種考慮,作者未納入考察范圍。如《顏氏家訓·文章篇》:“ (劉孝綽) 唯服謝朓,常以謝詩置幾案間,動靜輒諷味。簡文愛陶淵明文,亦復如此。”據此,顏之推贊成陶淵明之名。再如,北齊陽休之編訂一種十卷本陶集,其所撰《序錄》云“陶潛之文,辭采雖未優,而往往有奇絕異語”,似認同陶潛之名。南北朝人對陶淵明名字的記述相當混亂,他們稱呼陶潛或陶淵明時,是有意識地加以區分,還是根據自身習慣信筆及之?后者的可能性恐怕更大一些。因此,考察陶淵明的名字,固然要擴充史料、變換視角,也不能忽視行文的隨機性和偶然性。
敦煌類書殘卷S.2072 《高士類》云:“宋文帝征[陶] 潛,用為散騎常侍。潛遂辭退,居于山野。”作者認為此處“散騎常侍”指通直或員外散騎常侍,“宋初通直和員外散騎常侍是專門安置閑散老者的榮譽性散官,用來征辟隱者最合適不過”(第73頁)。陶淵明先被東晉朝廷征為著作佐郎,辭不赴任,按照正常的職官遷轉慣例,劉宋朝廷征辟陶淵明的職位應略高于著作佐郎。查《通典》卷三七《宋官品》,散騎常侍為第三品,著作郎為第六品;又同卷《梁官品·流內十八班》,著作佐郎位列二班,著作郎位列六班,員外散騎常侍位列十班,通直散騎常侍位列十一班,散騎常侍位列十二班。陶淵明從著作佐郎轉通直或員外散騎常侍,相當于直接連跳數級,顯然不合情理,引文“散騎常侍”疑為“員外散騎侍郎”(行文或省作“散騎侍郎”) 之誤。員外散騎侍郎位列三班,稍高于位列二班的著作佐郎,且《宋書·隱逸傳》里的宗彧之、翟法賜、郭希林均是先被征著作佐郎而不就職,隨后又征以員外散騎侍郎,陶淵明當亦如此。
三、跳出儒道之爭以重繪思想面貌
六朝隋唐社會,陶淵明主要以隱逸、飲酒著稱。邁入宋代,真德秀、湯漢等著力闡發陶淵明與儒家思想的聯系,也有少數人將其歸于釋、道二家。近現代以來,大多數學者主張陶淵明調和儒道,形成獨特的思想面貌。由于中國古代的各種思想流派相互交融滲透,且隨著實踐活動的展開,實踐主體的思想亦處于動態演變之中,當研究者從不同角度觀照,所得結論自然互有出入。因此,將陶淵明“定性于一家,或者簡單視之為儒道調和都未真正把握陶淵明的思想結構”(《自序》第4頁)。陶淵明立身行事是否有某種一以貫之的人生思想?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它究竟是什么?又是怎樣形成的?有何獨特意義?針對上述問題,作者跳出儒道之爭,給出了自己的思考。
任何思想都產生于特定的歷史時空,考察陶淵明的思想理應先了解其生活的當代語境,自然會注意到彌漫于魏晉社會的玄學思潮。關于魏晉玄學對陶淵明的影響,學界并非沒有關注,但往往采用一種大而化之的方式泛論之,忽略了玄學流派內部的差異。作者深入玄學思想的世界中,發現陶淵明雖然在精神風度、文學創作上較多受到嵇康、阮籍的影響,但其思想主要受到郭象的影響。
《歸去來兮辭》稱“質性自然,非矯勵所得”,《歸園田居》之一云“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陶淵明以順己之性、盡己之性為自然,這“既不同于王弼之說,也與嵇康的‘自然’觀大相徑庭”(第172頁),而與郭象的性分理論高度契合。郭象《莊子注》提出物各有性,人各有性,“各以得性為至,自盡為極也”。“天性所受,各有本分”,若能做到“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便是自然,便得逍遙,所以“茍足于其性,則雖大鵬無以自貴于小鳥,小鳥無羨于天池”。“陶淵明以愛園田、厭人事為本性,以盡性為自然”(第182頁),正是受郭象理論影響的結果。
陶淵明追求的人生“真”境同樣受到郭象和魏晉玄學的影響。通考陶淵明詩文中“真”字的用例,其主要有兩種含義:一是莊子式的與道合一、齊一大化的“體道之真”,二是郭象式的依萬物自性而自生自化的“獨化之真”,“前者是詩人向往的理想世界的形態,后者是他自身追求并踐行的生命形態”(第191頁)。郭象主張“真在性分之內”“任之則條暢”,遵循本性,順性而為,即是任真。陶淵明終生都在確認自己的本性,這種對本性的堅守與對盡性的追求,付之于人生實踐,遂形成了真率自然的生命風度,正如蘇軾《書李簡夫詩集后》云:“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扣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
如前所述,郭象在玄學思想上影響陶淵明很深,但兩人最終達致的人生實然境界可謂天壤之別。郭象熱衷權勢利欲,在西晉末年的動亂中,他依附東海王司馬越,“任職當權,熏灼內外”,“操弄天權,刑賞由己”。陶淵明四十一歲辭去彭澤令,歸隱躬耕,固窮守節。這種人生實然境界的差異,正是陶淵明超越魏晉玄學諸家之處,最能顯示出其人生哲學的獨特性。和郭象一樣,陶淵明主張順性、盡性,但兩人對“性”的認識大不相同。郭象以適欲為性,落腳點在現實社會的合理性,為西晉士人口談玄虛、不應世務、浮華奢靡的生活尋找理論依據。陶淵明以超然為性,自覺疏離污濁的現實社會,落腳點在個體生命的安頓與心靈的自由。在對人生真境的追求上,陶淵明未采取莊子式的齊物、坐忘,也區別于郭象式的縱欲享樂,主要依靠理性的體認和內省不息的實踐工夫。作者借用《中庸》“誠”與“誠之”的概念,拈出“誠之以求真”來概括陶淵明獨特的人生哲學,這種人生哲學既具有時代性,又超越時代:一方面,“陶淵明深受魏晉玄學影響,一生追求真之境界”,這是他的時代性;另一方面,“陶淵明求真的方式是砥礪德性之誠,并敦行實踐,最后竟以誠篤自省的方式”,達致人生真境,這是他超越時代之處(第164頁)。在作者看來,“誠之以求真”的思想底色貫穿于陶淵明的人生與創作中,遂選擇用“誠與真”命名全書。
陶淵明緣何能發展出這種幾乎全新的人生之道?作者認為,對“善”的固執追求和對“德性”的高度重視是其中的關鍵。受郭象理論影響,陶淵明體悟到質性自然,努力順從本性,使行為與本性保持一致。在此時代思潮熏染之外,陶淵明生命的內在有一種堅實的德性追求,作品中多處言及“善”字。因此,雖然“陶淵明在觀念中以自然為本性,其真實之性卻是兼有‘質性’‘德性’二端”,前者以任性的方式呈現,后者以盡性的方式展開,最終達致的人生境界則是按照本性去過“一種真實無偽的、具有高度德性的人生”(第217頁)。陶淵明詩文充滿著身心交戰的主題、“介”“拙”的個性確認、固窮的自誓、躬耕的自勵,完整記錄了他“誠之以求真”的心路探索歷程。
在此之前,已有不少學者注意到儒家思想對陶淵明的重要影響。作者的推進之處在于細致分梳“自然”“真”“性”等核心概念,并結合詩人生活的歷史語境,更加全面地檢視陶集作品,重新抉發陶淵明的思想結構,將其概括為“誠之以求真”的人生哲學。這一論斷給人很大的啟發,也有某些令人疑惑之處。
作者認為陶淵明的自然觀源出郭象的性分理論,不同于嵇康的自然說,但又提出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性有所不堪,真不可強……堯、舜之君世,許由之巖棲,子房之佐漢,接輿之行歌,其揆一也。……故君子百行,殊途而同致,循性而動,各附所安”等語,是郭象理論的雛形,只不過嵇康“僅僅為了拒仕宦而提出此論,未及更全面展開論述,進而發展出完整的理論”(第180頁)。在“五柳與孤松”一節,作者分析了嵇康的思想、個性、文學對陶淵明的全方位影響,指出陶集有多處直接化用《與山巨源絕交書》。既然陶淵明的精神個性深受嵇康影響,與郭象迥然有別,如何斷言其自然觀一定出自郭象的理論,而非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更何況陶淵明又非常熟悉、喜愛此文。作者對陶淵明自然觀的思想溯源,采用的是一種嚴肅的學理式分析,但學理或邏輯層面上的應然并不意味著事實層面上的亦然,真實的思想接受情況遠比單一向度的學理分析結果要復雜得多。區別于冷靜的書齋著述,陶淵明的自然觀主要表露于詩文之中,帶有一時興起、脫口而出的特征,對之加以細致的學理分析,進而抽繹其理論根據,是否會產生陳寅恪所說的“言論愈有條理統系,則去古人學說之真相愈遠”的問題?如果考慮到陶淵明得意忘言、泛覽流觀、不求甚解的閱讀習慣,相較于郭象式的周密系統的學說理論,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式的感性表述恐怕更受陶淵明的青睞,對其影響很可能也更為直接。
此外,作者主張陶淵明的自然觀源出郭象的理論,以順己、盡己之性為自然,不同于向秀“滿足天性欲望即自然的觀念”(第178頁)。但在該書的其他章節,作者又往往將向秀、郭象當成同一玄學理論流派的人物,不加區分地統而言之,如“所謂‘將心情置于何種境地’的理據實際即向秀、郭象以盡性即為逍遙的理論”(第326頁),給人一種似乎自相矛盾的觀感。
四、從歷史語境反思理論的適度性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在文獻整理方面取得了突出成績,相較之下,理論的建設略顯不足。延至今日,一方面,國內學界整體彌漫著一種理論缺失的焦慮,眾多學者紛紛呼吁強化理論意識;另一方面,以宇文所安、田曉菲為代表的西方學者大都以理論見長,隨著國際學術交流的興盛,他們的研究成果獲得了高度關注。但每一種理論都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當西方漢學家將源自歐美文化土壤的各種理論移植過來,用以研究中國古典文學,往往因文化語境的差異,產生削足適履、理論先行、強制闡釋等問題。怎樣恰如其分地利用各種現代理論研究中國古典文學?《誠與真》作者從理論與實踐兩方面給出了回應。
《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引東坡云:“陶潛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景與意會,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二詩改此兩字,覺一篇神氣索然也。”蘇軾寓目的北宋本陶集皆作“望南山”,成書更早的《文選》《藝文類聚》亦引作“望南山”,而現存的幾種南宋刻本陶集例作“見南山”,“望”或作為“一作×”的異文存在(如曾集刻本),或直接被舍棄(如湯漢注本)。“望”“見”字面含義相同,宋人偏愛“見南山”,是因為“望”有意,“見”無意,后者更符合時人的文學審美理想,如《蔡寬夫詩話》云:“天下事有意為之,輒不能盡妙,而文章尤然。文章之間,詩尤然。”田曉菲《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以陶集“望”“見”之例為據,提出“陶淵明的作品,就像所有的宋前文學作品一樣,是經過了北宋文學價值觀念的中介而流傳下來的”。宋人按照時代文學觀念和通順易解的編輯方針,解讀陶詩、取舍異文、校訂陶集。北齊陽休之指出陶潛之文“往往有奇絕異語”,而經由宋人整理后的陶集整體變得平淡易解,因知陶詩平淡自然的藝術風貌很大程度上是宋人“通過控制陶集文本異文而創造出來的”。對于前述觀點,作者重新做了周密的考證。
作者先從史源學的角度出發,舉出多條論據證明“見”與“望”是同樣古老的文本:其一,“現存陶集刻本中的‘見南山’淵源于較早的宋庠刻本和更早之前的抄本”(第83—84頁);其二,唐代詩歌中頗有模仿、化用“見南山”的案例,如錢起《晚過橫灞寄張藍田》“林端忽見南山色,馬上還吟陶令詩”、張籍《過賈島野居》“青門坊外住,行坐見南山。此地去人遠,知君終日閑”;其三,《文選》所收陶淵明作品與現存宋刻本陶集源自兩個不同的系統,前者并不比后者更具權威性。接著,作者詳細勾勒了“見”“望”二字的競爭過程,發現“見南山”的最終勝出是多種因素合力的結果,“一是從錢起到沈括、蘇軾,不斷有一些較敏感的詩人意識到了‘見’字可能更有表現力;一是科舉造成的《文選》的興衰;一是宋人審美風尚的變化,平淡之風受到推崇;再有就是宋人強調煉字之法,更看重一字之高下”(第97頁)。
平心而論,《塵幾錄——陶淵明與手抄本文化研究》的理論構架確有可商之處。比如,“奇絕異語”是主觀性很強的評判標準,田曉菲的認識是否與陽休之一致,著實令人懷疑。再如,宋人雖然稱贊陶詩平淡,但也注意到其用語奇絕的一面,明清學者對陶詩煉字煉句、語言奇奧的藝術特色更是多有揭示。可知宋代以來通行的陶集文本同樣蘊含不少“奇絕異語”,并非全然平易。此外,宋人若刻意塑造陶詩的平淡,應在異文選擇上整齊劃一,使陶集以單一固定的文本形態流傳。而現存的宋刻本陶集不僅詳細標注異文(曾集本保存數百條異文),彼此互有分歧,完全看不出任何人為“控制”文本的痕跡。其實“望”“見”二字在中古時代的典籍里多有混用之例,如劉楨《贈徐幹》“步出北寺門,遙望西苑園”,《初學記》卷一一引作“遙見”;謝朓《暫使下都夜發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劉緩《敬酬劉長史詠名士悅傾城》“遙見疑花發,聞香知異春”,《藝文類聚》卷三一、卷一八分別引作“望京邑”“遙望”。陶詩亦屬上述情形中的一例,“望”“見”之別并無特殊寓意。
在考量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中的西方理論借用問題時,作者認為“具體觀點的正確與否固然需要做出評判,其借用的理論的適用度問題恐怕更值得討論”(第272頁),只有先檢討所據理論的適用性,再審視具體的論述,才能避免意氣之爭。作者以宇文所安《自我的完整映像——自傳詩》一文為例,對此做了說明。
宇文所安提出“陶潛是第一位偉大的自傳詩人”,常常“談到自我與角色的統一,但他的詩并沒有體現這種統一”,陶詩“充滿了矛盾,這種矛盾來源于一個老練、敏感的人卻期望表現得單純而自然的困難”。總之,“陶潛不是他所聲明的那樣天真與坦誠”,他在詩歌里塑造的“角色”與真實的自我頗有差距。宇文所安未交代其理論背景,作者據文中提供的線索,推斷他主要參考戈夫曼的擬劇理論和新批評派的理論,隨即分析了這兩種理論的主要觀點,最后總結道“無論戈夫曼還是新批評的理論運用,都有其限度,一定要限定在某個范圍之內,否則必然有濫用的嫌疑”(第289頁)。反觀宇文所安,在沒有清晰界定自傳、自傳詩的情況下,就徑直宣稱陶詩屬于自傳詩,僅從邏輯而言便難稱嚴密,至于具體的論述更是“建立在誤讀陶淵明詩文、不了解中國傳統和理論誤植基礎上”(第289頁)。作者認為要想保證理論的適度性,“對語境的考察和了解”是最有效的方法,真正理解陶淵明必須回到傳統中國的語境中。
如果只看上舉案例,似乎給人一種作者不贊成用西方理論研究中國古典文學的觀感,事實并非如此。比如,作者參考安東尼·吉登斯《民族-國家與暴力》中關于邊境的論述,將陶淵明的隱逸意識概括為“邊境”意識,將基于這一意識展開的文學書寫稱為“邊境”文學,指出“邊境”主題是陶淵明創作的核心存在。再如,作者考察陶淵明的自我時,大量借鑒西方現代心理學的研究成果,從自我認識、自我發展、自我展示三個方面,深入分析了陶淵明作品中的自我描述。
整體而言,作者對理論的態度是審慎的,不僅加近千字小注解釋為何能“借鑒現代的自我研究來討論陶淵明的自我”(第252頁),還總結說,“一旦我們開始討論陶淵明的人格和自我問題,就不可避免地涉足了心理學領域,這時回避自非良策,從陶淵明的作品與史傳材料出發,謹慎地參考心理學的研究成果,予以實際地分析討論,才是研究者應有的態度。同時,在面對古人成說時,當虛其心誠其意,意必固我,但求勝人,恒當戒之”(第271頁),這對每一個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的學者均具參考意義。
余論
以上從研究方法等角度概述了《誠與真》的學術特色。當然,由于該書幾乎涵括了陶淵明研究的各個方面,考慮不周之處在所難免,某些問題前已言之,下文從略。
首先,作者對史料的解讀偶有可商之處。如《夢溪續筆談》云:“陶淵明雜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往時校定《文選》改作‘悠然望南山’,似未允當。若作‘望南山’,則上下句意全不相屬,遂非佳作。”作者據此得出沈括曾校定《文選》,并將所讀《文選》中的陶詩由“見南山”改為“望南山”,其事發生于治平三年(1066)入昭文館時;等到晚年,沈括才幡然悔悟,意識到自己之前的改動不確(第94—95頁)。此處似屬誤讀。細品引文,沈括贊成陶詩作“見南山”,而他讀到的《文選》作“望南山”,遂認為這是前人校定《文選》時所做的不恰當改動。換言之,在沈括看來,《文選》所收陶詩原本應作“見南山”,今作“望南山”系前人校改的結果。
其次,作者的部分觀點略欠周密。比如,鄧小軍認為宋庠曾刻印陶集,現存的幾種宋刻本陶集均源出宋庠刊本,作者贊成其說。其實宋庠并未刊刻陶集,今存宋本陶集系從治平三年思悅所編陶集而來,這可由收錄作品的數量、卷次編排、編纂體例等方面得到證明。再如,《宋書·良吏·阮長之傳》載“時郡縣田祿,以芒種為斷,此前去官者,則一年秩祿皆入后人,此后去官者,則一年秩祿皆入前人。始以元嘉末改此科,計月分祿”,作者以此為據,提出陶淵明于義熙元年“十一月辭官,意味著將一粒米也得不到,最多領三個月的俸錢”(第56頁)。元嘉二年(425) 八月,江州刺史王弘進位車騎大將軍,征辟阮長之為車騎從事中郎,后者于元嘉三年芒種前一日辭去武昌太守,前往就職,把即將到手的年俸留給繼任。可見,“郡縣田祿,以芒種為斷”系劉宋朝的俸祿制度,東晉時的官俸制度是否也如此,目前尚無直接證據。
最后,作者的某些論斷雖有道理,但也存在其他的可能性。比如《與殷晉安別》“殷先作晉安南府長史掾,因居潯陽。后作太尉參軍,移家東下,作此以贈”,作者詳考載籍,并參考前人的研究成果,證實“殷晉安”為殷隱。義熙八年至十一年,孟懷玉出任江州刺史,殷隱為其長史,同時遙領晉安太守。作者認為殷隱于義熙十二年赴任太尉劉裕的參軍,此說建立在一個未加論證的前提之上,即孟懷玉卒后,殷隱方被征太尉參軍。但殷氏完全有可能在義熙十年或十一年的春天就被征為太尉參軍,隨即前往赴任,不一定非要等到孟懷玉逝世。像陶淵明《答龐參軍》詩中的“龐參軍”,便是先為江州刺史王弘的僚佐,元嘉二年春天轉任衛將軍謝晦的參軍。
魏斌考察“南岳”衡山的早期文獻時指出,“每一個記述者都處在有限度的知識環境之中。由于時間流逝、文獻不足征造成的不可知,往往帶來記述者的推測和聯想。這些帶有強烈個人認知色彩的推測性意見,一旦記錄為文本,隨著文本的流傳和經典化,往往會成為遮蔽歷史的重要因素”,學術史的形成軌跡同樣如此。從根本上言,每一個研究者的知識儲備、認識能力都是有限的,當那些建立在推測和聯想基礎上的觀點成為學界的主流意見,甚至是不證自明的“常識”,往往也就遮蔽了事物原本蘊含的其他面向。只有回到問題發生的原點,重返作者生活的歷史語境,廣泛收集史料,細致勾連史料,變換觀察視角,我們才可能發現某些被忽略的另樣“答案”,這正是學術研究的魅力所在,也是《誠與真》一書給我們的最大啟示。
作者單位 鄭州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高小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