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特約名師:凌士彬
名師簡介:安徽省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合肥市高層次人才。先后獲得“安徽省基礎教育課程改革先進個人”稱號、“江淮好學科名師”提名獎。在省級以上刊物公開發(fā)表教學論文等六十余萬字。
教育宣言:課大于天,行勝于言。
在中國古代小說發(fā)展史上,《搜神記》和《世說新語》是兩部標志性作品。東晉干寶的《搜神記》以“神魔”傳世,南朝宋劉義慶組織文人編寫的《世說新語》以“世情”示人,這兩部作品中的故事都情節(jié)簡單、篇幅精簡,有的雖只有三言兩語,但是語言、動作、場景等細節(jié)刻畫十分精彩和傳神。《搜神記》能讓人感受到人情百態(tài)的力量,有如身處煙火人間,趣味十足;《世說新語》能讓人領略到風姿通脫、言語峭拔的“魏晉風度”。兩部作品聯(lián)讀,前者的味道在于情思互通,人神共舞,神有人趣;后者的味道在于思想深邃,行為出世,人有神趣。這種“趣味”就是跨文本聯(lián)讀的核心“大概念”。
大概念是指居于核心地位,能夠統(tǒng)攝多文本,具有遷移和生長功能的重要概念。就文學作品來說,鑒賞“趣味”就是立足于“風格傾向”,理解和品鑒文學形象的共性特征和個性價值,能夠高屋建瓴地看清、讀透不同文本間既互相融通又呈現(xiàn)變化的趣味,從而培養(yǎng)閱讀文學文本尤其是早期小說的核心素養(yǎng),逐步生成鑒賞和評價新文本的能力。
一神有人趣
先說《搜神記》寫神之人趣。今傳的二十卷本《搜神記》主要記載奇聞異事和一部分民間傳說,其中很多人物歷史可考,但情節(jié)詭異,細節(jié)離奇。東晉大臣、清談家劉惔看了《搜神記》后,評論干寶道:“卿可謂鬼之董狐。”董狐是春秋時晉國史官,以敢于秉筆實錄著稱于世。劉惔此話意為干寶的“搜神”是從“搜人”開始的,記載神異故事從不避名人尊者諱,有不畏權貴、秉筆直書的史家風范。干寶不管是寫“妖祥夢卜”、靈異怪聞,還是寫神仙方士、地方神邸,都把神事當作人事如實記載,人事是由頭,神事是過程和結局。干寶認為,神事的內核是“氣”,他曾說,“妖怪者,蓋精氣之依物者也。氣亂于中,物變于外,形神氣質,表里之用也……皆可得域而論矣”(出自卷六)。“得域而論”是指在一定的范圍內加以討論議定,因此讀《搜神記》要用“人”的眼光,從“情”“理”“度”“法”的視角尋求理解上的突破。“度”主要指的是“人”與“神”的視角轉換要自然適恰,“法”指的是向讀者傳遞價值觀的規(guī)則。
再看《搜神記》中的人情之趣。
(華)佗嘗行道,見一人病咽,嗜食不得下。家人車載,欲往就醫(yī)。佗聞其呻吟聲,駐車往視,語之曰:“向來道邊,有賣餅家蒜虀大酢,從取三升飲之,病自當去。”即如佗言,立吐蛇一枚。(《搜神記·卷三》)
神醫(yī)華佗表面上看的是病情,其實看的是人心—體察人情,妙手回春。再神的醫(yī)生,都離不開“望聞問切”;再神的藥,都離不開天地萬物。藥食同源,用大蒜搗成末,兌上酸醋,取三升喝下即可治好咽炎,且還熏出一條蛇,這里的“蛇一枚”為故事增添了神話色彩。
體味人情就是理解人們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比如王祥的“臥冰求鯉”(出自卷十一,下同)、王延的“叩凌而哭”,都是“孝感天地”的人間正道。神異的故事之外,有著作者對人情世態(tài)的感悟。
再思《搜神記》中的人理之趣。這種人理之趣往往與人倫天理密切相關。
吳諸葛恪征淮南歸,將朝會之夜,精爽擾動,通夕不寐。嚴畢趨出,犬銜引其衣。恪曰:“犬不欲我行耶?”出仍入坐,少頃,復起,犬又銜衣。恪令從者逐之。及入,果被殺。其妻在室,語使婢曰:“爾何故血臭?”婢曰:“不也。”有頃,愈劇。又問婢曰:“汝眼目瞻視,何以不常?”婢蹶然起躍,頭至于棟,攘臂切齒而言曰:“諸葛公乃為孫峻所殺。”于是大小知恪死矣。而吏兵尋至。(《搜神記·卷九》)
這段是取材于三國時期吳國輔臣諸葛恪被嗣主孫亮和武衛(wèi)將軍孫峻謀殺于殿堂的歷史故事。該故事的神奇之處在于諸葛恪遭遇意外前后有三個征兆:一是朝見君主前夜,諸葛恪心神不寧;二是出門之前,家犬兩次咬其衣服拉住他;三是妻子聞到了婢女身上的血腥味。諸葛恪本人、家犬、妻子和婢女表現(xiàn)出的奇特靈異的感覺,充滿玄幻色彩。這一情節(jié)寫出了狗的忠誠、妻的情分和婢的義憤,把反差懸殊的君王與臣子、人類與動物、主人與奴仆融合到一起,蘊藏著率真天趣、和諧物趣和恩義人趣。其中,“家犬愛主”之兩度“銜衣”,其實是一次又一次對家主安危的提醒;而婢“蹶然起躍,頭至于棟,攘臂切齒”的夸張動作,傳達出知曉主人被害后忠誠家奴的切齒之恨和切膚之痛。惜護主人的狗與婢,充滿人理之趣—作者從不易為人覺察的視角,描寫人物際遇和命運,通過家常生活細節(jié)表達人倫主題。
干寶用史家筆法寫作神話故事和歷史傳說,得益于他本身也是史學家出身。東晉初年,朝政草創(chuàng),經開國元勛王導舉薦,干寶領修過國史,著有《晉紀》二十卷。由于直而能婉,時稱良史,為后世史學家所推崇。干寶在《搜神記》序言里說這些故事的來歷是“考先志于載籍,收遺逸于當時”,他有與西漢史學家司馬遷著史相仿的經歷和風范,以記史的標準和對事件的領悟來整理創(chuàng)作,“記殊俗之表,綴片言于殘闕”,故所寫之神事,飽含人世情理趣味。因此,《搜神記》與《世說新語》聯(lián)讀,能夠讀出“亦真亦幻”的感覺和意味。
二人有神趣
先說《世說新語》寫人之神趣。這里的“神”有神逸、玄妙之意,書中人物有仙風道骨、與世無爭的風范。《世說新語》是包含言談、軼事的筆記體短小說,人物有著“非虛構”的真實感,但細節(jié)又帶著幾分夸張,刻畫手段惟妙惟肖,人物形象活靈活現(xiàn)。它描寫的是“當時當事”的實情實景,語言超凡脫俗、簡潔傳神,展現(xiàn)出人物豐富的精神面貌。
神趣首先表現(xiàn)在人物的語言上。《世說新語》非常注重記言,這可能源于魏晉的清談之風。魏晉文士受老莊哲學思想的影響,喜愛清談玄理,涉及很多對人物、時事的品評。魯迅曾說:“東晉以后,不做文章而流為清談,由《世說新語》一書里可以看到。”那時文人們喜歡聚會,王羲之《蘭亭集序》里的“修禊事”,即是一次規(guī)模空前的清談盛會,清談的收獲大多是詩歌文集,而記錄清談過程的就是散文或筆記體小說。
比如清談中的神侃之趣。
周子居常云:“吾時月不見黃叔度,則鄙吝之心已復生矣。”(《世說新語·德行》)
周子居認為黃叔度這樣情操高尚的朋友有滌蕩心扉、澄澈品行的作用,真乃超拔常人的見識。這是以近寫遠、虛實相襯的手法—反省說話者“復生”的“鄙吝之心”,令人想起黃叔度“大方”“大度”“大道”的品格及其影響。史載東漢官員周乘(字子居)“天資聰朗,高峙岳立”,是個志行高潔的人,十分注重對標朋友,時常自我反省。古人講“益者三友”,筆者在這里再加一友,子居即為“趣友”。
神侃的更高境界是神喻。
(郭林宗)詣黃叔度,乃彌日信宿(住兩夜)。人問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萬頃之陂,澄之不清,擾之不濁。其器深廣,難測量也。”(《世說新語·德行》)
神喻之趣,意味深長。識人如識物,其理相通,一個人器量之深廣,如萬頃湖泊,外力想把它攪渾了都不行,真是器識深廣,高德難測。黃叔度沒有出場,但以上兩則妙語嘉言,已經生動地刻畫出他品行高潔、令眾人敬仰的人物形象。
小說語言的最高境界是“個性化”。筆記小說時代,大多數(shù)作者不會有意識地追求“個性化”,但要寫出人物特點、如實記載,在客觀上也就“個性化”了。《世說新語》的語言里樸素的“個性化”特點,不僅表現(xiàn)在說話者本人,還表現(xiàn)在說話對象身上。通過這些俏皮、神妙的語言,可以解讀人物的精神面貌,探究其內心世界。
神趣還表現(xiàn)在人物的行為上。一般認為,魏晉時期部分有遠見的文人學士開始有意識地保持思想獨立性,不拘泥于傳統(tǒng)禮數(shù)教條,他們崇尚自然,行為灑脫,行事率真,不拘小節(jié),所以常常“任誕”,乃至“忿狷”。《世說新語》中有很多看似令人匪夷所思的生活細節(jié)描寫,實則更能彰顯人物的真性情。
比如率性之趣。
諸阮皆能飲酒,仲容(阮咸)至宗人間共集,不復用常杯斟酌,以大甕盛酒,圍坐相向大酌。時有群豬來飲,直接去上,便共飲之。(《世說新語·任誕》)
“竹林七賢”之阮咸,人稱“小阮”,是個曠達而不拘禮節(jié)的人,懂音律。有藝術氣質的人多豪放,他以甕代杯,與大家相向大酌。他與同族人甚至不嫌豬的腌臜,把群豬飲過的浮在上面的酒舀去,接著“共飲之”。他們認為,生靈沒有貴賤,萬物均是齊等,與豬同飲又何妨?
這種率性之為,因可笑而顯得可愛。
王藍田性急,嘗食雞子,以箸刺之,不得,便大怒,舉以擲地。雞子于地圓轉未止,仍下地以屐齒蹍之,又不得。瞋甚,復于地取內口中,嚙破即吐之。(《世說新語·忿狷》)
東晉藍田侯王述不僅性急,還很天真。《晉書·王述傳》記載他的朋友謝奕“極言罵之”,王述不知如何應對,只是“面壁而已”,過了半晌,謝奕罵累了走了,他才坐了下來,如犯錯的孩子接受老師的批評一樣,十分可愛。此時的他吃雞蛋,扎不著,擲于地,用木屐踩,又拾起放入口中,用牙齒咬,咬破即吐,也是孩童秉性,可愛可貴。類似這樣的奇異行為,與《搜神記》的奇異情節(jié)進行聯(lián)讀,可謂呼應成趣,相得益彰。
三人神共趣
《搜神記》與《世說新語》兩部作品,都是由一個個小故事組合而成的,結構比微型小說還簡單,以“異聞”“奇崛”見長而傳世。作品中所有關于“神”的虛構與幻想,其實都是來自人—神是人情世故的幻構。神人穿梭,跨界袂行,需要的正是聯(lián)想和想象。立足于人的情思,善于幻想與奇構,文學藝術才能散發(fā)出趣味和魅力。
《搜神記》與《世說新語》這兩部筆記小說,都充滿人神共舞的趣味。如果把兩部作品根據(jù)中國小說體裁特點來品鑒,它們都具有小說發(fā)展前期“稚嫩”“簡單”而又不失小說“元素”(如情節(jié)、人物、環(huán)境等,此時還不能被稱為“要素”)的特點,是介于短散文與傳奇之間的過渡性作品,展現(xiàn)出早期中國古典小說的“稚趣”;如果把兩部作品置于中國小說的發(fā)展史上去閱讀和考查,它們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兼具的風格已初步形成,雙峰并峙,彼此融合,共同發(fā)展,演繹著神人互通的情趣和理趣,展現(xiàn)出小說風格變幻的“妙趣”;如果把兩部作品放在自然文本的層面來閱讀,就要認識文本的共同追求和獨特價值,因為每個獨立的文本都是作者獨特的精神世界,是不同文人才情和識鑒的展現(xiàn),它們在主題內容上百花齊放,在表現(xiàn)形式上都是短章載道和故事書情,展現(xiàn)出文本的“意趣”。
以“趣味”大概念貫穿跨文本聯(lián)讀的過程,開闊了我們的閱讀視野,突破了文本孤島,打破了語言、思維、審美和文化的情境壁壘,從哲理的高度提升了我們思考問題的層級,在高階思維上培養(yǎng)了分析、綜合、辨異、品評能力,乃至融會貫通、追求發(fā)展的創(chuàng)新能力。
課堂指引
最新版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設置了“文學閱讀和寫作”與“中華傳統(tǒng)文化經典研習”兩個學習任務群,都提出了提升文學欣賞力和文化理解力的課程目標,因此我們可以用《搜神記》與《世說新語》兩個古代優(yōu)秀文本,設計出適合高中生的群文閱讀課程。通過課堂學習,師生一起立足于歷史,扎根于現(xiàn)實,讀出兩部作品“稗史傳說”和“信史傳真”的味道;立足于文本,著眼于故事,讀出兩部作品“情節(jié)傳奇”和“細節(jié)傳神”的味道;立足于人性,細究于主題,讀出魏晉時期人們的“心靈神思”和“傳世風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