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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家燈火次第開

2024-07-22 00:00:00阿成
紅豆 2024年6期

李大敢干

李剛的外號叫李大敢干,很有農村味的外號。李剛還有一個外號叫李大敢想。他是改革開放之后第一個出來創業,并且是最早成立私人公司的人。在改革開放初期需要的就是他這種敢想敢干的人。當然不是敢想敢干就能成事,還得能吃苦,不僅能吃苦還要有頭腦,有智慧,有判斷力。而今的李大敢干已然是一個事業有成、家資不菲的成功人士了。“只是上天給每一個人提供的人生歲月就那么多,就那么一小段時間,然后你就蒸發了。”是啊,人生在世,可以爭辯的道理有億萬條,但這一條自古就顛撲不破。有了這樣的認識,讓年過半百的李大敢干驀然回首之后有了一種危機感和緊迫感。思前想后,綜合這個家庭所有成員的實際狀況,他做出一個新的決定:在鄉下,就是在自己的家鄉選一處房子,而且必須是一處破舊的老房子,簡單地修整一下,把它還原成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爹媽和兄弟姐妹居住時的樣子。什么樣子呢?必須有火炕,而且炕席不完整。不太好找是吧?可以將新炕席做舊。加一張舊炕桌。這種東西也很難找。他費了很大勁兒才從一個農民收藏家那兒花高價收購了一張,用四寸釘子加固以后可以用。這種修舊如舊的做法也就是李大敢干能做出來,要知道現在的農民家里基本上標準化了,室內有廁所、有淋浴,使用沼氣做飯,除了喜歡睡火炕的老人,很少有人家盤火炕。新式火炕和過去的火炕也不可相提并論,現在的火炕是電的,相當講究,但還是叫火炕。

李大敢干私下新買的這處老舊的土房里沒有電燈,但他不打算通上電,點油燈照明。當年李大敢干家窮,就是點油燈。窗戶沒有窗玻璃,是用一張草簾子遮風擋雨,白天就把草簾子卷起來。屋里沒鋪地板磚。李大敢干把這所有的一切都做妥之后,還養了一只貓,只是這只貓瘦得不像貓,橫看豎看都好像是另外一個物種。沒有褥子,人直接睡在炕席上。席上有兩條又舊又破的被子。做飯燒炕呢,主要是燒苞米稈兒、稻草和少量的木柈子。做飯燒水都是一個大鐵鍋。什么熱水器呀電水壺呀,沒有,也沒有小奶鍋、煎鍋,更沒有高壓鍋。完全是還原當年那個狀態。

在鄉下,這種土房還是很好找的。現在不少鄉里的年輕人都到城里打工去了,干了幾年之后,有了點兒積蓄,在城里買了房子,把家鄉的老人也接到城里來住了,鄉下的老宅基本閑置著。房子這東西跟電腦一樣,不怕用,就怕閑。房子一閑置,破敗相馬上就跟上來了,這倒是非常合乎李大敢干的要求。院子里有一棵大榆樹。有大榆樹好啊,夏天,屋子里特別熱,人嘩嘩出汗,可以坐在樹底下乘涼。東北和南方不一樣,東北不論怎么熱,只要你往大樹底下一坐,唰一家伙,像喝了冷飲一樣,包括心肝肺都非常舒服。李大敢干在院子里養了一頭小豬,小豬也算是家庭成員之一。此外,還養了四只母雞,它們四姐妹有時候下蛋,有時候不下,不能保證產量。李大敢干說:“實在不肯下蛋的那只,殺了是不是?燉了,放點兒土豆和辣椒。”

鄉親們(其實屯子里也沒剩幾個鄉親了)對李大敢干的這種做法很是不解,這玩的是哪一出啊?抽什么邪風啊?不過也有明白人,農村就不缺明白人。明白人說:“這才不是抽邪風呢。別看人家有上億的家財,八成是人家要拍電視劇。愛牛愛馬愛胡不喇(一種鳥),武大郎玩蝸牛,各好一套。你們這幫傻狍子懂個啥呀?”聽明白人這么一說,大家才恍然大悟,是啊,是啊,你看人家城里人,玩得那叫一個絕。

李大敢干當然不是要拍什么電視劇,他是要把一家人都接過來,就在這個屋子里住了。而且每年冬天住兩個月,夏天住兩個月。這是鐵的紀律。“除非你們放棄財產繼承權。”他說。

李大敢干有兩個兒子,都不到二十歲,但勝似二十歲。現在二十歲青年的智商相當于過去四十歲的中年人的智商,啥都懂。老爸有錢哪!錢不但可以影響一個人的智商,還可以開發一個人的情商和各種潛能。說起來很傷心的,但凡老爸有錢的,其兒女學習不太好的至少占七成。不過這沒關系,可以到國外去留學。李大敢干的兩個兒子不是也去了哈佛和劍橋嗎?說到富二代的留學,有相當數量的人就是玩和消費,跟不同膚色的女同學同居呀,去周邊國家旅游啊,到阿拉斯加耍個小錢什么的。但是梁園雖好終究不是久戀之家,于是兩個過得百無聊賴的兒子又回來了。

李大敢干一看見頭發染得像鸚鵡似的兩個兒子就生氣,他們還時不時地溜達兩句英語出來。他們見到的老爸好像不是他們老爸,而是他們大哥似的,嬉皮笑臉地看著李大敢干,并且拍著李大敢干的肩膀說:“老同志,過得怎么樣啊?氣色很好嘛。”李大敢干像欣賞后現代雕塑似的,在兩個兒子中間走了一個“S”形,然后點點頭,于俯仰之間心里有了主意。客官,你想啊,李大敢干在商場上廝殺了這么多年,可說是閱人無數,啥樣人沒見過?啥樣人的兒子、孫子沒見過?鸚鵡頭、爆炸頭、彩條頭、松鼠尾巴頭連同禿瓢上倒著蜈蚣和蝎子的主,可以說看了個遍。有人看,那就是看一個熱鬧,看一個嘆息,看一個氣氛。但是李大敢干看,不是即使厭見者不見,而是把看當成一種學問,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苦口婆心的說教等于放屁。他心里想,好吧好吧,年輕的先生們,先讓你們自由自由,然后再讓你們知道自由也是有代價的。

時間那就像飛鏢一樣嗖的一下三個月過去了,家鄉的那處老宅已經竣工了。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李大敢干的態度特別好,特別和藹,一副慈父的樣子,或者說是一副優秀演員的樣子,這和他過去獨斷專行、一言堂、說翻臉就翻臉的樣子判若兩人。

李大敢干說:“大寶啊,留學回來了,今后你有什么打算哪?”大寶說:“爸,您這是平地起風雷呀,無緣無故問這干啥呀?船到橋頭自然直,車到山前必有路嘛,有路就有豐田車嘛。”李大敢干問:“那你就沒啥理想?如果我死了以后你怎么辦呢?”大寶說:“你死了以后是吧?這個話題挺嚴肅的。人生自古誰無死嘛。怎么辦呢?我肯定得拿一半財產,或者和我媽、我弟平分。平分的話,我至少也得拿幾千萬元吧。我拿這錢周游世界去。”李大敢干就問他:“那……錢花光了之后你怎么辦呢?”大寶說:“自殺。”

李大敢干慈祥地笑了,拍了拍大寶的肩膀,然后轉過頭來問:“二寶啊,你呢?”二寶說:“尊敬的Father,您這是一個偽問題,類似于軍事演習,不是真正的戰爭。您可以問,我也可以不回答。但您畢竟是我爸,老爸的問話我能不回答嗎?”李大敢干說:“那你的想法是什么?”二寶說:“Father,我的想法是,把分給我的財產和房產全賣了。”李大敢干很感興趣,問:“之后呢?”二寶說:“之后,我打算成立一支搖滾樂隊。您是知道的,我從小就喜歡電吉他,喜歡撕心裂肺的搖滾。”

李大敢干抬頭看了看自己的老伴兒。老伴兒說:“你瞅我干啥?我又不是你兒子。兒子愿意干啥就干啥唄。再說了,咱們掙錢為的啥?不就是為了讓兒子活得更好嘛。別像咱們年輕的時候那樣,吃苦受累,是不?兒子們想干啥就干啥,愿意干啥就干啥,別像咱們中規中矩地活著,像模具扣出的月餅似的。”李大敢干說:“這段時間你們一直說我玩神秘、玩密室逃脫。現在我就把謎底告訴你們。我在鄉下買了一套房子。”

大寶說:“別墅。周末就領我女朋友過去。”李大敢干說:“可以。”二寶說:“我也把我女朋友領過去。”李大敢干說:“也可以。”

老伴兒在一旁說:“大寶、二寶啊,看看,你們上哪兒找這樣的爹去?還沒見過你們的女朋友呢,就同意你們領去。”李大敢干說:“包括你媽,咱們一家人都去,而且要在那里住兩個月。”

這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不是第二天,而是當天晚上吃完晚飯就出發了。出發之前李大敢干要求他們把手機、電腦都交出來,而且還要把眼睛都蒙上。老伴兒和兩個兒子知道李大敢干是簾子臉兒,說撂下就撂下,所以他說什么就得聽什么。

二寶在蒙眼睛時說:“咱爸這是要給咱們一個驚喜呀。”

大寶說:“人是多面的嘛,你看過畢加索畫的人物像嗎?一張臉弄出好幾個表情來。咱爸也不例外。”

大約走了三個小時的路,終于到達了目的地。娘幾個摘下眼罩一看,喲,這不是屯子嗎?而且整個屯子沒有幾家亮燈的,漆黑一片。

老伴兒問:“老李呀,黑燈瞎火的,你是不是迷路了?”李大敢干說:“迷什么路?就是這里,半拉子屯兒。”

大寶問:“啥叫半拉子?”李大敢干解釋說:“在農村,半拉子就是指半個勞動力的少年,當年大人掙十個工分,半拉子掙五個。你們倆這個歲數的就叫半拉子。”

進了又破又舊的老屋,老伴兒和兩個兒子全傻眼了。

二寶說:“敢情不是別墅啊!”老伴兒說:“老李,你這是幾個意思啊?”李大敢干說:“就一個意思,咱們就在這兒住。”大寶和二寶面面相覷,說:“爸,這咋住啊?”李大敢干說:“沒看見有火炕嗎?當年解放軍進駐上海,就睡在馬路邊,這不比馬路上強多了嗎?”二寶說:“那……那……那,吃啥呀?”李大敢干說:“有土豆兒、蘿卜、苞米面兒、小米和高粱米,想吃啥就自己做。”老伴兒說:“你是瘋了、傻了,還是老年癡呆了?”李大敢干斬釘截鐵地說:“你們餓呢就做,不餓就免了。困了就上炕睡,不困呢就待著。”

就這樣,一家人在火炕上東倒西歪地歪了一宿。李大敢干倒是睡得倍兒香,好像回到了母親的懷抱。

早上起來,李大敢干的老伴兒態度特別好,說:“老伴兒啊,咱們啥時候走啊?”李大敢干說:“咱們起碼要在這兒住兩個月。”老伴兒說:“嘻,死老頭子,別說胡話了,就算咱倆受得了,孩子們也受不了啊。別鬧了,啊?著點調吧,都這么大歲數了,還跟小屁孩兒似的。啊,聽話,收拾收拾咱們走吧。”李大敢干說:“這沒啥受得了受不了的,過去咱們受得了,現在他們也該受得了。受不了也得受,受得了也得受,必須住滿兩個月,少一天也不行。不僅你們在這兒住,我也在這兒住。車我都打發回去了。這個地方離最近的火車站的直線距離是六十公里,一百二十里地,中間經過野狼坡和墳地。從今兒個起一切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說起來,人最克服不了的,最無法戰勝的就兩件事兒,一件是睡眠,一件是饑餓。開頭幾天,大寶和二寶的身上還有著濃厚的城市公子哥的味道。但是過了不到一個星期,他們便開始自己挑水、動手做飯、睡火炕,樣樣都得經受,樣樣都得干。“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不干就得挨餓。有道是:“好吃不如餃子,好受不如倒著。”他們剛開始是嫌火炕太硬睡不著,但是兩三天過去,坐在火炕邊上就睡著了。李大敢干用一根手指頭輕輕一推,人就倒在火炕上呼呼大睡起來。

就是這種樣子。開頭的十幾天確實難受,但是過了這些天之后,他們便漸漸地適應了,覺得在鄉下生活也挺好的,那破菜破飯吃得賊香,晚上睡得也好啊,跟死狗似的。還有半夜下地尿尿,看到風吹草簾子一飄一飄的,感覺自己像童話《騎鵝旅行記》里的那個少年,真是妙不可言。有時候,那只小貓因為冷還會鉆到他們兄弟的被窩里,和大寶、二寶,包括李大敢干的媳婦在一起抱團取暖。不僅如此,大寶和二寶食量增加了,他們的身體也壯實起來,臉也曬黑了。哥兒倆天天跑到豬圈里看看小豬又長了多少,看看母雞又下了幾個蛋。不能因為青年人留個鸚鵡頭,就說他們不是好青年,是問題青年。其實他們也是很善良的,有慈悲心的。他們經常跟李大敢干撒謊說那只不下蛋的雞也下蛋了,免得它被燉了。

老伴兒也覺得李大敢干的這種方法不錯,讓她回憶起了自己的少女時代,還想起了自己的小名叫“丫蛋兒”。丫蛋兒時代她就為兩件事兒發愁,一是吃不飽飯,二是睡不好覺。一家人睡在一鋪火炕上,每個夜晚都是恐怖之夜,咬牙放屁帶抽風,齜牙咧嘴瞪眼睛,怎么睡得踏實呢?現在起碼不至于吃不飽飯睡不好覺。她想,人哪,要想知足就嗯——啊啊——得看看自己的來時路。不忘初心啊。

開始老伴兒和兩個兒子都覺得兩個月的時間太漫長,每一天都度日如年。但快到兩個月的時候,感覺時間一下子變得飛快起來。

李大敢干對大寶、二寶和老伴兒說:“兩個月快到了,你們都有什么想法呀?”

大寶和二寶相互看了一眼,二寶說:“爸,我還真有點兒舍不得離開這里。”

李大敢干又問大寶:“又舍不得了?你呢?大寶,你是歸心似箭呢,還是有點兒舍不得走?”大寶說:“爸,真有點兒舍不得走。”

李大敢干看著老伴兒:“丫蛋兒也說說唄。”老丫蛋兒笑了:“我沒事兒,你們說咋的就咋的。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跟啥人兒學啥人兒,跟著巫婆跳大神。”

李大敢干把事先準備好的豬肉燉粉條、酸菜燉肉、黏豆包、高粱酒端了上來,說:“吃吧。”一家人邊吃邊喝,特別開心,特別幸福,特別滿足,覺得這日子特好,簡直是好死了。

李大敢干問:“大寶啊,將來你打算干什么呢?”大寶說:“我打算就在咱們家的老屋附近建一個養老院。老年人念舊哇,他們到城里生活肯定不習慣,還是想念過了大半輩子的農村生活。如果屯子里有了養老院,那他們肯定都得回來。城里有什么好?大清早你看,那個十字路口像螞蟻搬家似的,縷縷行行的。我的媽呀,瞅著都缺氧。”李大敢干說:“那你不出去旅游了?”大寶說:“旅游肯定還是要旅游的,但是主要干這件事。”

李大敢干轉過頭來問二寶:“二寶,你呢?”二寶說:“我也想好了,我要在這兒建一個城市少年兒童活動中心。這個活動中心就仿照咱們老屋的模式,讓這些城里的孩子在輔導員的指導下,自己動手,豐衣足食。而且孩子只要來了就必須住滿一個月,不然是五倍的賠款。”李大敢干說:“不對呀,你不是要成立一個搖滾樂隊嗎?”二寶不屑地說:“那玩意兒不著調,沒意思,蹦極似的。”

李大敢干轉過頭來用眼神詢問老伴兒。老伴兒說:“瞅我干啥?兒子在哪兒我在哪兒,只要兒子高興我就高興。”

李大敢干端起酒杯一口干了,然后低著頭瘋笑了半天。

文大傻子

先前,我親密地叫文兄為文大傻子。當年文兄在省里的一家文學期刊當編輯,我也在一家雜志社當編輯。是啊,編輯和編輯之間想不認識都難。我們就是在這條古怪的道路上相識的。人間歲月堂堂去,屈指算來,我們至少有二三十年未曾見面了,而這二三十年也是中國發生巨變的二三十年。那么人呢?也在變。今日的趙錢孫李已經不是先前的趙錢孫李了,變了,似被一只無形的手進行了重新洗牌、重新組合、重新站隊。文化人,包括編輯也不能例外。

又是尋常的一天。我接到文大傻子打來的電話。他之所以能打通我的電話,是因為我二三十年來從未換過電話號碼。文大傻子說有一家出版社要出一本介紹東北菜的書,請我撰寫文字稿。我脫口就問了一下價錢。他聽了之后略感吃驚,卡殼了。我說:“文大傻子,我的好兄弟,過去我也像你一樣,從來不好意思問價錢。現在不了,不是咱臉皮厚了,而是一種趨勢。”他吃驚地說:“現在都變成這樣啦?”

畢竟和他是多年的交情,我便答應去聽一聽,走一下過場。真的不是很上心。

在跟出版社的相關人員、領導聊的過程當中,我發現工業類的出版社對這一類書并不專業。我也是心不在焉。我看得出來這家出版社的負責人開始猶豫了。于是我趁勢把稿費又提高了一倍,表示如果請我寫就是這個價。自然這個事就不了了之了。這位女負責人還把我送到出版社的大門口。彼此在禮節上都沒有問題。

也正是這件事我加了文大傻子的微信。這之后,文大傻子經常在微信上給我發他寫的一些古詩詞。我覺得他的這些詩詞頗有老派文人的情懷,亦有泥古之嫌。我歷來不主張年輕人寫古詩詞之類的玩意兒,用古人的情懷、古人的視角,虛擬古人的際遇,描述飛速發展的當代社會之萬象。五四新文化運動就是一個啟發。不過文大傻子已年過花甲,表述方式的取舍理應無比自由。對于他的格律詩我除了點贊并沒什么意見。畢竟我不是研究這個的,先前對于古韻律的零星記憶早已忘得精光。

忽然一日,文大傻子從我的朋友圈當中看到我要去H縣。他說:“夏天我就住在你去H縣的路上。我在那兒有房、有院,院子里還種了不少玉米和蔬菜。如果你來的話還可以在我這兒住。走的時候再帶點我種的蔬菜和玉米。”我說:“好啊,你給我發一個定位,我回來的途中爭取去你那兒看看。”

從H縣回來的途中,我按文大傻子給我的定位找了半天也沒找到。迷途中彼此通了好幾次電話。他說他已經站在公路邊上等我了。按照他說的位置顯然我已經走過了,再掉頭往回開,終于看到站在公路邊上的他了。上次在出版社見到他的時候他戴了一頂鴨舌帽,人顯得比較年輕。這次他沒戴帽子,白發蒼蒼,迎風飄逸,已然是一副蒼老的樣子了。

上了車,他給我帶路。從公路上下來,顯然走的是一條極少有車輛和行人通行的路。這條路由于風吹雨淋,荒草叢生,路變得非常模糊。他指著路面上的那些碎石解釋說:“過去這兒是養路段的材料場。前面是他們的家屬宿舍,不過現在沒人住了。”他揶揄地說,“修路工就像吉卜賽人一樣居無定所,到處遷移。”我問:“你這兒有房子唄。像陶淵明似的歸田園居。”他說:“我住的是朋友的房子。這小子跑到非洲修路去了。我住在這兒等于是免費給他看房子。”

這是一排簡陋的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建的老式平房,每家都有一個木板樟子的院子,挺入畫的。只是這里已經人去屋空,每家的院子都上著生了銹的鎖。一副很聊齋的模樣。

文大傻子說:“這排平房就我一個人住。你來了,隨便住哪家都行,我有他們的鑰匙。”我說:“明白了。”

文大傻子“家”的院門開著。是啊,這人跡罕至的地方沒必要鎖院門。打量著老式民風存焉的此地,我明白他為什么寫了那么多古詩詞了。進到院子里一看,儼然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尋常百姓之生活場景的話劇舞臺。院子里有兩三只少年雞,一些雜亂的盆盆罐罐散放在院子的一角。北面有一個開放式的棚子,里面有一個土灶。顯然文大傻子就是在那個地方做飯,自然這兒也是這一排房子唯一炊煙升起的人家。院子的一隅堆放著幾個小南瓜、幾枚土豆、一些茄子和玉米,感覺還沒有完全成熟,在明媚的陽光下靜靜地候在那里。不消說,這是他給我準備的,這反倒讓我有些不忍心了。我原以為他至少有一兩畝地,像有錢人那樣休閑地種點兒花生、蔬菜之類,主要用于觀賞或者送人,包括發朋友圈。

院子當中有一張舊木桌,上面放著幾本線裝的古書和筆記本。看得出這哥們兒平時就是坐在這兒看書、做筆記、寫古詩詞。是啊,文人就是文人,無論怎樣差的環境也無法改變作為文人的本質。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房子的外墻上居然掛著一幅巨大的比真人還大的外國時髦女郎的彩色招貼畫。這一下子就把這里那種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環境氣氛提升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

我問:“夫人呢?”他說:“回娘家啦。”

我知道這個回娘家的女人應是他的第二任夫人。能跟他生活在這樣的環境里面該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

我說:“兄弟,讓我進屋參觀參觀唄。”

他似乎有些不那么情愿,可我畢竟是遠道而來,咫尺的拒絕自然不禮貌。進到屋里,我發現屋里面依然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陳設,大花被、老式的炕琴,包括用磚鋪的地面,所有的一切都是純粹農舍的樣子,而且是二十世紀農村家居的模樣。心想,如果我要住在這里,只能睡火炕了。

我們坐在院子里那張圓桌旁聊了起來。文大傻子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臉嚴肅地跟我說:“人活著,就三件事非常重要:第一是陽光,你看我這里有陽光;第二是水,你看我周圍的水都是純凈水,可以直接飲用;第三是空氣,這里的空氣沒有被污染。阿成大哥,人除了這三樣還奢求什么呢?沒了呀。對不對?”我點頭說:“有道理。你天天就坐在這兒研究學問哪?”他說:“這不是很好嗎?”我說:“是個讀書的好地方,有點像閉關修行的樣子。”他說:“讀書就是修行。”我聽了一愣。說實話,近年來我沒少聽關于讀書是為了什么的話題,但是唯有文大傻子的回答最為精辟。

過去,文大傻子在雜志社工作的時候是工人編制。本來他有條件、有資格轉為國家干部的,可他沒把這件事當成一件大事,天天看書、寫評論。所以同事給他起了一個“文大傻子”的外號。我依稀記得他的第一任夫人經營一家個體印刷廠,承印信封、賀卡、檔案袋和稿紙之類的東西。兩口子的物質生活顯然是很好的。畢竟那個年代開私人印刷廠的人無論如何都屬于富人階層。那么是什么促使,或者說逼迫他們二人分開的呢?

我問:“你平時吃飯怎么整啊?”他說:“每天早上我到村口去打羊奶,新鮮的,相當好。”我又問:“這是什么村?”他說:“過去叫陰陽屯兒。西頭先前是一大片墳地,都是無主墳。現在叫桃花村。”我說:“哦,是個有故事的地方。你要是回城里怎么辦?方便嗎?”他說:“方便。就到公路我接你那個地方,往那兒一站,長途汽車來了,一招手,上去就完了。回來也是如此。非常方便。”

看來我面前的這個文大傻子,我的文兄,可能是新時期文化運動以來依舊堅守君子固窮,又樂天知命的最后一個文人了。

我在文大傻子這兒逗留了不過半小時。我不知為什么,臨走的時候忽然從心底升起慚愧來,用魯迅先生的話說,似乎被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了。覺得丟人丟丑的不是文大傻子,而是我。

二叔的搟面杖

二叔退休前是國際飯店的面案師傅,一輩子單身。可我總覺得二叔不是一個獨身主義者,我跟他一塊兒上街的時候,發現他喜歡欣賞街上來來往往的漂亮女性,這至少說明他心理是很健康的。至于他為什么終身未娶,我從沒聽他講過。年輕的時候,我不太注意尊重別人的隱私,便試探地問他:“為什么不找個女人呢?”二叔沖我一笑,便沒了下文。

我跟二叔的感情非常深。我們丁家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的父母很早就過世了。我又是一個獨生子。我念小學時就跟二叔一起生活。由于我的學習成績不好,經常排在全班同學的最后一名。開家長會的時候,老師嚴厲地對我二叔說:“難道讓你的侄子畢業以后跟你一樣去當一名廚子嗎?”二叔睜大了眼睛吃驚地問:“你怎么猜到的?”老師聽了撲哧一聲笑了,說:“好了好了,我懂了,我全懂了。”

跟二叔在一起生活,他從不訓斥我。鄰居看他如此放縱我,就說:“打倒的媳婦,揉倒的面。你怎么不管管你侄子呀?”二叔說:“那是打倒的媳婦,沒說打倒孩子。孩子能和面一樣嗎?”鄰居說:“啥也別說了,水旱黃瓜兩味兒。畢竟不是你親生的。”跟二叔在一起生活時我經常可以吃到好吃的,二叔幾乎每天都從飯店帶妙不可言的美食回來。因此我是全班同學當中臉色最好看的一個。同學們就給我起了個外號“丁桃花”。我的本名叫丁金剛。

老師經常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丁金剛同學朽木不可雕也,爛泥扶不上墻。”還笑著說,“不過呢,丁金剛同學的叔叔是廚子,畢業以后他也要去當廚子,所以學習的好壞對他來說并不重要。但是咱們班的同學不是每個人畢業以后都要去當廚子的。我的話聽懂了嗎?”同學們齊聲回答說:“聽懂了。”然后老師叫我站起來,問:“丁金剛同學,你是不是也這么想的?”我笑呵呵地說:“是。”老師狐疑地看著我,但很快平靜下來,說:“希望你將來當一名優秀的廚師,像你二叔一樣能夠做出漂亮的面點。”我說:“肯定。我會用面做一朵漂亮的桃花。”全班同學聽了都笑瘋了。老師并沒有笑,他只是用恨鐵不成鋼的眼光看著我,他覺得我的話是一支鋒利的箭。

中學畢業后,我順利地考上了高中;高中畢業以后,我又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首都的一所有名的大學;大學畢業后,我肯定不會出國留學,而且我也沒有錢出國留學。再說我已經吃慣了中國的面點,中國的面點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好的面點,饅頭、餅、包子、花卷、面條等,全部都一級棒。畢業后我就選擇了創業,開了一家桃花食品有限公司。公司做得很好,很扎實。我把二叔接到了京城和我們夫妻一塊兒住。我夫人一下子就被二叔做的面點給迷住了。

二叔早已經退休。他之前像所有臨近退休的人一樣不愿意退休,但最終還得退休。退休之后,二叔跟我們一起生活,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有一件事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一個桃花盛開的夜晚,二叔突然跟我說:“桃花,我想回一趟老家。”我問:“咋啦?想自己的老屋了?”他說:“不是。我有一根搟面杖落在老屋里了。”我吃驚地說:“二叔你不是開玩笑吧?咱們公司什么樣的搟面杖沒有?你隨便挑。”二叔說:“不一樣的。”我憋住笑問二叔:“金的嗎?”二叔說:“金的。”我說:“二叔哇,您回去就是為了取一根搟面杖嗎?”二叔點點頭。我仰頭想了想,戰士愛槍,騎兵愛馬,面點師愛搟面杖,合理。我說:“二叔,我陪你一塊兒回去。”二叔說:“我很急。”我說:“好。咱們急事急辦。明天早晨就坐飛機回去。搟面杖是廚師的靈魂嘛。”

回到臥室,妻子強忍住笑,說:“你們公司的人要是知道你為了一根搟面杖坐飛機回老家,大家會怎么想?會不會認為你精神有什么毛病?”我說:“我是董事長,我想咋做就咋做。這就是我開私人公司的出發點。搟面杖咋了?搟面杖是我二叔的靈魂。況且它還是金的。”媳婦兒睜大眼睛問:“真的嗎?”我說:“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沒有幽默感。”

二叔的搟面杖是用一張印花的土布包著的。二叔珍惜地看著,撫摸著,眼睛里還閃爍著淚花,然后抬起頭靦腆地看了看我,說:“她叫桃花。”我問:“誰?搟面杖嗎?”二叔說:“不是搟面杖,是這根搟面杖的主人。當年我從家鄉出來的時候,她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我說:“難道她的名字跟我一樣都叫桃花嗎?”二叔說:“桃花說這根搟面杖她天天用,送給我做一個念想。”我說:“可真樸實。沒送你手帕或者布鞋什么的?”二叔說:“那時候人都窮啊。不窮咱們爺倆能走嗎?我就沖著桃花送給我的這根搟面杖才立志做了面案師,還憑手藝好,一直干到國際飯店。”我說:“二叔,那你為什么不去找她呢?管她桃花、梨花、山丁子花,把她弄到手再說呀。”二叔說:“說話文明點兒,怎么這樣跟長輩說話呢?我是想把她找回來,可我回去的時候她家已經搬走了。”我問:“桃花她知道你在哪兒嗎?”二叔惆悵地說:“當然知道。你想想,還有比國際飯店更好找的地兒嗎?”我說:“這么說她已經成了別人的老婆了唄。”二叔說:“不僅是別人的老婆,聽說她生了四個娃,三個丫頭、一個小子。她兒子的小名跟我一樣叫留柱。”

忘記說了,當年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在街上碰到了我們的小學老師,他說:“當初我就看出來你是一個有出息的孩子。”我睜大了眼睛問:“真的呀?”

【作者簡介】阿成,曾為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哈爾濱市作家協會主席。曾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首屆魯迅文學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蕭紅文學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優秀作品獎,以及《小說月報》百花獎等獎項。代表作有《趙一曼女士》《年關六賦》《馬尸的冬雨》《安重根擊斃伊滕博文》《生活簡史》《和上帝一起流浪》等長、中、短篇小說,隨筆集等四十余部,以及電影《一塊兒過年》(合作)、話劇《哈爾濱之戀》(合作)、紀錄片《一個人和一座城市》、舞臺情景劇《火焰藍之夜》等。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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