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劇《請醫》賓白中的藥名曲

摘 要：川劇《請醫》的兩個版本，都善用中藥名稱的諧音指代人名、地名及事物、行為名稱，貼近四川地區百姓的日常生活，既普及了中醫醫學藥理知識，又增強了戲劇的趣味性，推進了劇情發展。這是川劇獨特的一種藝術魅力。

關鍵詞：四川方言；詼諧；普及

《請醫》是川劇傳統劇目《幽閨記》中的一折，主要講述北宋末年，金人入侵，青年男女蔣世隆、王瑞蘭于亂世中不期而遇，相互愛慕；蔣世隆在旅途中病倒，由店小二請得可笑庸醫溫德棟（諧音四川方言“溫得痛”）為蔣世隆診治病情的故事。[1]該劇是川劇丑角名家周企何的拿手劇目，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周企何曾多次演繹該劇，并在戲劇表演舞臺上對其內容進行了傳神表現。川劇《請醫》相較于其他川劇傳統劇目而言，有一個突出特點便是在丑角醫生溫德棟的賓白[2]中有一段涉及眾多中藥名稱的藥名曲（為以藥名嵌入曲中的巧體之一）。從意思闡析、使用對析這兩個角度對川劇《請醫》賓白中的藥名曲開展理解認知，這對于進一步學習體悟和推廣川劇傳統藝術，具有一定的積極作用。

一、《請醫》戲文賓白中的藥名曲

根據周企何、李文杰等整理的《請醫》戲文內容來看，當丑角醫生溫德棟受請即將出門問診之際，有一段問內賓白如下：

“玄參”聽著！吩咐“丁香”“藿香”，去到“犀角”之上，看守“廣木香”。謹防“金線蟲”“五谷蟲”咬壞我的“大黃”“龍衣”“腹毛”“貝子”“桂皮”靴子、“紅花”襖子。“午時茶”后，叫“蒲公英”“牽牛”到“常山”喂點“夏枯草”“車前草”“甘草”“豆蔻”，盡它吃飽，然后再到“羌活”讓它吃點“無極水”。路過“連翹”，莫走“滑石”，猶恐“石膏”“地丁”“蒼術”之間，折斷“牛膝”。要走“熟地”，莫走“生地”。若遇“木賊”“貢術”，早為“蟬蛻”。天晚“當歸”，不可“杏仁”“白芍”。如果“橄欖”，我請“白頭翁”用“青帶”，拴你在“桑枝”上面，落得打你一頓“柴胡”“光條”，打得你“沙頭”起包，“龍眼”上翻，“青皮”發紅，疼痛“川芎”；“貝母”來保，我亦不饒你“半夏”。慢道“附子”無情，須有“厚樸”之分。你要“荊芥”，“細辛”“細辛”！[3]

上述這段經周企何、李文杰等整理的文字賓白，先后使用“玄參”“丁香”“藿香”“犀角”“廣木香”“金線蟲”“五谷蟲”“大黃”“龍衣（蛇蛻別名）”“腹毛（檳榔殼別名）”“貝子（貝齒別名）”“桂皮”“紅花”“蒲公英”“牽牛”“常山”“夏枯草”“車前草”“甘草”“豆蔻”“羌活”“無極水”“連翹”“滑石”“石膏”“地丁”“蒼術”“牛膝”“熟地”“生地”“木賊（銼草別名）”“貢術（白術別名）”“蟬蛻”“當歸”“杏仁”“白芍”“橄欖”“白頭翁”“青帶（青黛別名）”“桑枝”“柴胡”“光條（山藥別名）”“沙頭（諧音砂頭，指砂仁）”“龍眼”“青皮”“川芎”“貝母”“半夏”“附子”“厚樸”“荊芥”“細辛”等52味中藥藥名，語句連貫，一氣呵成，不僅極度貼合與醫相關的專業行當，也為戲劇內容的表現增添了特殊的意趣。由于該劇屬于川劇傳統劇目，在認識理解上述這段賓白時，若依四川方言的認知將其轉化為白話文，可作意思闡析如下：

“玄孫”聽著，吩咐“姓丁名香”和“姓藿名香”的這兩個人，去到“西角”方向的屋子里面，看顧好我那口“使用廣木材料制作的箱子”。謹防一些害蟲進入箱子，咬壞我存放在箱子里面的“大黃色龍衣外套”“附著了毛皮的被子”“貴重皮料作的靴子”“墜飾了紅花圖樣的襖子”。中午茶余飯后，叫“姓蒲名公英”的這個人，“牽著咱家的牛”到“常山”這個地方溜溜，讓咱家的牛在常山吃夠草食，然后再把咱家的牛帶到“羌活”這個地方，把水飲夠。在路過“連翹”這個地方時，不能從“滑溜的石頭”上走，尤其害怕“石頭高”“地勢尖丁”，人和牛“倉促”之間跌倒，把“牛腿”跌斷就不好了。一定要走“熟悉的地方”，不要走“陌生的地方”；如果遇到一些看著不是善茬的人，早早“抽身”離開為妙。牽著咱家牛兒溜食，正常情況下天晚時分便“應當歸來”，不可“性任”自己到處“白搔”耍玩。玄孫你如果“敢偷懶”，不做好監管，我曉得了之后一定要讓“白頭家翁”用“青帶繩子”，將你拴綁在那“桑木樹干”上，用“光溜溜的條狀”“柴木棒”打得你“頭上”起包，疼得你“眼睛”變形，打得你“皮膚”發紅，疼得你“胸脯有如被刺穿”；即便是“被你母親（亦可理解為姓貝的母親）”來討保為你求情，我也是不得輕饒你“半下”。事后不要說“父子”之間無親情。我須得顧忌家事“厚薄”的處置拿捏。你務必要“警戒”“細心”！

經過意思闡析之后，不難發現，使用藥名曲，不僅能大幅提升戲劇表達的意趣，而且能夠將一系列比較瑣碎、嘮叨的叮囑之語縮略為膾炙上口的詼諧之言，有效地增強了讀者或觀眾的代入感。

二、《請醫》舞臺演繹賓白中的藥名曲

雖然《請醫》中的這段賓白在劇目的文字表達上較為固定，但是周企何這位川劇丑角名家在舞臺上進行演繹時也會臨機作調整。根據網絡上搜尋或收看到的某段經周企何演繹的《請醫》視頻來看，前文所述的賓白藥名曲被周企何作了些許調整，具體內容如下：

“玄參”聽著！吩咐“丁香”“劉寄奴”，好生關好“麥門冬”，怕“木鱉蟲”爬上“金線蟲”籠，咬壞我的“桂皮”靴子、“紅花”襖子。無事“牽牛”到“常山”，喂點“甘草”“豆蔻”，然后再到撈沙河，喂點“水銀”。歸來要走“熟地”，莫走“生地”；千萬不要從“滑石”經過，猶恐絆斷“牛蒡子”。那時為師用“青黛”把你吊在沙樹上，打你一頓荊柴棒，打你一頓“柴胡”棒，打得你“馬蹄草”直爬，打得你“使君子”長飚；就是“貝母”來保，我也不饒“半夏”。慢道夫子無情。你要“荊芥”“荊芥”，“細辛”“細辛”！[4]

從這段經周企何在戲劇舞臺上演繹的藥名曲賓白來看，先后使用“玄參”“丁香”“劉寄奴”“麥門冬”“木鱉蟲”“金線蟲”“桂皮”“紅花”“牽牛”“常山”“甘草”“豆蔻”“水銀”“熟地”“生地”“滑石”“牛蒡子”“青黛”“柴胡”“馬蹄草”“使君子”“貝母”“半夏”“荊芥”“細辛”等25味中藥藥名。雖然在中藥名的數量使用上少于戲文文本中的藥名數量，但是在賓白情境表現上，“馬蹄草”直爬、“使君子”長飚等在四川方言的認知理解上更加貼合基層民眾的生活，更加貼合四川基層民眾在日常習慣用語上的表達。將其轉化為白話文，可作意思闡析如下：

“玄孫”聽著，吩咐“姓丁名香”和“姓劉名寄奴”的這兩個人，好生（四川方言，可作強調語氣）關好“各個屋子的門”，我擔心有害蟲進入屋內爬進存放東西的箱籠，咬壞我那“貴重皮料作的靴子”“墜飾了紅花的襖子”。你們沒得事的時候，便“牽著咱家的牛”去“常山”那個地方溜溜草食，順便也給咱家的牛喂點“甘草”“豆蔻”，然后再牽著咱家的牛兒去撈沙河這個地方“飲夠水”。放牛歸來的時候要走“熟悉的路”，不要走“陌生的路”；千萬不要從“滑溜的石頭”上經過，尤其害怕跌斷“牛的腿膀子”。要是不聽吩咐把牛膀子摔斷了，為師我就要用“青帶繩子”將你吊綁在沙樹上，用“柴木棒”狠狠打你一頓，打得你在“地上滾爬”，打得你“屎尿失禁”；就算是“被你母親”來向我求情為你討保，我也不得饒你“半下”。那時候你可不要說是“師父”無情。你定要“警戒”“警戒”，“細心”“細心”！

經過些許調整的《請醫》賓白藥名曲，更加顯出了川劇舞臺上隨機應變和插科打諢的特色；盡管無關于中藥的藥理與藥性，卻是借助本土的生活俚語，墊足了氣場氛圍，做足了詼諧幽默。

三、《請醫》賓白中的藥名使用

關于戲劇賓白中的中藥名使用，除川劇《請醫》外，亦可見諸我國流傳下來的一些其他戲劇戲文之中。比如宋元時期的戲劇文本《殺狗記》便有“既有心疼病。何不贖些檀香、沉香、霍香、乳香、木香、速香、降香，合些巴斗大化氣丸，吃上他七八土丸就好了”的賓白記載；任二北《散曲概論》卷二亦有“想當歸一字成親，誰想檳榔，沒子無成。耽擱的半夏三多，無影無形。獨活兜零，害得我骨柴柴死禁，想得我黃芩芩儀容。恨塞川芎，埋怨砂仁，你自待官桂茴香，閃得我羌活伏苓”的記載。[5]在先，元人王實甫在《西廂記》中寫道：“用著幾般兒生藥，各有制度，我說與你；桂花搖影夜深沉，酸醋當歸浸。桂花性溫，當歸活血，怎生制度？靠著湖山背陰里窨，這方兒最難子。一服兩服令人恁。忌甚么物？忌的是知母未寢，怕的是紅娘撒沁。吃了呵，穩情取使君子一星兒參。”[6]

將《請醫》中的賓白藥名曲與《殺狗記》中的賓白藥名曲進行使用對比分析，不難看出《請醫》中的藥名曲重在使用中藥的名稱諧音，諧引丑角醫生溫德棟的家人、家仆以及生活瑣事。《殺狗記》中的藥名曲重在使用中藥的藥效，意在將幾種中藥（檀香、沉香、霍香、乳香、木香、速香、降香）混合，催生出調制心疼病的單方。由此可見，中藥的藥名、藥性已被納入傳統戲劇，作為吸引受眾、增添笑料的特殊元素。但是由于中藥藥性復雜，不同藥物之間混合能否起到預期效果，這在受眾看來，或作無稽之談、或作“死馬當活馬醫”境況下的無奈之選。故而以中藥名諧引人名、地名、事件等，對受眾而言不會起到危險的引導與錯誤的示范作用，卻平添了戲曲的生活韻味。

將《請醫》中的賓白藥名曲與《散曲概論》中的賓白藥名曲進行使用對比分析，可看出《散曲概論》除了借中藥名的諧音敘事并傾訴苦衷之外，還兼借中藥名表達內心的情感，如“不曾想當初歸來（意念當歸）成親之后，夫君竟是病郎（檳榔諧音），婚后膝下無子，耽擱了如此長的時間（半夏在此諧引夏季，然而一年又有幾多夏季，感嘆流年易逝），還是孤獨，著實讓人憤恨填胸、心情郁結以致身形消瘦，總想著懶得孤活”。由此發覺《散曲概論》借助中藥名表達內心情感的用法更貼近生活，與《請醫》中吩咐家人、學徒，假定生活結局而作后續行為設想的表達相比較，各有千秋。

將《請醫》中的賓白藥名曲與《西廂記》中的賓白藥名曲進行使用對比，《西廂記》中的藥名曲乃依托于桂花、當歸、知母、紅娘、使君子、參這6味中藥之間的藥性配伍禁忌、圍繞戲劇角色的表達需求而制定藥方，于戲劇文學表達中摻入科學的用藥禁忌，既增添了藝術趣味，又宣傳普及了醫學藥理，比《請醫》著實高出一籌。但是若將《西廂記》視為“陽春白雪”，那么《請醫》則當視為更接地氣的“下里巴人”。尤其是周企何在舞臺演繹時說出“打得你使君子長飚”一句，更是極度貼合四川地區的方言土語。

倘再將《請醫》《殺狗記》《散曲概論》《西廂記》中的有關藥名曲進行表達使用層面的對比分析，可看出我國于傳統戲劇中很早就善用中藥名諧音來對人名、地名、人事、物事等外物層面進行自然描述和假定描述；也善用中藥名表達喜、怒、哀、樂等內心層面的變化；亦善用中藥的藥性、藥理與配伍禁忌，結合科學的用藥手段來表現中藥藥方的實用性，進而推動劇情的發展。

四、結語

川劇《請醫》賓白中的藥名曲，大致可分為戲文固定內容與周企何舞臺演繹內容這兩個版本。這兩個版本的藥名曲，善用中藥名稱的諧音，分別對應人名、地名、叮囑事名以及假定想象的某種推衍行為，并在其中結合四川方言土語的一些使用習慣，增加了戲劇內容的趣味性，貼近了四川地區百姓的日常生活。在對藥名曲的表達使用上，以《請醫》《殺狗記》《散曲概論》《西廂記》中的藥名曲進行相互對比，發現《殺狗記》中的藥名曲重在增添戲劇中的笑料元素，《散曲概論》中的藥名曲重在借藥名表達內心情感，《西廂記》中的藥名曲重在以藥理、藥性推動戲劇的故事情節發展，而《請醫》中的藥名曲則重在諧音敘事并做場景假設，在豐富觀眾視聽意趣的基礎上，適度融入四川特有方言土語，更加貼合四川民眾的日常生活。這是川劇獨特的藝術魅力之一。

注釋：

[1]周企何、李文杰等整理《請醫》，《川劇喜劇集》，中國戲劇出版社1962年版，第617—618頁。

[2]（明）徐渭《南詞敘錄》：“唱為主，白為賓，故曰賓白。”又一說：“兩人對說曰賓，一人自說曰白。”

[3]周企何、李文杰等整理《請醫》，《川劇經典折子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47—48頁。

[4]川劇丑角名家周企何演繹的《請醫》音像視頻賓白藥名曲臺詞，視頻網頁鏈接為：https：//haokan.baidu.com/v？pd=wisenatural&vid=12303324087457130262

[5]參見張本一：《宋元說藥伎藝及其戲劇形態論略》，《中華戲曲》2014年輯刊，第88—89頁。

[6]蔡毅編《中國古典戲曲序跋匯編》，齊魯書社1989年版，第721頁。

（題圖為川劇《請醫》連環畫封面畫，九天星繪，連環畫出版社2019年版）

作者：中國民用航空飛行學院新津分院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