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少年只是一時的痛徹心扉,如果她能再看他一眼,哪怕一眼,她就會知道,他從未改變。
一
“稟皇上,御醫已將藥渣清理完畢,是避子湯無誤。”
時蘇負手立在金碧輝煌的雕紋墻壁前,指腹用力撥過顆顆淺月牙色佛珠,香爐里的線香燃盡最后一抹香灰,落于爐中,打起絲絲粉塵,他終于開口道出一句:“朕知道了。”
偌大的殿中空余時蘇一人,窗外艷陽高照,鳥雀嘰嘰喳喳鳴盡今日萬里晴空。但所有璀璨明光無法近他分毫。
“守著這至深的虛情假意數十年,”時蘇望著已被他握出一層薄汗的佛珠手釧:“到底是辜負了這一片年少情深。原來前朝君主們說得沒錯,這世間的兩情相悅從不屬于無人之巔的帝王。”
日色欲盡花含煙。
夕陽斜斜灑落在庭院中那樹明艷的風鈴木上,將它本就奪目絢爛的黃照得愈發耀眼。
“娘娘,君主已許久未來了。”小琴為梨日端來一碗清洗好的甜棗,梨日兩指微捻,甜膩的感知霎時充盈她的唇齒,難以抵御的愉悅感涌上心頭。
“定是前朝之事忙得不可開交,你將此甜果送去御書房,驅驅他心頭的陰霾。”
小琴歪了歪頭:“定是娘娘親自送去君主才更高興。”
梨日伸手逗弄著眼前明黃的熱烈,眸中笑意似要與之媲美:“傻丫頭,我若去了,他定是無心政事,整個心思都落到我的身上。”
夜色沉寂,八角宮燈冉冉升起,將落于黑幕的繁星光芒映成無色一片。
時蘇踏碎遍地光斑緩緩走在宮道上,宮燈打亮他眼前的一小片,但照不亮前路。
“皇上,御書房門前有人求見。”
宮人將他凄迷混沌的心緒驚擾,他抬首望去,昏暗的光亮處好似是遙遙立著一個身影。
“是梨日母族帶來的那個丫頭,叫耶律琴的?”
首席宮人弓著身回話:“自皇上為梨妃娘娘改名后,這丫頭也一同改為了漢人的名字,如今闔宮皆喚她作小琴了。”
一陣晚風忽而將宮燈中的燭打得明明滅滅,霎時映得時蘇眸色晦暗不明,他來到小琴身前,甜果香氣頃刻撲入鼻息。
“娘娘恐君主前朝煩憂,特命我送些夜宵來博君主閑憩片刻。”
“梨妃既如此有心,她為何不來?”
小琴始終垂眸,未敢擅自窺視天顏,這是她初入中原皇城時教導姑姑所傳授的第一條規矩。可不知為何,她只覺今日的時蘇與往日有很大不同。
他從前總是興致勃發,親切溫柔,但此刻她卻深感一個君王的威勢。只是就這么站在她眼前,這極深的逼迫感與居高臨下的睥睨便鋪天蓋地地襲來。
“姑娘不愿您為她誤了政事……”
一聲極近嘲諷的淺笑忽而落在小琴耳畔,將她未盡之言打斷:“到底是為朕著想,還是,不想見朕?”
“罷了,”時蘇斂了神色,吩咐宮人道:“將梨妃的心意收好。”
當小琴如夢初醒領悟時蘇言下之意時,御書房的門簾早已打下,空曠的殿前早已只剩她一人,還依然作雙手捧起之勢,上頭,空無一物。
二
“皇上,您已繼位七年有余,后宮唯耶律族聯姻的嫡公主一人,實在是曠古未聞!”
時蘇坐在鎏金煌煌的龍椅之上,通天琉璃冠的珠簾打得叮當作響。
在無數次朝臣要他選秀廣納后宮之時,他皆一舉揭過,從不眷戀。但在今日,他第一次有了動搖之心。
階梯之下的朝臣在聒噪著龍嗣稀薄的危害,時蘇卻一朝夢回昨夜。
那甜棗可真是甜啊,梨日一貫喜愛至甜之物,但那避子湯如此苦澀,她就這樣每日一碗一碗地入口入心,從未落下。
如此決心與毅力克服了她一切懼怕,只為了,不與他有子嗣。
時蘇想起,自己曾在繼位的那一刻便要將梨日納為皇后,但梨日回絕了,說要與他有了子嗣之后才名正言順,原來不過早有預謀。
她不想成為他的皇后,不想與他結發,更不想,與他生同衾死同穴。
只有他還捧著這顆自以為兩情相悅的真心視如珍寶,真可笑至極。
時蘇垂眸良久,直到晃動的珠簾冠緩緩停了下來,他終于睜開雙眼,眸中君王的決然盡顯無遺:“安排下去,即日選秀,朕要廣納后宮。”
既然高處不勝寒的頂端無人與他攜手披衣,那便做一個好的君王,對得起天下百姓吧。
今日早朝略有些久,梨日捧著一朵最為金燦的風鈴木守在御書房前。
這枚風鈴木的種子是梨日從前在母族時所得,那時她不過是個孩童,一位與他們不同面孔的異族游士偶訪她國所贈。
那位游士說這是一種世間最為熱烈的花,但花語卻是無盡溫柔的愛意。這份炙熱綿長需要長久的種植,等待與悉心呵護。所以一定要當她決定心甘情愿地留在一個地方時再將之種下,這樣才能目睹這份流光溢彩的綻放,而后將它贈予自己畢生摯愛,才算圓滿。
兒時的梨日并不懂此為何意,她只知道自己作為耶律族嫡女,她父王年過半百才得的唯一女兒,將來是一定會離開母族去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土地,為國民分憂,這是自己的使命。
所以,她一直小心翼翼地隨身珍藏,后來,她遇見了時蘇,那一刻她就知道,這顆種子到了生根發芽的時候,與她一般,余生注定要與這片土地,永不分離。
但梨日沒有等到時蘇,等來的是即將選秀的消息。
原本是不相信的。
但當她手握風鈴木的團葉立在御書房門前,時蘇只是淡淡地斜睨了她一眼,便從她身前走過的時候,她唯剩相信這一條路。
他沒有告訴她這為謠言,更沒有一訴身不由己的苦衷。
時蘇的眼里,唯剩不以為意的冷冽,這是與她統領整個耶律族幾十年的父王一樣的眼神。
梨日回過神來,望著手中這朵已然被她捏得不成模樣的橙黃。
她恍然發覺,或許從這一刻起,她將永遠失去他了。
三
宮中很久不曾這么熱鬧過了。
紅綢錦緞裝點著冗寂的宮墻,大紅燈籠高懸碧青藍天之下,堪比除夕的夜晚。
秀女皆受了封號,分封至各宮居住。黃昏之后第一次有宮人捧著牌盒上前,道:“請皇上翻牌子。”
時蘇望著眼前寫著女子封號的一張張木牌,一陣難以言喻的抵觸感霎時涌上心頭。
他已記不清她們的模樣,就這么一紙薄片,將她們的余生皆濃縮其中。
他恍惚憶起很多年前自己曾立下誓言,若畢生得其所愛,絕不再納其他女子為妾室,一生問心無愧,不令花一般的人生折損在自己手中。
時蘇立誓之時他的母妃正值彌留之際,她愛了他父皇一生,但換不來臨終前他父皇來見她的這一眼。時蘇當然知道,他父皇從未對他的母妃動過心,只是礙于她母家的權勢,令她一朝受封成了他的妃嬪長留在他身側。
時蘇就這么握著她的手,看著她渾濁不甘的雙眼,一遍一遍念著他父皇的名字。
那時的時蘇從未想過自己日后會成為皇帝,這宮中有最為受寵的妃嬪與皇子,日后若能得封一個親王便已是上佳。他顧念著他的母親,絕不愿其他女子步她的老路,以一生為代價成為點綴。
后來,他遇見了梨日。
那時的梨日還不叫梨日,叫耶律酥祈。
她在滿歲抓周時撥開眼前的一切金銀弓弩,徑直朝糕點爬去,而后抓起一個甜酥舉過頭頂,后來梨日聽她的族人說,那時她臉上揚起笑容與打了勝仗的將軍如出一轍。
自此她便有了耶律酥祈這個名字,酥為至甜的糕點,而祈,祈求的是耶律族敬奉神靈的垂憐,垂憐他們族中身份最為珍貴的女子,能在耶律族開疆擴土這一條路上,獻出無窮的力量。
梨日剛來中原的時候是以游玩之名。
耶律族在邊塞以草地打獵為生,極強的戰斗力很快令他們從一眾蠻夷中脫穎而出,與中原結盟。
他們一同抵御外來之敵,共擴疆土,互生互利。但后來,耶律族將周邊的蠻夷統遍,他們便不那么需要中原了。反倒是中原仰賴著他們的戰斗力,令他國不敢輕舉妄動,免國民受戰亂之苦。
等到時蘇出生之時,耶律族幾乎占據了最重要的地位,哪位皇子若得他們族王相助,便可拿下這把雕金龍椅。
作為遠道而來的貴客梨日自然受著最高禮數的敬待。先皇令自己最為喜愛的兩位皇子作為陪同,帶著梨日逛遍整個皇城。
他們在她面前高談闊論國策韜略,舞槍弄棒。他們知道自己若是能得了這位耶律族最為尊貴的嫡出公主青睞,便距離天子之位就更近一步。
只可惜,梨日與他們所見的那種被教習禮儀禁錮著的姑娘相差甚遠。
她能看見他們眼中趨近于欲望的利益之光,她覺得無趣,也不喜歡。
于是,在一次圍獵之后,梨日在兩位皇子面前將彎弓舉起,她右眼緊閉,瞄著極遠處一只正在覓食的松鼠。
隨著被拉到極致,持續緊繃著的弓弦松弛的那一刻,一支暗金色箭鏃應弦而發,那只松鼠伴著一聲極短的驚呼就這么被釘在了不遠處的樹木底端。
梨日將弓一個旋轉收回背上,她淺望了一眼兩位皇子手中提著的灰兔小鹿,隨之握著韁繩將馬頭掉轉:“希望再相見時,能看到二位有所長進。”
四
回宮后的梨日獨自一人逛著皇城,少了許多聒噪她倒是樂得自在,也深覺這與耶律族不同的土地別有一番滋味。
正值春日,御花園百花爭妍,胭脂色的牡丹亭亭立在正中央,妖冶的芍藥不甘人后紅得奪目,熠熠生輝。和煦的春風將芬芳掃至各處,梨日一路躲著宮人們,一路賞這從未見過的鮮艷異彩。
倏地,她看見御花園角落靜靜開著一樹純白。花朵極小,在滿目的紅中極不起眼,而這貌不驚人的小花樹下,竟有一個身影。他背對著她蹲在地上,梨日看不清他所作何事。
“你在做什么?”
突如其來的聲音打得時蘇一個猝不及防,手中捧著的落花霎時抖落大半,又重新沾上了塵泥。
時蘇回過頭來,略有些責怪道:“又得重新撲泥了。”
梨日見他又低著頭去將地上的白花一一拾起,她便繞到他身前去為他幫忙。學著他的樣子將落花花瓣上的塵土抖落,而后放到他的束口袋中。
待到時蘇手中的落花裝了鼓鼓的一個布袋,他這才分出神來細細打量眼前女子。不是妃嬪,裝扮也并非宮中婢子,時蘇終于后知后覺問道:“你是誰?”
梨日眸中迅速閃過一絲不可思議,旋即化為狡黠,她眨巴了兩下大眼睛反問他:“你猜猜看?”
時蘇躊躇片刻,試探問道:“你是大臣家的格格?進宮來探親的?”
“對!”雖然梨日不知道格格是什么意思,探親又是什么意思,但總之是可以蒙混過關了。
時蘇疑心未泯,再次問道:“那你是哪家大臣的女兒?”
實際上落魄皇子是不如權勢滔天的大臣的,一向不受寵的時蘇不愿與之來往過密,他既對皇位無所望,便不愿落了個結黨營私之名。
但梨日并不愿再與他過多糾纏此事,只將話鋒一轉:“我餓了,有甜的可食嗎?”
怕他回絕,不待時蘇答話梨日便又補上一句:“算是我幫你將這些小白花撿起來的酬勞。”
時蘇垂眸瞧了一眼懷中的梨花,眼中乍現無盡的緬懷,須臾之后他淺嘆一口氣,似是妥協一般:“母親說過,要知恩圖報。便罷了,你在此等候,我回宮為你做了梨花露來。”
那時梨日第一次知道,這散發著怡人幽香的純白小花叫梨花。
梨花露真的是一個很奇妙的稠湯,甜而不膩,清雅綿長,令人意猶未盡。
自梨日來到這四四方方的金色牢籠中,每日流水一般的山珍海味送到她面前,她從不留戀,深覺中原美食也不過如此。
唯有今日,她起了不舍之心,有了想要每日都能嘗到這梨花露的眷眷之感。
或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要喝這碗梨花露,還是,想要再見到這個于宮墻一隅,獨自守著無人欣賞的落花的少年。
五
梨日與時蘇訂下約定,每日午后皆在這梨花樹下相見。終于在春風吹皺一池清水的第三個午后,時蘇瞧著眼前將梨花露飲得一絲不剩的少女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梨日心中劃過一抹抗拒,但面上依然不動聲色,片刻之后,平靜地道:“我叫酥祈。”
她沒有騙他,但隱去了她的姓氏。
她不愿眼前少年因為她的身份如其他人一般,對她有過多的欲求,這份來之不易的純澈她將盡最大可能將之延伸,留住。
雖然她知道,她的身份遲早會有被揭破的一日,宛如延期的審判。
“蘇綺?難道你是蘇大學士的女兒?進宮探親需當日出宮,你為何可以長居于此?”
一連三問令梨日略有些招架不住,她從未說過謊話,作為耶律王的嫡女,予取予求,她也從不需要說謊。一時之間,她心跳如鼓擂,臉色也潮紅一片,半晌也難得出一個可以蒙混過關的答復。
“你生病了?”倏地時蘇轉了話鋒,此前那些疑慮好似不再重要,他一心只顧念著眼前的少女,擔心她是否不適,疼痛難安。
梨日親眼看見時蘇朝她近了兩步,而后抬起手臂,掌心就這么覆上了她的額間。
少年的手掌可真暖,溫潤有加。這股溫度就這么自她的肌膚滲透而過,順著脈絡流遍她的全身。
她的心跳愈發快了,胸腔仿若已抑制不住這份熱烈,好似要噴涌而出。
那是梨日此生第一次淺嘗悸動的滋味,如此欲罷不能。
但是時蘇之后再也沒有赴約,自那日以后。
梨日不知緣由地等啊等,不厭其煩。她學著時蘇的樣子將地上小白花的浮塵撲落,而后裝入束口袋中。她每日都帶著滿滿鼓鼓的一袋回去,終于在第七日的夜晚,她如往常一般將落花收好,一個轉身,卻與身后人撞了個滿懷。
眼前少年眉間落了欲言又止的愁思,梨日心中有數,他大抵是知道她的身份了。
果不其然,時蘇開口便道:“為何騙我?”
梨日倔強地望著他:“我從未騙你,我本來就叫酥祈,耶律酥祈。”
那日回去之后,時蘇院中的婢子正在談論近日屢屢不見的梨日,當他從她們口中聽到那位耶律王族嫡女之名的時候,持續縈繞在他心頭的疑慮終于有了答案。
為何她可以長居宮中,又為何可以獨自一人隨意游園,還有那些與宮中女子皆不相同的,不受規訓的舉止。
因為她本來就不屬于這金色宮殿,不是這皇城里豢養的金絲雀。
時蘇知道,耶律嫡女是來選夫君的,誰得她的青睞便會成為未來的君主,而他,不該與她有任何接觸。他從來不在父皇選繼承者的名單之內,即便是偶遇而來,也會被疑心是想蓄意爭儲,他謹記著他生母臨終時的教誨。
明哲保身的,活下去,不被卷入任何皇權爭斗之中。
可是……當他每日躲在暗處看著這個姑娘一日一日地守著這樹梨花的時候,他到底逃不過自己的心。
六
“你日后別再來了,我們本該如春秋一般,隔著兩季,永不復見。”
“不要。”梨日回絕得很快。
時蘇眼眸微張,皇城中規訓女子要隱晦要羞澀要赧然。如此決絕的話語她們早已含淚離去,羞憤有加。可是梨日沒有。
她只是目光灼灼地望著他,爭取著自己所想所要。
一時之間,一陣難以言喻的心動涌入時蘇心肺,他忽而想起了從前他的母親在殿內舀著梨花露,一點一點向他訴說對他父皇思念的模樣。
時蘇不止一次問過他的母妃,她到底愛父皇什么。
他的母妃只是說,等到有一日,你有了心上人,你便明白了。那是一種說不清的情緒,仿若只要這個人站在你面前,無論他曾做過多少傷害你之事,皆成過眼云煙,你會一一諒解。
在這一刻,時蘇好似明白了一些。
但皇權爭斗之路道阻且難,迢迢萬里。他壓抑著自己想要靠近梨日的欲望,后退兩步,冷冽道:“我不過是個不受寵的皇子,你是耶律最尊貴的嫡女,身份懸殊,未免日后驟生波瀾,還是早斷為好。”
“那為什么你在不知道我身份的時候日日為我送梨花露?”梨日朝他走近兩步,逼得時蘇連連后退,直至抵在身后的梨花樹干上:“身份不該成為桎梏。我只知道你是你,是時蘇,是我想要的人。哪怕你不生在這個皇城,我心如舊。我會守著春季的日光靜待秋季來臨,與你相逢。”
而后,梨日輕輕伸出手來撫平他眉間的褶皺,動作極緩極淺,仿佛觸碰的是天邊的晚霞。
這一瞬間,時蘇所有的理智皆被灼燒殆盡。那些他母妃所說的,什么明哲保身,什么活著最大皆蕩然無存。
若浴火荊棘是要與眼前女子長相廝守的必經之路,那他也勢必要闖上一闖了。
梨日的手還停留在時蘇眉間,她沒有看見他眼中剎那燃起的熊熊欲望之火。而后,時蘇的掌心就這么覆了上來,溫度如同上次一般炙熱。
溫柔的春風將繾綣的情意帶到梨日耳畔,而后悄然落在了她的心上。
她聽見他說:“此生得你攜手,我的身我的心皆不會再容下他人。”
這是他對她鄭重的許諾,順從本心。也是對他母親的一個交代。得一人心,白首不離。不再令其他女子成為政權之下的犧牲品。
后來梨日回了母族,耶律王修書一封,選了從未被先皇正眼瞧過的時蘇為梨日夫婿。先皇派使者去耶律領地周旋,耶律王拒不改口,只催促早日完婚。
先皇終是第一次正視了他這個兒子。
一個幾乎沒有任何存在感的兒子,就如他的母親一樣。
他出了幾道國策的難題令時蘇寫出解決之法,又撥了幾個治國有方的大臣來提點他,但直到答卷出現在先皇面前的這一刻,他忽而明白了,耶律王如此執著于他的緣由。
或許,收斂鋒芒在最后一刻展露才是真正的霸主之選。
時蘇的治國之才遠勝于他心儀的兩位皇子,先皇終于清醒,耶律酥祈的選擇并非偶然,而是時蘇從一開始,就算好的籌謀。
他到底是不信的,不信他們二人竟真的只是偶然相遇的情投意合。
七
“請皇上翻牌子。”
宮人試探地催促將時蘇從一個溫暖的舊夢中驚醒,他看著眼前這些娟秀小字,終于知道,那些沉溺的繾綣柔情到底已成過去。
真正站在這個高位時蘇才有些明白他父皇的苦楚,生在帝王家原本就是有很多身不由己,他父皇是,梨日是,而今,輪到他了。
但他又能怪梨日什么呢?她也不過是她母族的一個犧牲品,斷送了自己一生的情意,守在一個自己不愛的人身邊,成為這金色牢籠的雀兒,再也走不出一步。
宮人親眼看見時蘇隨手翻了最末的一位嬪妃,但他的眼睛,分明看著的,是落在最頂端的,梨妃的封號上。
金色鸞轎行走在寂寥肅靜的宮道上,要去的宮中路過御花園,時蘇忽而命人落轎,他到底過不了自己心頭這一關,將宮人遣在原地,獨自一人朝御花園深處走去。
遠遠地,他便看見一個身影。立在梨花樹下,靜靜望著被晚風拂過的皎然花瓣。
是他放在心上這么多年的那個人,是幾日不見便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猶記得梨日剛嫁入宮中之時不愿遵循宮規改成漢人之名,負責的宮人擬了成百上千個她都不滿意。后來,是時蘇親手為她寫下的名字。
梨日。
梨字取的是時蘇母親最愛的春花,而日,是她說她要攜春季的日光來與他相逢。此后時蘇每每想起那一日,心頭的清泉皆會泛起陣陣漣漪。至今依舊。
她會成為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人,與他的母親一樣。
而她也就這么遠赴千里,褪去自己原本的姓氏,心甘情愿地,為他在此生根發芽,成為一只豢養的金絲雀。
他母親說得沒錯,當愛一個人至深之時,她只是站在他的面前,他就能原諒她過往的一切。
而今的時蘇將這句話感悟得透徹。
他多想上前將梨日肩上的落花拂下,攬之入懷,同看這妍雅嬋媛的春景。可她所念并與之不同,她只是為了她的母族,才留在他身側。
那便好吧,如她所愿。遠遠地望著,不去驚擾她的人生是他最后的妥協。
她想要的,他一向無所保留。
梨日回宮的時候宮人們正在探討時蘇終于宣了其他嬪妃侍寢之事,她立在開得正絕美燦爛的風鈴木下,難以言喻的凄涼涌上心頭。
他到底是負了她,她想。
異國游士曾說過,這顆種子要種在她想要永遠為之停留的土地上,所以,當她改成梨日這個名字時,她便在自己宮殿的庭院里種下了這顆種子。
那時,她是決定留在這里了。七年一瞬,這棵風鈴木終于長成,異國游士說得沒錯,這確實可以開出世間最為熱烈的花朵。
這樣明艷,美麗。是要親手贈予自己摯愛,與他一同共賞的。
可是,梨日垂眸,看著緩緩飄落在自己掌心的這朵金色團葉。
大概,她永遠都無法將這抹絢爛的璀璨贈給她所愛之人了。
八
在一個凜冬大雪的黃昏,耶律族傳來他們的王薨逝的消息,由梨日的親生兄長,耶律王唯一嫡子繼位。
與這個消息一同遞來的,還有梨日自請回母族的請辭書。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很久,很久。
就連這張奏紙,也是小琴替她遞來的。
時蘇將朱色筆錐在手中握著,直到房中的燭滅了一盞,他才終于下筆寫了一個“允”字。
他立在城樓上看著大雪緩緩落在梨日身上,而她只是馭著白馬韁繩緩緩前行,她脫下了宮中的繁瑣宮裝,換了耶律族的服飾,一襲赤色斗篷,宛如冬日烈火,踽踽前行。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不屬于這四四方方的天,她本該在遼闊的草原中馳騁。
而今,她終于擺脫了她父王給她的枷鎖,耶律族給她的枷鎖,成為原本的耶律酥祈。
那抹烈焰一般的紅終于消失在了蒼茫的盡頭,雪花落在時蘇眼中,緩緩化為一陣熱流,將肌膚燃遍。
雪愈下愈大,小琴略靠近了梨日些許,道:“姑娘咱們還是坐轎吧,路途遙遠,以免著涼。”
梨日搖了搖頭,回首望了一眼目光盡頭,遙遠的皇城:“大概是不會再回來了,我還是想最后再看一遍中原的風景。畢竟,我曾這樣深愛過這片土地上的某一個人。”
耶律族繼位只傳嫡子,但梨日的父王僅有一位嫡子,且資質甚是平庸,不堪重任。
他恐日后他不在人世便再無法為他的愛子遮風擋雨,于是他殫精竭慮,要為他筑起一層屏障。
從一開始,梨日來中原選擇夫婿的使命便是尋找一位資質極差的皇子,與之聯姻,取得皇后之位。而后生下嫡子,耶律族便會一手扶持這個有著耶律族血脈之子,待時機一到,便弒父奪位,取而代之。
當這位帝王的母親是耶律族人,而他自身也帶著耶律族血脈之時,那他們便會真正地締結起難以分割的連結。梨日的父親也不用擔心這資質平庸的兒子在自己百年之后會被反噬。畢竟這份同盟靠的全是他的經營,他的嫡子定是難以延續耶律族的強大。若之后衰敗,難保中原皇帝會撕毀條約,兵戎相見。他要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保他之子以及整個耶律族周全。
可是,梨日愛上了時蘇。
她當然明白她父王的計劃,若她真當上皇后生下嫡子,她所愛之人面臨的便是身首異地的下場。
她哪里舍得。
梨日嫁給時蘇之時她父王已年近70。她不愿違拗令他父王難過,也要保住所愛之人的性命,所以,她便想了如此之法。
一碗一碗的避子湯喝下去,不生嫡子,不當皇后,直到他父王安詳離世。她的兄長,絕不會有這樣的籌謀。她也深信,以時蘇對自己至深的愛意,他絕不會與自己母族反目成仇。
避子湯是這樣的苦,宛如千百顆黃連涌入喉中。可是,她可以忍受。
因為如此苦楚的代價是護她所守護的,是她至愛之人,以及他真誠的深情。
他們少年相識,未有任何身份的枷鎖,愛的不過是眼前的這個人,梨日不愿將這些告知于他,令他染上沉重的負擔。
她要她倒映在他眼中之時,唯有真摯純澈的愛意,沒有其他。
尤其是,支離破碎的愧。
可是她何曾想到,在一個清晨,時蘇在早朝之路上的去而復返,恰好看見了,小琴正在清理熬碎的藥渣。
時蘇原本遺漏在梨日宮中的那本奏折,他到底沒有取到。
九
若說梨日此生最后悔的事,到底還是遺留在中原土地上的那一樹風鈴木,以及沒有送出手的,那抹世間最為熱烈的璀璨。
到底是怪自己年輕太過于篤定真心,從未想過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心是會變的。
他情真意切的愛過她,為她許下絕容不下其他女子的誓言。
而后,他又親手一刀一刀斬斷這份許諾,直到粉身碎骨。
梨日知道,人心不是一朝一夕變化的,但她忽視了這份變化。后來,她的少年被權利熏染,被欲望吞噬,她看見了那雙曾經清湛的眼睛,唯她一人的眼睛,出現了與她父王一樣的色彩。
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的少年,已經遠去,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他的少年只是一時的痛徹心扉,如果她能再看他一眼,哪怕一眼,她就會知道,他從未改變。依然是那個,只愿與她一人白頭的時蘇。
那個夜晚,時蘇直至最后也不曾去新人的宮中,不久之后,又將其他妃嬪送回了府,重新成為格格,以待良人,真正的良人。
只可惜,梨日自那之后便將宮門緊閉,不聽不看,只一心守著那束開了又敗,敗了又開的風鈴木。
她知道,她的余生將會與此分離,終是辜負了異國游者的勸誡。
時蘇是一個不算稱職的皇帝,他一生背負了許多的罵名。但他不在意,原本這個江山他就不稀罕。不過是能與梨日長相廝守的必經之路罷了。
只可惜,梨日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她回首望去,那座金碧輝煌的皇城已經看不見分毫。
而那束風鈴木,也終是與她的年少情深一同埋葬在了這場大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