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澮水調

2024-07-24 00:00:00苗秀俠
清明 2024年4期

去淮河北的澮水古鎮定點深入生活,自然有我的打算。這座千年古鎮,在歷史的煙云里,出現過許多傳奇人物,在不同的時代演繹著撲朔迷離的故事。在淮北地區,這樣的古鎮可不多見,我對此充滿好奇,無限向往。

初秋季節,我來到了這里。作家老夏是土生土長的澮水人,一輩子在澮水鎮工作,目前任澮水鎮副鎮長,分管鄉村振興工作。按他的話說,他是我要找的“菜”。老夏早前喜歡寫微小說,我們有過書信往來,雖未曾謀面,但算舊識。此次我在澮水鎮做暫住居民,他非常熱情,極盡地主之誼。我反復跟他說,我要聽故事,好聽的故事,不是史書上記載的故事,是新故事。老夏笑著望向我,半晌說,走,我們去看看老街。

老街是澮水古鎮的標志,三橫一縱的老街,可謂“三步一文物,五步一遺存”,古鎮的根和魂都在這里了。其中“一縱”老街為南北走向,長約一公里,老街口還掛著一條橫幅,上書一行大字:啟動鄉村振興,老街文化先行。老街遺存的明清建筑,屋頂上長著茅草。商號、老字號茶館和店鋪的匾額,字跡剛勁有力,是老街獨有的性格。目前老街剛剛完成了修舊如舊工程,商鋪門臉各具特色,古鎮的泡菜、面點、小吃、手工藝品店,一家挨著一家,古色古香,別有風味。

這修舊如舊工程,我給它們取了個副標題:有機生長。老夏指著修復后的老街,得意道,這有機生長體現在哪里?對不同建筑物進行分類,有的做整體改造,有的做局部修繕,有的做安全維護;有的在內部結構上,有的在外部風貌上,不僅要改造面子,也要改造里子。總之,就是最大限度保留老街原有風貌。一句話,老街的修舊如舊,既是振興鄉村文化,也是保護古鎮傳統文化。

老夏一邊說一邊顯擺,腳步都變得傲嬌了。后來,我們來到一座建筑物前。兩層樓,二樓門頭上的匾額清晰可見:澮水閣。一樓也有個匾額:澮水調戲曲茶館。來古鎮前我做過功課,知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老字號棒棒茶茶館——澮水閣。澮水閣始建于民國,是本鎮鄉賢的私宅。抗戰時期地下黨在此活動,淮海戰役打響時,老茶館還做過解放軍的前線指揮部呢。

老夏停住腳步,抽出一根煙,點著,站定,不再說話。

一陣絲竹管弦之音,從澮水閣虛掩著的老木門里傳出。似乎,里面正在操練著什么。我準備推門而入,老夏伸手阻止了。你不是要聽故事嗎?老夏吐出一縷煙霧說,我先跟你說故事。

見我好奇地看著他,老夏說,二樓澮水閣三個字是老茶館名字,你應該早聽說了。咱今天先撂下老故事不說,單說說這一樓門頭上的匾額:澮水調戲曲茶館。我跟你說說澮水調的前世今生。

早聽說老夏是澮水古鎮的活字典,他裝了一肚子故事。我不聲不響地望著他,期待著他朝下說。果然,老夏開講了。

能在老茶館掛上戲曲茶館的牌匾,是澮水鎮文化站老吳的能耐,他挑梁做成了這事。當然,如果不是朱老頭這個老戲迷非要讓兒子送一輛破車過來,老吳可能沒這么利索。

那就從朱老頭送車說起吧,一晃,八年過去嘍。

老夏瞇縫起眼睛,望向老街的盡頭。

咣咣咣,一陣銅鑼響,震得冬青樹上的鳥雀四散驚飛。朱守信敲著鑼,進了鎮政府大院,大著嗓門兒喊,俺找吳澮水!

澮水鎮文化站站長吳樂平連忙放下電話,朝門口跑。

明亮的陽光,照出半院子暖意。吳樂平看見一個七八十歲的老頭,被一中年男子背著走進來。老人手里提著一面鑼,邊走邊敲。吳樂平慌忙迎上去,扶住老人的背,讓到屋里。

我這是敲鑼打鼓向你道謝哩。老人一臉燦爛的笑,寬門大嗓地說,吳澮水啊,你找到了皮錢,找出了澮水調,我激動啊,無以回報,先鳴鑼感謝。

吳樂平搓著手直笑。他的手因為長時間握著電話聽筒,已微微發酸,還散著一股溫嘟嘟的熱氣。每天都抱著電話跟人說軟話,張口閉口澮水調,大名吳樂平沒人叫了,都喊他吳澮水。他不惱,覺著被叫成吳澮水,也是一種認可。只是沒想到,不光鎮里的同事叫他吳澮水,連外人也知道了。

朱小功把朱守信放到椅子上,說,吳澮水,俺大讓俺來資助你辦戲曲茶館哩。

看著五大三粗的朱小功和病歪歪的朱守信,吳樂平心跳加快了。他忙把老人手里的銅鑼輕輕放在茶幾上,臉上一熱,說,你們聽說了什么?

朱小功不搶話,似乎要把說話的權力都讓給他爹朱守信。朱守信一指吳樂平說,你是吳澮水?這名字咋起得這么順耳?俺聽說你要在咱澮水鎮辦個戲曲茶館,專唱澮水調,又東抓西撓地在找錢,俺跟兒子一商量,就送錢來了。俺是敲著鑼來的,這面鑼,可是給皮錢伴過奏的,俺保管好些年了。俺敲鑼來,一是慶賀你幫著戲迷找到了澮水調;二是向大家宣布,澮水調有救了。

吳樂平忙給這爺兒倆泡上棒棒茶,心咚咚跳著。他已經把電話筒啃發燒了,那些同學朋友在關鍵時刻,都袖手旁觀,顧左右而言他,沒一個伸手相助的,倒是這其貌不揚的父子倆,率先送錢來了。他把茶杯放到他們面前的茶幾上,說,我叫吳樂平,吳澮水是最近才有的外號;真不知如何感謝你們!朱老頭說,你在為咱澮水古鎮做好事呢,俺在電視上一看見皮錢唱澮水調,就知道這戲有門了。

吳樂平心想,皮錢一出場,把所有戲迷的念想都惹出來了。

朱老頭雖說年紀大了,從身體狀況看,已經不能走路了,但說話響當當,渾身是勁。他亮著嗓門兒說,你吳站長辦戲曲茶館需要多少錢,跟我說。我沒錢,可我兒子有啊。站在一旁的朱小功臉一紅,應著老子的話說,是哩是哩,咱別的沒有,錢不缺。

吳樂平心里一熱。關于辦戲曲茶館的費用,他反復計算過了,先期沒有三十萬元打底,是開不了張的。這朱小功,真的能出手相助?他正思忖著如何應答,朱老頭對兒子一努嘴說,小功,讓吳站長看看夠不夠?吳樂平不知朱小功要掏多少錢出來,他甚至想好了怎么給他們打收條,朱小功卻走到窗子跟前,指著外面說,吳站長,你看,這個夠不?

吳樂平站窗前一看,大院里停著一輛黑色轎車,車后面的玻璃窗上貼著“此車出售”字樣,還留有一串手機號碼。他不解地看著朱小功。朱小功哼哧哼哧說,我手里沒那么多現錢,先把這輛車送過來,你看著處理多少錢就多少錢吧。

朱老頭在背后朗聲補充說,這是先期費用,往后缺多少,我讓小功補上。

吳樂平鼻子酸脹了一下,緊跟著,眼窩子也濕了。

朱老頭喜滋滋地說,吳站長,你看這車咋樣?吳樂平連說不錯不錯。朱老頭品嘗著棒棒茶,連聲夸道,你這棒棒茶,味道好。以后聽著澮水調,喝著棒棒茶,味道更好。然后,朱老頭盎然地跟他說起了澮水調,吳站長啊,咱這澮水調興起好幾百年了吧?明末那會兒就有,紅紅火火唱了這些年,哪能到咱這一代,就唱沒了呢?我以前沒中風的時候,有幾個老伙計跟我商議,要不要到政府機關反映一下,讓政府再把這個戲給救出來?后來,我病倒了,這事就耽擱了。說著,朱老頭伸手去握吳樂平的手。我要感謝你啊,吳澮水。不,吳樂平站長,聽說你不僅會拉弦,還會寫戲,是你把皮錢找出來的。皮錢唱澮水調的那聲腔一響,我這一身的病啊,都跑走了。你是政府的人,政府的人一出面,這戲,還有唱不響的道理?

吳樂平真被朱守信說得蠢蠢欲動。他沒想到,澮水調這樣深入民心。順應民心的事,即使有再大困難,他也要力爭辦好。

朱小功端著棒棒茶喝了一口,說,吳站長,廁所在哪兒?吳樂平說,順著走廊向東直走,到頭,朝右一拐就是,男左女右。小功說,要不,你出門給指一下?我怕摸錯了。

吳樂平看見朱小功給他使了個眼色,心里猛一動。莫不是朱小功要反悔?他朝朱守信點個頭,跟著朱小功出去。朱小功快走幾步,拉一下他的手,說,吳站長,容我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說一下……

朱守信是個戲迷,他迷到什么地步?不可一日無戲!當年,鄉村到處都有劇團,他就到處聽戲。每次聽戲,他都要坐戲臺正前,這臺聽完,又趕下一臺。他特迷戀皮錢唱的澮水調,覺得這么好聽的音兒,人間少有。只要打聽到皮錢在哪兒唱戲,不管多遠,他都要去聽。后來,鄉村劇團沒了,朱守信沒戲臺可泡,沒戲可聽了,就從民間劇團順了一面沒人要的銅鑼,放家里藏著,沒事就用手指彈幾下。今年過年時,一聲高腔從電視里甩出來,本已中風臥床上好幾年的朱守信,突然就坐了起來,說話也口齒清楚了,指著電視說,澮水調!澮水調!皮錢在唱澮水調!朱小功看到幾年不會說句整話的老爹又能說話了,那個激動啊!多方打聽,才知,這讓老爹起死回生的戲是文化站的戲。文化站有個吳澮水,吳澮水要辦戲曲茶館,還把皮錢挖了過來,專唱澮水調。過罷正月十五,朱守信摘下那面蒙著厚灰的老銅鑼,讓兒子開著車,敲敲打打從離鎮十里的朱大莊來到澮水鎮政府,讓兒子把車捐了,幫著吳澮水辦戲曲茶館。

雖說一輛舊車值不了幾個錢,但也是俺大的心意。朱小功臉上掛著歉意說,吳站長你不知,擱過去我有錢那會兒,幫你辦戲曲茶館還不是一句話?說句不好聽的話,就當是交了俺大起死回生的救命錢了。可是現在不行了,我剛剛破產,只能吃老本。以前我在村子里開小超市,生意還不錯,后來看有人倒騰中藥材,發了,就改做藥材啦。掙了錢,蓋了樓,買了車,但最后一筆生意,做冬蟲夏草,我把幾百萬血本都放進去,結果藥是假的。眼下我也就只有這輛破車。怕俺大受刺激,我壓根兒沒告訴他我破產的事,他這幾年中風躺在床上,本來對我的生意也摸不清楚,以為我不缺錢。現在他讓我掏錢,我哪里掏得出,只好把車送給你。

吳樂平聽朱小功一席話后,看著長長的走廊,半晌無語。剛剛存心里的驚喜沒有了。朱小功見狀,忙說,吳站長,你萬不可多慮,這車我本來也沒大用了,養著還費錢,給你正好。吳樂平反應過來,馬上說,小功,這車我不能要,不然,我良心不安。朱小功一把拉住吳樂平的手,你可不能反悔啊,吳站長,我對天起誓,我確實破產了,但俺大好起來,就是你吳站長澮水調的功勞。我甘愿把車捐出來,只求你快點把茶館辦起來,把澮水調唱起來,讓像俺大這樣的老戲迷,心里有個歸宿!

兩人在走廊里拉扯了一會兒,一同踅進吳樂平的辦公室。朱小功一口喝干了棒棒茶,抹了一把嘴,說,真香!背起朱守信,跟吳樂平告別。朱老頭把那面老銅鑼鄭重地放在吳樂平手里,說,吳站長,等澮水調茶館辦起來了,就敲著這面鑼開場!

吳樂平將這爺兒倆送到大門口,幫他們叫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朱守信仰著臉問,三月三逢廟會,澮水調能唱起來嗎?吳樂平想,八字沒一撇呢,哪那么容易啊。卻不好拂了老人的心意,支吾了一聲,說,我爭取吧。

朱守信伸手彈了彈吳樂平手里的銅鑼,亮著嗓子說,俺有這個信心,吳站長,哪天開戲,你言一聲啊。

吳樂平這才發現,他是提著銅鑼來送他們的。

吳樂平是在戲臺口,讓皮錢的那聲高腔給搞魔怔的。

說起來很巧。吳樂平的老表來福臘月里嫁閨女,他去隨禮。晚上男方家請戲唱,來福像是無意之中給吳樂平撂了一句話,今晚那邊唱戲哩。來福知道吳樂平熱戲。小時候吳樂平跑戲臺口,喜歡拽著來福。來福聽著聽著就睡著了,吳樂平呢,大睜著倆眼,聽得入迷。等戲唱結束了,再叫醒來福。吳樂平到鎮文化站上班后,沒事就朝鄉下跑,跟來福擺龍門陣,說得最多的是當年那些熱火朝天的戲。來福是鄉下的能人,辦了個養羊場,手里有倆錢,吃自家種的菜,喝自家井里的水,過得很安穩。對唱戲的事,仍是那樣淡。但從小他就寵著這熱戲的表弟,雖說女兒出嫁親家請戲,女方家的人要避諱才是,但還是跟吳樂平說了。

吃罷晚飯嘴一抹,吳樂平就去了,是澮水河邊沒多遠的劉大橋村。順著澮水河北岸朝西走,不一會兒就到了。老遠就聽到鑼鼓聲,咣咣咣敲得起勁。燈光在夜空里射出好遠,生生牽著吳樂平的腳,很快把他拽到戲臺口。聽戲的男女老少,正入迷。吳樂平也不是第一次聽草臺班子的戲,每每看到那簡陋的舞臺,他嘴邊的酸澀就掛那兒去不掉。這戲臺已不是過去那戲臺了,過去的戲臺多講究啊,用土堆成半人高,四角豎著四根木柱子,前面的柱子掛著雪亮的汽燈,幕簾層層疊疊,色彩絢爛。這戲臺就是平地上扯塊廉價的化纖布,把前后臺分開,就像人需要穿衣服,別管穿個什么衣,能遮羞就行。臺上兩位演員正復制著電視里熱播過的小品,不時夾雜著當地的土語笑話,演繹得活靈活現。然后,就有了那聲高腔。當那聲悠揚的高腔從布簾里挑出來,吳樂平身板猛地挺直了,不錯眼珠地盯著那塊顏色灰暗的簡易幕布,等著那聲高腔出場。布簾被挑開,露出一張滿是皺褶的老臉。這老藝人沒著戲裝,草臺班子的人唱戲,都不著戲裝,平常穿啥,上臺還穿啥。他穿著藍布棉大衣,戴著一頂線帽,但一招一式毫不含糊。唱的是一出折子戲《陳妙常追舟》,男旦:

霎時間只覺得變了天斷了線,

眼睜睜看潘郎如箭離弦。

顧不得犯清規潛出道院,

顧不得人眼雜羞慚汗顏。

急忙忙追潘郎趕到江岸,

風浪大水流急郎在天邊。

郎君啊,奴來遲郎遠去何時相見,

只有那江浪急風送寒煙。

吳樂平只覺耳朵撲棱張開了,那熱辣辣的唱腔透過臘月里冰徹的氣流,直鉆進耳朵眼兒里。雖說只有一把二胡在伴奏,墜胡、三弦、琵琶、箏,還有月鼓、引磬、缽盂,都跑到爪哇國去了,吳樂平仍覺這是來自仙界的樂音。吳樂平把雙手握在一起,來回搓動,眼珠盯著老頭,仿佛坐在幾十年前的那方舞臺下,隨著涌動的人潮,迷怔到戲里去。

老藝人唱腔剛落,吳樂平呼地立起身,嘴里直咋呼,活著,他還活著!

吳樂平來不及多想,擠到后臺。剛才那唱陳妙常的老頭輕聲咳嗽著,坐在一把舊木椅上,有人恭敬地遞過一碗開水,老頭朝嘴里丟粒藥丸,把大衣領子豎了豎,帽子朝下拉蓋住耳朵。畢竟是臘月的天,風里摻著刀子哩。

吳樂平緊走幾步,上前朝老頭一抱拳,這澮水調您咋唱得恁地道,敢問您老……吳樂平話說到半截,突然住了口,眼睛像把刷子,在老頭的臉上來回刷著。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您老就是七歲紅!您是七歲紅!

老頭立刻起身,雙拳相抱,這位老板,敢情你知道俺師父七歲紅?雖說俺只跟師父學過半年戲,只學到了皮毛,但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難為你把俺和他老人家相比。又朝天拜了幾拜,師父啊,小徒辱沒您老人家了,可見這大千世界,總歸有人記掛著您哩。

吳樂平聽了老頭這番話,方才記起,七歲紅已去世好些年了,吳樂平在文化口里混,當然知道這些,只是,剛才一激動,他把眼前的老藝人喊成七歲紅了。老頭再向吳樂平抱抱拳,俺師父早駕鶴歸西,俺喜歡師父的那個腔那個調,只是學得不周全,讓你見笑了。吳樂平迷離了雙眼,長長嘆息道,我是要叫您的,您就是皮錢皮老師吧?皮錢怔了下,說,是啊,你還記著俺?吳樂平說,當年咱澮水河兩岸,誰沒聽過您的戲,都管您叫七歲紅哩!您的唱腔和七歲紅分毫不差,我小時候跟著您的戲臺口轉,還差點拜您為師哩!是我爹一鐵锨把我趕到學校,不然,我也會唱戲了。

皮錢定睛看吳樂平半天,說,我人老眼花,真記不起來了。那時候,確有不少孩子要跟我學戲,可是,我一個上不了臺面的野戲子,沒啥出路的,哪里敢收誰為徒?

吳樂平正要和皮錢細叨叨,那邊又喊皮錢上臺,大家還讓您唱一出,您累不?皮錢響亮答道,累個啥,你報個幕,就唱那出《王三姐守寒窯》。皮錢挑簾前,同樣甩出了一個高腔,又朝吳樂平眨巴一下眼皮,你等著,俺唱結束再同你拉呱兒。

這回皮錢可是生角、旦角一人包了,是薛平貴在寒窯與王寶釧離別時二人的對唱:

三姐啊,守得住來你將我守,

守不住啊,你將我丟。

薛郎啊,夫妻恩愛情深意厚,

三姐死在寒窯也不回頭。

吳樂平站在后臺仔細聽著,伴奏的二胡像著了魔法,只拉得如暖風托云,清流載舟。皮錢高高挑起的腔調朝云彩里甩,甩得老高,轉了一個大圈子,又繞回地上,纏裹著團團云絮,撫在人的胸口上。這是澮水調的過人之處,吳樂平有多少年沒聽過這個腔調了。他把眼睛輕輕閉上,只覺得皮錢的棉大衣變作了長長的水袖,繞著臺子飛舞,把三姐與薛郎離別時的凄涼撒得四處都是。

澮水調的音,楔在吳樂平心里,一輩子忘不掉,一碰到,吳樂平就沒了魂。剛工作那會兒,他就迷上了一個唱澮水調的女子的腔調,迷怔了好些時候,整日坐在文化站小屋里,女聲女氣地自拉自唱。背后有人說他犯了花癡病,幸虧他娘人托人幫他找了個小學教師做媳婦,他才正經八百過起了日子。

嚯——一個女聲響起,吳樂平猛地醒過神。這不是娘家老表嗎?娘家人來泡戲臺口,那可是大閨女生孩子,稀奇。聽戲的人都轉過頭看吳樂平,周圍一片嗡嗡聲。吳樂平仿佛從仙境墜落人間,羞得無地自容,抽身就跑。

往回走的路上,吳樂平仍舊回頭朝劉大橋村張望。戲臺口那兒兩只扎眼的大燈泡,把村子上空照出一片暖意,殺了冬日的蕭索。二胡的聲音消失了,皮錢的澮水調肯定唱結束了,換上的是一出勁舞,粗拉拉地滾動在鄉村路上,追攆著吳樂平有點羞愧的腳步。不遠處新修的高速公路,擺出刺眼的夜行車陣,明亮晃眼。吳樂平抬頭望一眼夜空,感覺那些滴水的寒星,已經砸了他一肩頭的露珠。

老遠看見表哥家的燈還亮著,吳樂平吱扭一聲推開大門,見來福正坐堂屋沙發上喝茶,一定是在等他回來。吳樂平脫口而出說,來福,你知道我碰見誰了?

還有誰,皮錢唄。來福神情淡淡。

原來來福知道,怪不得不怕壞規矩指引他去聽戲。吳樂平說,我得去找他,找那個皮錢。

吳樂平是騎著摩托車去找皮錢的。皮錢家的村子叫皮大莊,離澮水古鎮二十來里路。吳樂平先是沿著澮水河邊的省道走,后來拐到一條村道,不多大會兒,就到了。現在的道路都修得好,一水兒的水泥路,好走得很。那片地方吳樂平也熟,剛進文化站工作的時候,可沒少跑,找民間藝人辦演出證,也象征性收點管理費。那時文化站的創收,就靠這點管理費了。皮大莊是個大村子,和河南永城挨邊。雖說是兩個省的人,可是耪地肩挨肩,打場場連場,灌溉渠傍渠,你嫁我娶正常得很。皮大莊外出打工的人都回來過年了,村子顯得特別熱鬧。臘月二十三是小年,零星的鞭炮七七八八響著,有殺年豬的人家,門口支著大鐵鍋,燒著熱水,正等著煺豬毛呢。那頭即將被殺的豬真是缺心少肺,都快見閻王了,還圍著樹搖尾巴,直到屠夫拿著明晃晃的刀走到近前,才掙命般叫喚。幾個勞力,一人捉只豬蹄,豬就動彈不得了。屠夫殺完豬,又朝豬身上吹氣,很快,豬身腫脹得像頭小牛。那邊的大鐵鍋水燒開了,正好煺毛。一袋煙工夫,豬毛全部煺凈,豬身變得雪白無比,就等著開膛破肚。現在的人舍得啊,專門喂頭豬殺了過年吃。吳樂平在心里感嘆。

村里人見著陌生面孔,以為是走親戚的,得知吳樂平找皮錢,馬上說,皮錢不在家,去河南唱戲了。吳樂平心里一涼,怎么,又跑河南了?那人笑著說,是啊,又到河南去了。伸手一指不遠的一個大村子說,那就是河南啊,他到王槐樹去了,王槐樹有人家娶媳婦,請了戲,他去搭腔了。

這里人把串場子唱戲稱為搭腔。那就是說,皮錢又到另一個草臺班子搭腔唱澮水調了?吳樂平看著太陽正當頂,時間尚早,就重新騎上摩托車,到王槐樹去。

到了河南的王槐樹,一問,皮錢還沒到呢。男主人說,你到安徽看看,找巧翠,巧翠會跳現代舞。你找到她,興許就能找到皮錢了。

不用說,吳樂平又騎回到安徽。長這么大,吳樂平還是第一次兩個省來回跑。畢竟朝五十奔的人了,經不起累了,他的棉毛衫已經汗濕。吳樂平把羽絨服拉鏈拉開,直覺滿懷涼氣撲來,立刻又拉上了。看起來太陽暖和,臘月的氣流,卻還是刀子的性格。

騎上四五里路,很快到了安徽地界的謝劉營村。吳樂平進村問巧翠家在哪里。一個男人虎了吳樂平一眼說,找巧翠干啥?吳樂平怕這男人是巧翠的老公,說不定巧翠美若天仙,她男人不放心呢。怕有誤會,吳樂平只好編出一段話。我是澮水鎮文化站的,聽說巧翠歌唱得好,我來做個調研。男人嘎嘎笑道,她那嗓子,會唱歌?聽豬哼哼都比聽她唱強,她就會扭屁股。前兩天她男人還打她呢……男人過了話癮,指著一幢二層小樓說,那就是巧翠家。

巧翠家在農村算是洋氣的,二層樓很氣派。院門大開,院里很靜,幾只土麻雞在曬暖。一個文著青粗眉毛身材豐滿的女人,正端著一笊頭蘿卜在水池邊洗著。見到吳樂平,眉毛一揚說,找誰?找巧翠。吳樂平答。我就是,啥事?吳樂平忙說,我來找皮錢老師。那老東西,他不在這兒。看來,巧翠有情緒,是不是如剛才進村時那個男人所說,她挨打了?

巧翠不叫吳樂平進屋,吳樂平只好厚著臉皮,像熟人似的走進來,說,巧翠妹子,你的舞跳得不錯呢,咱這一片,誰不知道你啊?得到表揚的巧翠,面孔溫和下來,那道濃墨重彩的眉毛揚了揚,推開笊頭,把吳樂平讓進堂屋。

皮錢真沒來,但晚上我們演出時會見面,河南一個莊娶媳婦請了戲。巧翠給吳樂平倒了杯開水暖手,說,你是做啥的,找皮錢又做啥?

吳樂平說自己在澮水鎮文化站工作,來找皮老師說事。

畢竟文化站和戲連點邊,巧翠臉上多了層尊重,說,啥事驚動文化站的領導,這大臘月的。吳樂平說,皮老師的澮水調唱得好,我想請教他。巧翠撲哧一笑,那當然,皮錢就是靠著這聲腔調混事呢。他一直在河南唱,安徽不敢待,聽說年輕那會兒,相好的一大堆,哪村都有,說不定兒兒女女也有一大打呢。聽說那些戴了綠帽子的人,要把他剁碎了撒澮水河里喂魚。所以,他多年不在安徽待了,一直在河南鄉下,跟著草臺班子唱戲。不過,他現在牙也掉了,不關風了,氣也短了。巧翠擺著皮錢的種種不好,笑得沒心沒肺。吳樂平心被硌了一下,說,你背后瞎吣吣人可不好。巧翠吐一下舌頭說,其實誰都知道,皮錢也不忌諱的。

吳樂平緩了緩,轉個話題,問道,你喜歡澮水調嗎?為什么不跟著學點兒?巧翠嘎地一笑,光喜歡有啥用?那腔調,可不好學,飄飄揚揚、曲里拐彎的,控制不好就跑調了,不是誰都能學的;再說,我公鴨嗓子,哪管唱戲?說著,掏出手機,朝上面按一通,說道,我發微信幫你找找他。不一會兒,手機嘟的一聲響。巧翠說,我師兄回復說皮錢在迷糊拉家。吳樂平忙問,迷糊拉?是啊,他拉弦子時閉著眼睛,像睡著了,迷迷糊糊也能拉得不離弦,早年就是皮錢的琴師,皮錢不在安徽混了,他也不拉了。現在皮錢回來了,他又重操舊業,還是寶刀不老,兩人配合得天衣無縫呢。

吳樂平又問了巧翠,咋能這么快,說組團就能組團演出。巧翠說,方便得很,我們有個微信群,只要誰得到演出的信息,立刻發群里通知大家,往一塊一攏就行了。會唱的唱,會跳的跳。臘月里喜事多,農村人不講究,只要熱鬧就行。吳樂平問唱一場多少錢?巧翠說,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唱到半夜煞場,東家包個兩千塊錢的紅包,大方的能包四千,還有喜煙喜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問清了迷糊拉的村子,吳樂平走出巧翠家。臨出門時,巧翠說,真想留你吃飯,可是,俺男人脾氣不好,喜歡吃醋,會讓領導受委屈的。吳樂平聽了想笑。

吳樂平騎上摩托,朝安徽地界靳樓出發。冬天的皖北,有些蕭條,樹都是落葉的,村子就顯得光禿禿,一只只黢黑的老鴰窩,在樹梢搖晃著,這村有,那村也有,挺顯眼。趕到靳樓,三問兩打聽,迷糊拉的家到了。屋里傳來說話聲,還有弦子的拉動聲,是迷糊拉在跟皮錢靠弦哩。

對于吳樂平的到來,迷糊拉有些吃驚,皮錢卻顯得淡然,站起身,抱抱拳說,吳站長,受累了。

皮錢穿著黑棉襖,戴頂黑線帽。吳樂平問皮錢,皮老師,您臘月演出多吧。皮錢說,是啊,到處都有場,他們有個微信群,我不會玩那個,他們就給我打電話,我一準到場,難為他們記著我。那,您晚上幾點開始上場?皮錢說,可早可晚。吳樂平說,我想跟您嘮嘮。我也想同你說說話呢,皮錢目光炯炯地看著吳樂平,那眼神,不似他這個年齡的人能有的,是經過數十年舞臺的打磨,才會有這樣的神韻。

迷糊拉的家人送上熱茶,不一會兒,熱面條也上來了。大家一起吃起中飯來。之后,皮錢又跟琴師靠弦。皮錢說,多年不唱,有些生了,忘詞了。皮錢坐著唱澮水調《陳三兩爬堂》,聲音不大,卻和弦子緊緊貼著走,聲到哪兒,弦就到哪兒。迷糊拉的眼睛老得只有一條縫了,不迷糊也迷糊了,可是指法、弓法卻靈活如神,無論是換弦、分弓、連弓、快弓,還是顫弓、拋弓、長弓、撥弦、揉弦,他都運用得恰到好處。吳樂平對陳三兩這個才女是大為感佩的,她為葬父養弟,賣身為妓,雖是煙花女子,卻滿腹經綸,雙手能寫梅花篆字。不少才子拜她為師,她的文章,三兩銀子賣一篇,從此落名陳三兩。皮錢唱的是陳三兩跪大堂之上,受親兄弟酷刑審訊的那一段:

左一撇右一捺,

這是個什么字?

人到難處痛傷情。

人字兩旁添兩點,

小女子大睜兩眼跳入火坑。

火字下邊添口字,

小女子流落在幽谷之中。

谷字頭上加寶蓋,

大老爺該容情你怎么不容情!

唱著戲,喝著茶,間或說著話,太陽光慢慢變軟了,最后消失了。門口傳來突突突的機器聲。是一輛廂式輕型卡車,巧翠蹲在車廂里,咋呼道,該出發了。那邊發微信說,酒都擺好了。迷糊拉把二胡裝在袋子里,吳樂平跟著站起身。皮錢手朝袖筒里一籠說,走吧。叫隨車來的年輕人把吳樂平的摩托車架到輕卡上,皮錢說,一起到那里吃飯吧,大喜期里,沒關系,等會兒他們上場演,咱爺兒倆嘮嗑。

吳樂平單等的就是這嘮嗑。

車子拐到河南,又拐到安徽,把參加今晚演出的人,都接到車上了。各人自帶演出家伙,五花八門,有麥克風、音響、假發、拐杖、墨鏡,還有一只大喇叭。這喇叭是拴樹上的,好讓方圓幾里都能聽到。見吳樂平是生面孔,以為是新入伙的,就有人問道,唱哪出的?吳樂平幽了一默說,跑龍套的。巧翠嘴快,老皮的朋友。

辦喜事的人家門前擺著桌子,雖然大冷的天,桌子還是擺在外面。這也是有講究的,跑江湖的藝人,大喜日子里,不能登堂入室。也顧不得講究這許多了,大家圍攏著坐了,掄起筷子吃喝起來。東家勸大家吃好喝好,遞煙,倒酒,一副殷勤樣。畢竟是喜事,東家招待熱忱,晚上演出才更能出活。看來東家已不記得吳樂平白天問路的事了,反正來多少人,出場費也不會多給,只是添雙筷子而已。

燈泡已扯好,大喇叭拴在大槐樹上,播放著河南豫劇,三三兩兩來聽戲的,都搬著凳子過來了,男女老少都有。舞臺就是輕卡的車廂,全開門式的,方便得很。見人來得差不多,報幕員出場了。是個女孩子,普通話說得磕巴,代表中原歌舞團道出一大堆祝福的話。吳樂平心里一樂,還中原歌舞團,這點破家什?那中原有多大啊,這現組團的草臺班子能撐起來?

第一個節目是巧翠跳勁舞,在震耳的音樂里,臺下有人尖叫,是那些打工回來的小年輕,他們在城里學尖叫比學手藝快得多。巧翠的勁舞居然把演出推向一個小高潮。皮錢嘆息一聲,對吳樂平說,看看,現在的人都喜歡啥?

接著皮錢上場唱了《陳三兩爬堂》。吳樂平仔細聽著,確實如巧翠所言,皮錢的豁牙有些不關風了。可是,他那地道的,真腔真韻的澮水調,功力不減當年!

臘月的夜,開始冰涼起來。那盞一百瓦的大燈泡,在枯枝間掛著,正照著一個老鴰窩。冬天的鳥窩是空的。而冬天近年關的村子,卻是一年中最熱鬧、最有人氣的。

皮錢唱罷一出提前回家,吳樂平騎摩托車帶著他。鄉村的路沒有燈,星星很亮,倒也能把路照得輪廓鮮明。怕把皮錢摔了,吳樂平騎得很慢。路上,吳樂平想起許多年前,剛到文化站工作,騎車去接過一個有點名氣的旦角兒,也是夜晚,她正在另一個鎮上演戲,吳樂平奉命把她接過來救場。那時她也是鄉村草臺班子里的,唱出了名,戲就多,吳樂平所在的東崗鄉劇團和鄰縣一個鄉的劇團比賽,鄉長命吳樂平去接這個名角,因為這個角兒是鄉長老婆的干姊妹的表侄女。就是那次見了那個角兒,吳樂平知道了啥叫暗戀。她不但唱腔好,扮相也俊,吳樂平還發現,唱到悲情戲,她眼珠亮閃閃,像是掛著淚珠子,就是她那層淚珠子潤濕了吳樂平的心。煞戲后送她回去時,都半夜了,吳樂平騎自行車帶著她,一路心跳像擂鼓,本來攢好一堆話要說給她,但硬是一個字沒表達。后來吳樂平偷偷去草臺班子攆著她的戲聽,不久,就見不著她影子了。吳樂平魔怔了,關屋里自拉自唱,男腔女調,背后被人笑話是著了魔。

吳樂平笑著說起年輕時騎車接過一個旦角唱戲,并偷偷喜歡過人家的事。皮錢笑道,你騎車帶我這老頭子,沒啥感覺吧。吳樂平說,那會兒懂啥事,我現在可是肩負重任呢。

那晚,吳樂平和皮錢打通腿兒,幾乎說了一夜的話。聽了皮錢掏心窩子的一席話,吳樂平差點當場落淚。皮錢說,背井離鄉這些年,我一直想著澮水調。我想,如果澮水古鎮有人唱澮水調,我就在臺下鼓掌歡呼;如果沒人唱,我來唱;如果誰能撐起臺子,把澮水調再紅紅火火演起來,唱起來,讓我做啥我都愿意。我隨著草臺班子到處唱澮水調,是因為我沒有別的路子讓大家知道澮水調,接受澮水調。我回家鄉唱兩三年了,就跟著草臺班子跑,我不分他們的紅包,只要帶著我唱就行。藝人都講義氣,紅包到手,立刻分給我,有時還會多給我。我安徽、河南兩省都唱,說是兩個省,其實就是挨著咱澮水地界的地方。我總想,咱澮水古鎮有千年歷史,澮水鎮的棒棒茶館一條街,誰人不知?澮水調也有幾百年歷史了,不能就此消失吧?澮水調和棒棒茶,那可是古茶館缺一不可的文化啊。聽著澮水調,喝著棒棒茶,人生才有滋味,才有生機呢。我一直覺得,一定會有人站出來拯救澮水調。你看,我不就把你給唱出來了。你的工作就是管文化的,有門!這最后一句話是對著吳樂平說的,皮錢說完一臉寬慰。

吳樂平聽了皮錢的話,臉上一陣發燒。他整日在家拉二胡琢磨澮水調,可是,沒想過去救它。拿什么去救,找誰救?吳樂平一想腦子就發蒙。可一個唱了一輩子戲的民間老藝人,七十多歲的寡漢,卻想著這事。吳樂平羞愧地說,皮老師,我雖在文化站工作,卻沒啥能耐,到底拿出個什么方案,能讓澮水調不消亡?

首先得唱起來,只有唱起來,才會有應和。皮錢目光炯炯。

那么,誰來唱呢?光靠您?光在鄉間草臺班子里唱?

這當然不行,過去草臺班子紅火,有市場。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現在的娛樂方式太多了。草臺班子不跳扭屁股舞,不唱流行歌曲,不說小品,也掙不到飯吃。折子戲都是捎帶著唱的。好戲種是嬌貴的東西,要養起來才行。皮錢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說,咱們分分工,你搭臺,我唱戲。叫你搭臺,就是把場子找著,我去找演員。

吳樂平忙說,皮老師,您再說細些。

皮錢說,我在河南跑了不少地方。我想,咱古鎮有茶館一條街,咱們就學河南的樣兒,辦個戲曲茶館,以戲養戲,澮水調就會慢慢唱開了。

吳樂平陷入沉思。皮老師是否把他想得太有能耐了?他就是鎮里一個普通工作人員,雖然是文化站的站長,但其實不是官。似乎是看出了吳樂平的心思,皮錢繼續說,我知道,開戲曲茶館,上頭一時不會撥款給你,你也沒多少錢朝里貼,你要尋到有識之士,讓他們贊助,只要找到贊助,就水到渠成。你是干文化工作的,這個點子得你想。如果我在有生之年能看到澮水鎮再次唱響澮水調,死也瞑目了。皮錢再次緊緊盯著吳樂平,話鋒一轉,你可想過,人活著的意義?

不等吳樂平回答,皮錢接著說,人活著,大部分沒意義。我們家祖祖輩輩沒人唱戲,到我這兒,生而為戲。我從小不安分,跟著我表舅跑江湖賣唱,學些野曲兒。七歲紅在澮水河農場勞動時,唱的澮水調正好被我聽著了。我從沒聽過那么好聽的音兒,人間難尋。聽著聽著,我人就定住了,心也定住了,我覺得,我活著一直尋找的就是這種音兒,仙樂!我那時正跟著河南的一個草臺班子學唱曲劇,就人托人找到農場,見著了七歲紅,跟他學了幾出。人和人是有緣的,七歲紅見著我,滿心歡喜。他說我靈光,一點就透。七歲紅沒有徒弟,我只算他半個徒弟吧。他教了我些招式,反復說,澮水調是用心用情來唱的,心用好了,情到位了,戲就唱好了。從此我就唱澮水調了。七歲紅唱啥,我就學啥。1980年他再次登臺演唱澮水調時,他所有的戲,我都能從頭唱到尾了。你該奇怪我為什么一生不結婚吧,不是我不喜歡女人,我一生喜歡過很多女人,也有很多女人喜歡過我。可是,我把自己唱進戲里了,戲外的情呀愛呀,都沾染太多濁氣,我沒法改變戲里的我。嘿嘿,你笑話我這個老戲子了吧。沒辦法,定型了。我剛剛說人活著的意義,對我來說,唱著戲才有意義,下了戲臺,就沒啥意義了。現在,我快走下人生舞臺了,我的肺被切掉四分之三,現在剩的這點,它一旦罷工,我也就歇菜了。所以,我這個老戲子,想再做最后一點有意義的事,把澮水調唱起來!

皮錢說到這里,臉興奮得有些潮紅,眼波流轉不停。吳樂平從被窩里欠起身說,您身體不好,應當休息呀。

皮錢朝吳樂平擺擺手,說,三年前我得了肺癌,好在沒擴散,肺被切掉四分之三。醫生算著我永遠不能登臺唱戲了,可是,我還是站在舞臺上了,不過,整本戲演下來是不行了,只能唱折子戲。我要唱到生命的最后才熄火。你不用擔心,我還有些年要活呢,不把澮水調唱起來,我是不會閉眼的,你可要跟我同甘苦、共命運啊!皮錢說罷朝吳樂平意味深長地眨眨眼。

皮錢連帶講了他年輕時的那些事,跟傳聞差不多。他稱之為荒唐事。他說自己唱進戲里去了,臺上的戲煞了,他的戲還沒結束。那些女人,總把他領到麥秸垛跟前,話也不說,就抱住他,朝麥秸窩里拉,把自己交給他。有時月黑,他都看不清人長什么樣兒。說著,皮錢嘎地笑出聲來,這一聲笑,有點得意又有點輕浮。吳樂平突然想到人無完人這句話,這皮錢,戲唱得好,卻不知欠下了多少風流債,怪不得他不結婚,他在塵世哪里找得到戲里那般美妙的女子呢?燈光下,吳樂平細細打量皮錢,雖說七十歲的人了,身材也沒發福,因為唱男旦,眼梢有點上挑,反而顯得英俊。怪不得年輕時招女人喜歡。

兩人說到天光透亮,才瞇了一會兒。吳樂平臨走時告訴皮錢,他一定爭取讓他上縣里的春節聯歡晚會,把他唱的澮水調作為澮水鎮文化站的選送節目。他要皮錢準備一下。

澮水鎮選送的澮水調《陳妙常追舟》,在縣廣播電視臺直播時,戲迷們一下就認出了皮錢。皮錢和澮水調,把戲迷們對澮水調的念想一下挑起來了。這當然包括那個帶著兒子過來送車的朱守信。

一想到朱老頭送來的小車還蹲在大院里蒙灰,吳樂平上班就勤了。一進辦公室就抱著電話四處打,不僅是找人贊助辦戲曲茶館,還找人幫著賣車。吳樂平毫不氣餒地找那些發點小財的同學或熟人,向他們游說搞文化產業的事。是的,現在都這樣叫。作為文化戰線一員,文化產業的概念吳樂平是清楚的,文件上寫得明明白白:文化產業,是指以文化產品和文化活動為主體,從事生產經營、開發建設和管理服務的行業。澮水古鎮有棒棒茶老茶館,如果在老茶館的基礎上,搞一家戲曲茶館,既是傳播文化,也是服務文化和觀眾。吳樂平游說同學投資,一開始他們還感興趣,當聽說是唱戲,熱情立刻熄滅了。這些見錢眼開的家伙,不但不投資,還潑冷水。你有一個縣強嗎?咱縣的劇團都砍了,你能撐起什么呀?別亂砸錢了。吳樂平心里罵一聲,鼠目寸光。摔了電話,想想,又抓過話筒,接著打。皮錢所說的有識之士,吳樂平就不信找不著。

正在吳樂平屢屢碰壁的當口,朱小功找人來拖那輛破車,他尋著買主了。還算不錯,按吳樂平一口咬死的價,整三萬。吳樂平在澮水鎮的老街上,看中了一個地方,就是當年的老字號茶館。雖然破敗得不像樣子,但修整一下,開個戲曲茶館,沒有問題,關鍵是位置好。一年的租金是一萬塊,加上修繕費兩萬塊,三萬塊能先把臺子搭好。按皮錢說的,把戲場子先找到,然后才能去請救戲的人。

這時,一場同學聚會溫溫軟軟地圈住了吳樂平。

現在流行同學聚會,就像當年流行港臺歌曲一樣。大學的,高中的,甚至初中小學的,都會找個理由聚一下,到一家酒店擺幾桌酒,再照點相,拍點視頻,制成光盤,發發微信,這聚會也就結束了。這種聚會其實是財富大顯擺,特別是在澮水鎮。有些人,上中學時鼻涕亂淌,作業本上凈是紅叉叉,可這些年做生意跑買賣,有錢了,人五人六了,見著當年的校花,也敢直抒胸臆了。哈,錢能壯膽啊。吳樂平對這種聚會并不上心,覺得自己一個酸不拉幾的小文人,沒什么可擺到桌面上讓人羨慕的。但今年接到同學聚會的通知,吳樂平卻有些激動。大藥販子李大牛慫恿吳樂平說,只要你把靳美麗搞定了,你的戲曲茶館就能辦成了。

這是他們初中同學聚會。吳樂平的初中同學,官大的在鄰縣當縣委書記,官小的也是鄉村中學的校長了。當然,改行做生意的,大都發了財,男的換過幾任老婆的有,女的離婚后一直單著的也有。靳美麗做女孩時非常漂亮,她爹是食品站領導,家里伙食好,她胖乎乎的,很水靈,許多男生喜歡過她。吳樂平可不敢喜歡,條件差得太遠。他是農民出身,她家吃商品糧,那個年代,吃商品糧可不得了。不過,兩人有過交集。一次是放學路上,遇見隔壁班男生沖靳美麗吹口哨,臊得靳美麗無處可躲,吳樂平悄悄躲在商店拐角,掏出彈弓,照著四個男生的腿,一人賞一粒石子,疼得幾個家伙亂蹦,解了靳美麗的圍。還有暑假那次,吳樂平被他爹逼著去澮水街上賣菜,偏偏遇見了靳美麗。吳樂平把頭低到褲腰里都不行。靳美麗大喝一聲,吳樂平!拎起他的菜籃子就走。吳樂平只得跟著她,進到食品站大院,靳美麗把一籃子豆角、茄子直接賣給食品站食堂。靳美麗初中一畢業就進了鎮供銷社上班,吳樂平繼續上高中,朝人生前程奮進。靳美麗上班早,結婚早,下海也早。她和老公做藥材生意,十幾年前就發財了,聽說在省城合肥也買了房。吳樂平知道澮水鎮不少藥販子,發財后把原配留家里,再暗里娶個小的在外辦公司,靳美麗也不能幸免。她離婚了,澮水鎮的三間臨街大門面房和一座三層樓歸她,合肥的公司歸前夫。錢也是一人一半。閨女在省城上大學,靳美麗就在澮水鎮養老。手里有倆錢,又是自由身,她特能折騰,動不動就搞聚會,開著一輛時尚的紅色轎車,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喜歡拉著男女同學到半湯泡溫泉,或去皖南山里度假。李大牛要吳樂平搞定靳美麗,吳樂平心里生怯。他沒見過大世面,不懂風情,也不幽默,要讓一個三江五湖都玩過,酸辣苦甜都嘗過的資深美女掏錢辦戲曲茶館,可不容易。盡管是同學,但現今的世道,同學的那點情誼,算什么呢?

聚會安排在天香度假村,那是澮水鎮最好的地方。不僅有客房和餐飲中心,還增加了洗浴、按摩、唱歌的地方,美其名曰休閑會所。一伙人先在餐飲中心吃飯,酒當然少不了。仗著酒能遮臉,大家說了許多年少時不敢說的話,就是誰暗戀誰的話,這也是同學聚會的主打節目。李大牛先拿吳樂平開涮,說大家都濁了,吳樂平還青蔥著呢,有文化就是不一樣。然后又說他暗戀靳美麗。吳樂平知道李大牛的用意,便強撐著站起來敬靳美麗酒,說,老同學,別聽大牛瞎說,你那時是白天鵝,我是癩蛤蟆,哪敢啊!靳美麗已喝得眼里飛星,唇紅似火,逼吳樂平喝干一滿杯白酒,目光灼灼道,是嗎?我怎么沒感覺?吳樂平心虛地假笑著,不知如何接茬。也有別的同學稱暗戀靳美麗。李大牛說,不要瞎起哄了,能配得上靳美麗的,只有吳樂平,這叫才子配佳人。吳樂平觍著臉跟著笑。李大牛一個勁兒眨眼睛。這小子太狡猾了,明明腰纏萬貫,可一個子兒不掏,還讓他去騙一個女同志的錢,想想自己也真無恥。年輕時多靦腆啊,誰知現在臉皮這么厚!吳樂平在心里狠狠罵著自己。

大家嘻嘻哈哈,不覺每人都帶了幾分醉意。飯后分成幾撥,有去KTV唱歌的,有去洗桑拿和做足療的。

仗著酒意,吳樂平跟在靳美麗身后朝里走。靳美麗說不喜歡洗桑拿,要做足療。吳樂平忙說,他也喜歡做足療,會所里湖北來的技師,手藝好得很。靳美麗看吳樂平一眼,你常來?吳樂平說,也不多,偶爾吧。其實吳樂平一次都沒來過,只是聽同事閑聊時說起這里的湖北技師。

沒有單間,大家在休息室坐著等。李大牛和一幫男生洗桑拿去了,他邊走邊說,你們兩口子慢慢等啊。吳樂平不還嘴,脧一眼靳美麗,她神色平靜。等得久了,兩人淡淡說幾句閑話,終于等來一個單間,可是湖北技師還有客人沒做完,靳美麗要求等著。單間有兩張床位,服務生引他們先躺下休息,端來茶水和瓜子,就退出去了。燈光很暗,房間正前墻上有幅油畫,是沐浴中的裸體女人,吳樂平看了一眼畫,就不敢去看靳美麗了。估計她的酒意淡了些,不似剛才喝酒時那般兇悍,吳樂平略略放了心。擱以往,吳樂平飯后就回家拉二胡了,這孤男寡女待一起,可不是他的風格。他心里稱這種行為是墮落。可他硬挺著,他得為澮水調挺著。靳美麗在商界混這么多年,就算她不愿掏錢,至少也能給他提供一些信息。

空氣里流動著陌生的氣息,阻隔在吳樂平和靳美麗之間。吳樂平明顯感覺,他這種男人是不入她法眼的。青蔥?是清貧!吳樂平感到了空前的尷尬。好在湖北技師進來了,一男一女,端來兩只木盆,兌好熱水,又放上中藥包,把他們的腳放進去泡著,這邊就給按摩肩背。靳美麗發福不少,隔著衣服吳樂平看到她背上被文胸勒出的痕跡。她閉著眼睛,很享受的樣子,吳樂平也不作聲。躺下按摩腳時,吳樂平咬著牙說,靳美麗,我也要做生意了。哦,她閉著眼淡淡應一聲,做什么啊?想必她對吳樂平的處境不陌生,知道他這些年沒混成啥。做文化產業。吳樂平只好實話實說,就是想開家戲曲茶館。靳美麗說,有市場嗎?當然!吳樂平很肯定地回答,人們有了錢會做什么?當然是精神的追求!如果人人都是精神乞丐,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你沒聽一位名人說過嗎?如果一個人只有錢,那他其實是個窮光蛋。靳美麗懶懶地一笑,沒錢的人總是編排有錢人的事,這都是沒錢人瞎扯的,你倒是說說,開戲曲茶館能否賺到錢?

吳樂平臉上一熱,他娘的,又遭有錢人嘲笑了,但為了澮水調,這點羞辱算得了什么?吳樂平讓給他捏腳的湖北小姑娘手下使點勁,哼哼著說,這是文化站的一個新項目,當然賺錢!晚上演仨鐘頭,票價十塊,免茶水,瓜子、點心另算,點戲每段五十塊,自己上臺唱五十塊,咱澮水鎮以前做過縣城,現在雖然是鎮了,但人口多啊,而且有這么多熱戲的,怕沒人花錢聽戲?靳美麗說,你想過沒有,熱戲的都是老頭老太,就花十塊錢泡你的場子,白喝一頓棒棒茶,還能過戲癮,這樣你朝哪兒賺錢去?吳樂平爭辯道,不會那么慘吧,現在有錢的主兒也熱戲呢,我聽說河南的戲曲茶樓,都唱火了!哦。靳美麗沉默一會兒說,澮水調,真有那么大魅力?不信,我給你唱幾句。說罷,吳樂平馬上后悔了。不是不會唱,是從未在人前唱過,開不了口。他以前都是閉了書房門自拉自唱的,連老婆也不給聽呢。靳美麗見吳樂平扭捏,也不吱聲,倒是給吳樂平捏腳的湖北小姑娘抬了抬眼,老板,你唱啊,也讓我們開開眼。吳樂平騎虎難下,便把眼睛閉起,氣運丹田,在小姑娘啪啪啪的捶腳聲中,清唱了兩句:

王春娥在機房暗自思嘆,

想起了我的夫好不凄慘。

居然唱的男旦!靳美麗一下睜開眼,笑說,吳樂平,你還真有兩下子。捏腳的小伙子、小姑娘也跟著叫好。吳樂平直覺臉上發燒,心里罵自己,這樣向靳美麗賣乖示好,真是厚顏無恥啊!

見靳美麗不再接著澮水調往下說,吳樂平也閉了嘴。不覺一個小時過去,兩位技師收起家伙,說,二位休息吧,就走了。靳美麗抿了口茶說,回去吧,這里空氣不好。起身摘大衣。吳樂平也只得起來。賬是同學會一塊兒結,兩人穿戴齊整,徑直出去。

早春的夜晚,有些涼意,從暖房出來,吳樂平不覺打個寒戰。我送你回家吧。吳樂平想再抓住點什么,對靳美麗說。見她把紅色轎車倒出來,才覺得自己說送她是多么可笑。他無車一族,要借她的車輪子送她嗎?靳美麗搖下車窗說,上來呀。車子開出天香度假村,沿著澮河大道,一直朝前,卻并沒有進到鎮子里,而是開出了鎮子外面,開到澮水河老橋旁邊。澮水古鎮有兩座大橋,一座是新橋,一座是老橋。新橋在新街那里,高大威武,老橋離老街不遠,橋舊路窄,平常只能過農用車。在老橋邊,靳美麗停下車子,把暖氣開得很足,對著黑暗的河床說,傳說這老橋橋北曾有個石像,是位女子。當年她男人當兵走了,她就在橋邊等,等著等著,就等成了石像。哈,傳說總是感人的。年輕的時候,我總喜歡在這里散步,感受著傳說帶來的浪漫。那次,聽說那女的生了個男孩,我就從橋上跳下去了,前夫撈起我說,不離也行,你當老大。連死都不能改變一個男人的決定,我豁然開朗了。吳樂平,我還會信什么?轉頭看著吳樂平。吳樂平被靳美麗看得有些緊張,不覺喃喃道,男人,并不都是那么壞的。靳美麗說,是的,你就不錯,要不,去我家坐坐?我那里有上等棒棒茶,你嘗嘗?也讓我感覺一下澮水調。吳樂平覺著靳美麗眼里又飛出那種亮灼灼的星子,手心冒出冷汗說,這,這。哈,都什么時代了,還娘們兒似的,去不去?你不是想辦戲曲茶館嗎?

車賣了三萬塊錢,雖然不多,但可解決先期的費用。吳樂平租下了那座老茶館。老茶館之前雖然被修繕過,但新磚老墻上仍然顯露出斑駁的歲月痕跡。這棟兩層小樓,一樓的大廳正被賣家具的當倉庫用著。現在是正月出頭了,生意淡季,老木門上貼著白紙紅字:出租。

簽好合同,找人裝修房頂、墻壁、門窗、地平,至于舞臺怎么裝,置辦些什么家當,要見到皮錢后才能定。場地有了著落,吳樂平就給皮錢打電話。皮錢說,再好的場子,再好的道具,如果沒有好的演員,一切白搭。聽過一個名角能救一個劇團的事嗎?吳樂平說,聽過,以前七歲紅不就是讓縣劇團紅了又紅嘛。皮錢說,我現在就要給你找個名角,只要她肯來,這戲曲茶館就有救,否則,唱響澮水調還是一句空話。吳樂平不解說,皮老師,您不就是名角嗎?戲曲茶館辦起來,靠的是您哪!皮錢說,哈,你太高估我這個老頭子了,我雖然能唱幾出澮水調,可是,我的年齡和身體,已拉不住觀眾了,即便我拼了老命,也撐不多久的。我說的這個人,只要她肯來,她就是澮水調的貴人。他是誰?吳樂平問。皮錢意味深長地笑笑說,請過來便知。只要她同意,下一步就好辦。那,您有把握請得到嗎?吳樂平擔心地問。沒有十成,也有八成。對她,我還是了解的。不過,要請到她,非你親自前往不可,你可是代表著澮水古鎮的誠心哪。

一番商量后,吳樂平跟皮錢去了河南鄭城。

兩人坐的是火車,一路上,皮錢反復跟吳樂平說辦戲曲茶館的事。既然決定做了,就要做好,雖不說是破釜沉舟,但也差不多,我可以保證,演員不缺,名角不缺,現在缺的是錢、舞臺、樂器、燈光、音響和裝修,這些錢你要盡快落實了,要不惜工本弄到手!

吳樂平的臉騰地紅了。他正不惜工本做著呢,他跟靳美麗都約聊幾回了。讓他意外的是,靳美麗可不是別人想象的那樣,和他假戲真做。她只是靜靜地聽他聊戲,聊文化。她家三樓的陽光房,有花有草有茶。在棒棒茶繚繞的香氣里,她是安靜的聆聽者。我學歷不高,年輕時光顧著做生意,現在,條件好了,可以給自己充充電。靳美麗說得輕描淡寫,你是文化人,就多說說,給我學習的機會。

開始,吳樂平以為她拿勁,想等著水到渠成,后來發現不是。她就是聽他聊戲。他就侃侃而談澮水調的出處,澮水調有哪些傳統戲,哪些新戲,開戲曲茶館以戲養戲的意義。當然,還有存在的困難。他發現自己說這些時神采飛揚、口若懸河,不再是卑怯懦弱的小文人,而靳美麗呢,也不是傲慢多金的富婆。我只想真心換真心,靳美麗淡淡一笑說,你是真心救一個稀有劇種。我呢,是真心幫你一把。讓這個戲在澮水鎮唱起來,也是舉手之勞,就像當年你幾彈弓打哭那幾個壞小子一樣。

吳樂平心里一熱,他以為自己做得很隱秘呢,原來靳美麗看到他拉彈弓了呀,難為她還記得,也難怪她提著籃子幫他處理掉菜。仿佛有讀心術,靳美麗又說,真心不在商場,商場是真金白銀;真心不在同學會,同學會里都是浮華;真心也不在游山玩水、男男女女,那些不過是各取所需的打情罵俏、吃喝玩樂。真心,就是沒有利害關系,干干凈凈做事。靳美麗說這些時,一臉平靜。吳樂平心里又是一熱。看來,不光他把靳美麗看低了,包括李大牛在內的一幫同學,也把靳美麗看低了。靳美麗從澮水河老橋朝下一跳,也不是白經歷的,看破生死的人,或許最后在乎的,就是那點真心吧。而自己和靳美麗交往的出發點,有多少是真心呢?吳樂平不由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心里翻騰著和靳美麗的交往,臉上就淡淡有了紅暈,不知皮錢是否能看出他內心的波涌潮起。

皮錢咳嗽起來,近來他老是咳嗽。他笑道,是不是剩下的那點肺葉子要罷工了?吳樂平說,哪能呢?你是累的呀。然后說他正在找同學想辦法,很多同學做企業,手里也不缺這些錢,過一段時間資金就到位了……

到了河南鄭城,已經是半下午了。皮錢熟門熟路,帶著吳樂平,先找一家快捷酒店住下。皮錢說,晚上請你聽戲啊。吳樂平恨不能馬上見到那個名角,可是,到了鄭城的皮錢,樣子卻不急了。吳樂平想,皮錢可能有段時間沒來鄭城了,那就陪他先聽戲,過過戲癮吧。

兩人吃了河南燴面,又在一條小街上逛了一會兒。商鋪里擺賣著小商品,有小商販見了皮錢還打招呼。看來,這地方皮錢熟得很。

晚上快八點了,皮錢才帶著吳樂平,來到一家叫“悅己”的戲曲茶樓。里面的絲竹管弦正響得起勁。一進門,皮錢沖著迎賓小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和吳樂平找個角落坐下了。服務生忙送上熱茶、瓜子。吳樂平很新奇,四下打量著戲曲茶樓,見觀眾席滿滿登登,不時爆發陣陣掌聲。臺上正上演著曲劇《寇準背靴》,演寇準的演員氣喘吁吁背著靴子滿臺跑著追柴郡主,讓觀眾樂不可支。進入戲境,吳樂平很快忘記了心里著急的事,成了安心聽戲的觀眾。

接下來上演的《白蛇傳》選段,一個亮相,一聲風托暖云的繞梁高腔,直擊得吳樂平一個激靈。沒錯,是澮水調!那演唱的女子,一身純白戲裝,水袖舞動,裙裾搖曳,直走得云步若蓮花生姿,搓步似柳絮微顫;那纏綿柔麗腔調,只把暖暖柔柔拖舉到天上再回落到人間:

小青妹且慢舉龍泉寶劍,

許郎啊,妻把真情對你言。

你妻不是凡間女,

妻本是峨眉一蛇仙。

只為思凡把山下,

與青兒來到西湖邊。

風雨湖中識郎面,

我愛你深情拳拳風度翩翩……

吳樂平猛地坐直身子,沒想到沒想到,能在這兒聽到澮水調!這是皮錢的良苦用心呀。他看了一眼皮錢,皮錢正微瞇著眼看戲,沒搭理他。

澮水調唱罷,豫劇折子戲《對花槍》上演。聽到一半,皮錢說,走,去樓上。

吳樂平顛顛跟著。

后臺那里有個邊門,出去朝左一拐就是電梯。皮錢邊上電梯邊打電話,師妹,你回工作室沒?好,我們這就到。

皮錢所說的工作室,就在茶樓上面,二十樓。直至走下電梯進了屋,吳樂平都沒插一句話。

一位天仙樣的女子迎接了他們。她喊皮錢師兄。

聽了一半《對花槍》,算著師妹該卸好妝啦,才上來。師妹啊,你這出《白蛇傳》,是澮水調的真傳哪。皮錢邊說邊介紹,這是吳站長,專門來拜訪你的。這是小銀環,唱澮水調的,悅己茶樓就是她開的。

吳樂平明白了,原來剛才臺上唱《白蛇傳》的,就是這位美女呀。不用說,這就是他要接的名角了。再一細看,吳樂平哎呀一聲。這居然就是他當年用自行車接過來撐臺,又半夜送走的那個角兒!事隔三十多年,他們居然以這種方式見面。

雖然小銀環對吳樂平印象不深,但說起那次夜晚走穴唱戲的事,她還是有記憶的。因為吳樂平送她回去的時候,出了點意外,由于天黑,鄉間土路高低不平,一個大車轍,就把她從自行車后座上顛落下來了,而吳樂平,居然沒察覺,一直到她在后面呼喊,吳樂平才發覺車后座上的人沒了。誰能知道,事到如今,吳樂平又一次請她?而且是請她來救一個要消亡的戲種!

和小銀環乍一見面,吳樂平就覺著時光倒流了。小銀環的樣子沒怎么變,生活在戲里的人,一定是被戲鎖住了時光,鎖住了青春。要說有點不同,就是眼睛里透著遠離人間煙火的青霧。她膚色瓷白,眉梢挑得很高,身材窈窕,渾身散發著戲的神韻。她的眼神,也是水水的波波的。她的聲音,她的姿態,特別是那蔥白樣的五指從衣袖口淺淺露出,都帶著戲里才有的嬌俏。或許,在戲里生活慣了,戲外的塵俗,已經不能融入。吳樂平沒見過七歲紅,不知七歲紅是怎樣遠離人間煙火的,但見著小銀環,吳樂平明白,為戲而生的人,是可以一生都活在戲里的。

三個人圍著小茶桌坐著。小銀環的工作室清雅得很,墻上掛著工筆畫,每一幅都是戲曲人物,各種臉譜,動作各異,生動好看。沙發、茶幾都是純木質的,兩排書架上擺著書和雜志。皮錢說,師妹啊,吳站長親自請你來了,他代表的不是他個人,而是千年澮水古鎮熱愛澮水調的老少爺兒們,是愛戲、熱戲的棒棒茶眾茶客們!你雖長年在河南,可畢竟是咱安徽人,是咱桃源縣的人。為了能留住澮水調,不讓它滅絕,師妹只有受辛苦了。小銀環笑著看看吳樂平,并沒有拒絕的意思,可吳樂平還是發現她眉頭皺了一下。皮錢說,我知道,師妹起過誓不再回桃源縣,但這是澮水鎮呀,不是縣城。小銀環亮著眼睛看面前的茶幾,半晌說,我是對天起過誓的,不過,師兄你帶著樹葉樣的一星點肺,還這樣奔忙著,我破了誓,回一小會兒澮水鎮,又礙著什么呢?皮錢捏著嗓子笑了,我師妹就是大仁大義!你輔佐吳站長把澮水調唱響了,仍舊回到這里,過你的清雅日子。小銀環嘆息說,這清雅日子放這兒跑不了,我隨時能回來的,只希望這世道,不再像過去那樣待我了。

吳樂平后來跟小銀環熟了后,才知道她的許多事。小銀環是安徽的,她家接二連三生的都是女孩,她一落地,家人就把她送給河南云游四方唱墜子的藝人了。那藝人后來不唱墜子,輾轉在民間劇團唱“黑臉”,小銀環從小就在劇團長大,跟著養父吃百家飯。記事起聽到的是絲竹管弦,聞到的是香脂粉膏。小銀環四五歲就能到臺上翻跟頭,給劇團帶來不少人氣。稍長,她即登臺演唱。本來,養父希望她唱生角,就把她當男孩一樣養著,連發型都給她留成板寸頭,可是,她嗓子太甜了,只好改唱小旦。養父對她嘆息,戲子命薄。跟著養父走過幾個劇團,二夾弦、梆劇、越調,都能唱上幾句,逮著誰就學誰,也沒個正經師父。從十來歲演小丫環,到十四五歲正經八百演角兒,她會唱不少戲種。《對花槍》《打金枝》《穆桂英掛帥》,再到后來的現代戲河南豫劇《朝陽溝》。她唱銀環,小銀環的藝名也是那會兒落下的。養父不怕她認祖歸宗,就告訴她老家是安徽桃源縣的。桃源縣離淮河不遠,澮水河穿城而過。澮水河是淮河支流,從澮水鎮朝西,一直流入淮河,中間就流經小銀環老家門口。小銀環尋親成功,但并不待家里,她習慣跟著劇團跑。八十年代中后期唱戲紅火的那幾年,她跟團不止一次到安徽,特別是逢廟會,一個集能請幾臺戲唱,她也成了一個小紅角。謝幕時不得不送上一出折子戲,戲迷才肯散場。吳樂平那會兒接她來撐他們鄉里的戲臺(那時候吳樂平在東崗鄉文化站上班),就是她在安徽北部唱廟會時的事。她自然也聽到了安徽的戲,聽到了家鄉的澮水調。那是什么仙音呢?和她浸染數年的梆劇、墜子戲有天壤之別,那么婉轉,清麗,抒情,那么扯人的腸子!是的,她多次用到扯人的腸子這樣的話來形容澮水調。她當然聽說了名角七歲紅,她要拜他為師!七歲紅的那聲腔調把她的魂勾去了。就這樣,十八歲時,她離開民間劇團,到了桃源縣,拜七歲紅為師。起初七歲紅是拒絕的,但當她開口學幾句七歲紅的唱段,七歲紅呆住了。這不就是他要找的人嗎?其時七歲紅正把澮水調唱得滿街滿河流淌,他一直想把自己的技藝傳給誰,但苦于找不到合自己意的。團里幾個女孩有此意,他也教了她們,可是,那口唱慣梆劇的腔,朝澮水調上順,總是差點意思。而小銀環一開口,七歲紅心下一怔,就是她了!說起來這兩人算是有緣,一個沒正兒八經拜過師,全是跟著草臺班子轉,見誰學誰,一個也沒找到心儀徒弟,現在兩廂里看準了,就誰也不把誰丟下了。

三人結伴從河南朝澮水鎮進發。小銀環把鄭城的戲曲茶樓交由手下人打理,收拾一下,就跟著去火車站了。這趟車是城際列車,在安徽、河南兩個省的兩座城市之間跑,沿途站點不少,吳樂平小時候就坐過。三人一路都在說著澮水調,看得出小銀環眉頭并不那么舒展。皮錢嘆一聲說,師妹,你不介意我跟吳站長說說七歲紅吧,沒有七歲紅,哪有澮水調后來的紅紅火火呢。小銀環瓷白的臉上有了淡淡紅暈,一雙鳳眼看著窗外說,師兄,這沒什么說不得的。

七歲紅是桃源縣本土人氏。姓何,祖上是員外。何員外家宅豪奢,良田萬頃,也是方圓有名的大善人。善人之家,自是孕育澮水調的清雅之所,常于喜慶佳日,邀請全城澮水調演唱高手,云集亭臺樓榭間,吹拉彈唱舉辦歌會。據說,員外花園里的鳥鳴,都格外婉轉清麗。到了七歲紅這一輩,雖然兵荒馬亂,但清雅之音仍不絕于耳。話說那一日聚會唱曲,為七歲紅的爺爺慶七十大壽,剛剛七歲的何寶寶抓過缽盂,輕輕敲動,小嘴微啟,正是折子戲《陳妙常追舟》。奶聲奶氣的孩子,分不清生與旦,卻單揀著陳妙常來唱,一招一式無師自通。一幫叔叔伯伯愣怔片刻,忙不迭地為他伴奏,一曲終了,叔叔伯伯還驚訝得合不攏嘴。老壽星熱淚盈眶,一把抱過孫子,長嘆道,我的寶,你將來是紅角啊!七歲紅由此得名。從此,澮水調歌會到哪兒唱曲兒,都少不了七歲紅。那會兒還沒有女的唱,七歲紅就一直唱旦角,他音色甜美,蓋過女嬌娥。到十三四歲上,他就是個出名的男旦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已在民間大紅大紫的七歲紅進了桃源縣梆劇團,專唱澮水調。他大膽借鑒其他劇種,把小情小調的折子戲換成傳統大戲,真真讓澮水調大放光彩,讓喜歡澮水調的人過足了戲癮。特別是北京一位首長來安徽視察,聽了七歲紅演唱的澮水調,揮筆寫下“此曲只應天上有”,讓七歲紅成了當地名人,也讓澮水調成了縣梆劇團的壓臺戲。

三年困難時期,縣梆劇團解散了,依附于它的澮水調自然是唇亡齒寒。七歲紅受到過中央首長表揚,被調到了地區曲劇團,但下放運動開始了,七歲紅也不能例外,要到農場勞動鍛煉。那農場恰恰坐落在澮水河岸邊,七歲紅在農場是個寶,熱戲的場長叫別人勞動,七歲紅站著唱戲,只把農場唱得人歡馬叫,勞動場面熱鬧非凡。一直到八十年代桃源縣梆劇團恢復了,七歲紅才有了他平生又一次的大紅大紫。七歲紅到地區曲劇團,按現在的說法,是人才引進,開始曲劇團演出時,還讓他唱澮水調折子戲,后來就有人說澮水調是地方小戲,漸漸七歲紅上場的機會就少了。不久,桃源縣政府的小吉普開到地區所在的城市,找到相關領導,把七歲紅再“借”回到桃源縣梆劇團,七歲紅才有了用武之地,而澮水調也迎來了它的第二次輝煌。

這時候的七歲紅雖年過半百,但因為一直沒有結婚,加上常年練功,身材保持得好,扮相依然青春俊美。有著童子功的唱念做打和手眼身法步,直把澮水調唱得風生水起。那會兒傳統劇目不再受限制,老戲迷眼巴巴盼來了塵封已久的《三娘教子》《陳三兩爬堂》《楊八姐游春》《陳妙常追舟》等,這傳統大戲一開場,新老戲迷眼睛為之一亮。民間有這樣的話:不穿綢子不穿料(呢子),也要去聽澮水調;你再能,他再能,能不過我聽七歲紅(聽了七歲紅就會與眾不同)。還有更夸張的:不穿金,不戴銀,只要七歲紅戲文進耳門!

絮絮叨叨說了半天七歲紅,皮錢嘆息一聲,又接著說開了。都說一個名角能養活一個劇團,這話還真對。那幾年桃源縣梆劇團可沒少沾七歲紅的光,雖說劇團還是梆劇團,但演唱的戲大都是七歲紅的澮水調。到地區演出,或到省里參賽,可都是七歲紅帶隊拿獎。這七歲紅也是怪才,從小飽讀詩書,對戲曲有天然的領悟能力,會唱,還會寫本子。行內人私下說,七歲紅就是為澮水調而生,他的根就在桃源,他也不能離了桃源,澮水調也不能沒有他。可惜的是,七歲紅不過紅了三五年,就因為一件事拂袖離開桃源縣,直到退休,再沒登過戲臺。然后吧,一九九幾年的時候,縣梆劇團解散了,澮水調進不進人的耳門無關緊要了,大家眼珠子都盯著電視屏幕,不僅七歲紅,幾乎所有戲曲都和澮水調的命運一樣,滑入低谷,或慢慢消隕。直到患病去世,七歲紅再沒回過桃源縣。

火車咣當著,過了亳州北的渦河,又過了亳州南的淝河,進入澮水鎮地界。綠油油的麥子地,從車窗外唰唰閃過。小銀環一直看著窗外,沉思不語。吳樂平打破沉寂說,小銀環,你家就在這一片吧。小銀環回眸一笑,用手一指說,離鐵路不太遠,要不是前面這個村子擋著,都能看到我家的老屋了。

火車在傍晚時分把三個人扔到澮水鎮火車站。吳樂平把二人領到澮水鎮賓館,安排住下,然后征求二人意見,是否請一些同學朋友,或鎮政府的相關領導,給小銀環像模像樣接個風。小銀環蘭花指一陣舞動說,別,別,我社恐,悄沒聲兒最好,咱們隨便吃點,然后去看你租的茶館。吳樂平看著皮錢說,皮老師,我總得盡一下地主之誼吧。皮錢說,你聽我師妹的,她不喜歡跟生人打交道的,再說,咱們也不是外人,有啥客氣的。三人在賓館旁邊的小飯館簡單吃點東西,便朝茶館走。

茶館空著,跟燈火通亮的大街比,顯得很暗淡。吳樂平把門鎖打開,一股異味迎面撲來,他拉亮門口的燈泡,臟兮兮的地板上,攤著裝修扔下的雜物。吳樂平有點難為情地說,哎,還沒收拾呢,多臟,別進去了。小銀環不管不顧走進去,說,我看看,你要怎么裝修好。吳樂平說,這是老茶館,房東專門從上海趕回來,歡喜得很,說老茶館終于派上了用場,但也囑咐不要破壞原有墻壁、廊柱,我答應他原貌全部保存,就是壞了的地方得加固,不安全的地方得修整安全,然后,做個舞臺,其他按原樣擺,他還給了我一張茶館老照片。吳樂平說著,從落滿灰的桌子抽屜里,拿出一張照片。

黑白老照片上,是坐著喝棒棒茶的茶客們,他們舉著長管旱煙袋,聊著天,喝著棒棒茶。茶桌、廊柱、燒水爐、茶壺,清晰可辨。小銀環仔細端詳了老照片一會兒,在茶廳里來回走幾圈,指著舞臺在哪兒,燈光怎么布排,吧臺放哪塊合適。末了說,你看我的茶樓沒?就按那個樣子,不過,你這房子有拐角,我看,就把吧臺放拐角吧。又去樓上看了看,正好,樓上有幾間空房,想必是房東家以前住人的,可以當演員宿舍。

重回賓館后,小銀環又在紙上畫個草圖,還把需要購置哪種牌子的設備、多少錢,都寫了下來。吳樂平粗粗一算,沒有三十萬,辦不好。他心里再次火燒火燎起來。小銀環把筆輕輕抵在下巴上,鳳眼一抬說,你只管把場子收拾好,演員我帶過來,先把戲曲茶館場子撐起來,澮水調唱起來,以后慢慢招演員也不遲。

這時,手機響了。吳樂平看一眼屏幕,連忙接聽。成了,資金落實了。然后,又吭哧了一會兒,說,我同學約我去喝棒棒茶,談談辦戲曲茶館的細節問題,我去去就來。皮錢說,你有事,先去忙。下一步,就找人快點修繕,爭取早日開業。

吳樂平走到門口說,你們先休息,我過會兒來陪皮老師。

吳樂平回來時,已近凌晨。皮錢還沒睡。他睜著明亮的眼睛,看著吳樂平說,我看你八成是走桃花運了,瞧你的樣子就像。

吳樂平臉一熱,說,都是一幫同學,哪有桃花運。要說是跟靳美麗喝茶清談,皮老師信嗎?

皮錢嘎地一笑,桃花運有什么不好?

澮水調戲曲茶館是在端午節開業的。澮水河里賽起了龍舟,戲曲茶館這里就大唱澮水調。五月初五澮水河里劃龍舟也是慣例,年年都要舉辦,請來的領導先是給龍舟賽打響了發令槍,又跑過來剪戲曲茶館開業的彩。鑼鼓喧天,鞭炮齊鳴,靳美麗作為總經理出場,戴著胸花,神采奕奕;鎮里分管宣傳的李副鎮長、人大張主任都到場剪彩了。吳樂平候在邊上,沒有拿剪刀的份兒,可他滿心歡喜。李大牛也來了,邀了一幫做藥材生意的同學送了花籃助興。他趴吳樂平耳邊吹著熱烘烘的口氣說,聽我的沒錯吧,你搞定靳美麗,你的戲曲茶館就能成。吳樂平也不好解釋他和靳美麗只是知己,就反問他,為什么你斷定我搞定靳美麗就會辦成澮水調茶館?李大牛說,她不缺錢,需要的是有情調、有品位的生活,你正合適。而且,你身上那點不值錢的小文人傲骨,正激起了她的征服欲。氣得吳樂平搡了他一拳。

靳美麗畢竟是生意人,她很正式地跟吳樂平簽了協議,還找了會計師事務所給他們代賬。她的條件是,茶館賠了,她認命;賺了,五五分成。簽好字,靳美麗還說了句調侃話,真能把澮水調唱起來,也有我的一份功勞呢。

作為公家人,吳樂平所忙活的一切都是公益的,賺了,都算茶館的,等于以戲養戲了。賠了,肯定算靳美麗的。有那么一瞬間,吳樂平心生不安,他想,萬一肉包子打狗,不是對不起人家嗎?他玩的是文化,而靳美麗,扔的可是錢!吳樂平心里閃過一絲愧疚和心虛,不過馬上就平復了。人家靳美麗都拿得起放得下,他一個大老爺兒們,有什么好扭捏的?開弓沒有回頭箭,那就好好把戲曲茶館開起來!

澮水調戲曲茶館開業唱三個白天,不要門票,免茶水費。人真不少,光棒棒茶就喝掉百十斤。但看得出來,大部分是看熱鬧的。吳樂平在茶館大門兩邊貼副對聯:棒棒茶情長意暖,澮水調再唱新篇。戲臺左右兩邊懸了一副對聯,更招人眼:臺上唱臺下唱臺上臺下唱引唱,扮今人扮古人扮來扮去人扮人。

來茶館聽戲的,都會對這副對聯琢磨半天,會心一笑。朱守信被他兒子朱小功用輪椅推來了,吳樂平讓他坐最前面中間的位置。朱守信送的那面銅鑼,開場戲就敲響了,以后這面鑼就一直掛在廊柱上,像定海神針一般。

開館的第一出折子戲《三娘教子》,是小銀環上場演。她俊美的扮相,真腔真韻的澮水調,引得臺下歡呼聲一片。吳樂平站茶館一角,看著攢動的人頭,心里低低一呼,澮水調,從今天起,你來了,你來了!皮錢唱的是《打金枝》選段。他飾花旦金枝。鳳冠霞帔一上身,皮錢就脫胎換骨了。仍是舊藝人的慣例,先朝拉琴和打鼓的抱拳。這也是有說法的:不拜司鼓和琴師,臺上唱得不踏實。拜罷,水袖順著臺口轉,云步直走得五彩繽紛,眼珠亮灼灼地朝臺下拋,任誰也難相信,這就是那個袖著手,戴著土里土氣黑線帽的鄉下老頭。他在臺上朝唐王和國母撒嬌,那種千嬌百媚和蠻不講理,真是演得入木三分。皮錢的本事是楔在骨子里了,休想拔出來。

除了小時候見過皮錢穿戲裝,吳樂平見得最多的是他穿著大棉襖,戴著黑線帽。皮錢著戲裝的俊美樣子,也讓他大吃一驚。皮錢真是皮實啊,七十多歲的男旦,漂泊鄉野數載,腰身還是那么柔軟,誰能想得到!

朱守信連聲叫著好,眼淚流下來了,朱小功在旁不停給他遞紙巾。第一場演出空前成功,掌聲如潮,皮錢謝了三次幕,小銀環更是被觀眾挽留得難舍難分,只好再加兩段戲。她帶來的那批演員,都是她戲曲茶樓的骨干,也各有各的身法,各有各的腔調,三天里,直把澮水調戲曲茶館唱得沸騰如火、人氣高漲。朱守信兩手相擊,寬門大嗓不遮不掩地大叫,這樣好聽的戲,不唱,天理難容哪!話音一落,那些來聽戲的老戲迷老茶客們,個個濕了眼睛,拿手帕不停擦拭眼角。

吳樂平也才明白,皮錢為什么對唱澮水調那么有把握,他手里有兵啊,或者說,小銀環手里有現成的兵。茶館裝修,購置燈光、音響、樂器、戲裝等,靳美麗的首次投資全部清零,而小銀環帶來的人馬,不用操練就能上陣,這要省了多少力多少心哪!

澮水調戲曲茶館開始了晚間的正常演出。開業時積攢的人氣,使茶館生意紅火,也連帶著把老街上另外幾家棒棒茶館的人氣抬起來了。來游玩的人,白天喝棒棒茶,看老街景觀,晚上,再去戲曲茶館聽澮水調。

那晚煞戲后,卸了妝的小銀環捧著一把紫砂茶壺,和皮錢、吳樂平坐在臨窗的座位上喝棒棒茶。古鎮的夜晚,過了十一點,除了零星幾輛拉生意的出租車,就沒什么人在街上走了。街燈顯得迷離而蒼茫,偶爾響起一兩聲吆喝,都是夜場玩樂的人醉酒時的囈語。小銀環不顯疲累,倒像有滿腹的話要說。果然,她開口了。吳站長,你得快點招演員,我怕是待不長久的。在桃源縣的地界,我害怕,時時害怕,只有離開,才有安全感。

吳樂平不解地看著她。小銀環說,當年七歲紅拂袖而去的那件事,是跟我有關的。過去那叫男女關系,現在叫緋聞。

皮錢耷拉下眼皮,裝作聽不懂的樣子。小銀環撲哧一笑說,師兄,你有什么難為情的?我跟咱師父清清白白,沒什么可羞恥的,我只是不屑同庸人說罷了。

小銀環是在草臺班子滾大的,她骨子里都被戲填滿了。她又是那種很有靈性、很好學的人,所以,當她聽了七歲紅唱的澮水調,就入迷了,不能自拔。十八歲時,她跑到七歲紅身邊,拜師學藝。

本來,師徒二人是很純潔的相憐相惜,這也沒什么過錯。錯就錯在這兩個仙界的人生活在凡間。七歲紅唱戲成迷,凡間的女子自然不入他的法眼。所以,他一直是形單影只,而他寧愿形單影只,直到遇見小銀環。同樣是癡人,癡人相見,一個眼風就捕捉到對方的魂魄了。七歲紅決定把平生所學,盡數教給小銀環。他正在老去,若干年后,還要死去。他不能把一身的好戲帶到棺材里去。師徒二人臺上演戲,臺下說戲,可謂形影不離。就有謠言出來了。

那個年代,在凡人眼里,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臺上唱男歡女愛,臺下也保不準有啥呢。特別是在演出空當,師徒倆毫不避人,沿著城南的澮水河畔散步,能散到大橋上。兩人一邊走還一邊切磋技藝,一會兒唱幾句,一會兒做幾個動作。那時桃源縣城不少人都看到過這師徒二人比比畫畫的身影。

除了和師父散步說戲,小銀環還有個任務,就是被領導帶出去吃飯。這位領導管文化,當然也管劇團。七歲紅就是他用吉普車接來桃源縣的。他捧著七歲紅唱響澮水調,也是真心實意讓一個地方的稀有劇種發揚光大,為此他在戲迷心目中落下了愛才的好名聲。他也是真心愛戲、愛才。可是,遇著小銀環,他的分寸亂了。以前,他以為自己只喜歡戲,現在,他更喜歡唱戲的人。領導開始帶著小銀環赴飯局,向人介紹她是唱澮水調的新人,席間還要小銀環清唱一出。領導的賞識,小銀環是感激的,領導還不遺余力解決了她的身份問題,讓她成為桃源縣梆劇團捧鐵飯碗的正式演員。小銀環是知恩圖報的人,單純地以為,領導帶著她到各處吃飯罷擺,是對戲劇的支持,對劇團工作的支持。直到澮水河大橋上發出的那聲斷喝!

那回,師徒二人正往澮水河大橋上走呢,后面來輛小吉普,車窗搖開,傳來一聲斷喝,上來,小銀環!聲音很嚴厲。就是那個領導。小銀環不解領導為何那般嚴厲,她望著師父七歲紅,不知要不要上車。七歲紅拽住她的手,根本不看小吉普,照樣和小銀環有說有笑,繼續往前走。這時的七歲紅身上既帶著人間煙火味,也更顯出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真。他反感那個領導的做派,他覺得領導不像個領導了。這樣的事不止發生一次,只要小銀環和七歲紅散步,小吉普的影子就無處不在,以至小銀環對散步有點膽怯了。

進入隆冬,一場盛大的緋聞降臨。

擱到現在,這事很弱智,但那時人多單純啊,經不起一點點挑唆。

七歲紅和小銀環被人堵在了七歲紅的單身宿舍,而且是“捉奸在床”。其時,兩人正在燈下討論“離卻了峨眉到江南”這句唱腔,調兒要挑到多高合適。這是七歲紅新改編的澮水調《白蛇傳》,唱得正火呢。晚上天太冷,七歲紅就把一條小薄被蓋在小銀環腿上,小銀環坐床邊椅子上,七歲紅坐床上。門都沒閂,能有什么事?結果推門的人一進來,就看到被子從小銀環身上滑落下來。這事就被傳成捉奸在床,兩人分別被上級找去談話、寫檢討,在全團大會上公開點名批評。小銀環面臨的處境更糟一些,她將被開除出劇團。那個分管文化的領導,很嚴厲地把小銀環找過去,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說只要她承認是七歲紅強奸了她,她沒任何事,縣里把七歲紅攆走就是,扶她成為當家花旦。領導還把手停在小銀環的頭發上,反復摩挲,說,只要她聽話,她就不會有任何事,否則,哪里來的,回哪里去!小銀環錯愕地看著領導那張虛偽的臉,一個巴掌甩了過去,沖出了門。

小銀環沒等到被開除,就一氣跑回了河南。而七歲紅,也拂袖離開了劇團,再沒登臺演唱,直至去世。

說到這里,小銀環眼里噙了淚說,我師父憤然離開桃源縣,就歇戲了,變得神神叨叨,整日在胳肢窩夾個饃,低頭順著市里的老環城路走,或對著一棵樹笑,或不停嘆息,餓了就啃口饃。如果那時候有一臺戲救了他,他也不會六十多歲就撒手人寰。

皮錢長嘆道,七歲紅不如我皮實,他是長在仙界的,而我在凡間。

小銀環哀嘆,是我害了師父,如果我不跟他學戲,或許他老人家晚年就不會那么慘,也能多活些年。

小銀環從桃源縣梆劇團回到河南后,難免有些灰頭土臉,她找了一個不熟悉她的小劇團,混口飯吃。這樣過了好幾年,她以前的琴師找著了她。

那個琴師,跟她一同長大,一直給她拉頭把弦,小銀環到哪個劇團,他跟到哪個劇團,兩人青梅竹馬,琴瑟和鳴,是大家公認的“天生一對,地配一雙”的佳偶。不過,小銀環一直把他當哥哥待,沒男女方面的考慮,所以她才無所顧忌地跑去跟七歲紅學戲。琴師找到慘敗而歸的她,仍舊做她的琴師。小銀環跟琴師道出了心聲,她平生只喜歡唱戲,愿孤獨終老,別無他求。琴師最終離開了劇團,不再拉弦子,改做生意,而且生意做得很大,不久結婚生子。有天,他給小銀環說,你是我親妹,年紀也不小了,別再瞎跑了,要唱就在自家場地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小銀環就開了一家戲曲茶樓,茶樓一直紅火,錢也夠過日子。來搭腔的演員,唱什么劇種的都有,唯獨小銀環,只唱一種戲——澮水調。不但自己唱,還教出一幫徒弟。琴師偶爾會到茶樓坐坐,靜靜地聽她唱一出,然后悄悄離開,從不打擾。

對著淚光盈盈的小銀環,吳樂平一時手足無措。沒想到,這個當年讓他魔怔的女子,內心遭遇過這樣強烈的沖擊。他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皮錢突然撲哧一笑,有意把氛圍調得輕松些,師妹,你本來發了毒誓永不回桃源縣地界,這回不但回了,還把你老窩的演員端來唱澮水調,你這是在拯救一方文化,是善舉啊,怕什么?小銀環輕嘆了一聲說,誰知道會發生什么呢。不過,我都這把年紀了,也沒什么好怕的了。皮錢笑道,師妹,你先把我活埋了,再說自己老也不遲啊。

吳樂平一直是家里的廚子。文化站的工作不忙時,他到單位露個頭,就跑菜場采買了。老婆忙,中飯有時吳樂平做好送過去。她原來在鎮中心小學當教師,后來搞個病退,做起生意來了。早先做藥材生意的,該發的都發了,老婆是看著人家吃豆腐牙快,才下海開藥店的。如今澮水古鎮的新街上,一個店面連著一個店面,利多薄啊。生意不好做,她就來脾氣。她的目標是攢錢到合肥買套房子,就是大蜀山旁邊的仙宜居,她到合肥瞄過幾次了,可是,錢還缺得多呢。對吳樂平這個半殘廢(老婆當年嫁給魔怔的他,就把他當殘廢了)她是寬容的。澮水鎮販藥的多,銀行個人存款在全縣名列前茅,離婚率也名列前茅。像吳樂平這樣沒錢沒勢的窮酸小文人,守在老婆身邊,倒也讓人放心。老婆寧愿他買菜做飯,她來掙錢。對吳樂平平常搗鼓個二胡,哼個小曲,寫點戲本,在報紙上發個豆腐塊詩歌,她也不過問,就是他折騰著辦澮水調戲曲茶館,她也覺得他玩不了多久,就會再回書房拉他的二胡。說白了,澮水鎮發點小財就花心的男人太多了,吳樂平這種窮酸文人多青蔥啊,他老婆珍惜著呢。

最近吳樂平沒法給老婆送飯了,他白天鉆進茶館研究戲本,晚上想回家就回,不想回就跟皮錢打通腿兒。這段時間,吳樂平滿腔斗志,要把年輕時沒完成的事完成了。水到渠成的事情,他不做,就仿佛對不起自己的夢想。從小熱戲,到文化站工作后,真就發表劇本了,還被市里的劇團排演過。不過,很快戲就沒人看了,他寫本子的心也淡了。倒是寫過不少小品、相聲之類,在年節里找藝人來演。現在,他手里有個戲曲茶館了,又有老師在跟前,那還不抓緊時間寫個好本子?

吳樂平開始創作新的折子戲。他把《紅樓夢》《桃花扇》里面的精彩唱段挪到澮水調里來了。這些戲有昆曲、黃梅戲、越劇,吳樂平參看那些戲本,然后重新寫出一段適合澮水調演唱的折子戲唱詞。吳樂平把唱詞寫好拿給皮錢看,皮錢看著看著,快活地哼唱起澮水調來。吳樂平跟在后面馬上把他哼的曲調記錄下來。這種創作方式,就是民間藝人行話里說的順“水詞”。皮錢是在“順”,吳樂平記錄下他順出來的調調。這算是“水詞”創作的一種提升吧。這新的折子戲,又把澮水調抬火了,特別是小銀環,點她戲的觀眾太多,每晚都要加時間,有時實在唱不完,只得放在第二晚演唱。皮錢唱的《小二姐做夢》,可把觀眾喜歡死了。這出很長的折子戲,泗州戲有,河南豫劇也有,說的是一個大姑娘,做夢嫁女婿的好事。那里面的唱詞,真叫熱、白、真。皮錢穿上粉紅衣裙,在臺上搖曳生姿,遠看,真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

原來是俺婆家來娶我,

頭里走一頂啊花花轎,

后邊還跟著一班鼓樂。

滴滴滴答答答,

滴滴答答吹打著。

新女婿騎一匹高頭大馬,

陪娶客騎著那烏騅騾,

只聽得咕咚咕咚三聲炮,

喲!來到了俺家大門以外把轎落……

茶館每晚都坐得滿滿登登的,澮水古鎮的戲迷真不少,有許多固定觀眾,幾個好位置都被他們鎖定了。他們一晚不落地來聽戲、點戲。吳樂平粗算了一下,這些固定聽眾為兩種,一種是老戲迷,即那些拿著退休金或被有錢兒女寬待得像退休干部一樣的老頭老太。他們一生愛戲,不怕聽戲花錢,雖說點戲頻率不高,但隔三岔五總要點幾段。這個群體是為戲曲茶館增人氣的。另一種就是那些掙大錢的生意人。這類人喜歡在絲竹管弦里調理自己浮躁疲累的情緒,只要他們來,總會連著點戲,然后喝著棒棒茶,靜靜坐一個晚上。這類群體是茶館的貴人,專給茶館送錢來的。其他散客聽眾,是來古鎮游玩的,聽著鑼聲弦音趕過來,看熱鬧、圖稀罕兩種成分都有,他們不點戲,反正有人點戲給他們聽,最多,他們只付十塊錢的座位費,還能免費喝一晚上的棒棒茶。這種聽眾你來我往,常年不斷,是茶館的人脈,既能給澮水調傳名,也能活躍古鎮旅游文化。

戲曲茶館的演出時間是晚上八點到十一點。這都是小銀環定的,她在河南的茶樓也是這樣演出的。演員的待遇和演出多少有關。茶館印制了一個節目單,上面有演員簡介和擅長唱的戲曲選段名稱,開場時,每位演員先亮個相,唱段戲,之后就是觀眾點戲了,每點一個唱段收費五十元,點誰的戲多,誰的分成就多。票友也可自己上臺唱,每個唱段也收費五十元。這種互動形式,確實讓茶館熱鬧不少。吳樂平才知,這澮水鎮果真藏龍臥虎,那些年紀一大把、喝了半輩子棒棒茶的票友,在舞臺上大顯身手,直把澮水調唱得熱熱鬧鬧、風味十足。最難得的是原生態伴奏,這是皮錢的功勞,他的琴師迷糊拉教了一幫徒子徒孫,個個都能派上用場。

朱守信每晚都來聽戲,朱小功按時按點接送。朱守信喜歡羅成,喜歡姜桂芝,現在他又喜歡葬花的林黛玉。他每晚都點戲,茶館多次因他點的戲太多而延長演出時間。吳樂平把朱守信定為終身免費觀眾,老頭開始還不樂意,說小功有的是錢,錢放那兒長霉,不如拿出來支持澮水調。一旁的小功惶恐地朝他爹點頭。吳樂平當然不忍心把小功的生活費再拿過來,就百般哄老頭說,小功捐贈的一部車,足以讓他老人家聽兩輩子戲了。老頭才算心安。

小銀環帶來的演員,不得不河南、安徽兩頭跑。那邊的場子不能耽擱,那是小銀環的溫馨小窩。演員們一周一個輪換,來回奔波辛苦不說,兩邊的演出力量都明顯不足。小銀環給吳樂平出主意:把桃源縣梆劇團以前唱澮水調的演員找出來,讓他們來澮水調戲曲茶館唱戲。吳樂平雖在文化部門工作,對解散后劇團人員的分流卻是陌生的,都多少年了呀,到哪里找到他們?

小銀環跟桃源縣梆劇團她曾經的同事幾乎沒有往來,不過,有位唱青衣的演員,分流到縣啤酒廠上班后,又下崗了,居然到河南找著了小銀環,小銀環推薦她到一家戲曲茶樓唱戲,收入還不錯。小銀環就發微信給這位前同事,讓她提供一些信息,吳樂平又找到早已退休在家的縣文化館前前任館長,終于打聽到一些演員的下落。

時間是無情的,那些年紀大的演員,都年老體弱退休在家了,聽說吳樂平在澮水古鎮上辦茶館唱澮水調,小銀環不遺余力前來相助,他們滿臉潮紅,說沒想到臨死前還能遇著澮水調再次大放光彩。他們講著七歲紅,講著曾經風靡全縣的澮水調。那些尷尬事,老人們避開了,只反復表示樂意為吳樂平做事,不取分文。吳樂平被他們的一片真心感動著,卻不能勞他們的大駕,他們兒女擔憂的目光提醒著吳樂平,這些老人可經不起一丁點兒的勞累了。

按著老演員們提供的線索,吳樂平與小銀環一起,找到織布廠。這個大集體的廠子,早被民營企業并購了。武生演員小六,正站在電動門的一側,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人來車往。他的站姿讓小銀環撲哧笑出了聲,隨即眼圈紅了。沒想到,當紅武生小六成了私營企業的門衛。小六肩膀微聳,高大的身軀筆直挺立,雙拳微握,是典型的武生亮相。

小銀環走上前說,小六,你還記得我嗎?小六眨巴一會兒眼睛,兩道劍眉笑得坍塌下來,小銀環!吳樂平也作了自我介紹。進到門衛室,三言兩語就摸清了小六的情況。劇團解散后他到化肥廠上班,領導得知他是演武生的,就讓他進了保衛科,說是比較符合他的專業,其實就是當門衛。化肥廠倒閉后,他又進了這家民企,同樣是當門衛,雖說年齡有些大了,但年輕的女老板知道他演過楊六郎、羅成,喜不自禁,說,讓這樣的人當門衛,有品位!小六的兒子大學畢業工作了,愛人做鐘點工,他當門衛,生活倒也安穩。真沒想到,咱在舞臺上耍過槍棒,也能混口飯吃。小六紅著臉,嘆息一聲,倒讓小銀環眼圈又起霧了。小銀環憐惜道,這世道,硬是把你的一身功夫糟蹋掉了。聽說能到茶館唱澮水調,小六興奮中又擔憂道,多年沒練過了,還行嗎?又不好意思道,俺做夢老把被子蹬掉,就是夢中又在臺上耍大刀呢。

找到了小六,又找著了孟四姐、楊三梅,都是跟小銀環年紀差不多的演員。雖說楊三梅對小銀環和七歲紅的事推波助瀾過,但此一時彼一時,楊三梅已從供銷社退休,還每天推著小車,站大路口賣早點貼補家用。孟四姐男人做生意發了點小財,在外有相好的,就把她閑置在家了,她有時閑得慌,就邀三朋四友來家打麻將,無聊時對著卡拉OK唱戲、唱歌,還去參加過河南省的梨園春擂臺賽,雖說沒得獎,可見她唱戲的心還是放不下。孟四姐又推薦了她的“粉絲”加麻友,一起加盟到了澮水調戲曲茶館,一下,演員招滿了。皮錢出主意說,這演員一固定,得排個大戲出來,不然,老這么唱下去,沒勁,也沒新鮮感。小銀環也贊同。吳樂平就想著把《牡丹亭》搬到舞臺上。

《牡丹亭》的劇目多,昆曲、越劇、黃梅戲,吳樂平找出那些本子來看,又反復看了湯顯祖的原作,心里有了數。情節沒什么大的變化,唱詞要雅中帶俗,讓人聽得懂。反復推敲后,吳樂平把戲本寫了出來。皮錢一接到手里,就哼唱起來了。吳樂平說,皮老師,您哼慢點,讓我把曲子記下來。就這樣,吳樂平和皮錢趴在戲本子上,皮錢哼唱,吳樂平記錄,遇著不妥當的詞句,兩人還反復修改。演員晚上唱戲,白天休息,中飯后就沒什么事了,正好可以排戲。那段時間,吳樂平幾乎就泡在茶館里了,和皮錢、小銀環切磋戲本,選演員。這是一出愛情戲,主角杜麗娘非小銀環莫屬,春香這個角色倒一時難以找到合適人選。因為茶館的演員都有些年紀了,雖說也有四處走穴的年輕藝人到茶館試唱過,但她們擅長歌舞,對澮水調不在行。這時,小銀環推薦了她的徒弟沈艷艷。

沈艷艷的到來,把茶館所有演員都比了下去。她年輕、鮮艷、時尚、活潑,就像一陣熱辣的風,把戲曲茶館的角角落落都吹得一塵不染。當然,和冷艷傲骨的小銀環比,她還差了點什么。但因為年輕漂亮,那點差別也無關緊要了。

果真名師出高徒,沈艷艷入戲快,唱腔和扮相都不錯,這師徒二人臺上一亮相,直把《牡丹亭》唱得活色生香,也把澮水調推向一個新高潮。那段時間,茶館天天晚上爆滿,不點戲了,直接按人頭收門票。不但澮水古鎮和附近鄉村的老戲迷來聽戲,連離澮水鎮二十多里的桃源縣城的生意人,也開著車前來聽戲了。毫不夸張地說,那段時間走在澮水古鎮的大街上,總能聽到女孩子們捏著嗓門兒哼唱“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俺羞花閉月花愁顫”,男孩子則哼“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2015年元旦時,澮水調《牡丹亭》,居然被請到縣里的大戲院連著演了7天。這大戲院可是縣里最大的演出場地了。吳樂平沒想到,澮水調也被請進大戲院來演,收入多少無所謂,這說明上級肯定了,重視了,上級一重視,這澮水調就有救了。吳樂平那時走在澮水鎮街上,熟人再喊吳澮水,他聽著又受用又驕傲。吳樂平覺得整個澮水鎮的大街小巷,都流淌著傳統文化的河流。誰能想到,他這個文化站的小文人,也能把一個就要消亡的戲種,給打撈出來了?

小銀環在請沈艷艷時,說過一句話,“這孩子沒常性”。吳樂平不懂啥意思,也沒多問,直到沈艷艷抽身離開,吳樂平才明白小銀環話的含義了。

這沈艷艷確實把澮水調唱活泛了。她二十多歲的年紀,身材和唱腔都不在小銀環之下,要說少點什么,就是身上的那種氣韻。只有全身心沉浸在戲里,不食人間煙火者,才有那種氣韻,那是超越凡間的仙氣、骨氣。小銀環身上有,沈艷艷不行,她顯得躁。這臺上一躁,那臺下人更躁,就要來撩你了。小銀環唱這些年戲,沒人撩她,因為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讓她像一幅古畫。吳樂平借用書上的話來形容小銀環,覺得再恰當不過:香遠益清,亭亭凈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如小銀環擔憂的那樣,沈艷艷只在澮水調戲曲茶館待到春末,就離開了。她和小銀環說,師父啊,世界那么大,我還得多看看去呢。等哪天您想我了,發微信留言,我保證第一時間出現在您面前。

沈艷艷走后,小銀環第一次跟吳樂平講起了她。

沈艷艷起初是在一家草臺班子跑龍套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大排檔唱曲兒。十四五歲的時候,自告奮勇到小銀環的戲曲茶樓“搭腔”,小銀環覺得丫頭唱得可以,就把她收留了下來。沒想到這丫頭跟澮水調有緣,一下入迷了,就拜小銀環為師。從此,小銀環手把手教她唱澮水調。沈艷艷悟性高,學啥會啥,演啥成啥,不但澮水調唱得婉轉動人,就是那些流行歌曲、現代舞,她也唱得響,跳得火。這全能的妙人兒,確實把小銀環的戲曲茶樓唱得紅紅火火。可是,沈艷艷也能惹事。她不聲不響去一家夜總會跳艷舞,小銀環知道后,氣得不行。這沈艷艷倒勸導起師父來了,師父啊,我的魂是澮水調,我的身是招財進寶,您只管我的魂,別問我的身了。小銀環豈能容忍她的狡辯,要她做出選擇,要么在茶樓安安心心唱澮水調,要么離開。沈艷艷選擇了前者,但老實了不到一個月,又故技重演,裝病去跳艷舞,到后來徹夜不歸。小銀環把她攆走了。臨走時,沈艷艷跪在她腳邊,連磕三個響頭說,師父啊,您不知現在啥世道了,光唱戲能掙幾個錢哪!我隨便在臺上扭扭,錢就嘩嘩進口袋了,碰到那些大方的主兒,我還能住上高級賓館,人生在世,圖的什么呢?師父,您聽好了,無論我在哪里,只要您一聲喚,我馬上回來。小銀環也疼惜這個徒弟,雖說這丫頭貪圖享受,但也直言快語,對澮水調的喜愛,兩人也是一致的。從此沈艷艷云游四方,又會突然回到戲曲茶樓,唱上十天半月的澮水調,再次走人。她對小銀環像對待親娘一樣,好吃好穿的,都不忘帶給她。小銀環只好聽之任之,讓她來去自由。這次演《牡丹亭》,就把她叫來了。不用說,小銀環也想借助沈艷艷,把澮水調《牡丹亭》唱火。

《牡丹亭》確實唱火了,但要《牡丹亭》繼續保持熱度,得抓緊時間找到“春香”。

十一

找演員的事,吳樂平不擔心,他覺得小銀環有的是辦法,她有那么多資源。吳樂平最近被成功熱昏了頭,膽子越來越大了,大到他忘了自個兒也是有家室的,還有個紅顏知己靳美麗。家那邊好說,老婆保持著不陰不陽的嘲弄,對他不能送飯去店里雖說有些怨氣,但終究是知識分子,也無從發作。對他的夜不歸宿,以她對他的了解,知道他就是泡在茶館里,也泡不出多大名堂。那個年紀不小的小銀環,她見過,就是個唱戲的,瘦骨伶仃的樣兒,沒哪個男人會看上。吳樂平就使勁消費著老婆的縱容,對不能隔三岔五單獨跟靳美麗喝棒棒茶談詩說戲,有點愧疚。

吳樂平還發覺自己有個變化,自從小銀環來到澮水鎮,他似乎多長了一個膽。靳美麗有時以總經理身份到茶館巡視,或坐下來聽一會兒戲,吳樂平讓服務生給她沏棒棒茶,上瓜子,最多,吳樂平在她身邊待幾分鐘,說一說茶館的運營情況,完全把她當生意伙伴了。當然,有時也跟她說說澮水調,比如,新戲《牡丹亭》在澮水調里如何表現。關于“真心”的那些話題,兩人再不談了。那些話題,還是先前在靳美麗家陽光房的茶桌邊說過。吳樂平吃驚地發現,他有過河拆橋的嫌疑。

好在,茶館生意好,不誤分成。吳樂平這樣為自己開脫。

那天,和小銀環說戲時,吳樂平還試著拉二胡,給小銀環伴奏。說句天地良心話,這是吳樂平鼓足勇氣想了好久才敢做的事。他在文化站魔怔似的學拉二胡時,就凈想著那個被他接來救場的名角,想著要是能給她伴奏一曲,雖死無憾。吳樂平少年時夢想的愛情就是這樣的組合,一個唱,一個拉。哪承想,這夢想要等到這么多年才實現,而當真實現了,也就是純粹的伴奏。小銀環落落大方,目光像清水一樣明亮,沒半點雜質,這倒容不得吳樂平想污濁的事,兩人就在歇午的時候,一個拉弦,一個唱曲,自自然然。吳樂平微閉了眼睛,沉浸在一種悠遠美妙的感覺里。

吳樂平一心一意在自己的感覺里越走越遠。直到那場大雪的來臨。

臘八那天,澮水鎮落了一場大雪。暖冬的天氣,難得下這么大的雪,吳樂平滿心歡喜。半下午光景,雪小了點,他邀請小銀環一塊去散步。看得出,小銀環也喜歡下雪的日子,她在茶館二樓的窗子邊,不停地捉著小雪花,像個孩子一樣。兩人沿著澮水路朝東走,那里離田野最近。濉阜鐵路從不遠處穿過,消失在遼遠的雪野中。大朵大朵的雪花,把天地間攪得白茫茫一片,小銀環很興奮,不由唱起了河南墜子戲,那是她平生唱的第一個劇種。還說起她的養父,說小時候唱戲,一唱跑調,養父就拿竹片子敲她的手,又麻又疼。老人家如果活到現在,也能享享她的福。嘆息罷,又說沈艷艷,如果小丫頭一心一意唱戲,將來準是個名角,可是,丫頭不安心,過幾年青春不在,也就荒廢了。吳樂平也說了自己。說他從小就泡戲臺口,喜歡戲,抱著電線桿子聽廣播里播的七歲紅的澮水調,又跟著皮錢的戲轉戲臺,魂都被澮水調牽住了。他羞于說他還為著小銀環犯過魔怔。事隔多年,當年的夢想變作今天的現實,但到了這個年紀,夢想和現實是不能相融的,夢想放在夢里才美好,而現實,需要日復一日的努力。好在,他辦成了一件事:把澮水調戲曲茶館開起來,把澮水調唱起來了,這一生,也值了。

正說得帶勁,三輛小車開了過來。下雪天,土路也能走車。可這車隊也奇怪,兩人已經讓開道了,車隊還在后面一個勁兒地摁喇叭,不朝前走。吳樂平不由自主就拉了一下小銀環的手,想著車別碰著了她。這一拉手,三輛車就在后面停住了,沒熄火,也沒人下來。吳樂平就多看了一眼,見車牌號不是本省的。想,這下雪天,古鎮還有外省游客啊,他們也來看雪嗎?

想了一會兒,往前再走,走到鐵路邊,才發現那三輛車調頭開走了。

天怪冷的,吳樂平和小銀環朝回走,她唱起了澮水調。吳樂平也跟著唱,老是跑調,把小銀環唱笑了。

那晚的戲照常上演。“春香”一時找不到,沒辦法,小銀環只能從自家戲曲茶樓“借調”過來。也是個年輕人,唱腔不錯,演得很認真,觀眾都沒發現,這“春香”不是那“春香”了。

演出正進行時,吳樂平手機響了。是老婆打來的。她問,過臘八也不回家?吳樂平說,演戲忙啊。老婆說,你賞雪都有時間嘛。吳樂平不作聲了,老婆都掛掉電話了,吳樂平還沒想好怎么回答。心想,那就等晚場散了,再回家吧。吳樂平對老婆不心虛,他跟誰都沒事。

晚上演的全是折子戲,有新編的《牡丹亭》選段,也有《白蛇傳》《三娘教子》選段。輪到小銀環上場,下面有人送上一束花,是大抱的白色香水百合。小銀環接花時有些愣怔,吳樂平感到情況不妙。小銀環連著唱了三出折子戲,就連著收到三抱香水百合。謝場后,輪到觀眾上場演唱。唱的是一出吳樂平根據花鼓燈改編的男女對唱的澮水調,上臺的男女,著裝入時,大大方方,嗓音也不錯,雖說澮水調唱得不夠標準,但能這樣唱,就很難得了。

女:三月里桃花粉嘟嘟開,

妹子我偷偷下地挖野菜。

手提竹籃四處打望,

妹妹我等得好無奈,

為何冤家哥哥還不來?

男:大路上走我怕遇見熟人,

繞過了小橋進桃林,

趕集買來絲絨線呀,

送給我妹妹繡花名,

繡對燕子雙入云。

一個亮相,男的驚呼道,小銀環,可找到你了,怎么,妹妹至今還未嫁人?女的一聲悲啼,七歲紅哥哥,除了你,我今生哪個也不嫁!男怒道,少跟我裝純潔,你不是一直在河南被一個商人包養嗎?現在,你不過是個殘花敗柳,到我們澮水鎮,還能騙得了哪個?休得狂言!女的一聲嬌啼。男的惱羞成怒,抓過麥克風一把摜在地上,狠狠踩上一腳,又覺不過癮,隨后操起音響摔砸下去。幾乎是一瞬間的事,連吳樂平都以為是在戲中呢,可是,臺上假戲真做了。連鼓架子都不放過,那盞最貴的打光燈在瞬間熄滅,一時間整個茶館一片混亂。

吳樂平聽到朱守信在喊,小功,小功!還有人在喊,打小銀環,打那個婊子!吳樂平沖到前面,臉上立刻被貼了一個耳刮子。吳樂平高喊,快打110!快打110!

110來的時候,除了茶館的人,聽眾都不見了。地上一片狼藉,桌子倒地,茶杯碎裂,瓜子撒得滿地都是。小銀環目光呆滯,頭發蓬亂,衣衫不整;皮錢躺在戲臺一角,大口喘息著,說不出話來。吳樂平雖然頭腦發蒙,可理智尚存,他立刻打李大牛手機,讓他救場。

李大牛到來時,吳樂平眼珠子通紅,他媽的,這是哪個婊子養的干的!我讓你砸,我讓你砸!吳樂平一邊踢著腳邊的椅子一邊吼。當時也是氣過了頭,看見同學李大牛,突然覺得有個撐腰的人來了,滿腹委屈、怒發沖冠。李大牛把熊掌樣的手摁在吳樂平肩上說,吳樂平,冷靜點。警察在現場拍照,一名警察接過一個電話后說,肇事者已投案自首了,說是喝醉了酒,得意忘形了,人家答應照價賠償,醫藥費全包。得,你們保護好現場,我們回去做筆錄。呼啦一聲都撤了。

小銀環躲在房間里再不出來,李大牛讓手下把皮錢送到鎮醫院輸氧打吊瓶。其余演員在本地的都回家了,住在茶館宿舍的遠遠躲著。李大牛扶起一把椅子,坐下抽煙,一言不發。吳樂平還處在狂躁之中,說,李大牛,你看看,我得罪誰了,唱澮水調不犯法,開茶館也沒招誰惹誰,他們憑什么砸我場子?李大牛抽完一支煙才慢悠悠地說,你當然得罪人了。

你本事大,給我查查,我得罪誰了?吳樂平還在張牙舞爪時,李大牛說,你得罪靳美麗……她前夫了。

吳樂平錯愕地看著李大牛。李大牛接著說,人家不是砸你的場子,人家砸的是自己的場子,想啥時砸就啥時砸,你信不信?前妻也是妻,前妻的錢,也是前夫的錢。就是這么個邏輯,男人的邏輯!

可是,我和靳美麗干干凈凈的,什么也沒有,就是合伙開茶館。吳樂平憤然道。

你先把我說信了,不然,誰會信呢?還以為你在編劇本寫戲呢。

吳樂平看著李大牛的牛眼,不再說一句話。本來,他還想說,他跟小銀環也是干干凈凈的。這時候他覺得,說出小銀環三個字,都是對她的褻瀆。

那晚吳樂平到醫院看望過皮錢后,就一個人在街上走。他心里亂得很,一刻不想停,只有走動著,才能平息那顆煩悶的心。臘月里冰涼的氣流,把他裹得嚴嚴實實,可他覺不出冷來。想著一年前第一次見到皮錢的驚喜,騎著摩托車河南、安徽挨個村找他的辛苦。又想著年輕時對澮水調的癡迷,平生第一次對愛情的向往,以被人罵作花癡為終,以至他跟誰結婚都無所謂,才娶了一直喊他半殘廢的女人。為了辦戲曲茶館,和靳美麗喝茶聊天,談戲、談文學、談人生,仿佛在做陪聊……就感到從內心彌散出一股寒涼來。他一生沒大用,就是愛戲,有什么錯?他人到中年才有微弱的力量把澮水調唱起來,雖說使了點不太光明的手段,但也是救戲心切,總能功過兩抵吧。沒想到還連累了小銀環,本來人家過著安穩日子,這又給她帶一道新傷痕。一路憤懣著,不覺走到澮水河老橋。第一次跟靳美麗坐車到這里時,靳美麗說她聽到前夫移情別戀,跳下老橋自殺。誰能想到,靳美麗放過她前夫,她前夫卻不放過她,這都他娘的什么邏輯?現在茶館弄成這個樣子,還怎么往下演?他當時就不應該聽李大牛的話,哪怕去求李大牛,求其他的爺兒們,也比求一個女人強。爺兒們之間的事好說,大不了是錢的事,跟娘兒們之間,就真的說不清了……

澮水河的水淺到見底了,這是個旱冬。凌晨的河水,像一塊烏金,鋪在河底,閃著一層幽光。寒意更加深濃,吳樂平抱著膀子,像一根柱子,直直站到天亮。

十二

老夏的故事在這個地方煞尾了。他又拔出一根煙點上。

然后呢?我問老夏。

這是“然后—”。老夏拿出手機,從微信上發個圖片給我。是翻拍的舊報紙,《桃源周末》,上面有一篇文章。

老夏站著抽煙,我站著把文章看完。

小文人辦茶館遇“緋聞”

澮水調遭坎坷成“非遺”

2015年2月6日深夜(農歷臘月十八),澮水鎮老街澮水調戲曲茶館發生斗毆事件,造成幾名演員輕傷。澮水鎮文化站站長吳樂平,被一場“緋聞”所困。

經調查,吳樂平因與人合辦戲曲茶館,被合作者家人誤解,發生斗毆事件。真相被揭開后,吳樂平聲望大振,也使得“澮水調”這一澮水河沿岸的稀有劇種得以被發掘。

澮水調原名雅音。傳說元末明初,一位官人因不滿朝政,看破紅塵,棄官歸鄉,在澮水河岸邊出家為僧。他學識淵博,精通音律,又生性喜歡弦歌,特別擅長琴箏彈奏。出家后,終日研習不輟,漸漸吟哦出曲歌,常與眾僧彈唱自娛。不久,此曲歌在寺院傳唱開來。因其曲調清雅悠揚,又是僧人所創,故被人稱為“雅音”。后一位澮水鎮的秀才,雨天憩于寺院,聽此曲歌宛如天外仙樂,驚嘆不已,央求師父教授,終于如愿。秀才便把雅音帶到了民間,在澮水河兩岸一路蔓延。雅音便成了秀才、舉子們的自娛節目,茶余飯后,各自執了樂器,自彈自唱,其音裊裊,一派風雅。這風雅之曲,浸潤著蜿蜒清亮的澮水河,久之易了名,稱為澮水調。民間能歌善彈者,往往自發組織起澮水調歌會,于婚嫁、生意開張、新屋落成等喜慶之日,拎著三弦、二胡、琵琶,捧著月鼓、引磬、缽盂,前去慶賀。曲歌漸漸也有了固定曲目,都是歡樂祥和的《天官賜福》《八仙慶壽》之類。久之,澮水調里漸漸融入了故事,唱詞更加豐富。新中國成立后,桃源縣成立了梆劇團,團里吸納了民間唱澮水調的老藝人,演出梆子戲的同時,也加演澮水調。澮水調和梆子戲比,恰如一位妙齡女子和一個豪爽漢子,一個陰柔溫婉,一個豪放粗獷。讓人難以想象,同一片土地,何以派生出如此不同的劇種。

澮水調開始只演一些折子戲,沒有戲本,都是藝人們口口相傳下來的,內容不外乎流傳極廣的傳統戲。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七歲紅的出現,讓澮水調大放光彩,并一改多年雷打不動的折子戲,從而讓傳統劇目如《王金豆借糧》《對花槍》《打金枝》等,以澮水調的曲牌閃亮登場。隨著世事變遷,澮水調幾起幾伏,終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銷聲匿跡。

澮水鎮文化站吳樂平,經多方籌措,不遺余力興辦澮水調戲曲茶館,把深埋民間的老藝人挖掘出來,從而再次唱響澮水調,讓這一民族瑰寶綻放英姿。日前,澮水調申報安徽省非物質文化遺產獲得批準,小銀環、皮錢被推舉為“非遺”傳承人。

老夏再做出“請進”的手勢,說,“然后二”就在里面,請。

推開澮水閣虛掩的老木門,一股撲鼻的茶香迎面襲來。古色古香的茶桌,一排排靜靜安放,前排茶桌上,擺放著粗陶碗盛放的棒棒茶;靠后墻的舞臺,大屏幕背景圖是巍峨的澮水閣,兩個粗重的大字“歸來”,在屏幕上閃閃放光。老夏示意我不要出聲,我們在最后一排茶桌邊坐下來。

舞臺上,一個俊俏的中年女子款款走來,她對著大屏幕上的老茶館澮水閣,凝視良久,而后一聲長嘆,我回來了,爺爺,我回家看您來了。語氣凝噎,淚水長流。女子手里捧著一只紅木小盒,她打開盒子,說,爺爺,這是您當年送給奶奶的棒棒茶,奶奶一直保存著。奶奶去世后,棒棒茶就由爸爸保存著。這是咱家老茶館澮水閣的棒棒茶啊,我要再把它放回咱家的茶館里……

這時,坐在第一排拉二胡的男人站起來,打斷道,棒棒茶最好是放在陶瓷罐里,才更真實。老師,您說是不是?

有道理,道具重換一個。說這話的人,沒有起身。

好啊,那就聽師兄的。臺上的女子笑意盈盈。臺下拉二胡的說,那,我們再靠靠弦。

女子朱唇微啟,臺下管弦齊鳴:

秋到古鎮菊初黃,

信步老街詩興長。

澮水有聲悠悠去,

棒棒茶館茶飄香。

文化振興唱新曲,

英雄事跡美名揚……

我旁邊的茶桌上,放一個文件夾,打開著。不由就掀開來看:現代戲澮水調《歸來》。編劇:吳樂平,作曲:小銀環。

猛地抬頭,朝臺上望去。女子已款款移步臺下,老夏把全部大燈打開,茶館里一片明亮。

老夏先鼓掌,好戲!沖著拉弦的男人喊道,老吳!吳樂平!

吳樂平站起身來。這是個相貌平平的干瘦男人,一臉的褶皺。有人要寫你,寫你的澮水調!老夏大著嗓門兒喊。吳樂平滿臉的褶皺里立刻被驚訝所填滿。

我立刻上前跟吳樂平握手,然后跟那個安坐前排的老頭握手,當然,還有剛剛走下舞臺的中年女子握手。老夏一一介紹,這就是名揚澮水河兩岸的皮錢皮老師,這位不用我說,你該能猜到,沒錯,名振安徽、河南兩省的小銀環!一瞬間,我感覺雙手握滿了鮮活靈動的澮水調。

放心老吳,先把這出《歸來》演好,然后再聽你的故事不遲。老夏又沖我得意一笑,剛才跟你說古鎮的修舊如舊工程是有機生長,這茶館,還有這幾位老藝術家,還有馬上就要上演的現代戲澮水調《歸來》,都是有機生長的一部分!我要把鄉村振興的文化資金,用對地方!

我朝老夏豎起大拇指。老夏更加得意了,作家先生,中國有個農民豐收節,我們古鎮就舉辦個農民文化節,放在中秋節三天長假里,《歸來》是文化節的重頭戲哩,到時,有得你看!

2023年農歷八月十五,澮水古鎮舉辦了農民文化節。第一天的踩街項目,熱鬧非凡,古鎮老街上走動著秧歌隊、高蹺隊、民間舞蹈隊,穿紅著綠,彩扇飄飄,人頭攢動,一片歡騰。最熱鬧的當數澮水調戲曲茶館上演的現代戲《歸來》,這是吳樂平的又一次大膽創新,他借一場現代戲讓“非遺”澮水調精彩呈現。《歸來》講述一位英烈后代回歸故里祭拜先祖,為家鄉文化振興無私奉獻的故事,讓“非遺”與現代融合,讓古鎮再唱新曲。

戲臺邊的兩根廊柱上,新換了對聯:棒棒茶引領時代風潮,澮水調助力文化振興。這是老夏的原創。坐在茶桌邊聽《歸來》,老夏讓我把臺上唱戲和臺下聽戲的人,和他講的故事里的人對上號。我四下張望,很快說出來哪位是朱守信,哪位是朱小功,哪位是迷糊拉……當然,小銀環和皮錢,前陣子已經認識了。

然后呢?老夏追問。

然后,我緊盯著舞臺,追著那個在戲里開民宿唱澮水調、宣傳澮水調的鄉村女子的腳步,聽她演唱:

朝飛暮卷,

云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沈艷艷!我雙掌一擊,脫口而出。

責任編輯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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