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病人老萬又逢春

2024-07-24 00:00:00何榮芳
清明 2024年4期

1

黃昏的老街上,老萬背著手氣定神閑地晃過來,嘴上含著一根光明煙。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細長,跟他寬大的身材不成比例。當他拐過外地女人開的洗頭房,走到老姚的彩票店門口時,影子便折疊成一個銳角,一半黑漆漆地落在粉白的畫了宣傳畫的墻上,鬼影子似的一點也不和諧。

老萬六十五了,個頭不算矮,大眼厚嘴,稀稀拉拉的花白頭發梳了個背頭,把馬臉拉得更長。老萬是小縣城名人,至少在他生活的這一片是個名人。男人們背地里叫他大公雞,不只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中的大公雞,還是公雞中的戰斗機。女人們則笑罵他為老痞子。通常情況下,老萬下了班不是去外地女人開的洗頭房,就是去老姚的彩票店。自從桃花來了之后,洗頭房他便極少去了。但是彩票店他是一定要去的,即使不買彩票,他也要仔細研究墻壁上的彩票中獎走勢圖,揣摩哪些數字是幸運數字,幻想自己中獎后的美好情景。

老姚正坐在門口的槐樹旁和屠戶劉一刀下棋。老萬伸長脖子一瞧,老姚明顯走了敗局。老萬樂不可支,重重地在老姚的肩膀上拍了一下說:“老姚,今個吃了幾泡馬屎?”老萬說話帶吼,聲音沙沙的,仿佛喉嚨里塞了幾塊干樹皮。

老姚手里抓著幾枚棋子,輕輕地在棋盤上敲著,嗒嗒的聲響仿佛是老姚思維的節奏。老姚裝作思考的樣子敷衍著老萬。

“老姚,不能只顧著下棋,生意都不做了。”老萬見老姚不吱聲,便又說道。

老姚知道老萬又想買彩票。如果是別人來買彩票,老姚早就站起身鉆店里去了,留下好戰的劉一刀一個人坐外面干著急。但老萬不同,老萬說是買彩票,其實是賒彩票,他已經欠下七八百塊錢了。每次催他還,他總是脖子一梗,吼著催什么催?老子又不是不還你?等老子中了獎發了財,連本帶利息都不會少你。每次這樣說過之后,還要強行再打幾注。老姚不太敢得罪他,害怕哪天彩票店的窗玻璃又被砸了。

老萬見老姚不理他,臉上有些掛不住,站了會,又覺得無趣,把一口濃痰射在旁邊的槐樹上,罵了句粗話便晃走了。

老萬扭著脖子往前走時,一件黃馬甲疾馳而來,隨即摩托車“吱”的一聲停住了,外賣小哥兩只腳叉在地上,吼道:“你這人怎么走路的?”

一聽這樣說話,街坊們就知道這外賣小哥準是外地人,不認識大公雞老萬。有人便屏了氣準備看好戲。

“你說誰呢?是你把老子撞著了。”老萬沙啞地吼著,僵著脖子朝外賣小哥靠過去,一條腿緊貼著摩托車的前車輪,又伸手揪住了外賣小哥的前襟。

外賣小哥尖著嗓子連說:“沒有撞著。”老王指著褲腿上的泥印子,硬說:“撞著了,腿痛得厲害不能動了。”有人朝外賣小哥示意,叫他拿兩百塊錢給老萬買條煙,把事給了掉。但外賣小哥偏偏認死理,堅持說老萬碰瓷,不肯拿錢。老萬撩起褲管,發現小腿紅了一塊,忙說:“老子不要你的錢,老子要去醫院。”外賣小哥一賭氣,放下摩托車,叫了輛滴滴快車,就帶老萬去了人民醫院。

在醫院大門口下了車,老萬不走,說腿痛走不了,逼外賣小哥去醫務室租了輛輪椅,把他推過來推過去。外賣小哥要帶他看骨科拍片子,老萬堅持要照CT,而且要做全身的。外賣小哥這時早已后悔,想跑,卻被老萬一把攥住衣襟。老萬抬起他少了一截小拇指的右手在外賣小哥眼前晃了晃,把那根小拇指蹺得像一面旗子。隱晦的肢體表達讓外賣小哥又恨又怕,只得交錢給他做CT。等到老萬躺在CT床上,外賣小哥一邊罵著無賴王八蛋,一邊趕緊朝醫院大門口跑去。

老萬這一查,倒真查出毛病來了。醫生說:“你腿沒有問題,但胃里有暗影,去做個胃鏡吧。”

老萬跟醫生開玩笑:“胃里有腫瘤?”

“這個可能性比較大。”醫生其實不能確定,只能含糊說,“胃里有暗影,可能是因為有腫瘤,也可能是因為炎癥、胃息肉等造成的。”醫生撿最壞的講,就是逼老萬去進一步檢查,然后他才能進行針對性的處理。

老萬心里一咯噔,兩腿不免有些發軟。不會,我怎么會得那種病?得了癌癥還能有這么快活?聽說疼得想撞墻壁,人也會瘦成一把筋。我這樣頂多也就是個潰瘍,怕個球。

老萬不想去做胃鏡。他以前做過一次,那玩意從口腔插入喉管,再進入胃里,嘔得他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上次檢查的結果是胃潰瘍。老萬想再去做一個核磁共振,確認一下是不是真的變成腫瘤了,卻發現外賣小哥早已不知去向。老萬兜里沒有帶多少錢,就是帶了錢他也不會去做,一千多塊呢,機器咔嚓幾聲就沒了,誰舍得?

老萬心事重重地站在電梯口,又點了一根光明煙。電梯門開了,老萬一側身子搶在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前面進去了。電梯里人不多,五六個人,這個點不是人流高峰期。大家都一臉嚴肅,像進出法院一樣。老萬一進電梯,一個矮個子女人立即用手捂住鼻子。老萬居高臨下地微瞇著眼,不動聲色地看她忸怩作態。

“師傅,公共場合請不要抽煙。”說話的是老萬身邊站著的瘦猴似的小伙子,本來在苦著臉想心思,這會皺起了眉頭。老萬懶得理會,裝作沒聽見,又吸了一口。

“真沒素質。”小伙子翻了老萬一眼道。矮個子女人立即應和道:“公共場合不讓吸煙,連常識都不懂。”老萬心口的一團火咝咝冒煙,他瞥了他們一眼,昂起頭,看著電梯頂。電梯門開了,里面的人往外擁,外面的人往里擠。老萬一跨出電梯,伸手在人群中拽住了那個瘦猴似的小伙子的后脖衣領,小伙子惱怒地回頭,老萬碗缽似的拳頭便照著小伙子沒肉的瘦臉砸了過去。周圍人迅速散開,遠遠地圍著看。沒想到小伙子頭一歪,反手扣住了老萬的虎口,只一扭,老萬便不得不轉過身,咧開了嘴。老萬用腳往后踢,想踢小伙子襠部。小伙子一把揪住老萬稀疏的頭發,把老萬的頭朝墻壁上狠狠磕了幾下,老萬眼前飛過一片柳絮似的金星,血跟著流了出來。

老萬回家時,頭上捆著白色的紗布,洇著一塊鮮紅,像頂著一個大雞冠。他對桃花說,中午酒喝多了,磕著了。桃花趕緊給他煮了幾個荷包蛋,還放了一大勺紅糖,要給他補補血。

2

說老萬身體出狀況的還有桃花。

桃花摸了摸老萬光溜溜的脊背,說:“你身上掉肉了,肩胛骨這么高,是不是病了?”

老萬翻了個身,雙手枕在腦后,沒好氣地說:“我能吃能睡,能有什么病?”語氣中透著不快。

“這年頭,生古怪病的多,以前你聽說過三高嗎?沒有吧?以前你聽說過癌癥嗎?沒有吧?現在這個癌那個癌的,好像連頭發梢都會得癌癥似的。”

“那是以前醫生水平低,人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老萬心里躁,嘴上卻嘟囔道。

“不對,現在是什么都不干凈了,不得病才怪。以前大地干凈,手指頭割破了,摳塊泥巴按在傷口上,比創可貼管用。現在呢,你用泥土按按傷口試試,指不定就會患上破傷風、敗血癥什么的。現在不只是土地不干凈,空氣也不干凈,水也不干凈,吃的東西也不干凈……”

桃花還在絮絮叨叨,老萬煩了,套了褲子趿了鞋,把褂子披在肩膀上,回自己屋里去了。

老萬砰一聲帶上這邊的門,又砰一聲關上他那邊的門。本來是兩室一廳的房子,他把主臥原來的門用磚堵了,向外另開了一道門做了出租房,出租房里也隔了衛生間和小廚房。租過的房客有十多個,有的太邋遢;有的太吵鬧;有的常拖欠房租,老萬火一上來,拎了他們的東西就往外扔。

桃花是前年冬天過來的,圍了方格子頭巾站在雪地里朝他笑時,他就覺得一片陽光灑到了雪地上。桃花比老萬小了七八歲,瘦瘦小小的,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桃花向他打聽哪里有房子租,他就把她帶到自己家了。桃花看了他的出租房,挑剔種種不是。老萬沙啞地說道:“如果不是因為等拆遷,我早就住上大房子了。”他腰板挺得直直的,一副腰纏萬貫的樣子,跟桃花說道:“好房子外面也有,這個價錢你能租得到?”桃花又在房租上討價還價,希望能把一個月五百的房租壓到四百五。老萬看她是個女的,長得不難看,就多了一份耐心。桃花最終還是沒有拗過老萬,只好做了讓步,說:“自己吃點虧就吃點虧吧,好在這地方離菜市場近。”

桃花也愛拖欠房租,兩人好上之后,房租她索性就不給了。老萬不向桃花要房租又覺得吃了虧;要吧,又覺得傷感情。于是就經常到桃花這邊蹭飯,后來兩個人就在一個鍋里吃飯了。

兩人大多時間還是分開睡,桃花仍睡在原先的出租房,老萬睡自己的臥室。桃花凌晨三四點就要去蔬菜批發市場,她擔心打擾到老萬。

老萬把在人世踽踽橫行了六十五年的身軀撂到單人硬板床上時,先前的睡意卻如霧一樣消散了。他媽的,不能真有什么病吧?他又翻身站起來,站到老式立柜的穿衣鏡前。年輕時也曾英俊過的一張長方臉,如今松松垮垮得像桃花的肚腩,毛孔粗大得像小麻子,能塞得進菜籽,給人一種粗獷感。斑駁的胡楂看上去邋里邋遢。真的瘦了嗎?好像是,原來顴骨沒有這么高的,臉色也暗淡了許多,印堂烏漆漆的。老萬的心陡然一沉。

再次躺到床上時,好久沒有痛的胃開始隱隱鬧騰。它一直跟他過不去,折磨了他幾十年。在衛生所開過藥,大藥房里買過藥,泛酸水泛得厲害時,他也去醫院做過胃鏡。醫生說是胃潰瘍,要定期檢查。他不想受做胃鏡的罪,也沒想過要去定期檢查。雖然胃時不時地跟他過不去,但一年一年都活過來了,它一直也沒有鬧出大亂子。這次不會真的癌變了吧?老萬拒絕想這個問題,下意識里像驅趕一只狗一樣驅趕它,但問號溜進腦中,就像燕子在房梁上筑成了巢,安營扎寨,再也不肯離開。

這天晚上,老萬睡得一點不安生,零零碎碎的夢擾了他一個晚上,一會兒是過世的妻子不知道怎么又回來了,坐在褪色的沙發上生氣地拍著大腿,也不知道為什么事激烈地和他爭吵,仿佛她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一會兒是他扛著鐵鍬去田地里干活,腳陷進泥里拔不出來;一會兒又是桃花從他的棉鞋窩里掏走了他的存折,把他的錢取得一文不剩。后來他又夢見自己中了一注五百萬的大獎,一堆紅彤彤的票子碼放在高高的柜臺上,他神魂顛倒地往前走,斜地里卻飛出了老姚,沒命地朝那一堆票子撲過去……早上醒來時,老萬筋疲力盡,仿佛在化肥廠干了一晚上體力活。他靠在床頭努力回憶,夢中那五百萬的號碼是多少,好像有個7,有個9,還有兩個4。還有呢?老萬使勁拍腦袋,就是想不起來了。他后悔自己醒來不該翻身,小時候聽誰講過,一翻身夢就記不得了。他決定今個就估摸著那數目押幾注,說不定就中了。

中了五百萬怎么花?老萬對此已經計劃過上千回了。買一棟大房子,娶一個老婆。那些平時假正經的女人,想來巴結也只能靠邊站。至于桃花……桃花是個好女人,如果能挑到更好的,那就分了吧。舍不得買的軟中華買它十幾條放客廳里碼著,買一根真的金鏈子掛脖子上。兒媳不是想要鉆戒嗎?要不要給她買一個?思來想去還是不買,給孫子買個變形金剛倒是可以的。等勤勤回家時給她一千塊錢,讓她給外孫女也買點什么……哎喲,突然難受起來的胃,把他從沒做完的白日夢中扯回到現實中來。

胃真難受,仿佛吞進了一塊炭火,火燒火燎的。他起床,找了隔夜的茶水喝,卻有嘔吐的感覺。洗漱時,老萬又仔細照了照鏡子,越發覺得自己是瘦了。等老子中了獎,就把這破胃割了,買一只好胃縫上。老萬想。

不想吃早餐,但又覺得必須要吃。桃花這時早就去菜市場賣菜了,平時他自己在家下面條,這天他不想委屈自己,就決定去小街早點鋪吃一碗牛肉面,或者來一籠小籠包。

走在小街上,遇到遛狗的老程,老程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就過去了,欲言又止。和買菜的董婆子擦身而過,董婆婆也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走過去還扭過頭來看。看得老萬心里直打鼓,難道這病都顯現到表面上來了?

進到江北人的早點鋪,老萬朝鋪子外射了一口痰,財大氣粗地朝矮胖的老板娘嚷,來一碗牛肉面,六個……本來想要六個小籠包的,一看價錢,老萬把后面的話和著口水咽下去了,一碗牛肉面也改成了一碗豆腐腦。

“喂,老萬。”老萬回頭,看見老姚坐在最里面的條桌前朝他招手。

“老家伙,你還沒死啊?”老萬很隨意地開著玩笑。

“日子這么好,誰舍得死啊?你舍得嗎?”老姚用勺子敲敲碗,他也在喝豆腐腦。

老萬突然有點氣餒,側過身子坐到了老姚對面。“老不死的,退休能拿兩三千吧?賣彩票一個月也有好幾千吧?舍不得吃,留著給嫂子置嫁妝?”

老姚罵:“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都像你那樣賒票,我褲子都沒得穿。”

老姚比老萬大幾歲,原來他們是鋼鐵廠的工友。老萬因為下班時多次順帶廠里的廢舊鐵塊出來賣,被廠子開除了。現在老姚退休了,坐在家里也能穩穩地拿一份退休金,而六十五歲的老萬,卻仍然要在化肥廠打工掙錢。

“等我中了獎,連本帶息還你。能少了你的錢?對了,你今天給我買兩注這個號碼。”老萬從衣兜里掏出一指寬的紙條,他把昨晚夢中中獎的數字夾雜在自己中意的幾個數字中,遞給了老姚。

老姚喝完豆腐腦,坐直了身子。老萬含了一塊豆腐腦在嘴里,揮著手叫老板娘過來結賬,含混不清卻不失大張旗鼓之勢。老萬問老板娘老姚的早餐錢是多少?說著大手掌里已經抓出了幾張零錢。老姚說:“別,別,我自己付。”老萬打架似的站起來,一手按住老姚,一手揮舞著把錢塞給了笑瞇瞇的老板娘,這才像完成了重大使命似的,繼續坐下吃他的豆腐腦,一面和老姚閑扯。

“喂,老萬,你這氣色不好啊。哪里不舒服嗎?”老姚站起身要走時,好像發現了新大陸,關切地問。

“挺好的呀。我這身子骨什么累沒受過?早就成鋼板一塊了。”老萬故作輕松地笑著說。

這天,老萬干活就有點無精打采。一百多斤的化肥包要一袋一袋地從叉車上卸下來,再碼放到倉庫里,有車來拉貨時,再把它們一袋一袋搬放到貨車上。這天老萬把化肥包往垛子上送時,屢次脫手,砸在腳邊,激起滿室塵土。組長半認真半玩笑地說:“老萬,我看你是該退休了。”一個打工的,該退休了就是該歇著了。老萬只得打起精神,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液,撒歡似的干起來。

午飯后,突然下起了毛毛雨,江南的梅雨要拉開序幕了。有幾個駕駛員裝好車卻無法走,只得蹲在倉庫走廊里等雨停。庫房里閑下來時,老萬便伸頭叫那幾個駕駛員進倉庫里坐,防止外面濺雨。大家便在庫房散落的化肥包上坐下,喝茶、抽煙、八卦,話題不知道怎么就扯到他們共同認識的一個駕駛員身上,說那伙計上個月走了,胃癌。老萬心里咯噔了一下,弱弱地問:“胃癌到底有些什么癥狀?”有個年輕師傅便翻開手機百度“胃癌癥狀”讀給他聽:“早期胃癌多數患者無明顯癥狀,少數人有惡心、嘔吐或是類似潰瘍病的上消化道癥狀……如上腹不適、進食后飽脹,隨著病情進展上腹疼痛加重,食欲下降、乏力。”聽完,老萬心里頓時發毛了,眼前有金星飛舞,那些癥狀好像都是對照著他的身體狀況寫的,老萬感覺自己一定是得癌癥了。

老子怎么得了這種病呢?他不服,但心底已經蒼涼起來。他不懂醫學,但癌癥對生命意味著什么,他比醫生了解得還要直截了當。生的欲望如冰遇到火一樣化成了一攤水,恐懼更像洪水一樣席卷著他,使他無力撲騰。

雨是什么時候停的,拖化肥的師傅們是什么時候走的,他都茫然無知。

這天回家的路,老萬多走了二十多分鐘。兩條腿軟塌塌的,人也飄飄忽忽,有點醉酒后的樣子,腦袋里一片空白。過紅綠燈時,他胡亂走著,沒想被車撞死,卻也不懼怕被車撞。但司機們很文明,都小心地避開了他。

3

老萬,老萬!

桃花明明見老萬回來了,卻不見他屋內有燈光。叫了幾聲,也沒聽到他回應。正要轉身離開,門開了,老萬頭發亂蓬蓬地站在門口。

桃花把手機遞給他,讓他幫忙用微信給兒媳轉一千塊錢。

“又給她老人家轉錢?”老萬瞪圓了眼睛,嘴里滿是諷刺。

下午桃花兒媳打電話過來,說要割油菜、踩菜籽,要桃花回家搭把手。但桃花知道兒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是在麻將桌前坐著的。她不想回家。丟下賣菜的生意回家踩菜籽劃不來,就想著給點錢讓兒媳請人幫忙吧。

“你有錢不知道自己存著,還轉給她?她還要指望你給他們養家?”老萬看著桃花,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桃花說:“她沒向我要錢,是我自己想給她的。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反正也是留給他們的。”

“你老了掙不了錢誰管?生病了誰管?”

“哎喲,不用你管就是了。”桃花心里暖暖的,嘴上卻裝作不耐煩。她又把手機往老萬手中送了兩下。老萬不再吱聲,賭氣地一把接過桃花的手機,擺弄起來。桃花平時只知道用微信收款碼,轉賬她不會。老萬幫桃花轉了一百塊錢,打了個大大的折扣。他替桃花心痛那錢。

“你餓了吧?晚飯已經燒好了。”

老萬不作聲。

“肯定餓了,快過來吃飯吧。”桃花說著話就已經進了“出租房”,老萬帶上自己的門,心事重重地跟了過來。

飯菜早就燒好了,桌上已經擺了一盆西紅柿蛋湯、一碟子花生米、一盤子香椿炒雞蛋,還有兩條紅燒鯽魚。老萬晚餐喜歡喝兩杯酒,說喝了酒暈暈乎乎的晚上好睡覺。桃花猶豫著,想管束他,又覺得不妥。她拿出兩只玻璃杯,給老萬和自己各斟了小半杯白酒。

桃花的丈夫因病過世了。這些年她也一直沒有再找,但遇到老萬她破戒了。女人遇到喜歡的男人,大概都愿意破戒吧。桃花起初對老萬不是喜歡,只是覺得老萬可憐,一個人家不像個家的,洗涮燒煮,都扒拉不開。至于什么時候喜歡上他的,她也說不清,也許就是老萬幫她教訓蒲扇臉男人的時候吧。

桃花在菜市場賣菜,鄰近攤位的那個蒲扇臉男人,臉盤子大氣性也大,總是欺負桃花是鄉下來的。雖然是個男人,罵起人來卻比潑婦還厲害。有一回氣溫驟降,老萬去菜市場給桃花送暖水袋,正趕上蒲扇臉男人掀桃花的菜攤,一筐雞蛋全碎在攤位邊,像潑了一桶黃漆。老萬走過去,逼視著男人,突然伸出一根食指,朝地上一戳,沙啞著嗓子大聲喝斥:“給我舔掉!”桃花覺得老萬那姿態好霸氣,不像她的前男人是個軟柿子,誰都可以在他頭上尿一壺,桃花跟著他沒少受窩囊氣。蒲扇臉男人被老萬一頓教訓,不僅賠了桃花的雞蛋,還送了老萬一把蒜薹,從此也再不敢招惹桃花了。回到出租房,桃花在老萬面前學過好幾次他的霸氣神情和動作。學完了,捂住嘴,自己咯咯咯地傻樂。

桃花不懂什么愛不愛,只曉得人與人相處要以心換心,只曉得全心全意待老萬好。她想和老萬一起過日子。她想離兒媳遠遠的,她知道將來依靠不了軟耳朵的兒子,她想找個依靠。她知道老萬脾氣壞,但她不怕。男人有脾氣,別人就不敢欺負他老婆,這是好事。他要是在家里鬧脾氣,桃花知道怎么以柔克剛。老萬有房子,房子離菜市場還近,她喜歡。老萬總在她面前說,等到房子拆遷了,就能有一大筆拆遷款。桃花雖然不貪圖人家的錢,但如果能嫁給一個有錢人,那不是錦上添花嗎?

老萬坐到桌邊,端起酒杯就滋溜了一口。桃花把鯽魚夾到老萬的碗中,老萬說自己來,自己來。桃花敬老萬酒,老萬也敬桃花酒。

桃花說:“你那道門堵著干什么呢?家里有金蛤蟆怕被人偷了?”她用筷子朝原先通向老萬客廳的那道門指指。門雖然被堵住了,但粉過的墻上還有一道門印子。老萬裝作不懂:“金蛤蟆當然要看緊啊,要不然我老了病了,誰管我?”

“你有勤勤和磊磊啊。”桃花瞥了他一眼說。

“指望他們?一年到頭來看過我幾回?”老萬不信任兒女,就像不相信一只咕咕翅能發出黑頭蠟嘴雀樣的叫聲。

“你也別怪他們,都要討生活,誰都不容易。你的脾氣也要改一改,孩子們回來,你沒給過好臉色。”

“兒女靠不住,我也不指望靠任何人。”老萬喝了一大口酒,又夾了一塊香椿炒雞蛋送進嘴里。

“各有各的家,他們也不容易。都說孝順兒女抵不上惡老伴,還是老伴靠得住,你老了,我管你好不好啊?”

老萬隨口說:“好啊,到時就指靠你了。”

“那我們什么時候去領證?”

“要證還不容易,哪天我給你畫一個。”

老萬的神情玩世不恭起來,桃花知道當不得真,卻也生不得氣。老萬這天喝酒明顯不在狀態,喝完半杯,又給自己斟了半杯。他沉默地喝著酒。老萬知道自己不該喝酒,但像跟誰賭氣似的,偏偏又喝了。如果是癌癥的話,還不如早死呢。可聽說有人癌癥治好了的?最后人財兩空,還不如死之前多享受點呢。他舉起杯子,朝桃花說:“繼續喝!”

桃花本就不勝酒力,半杯酒下肚,就開始一直咯咯咯傻笑。“老萬,你說你一直不和我領證,就不怕我跑了?”

老萬醉了。“我活得容易嗎,我?我上輩子做了什么壞事?”老萬答非所問。老萬說他這輩子苦,比黃連還苦。他是踏著“上山下鄉”的尾聲去農村的,他本來可以不去,但被眾多成長期的兒女啃得直不起腰的父母,還是義無反顧地把他扔到了農村。

“那時我才十六歲。你說我老娘怎么那么狠心……”老萬哭了。桃花用手拍著他的背,像哄小孩一樣。

老萬還在哭訴,他說后來大家都回城了,就他沒有門路,回不來。“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一個人……我如同陽間不留陰間不收的孤魂野鬼,那滋味,你曉得嗎?”老萬嗚嗚地又哭了起來。

桃花覺得老萬好可憐,便把他那顆花白的頭顱捧到自己胸前暖著。

4

日子還得照常過。雖然感覺身體狀態不好,老萬還得上班。他沒買養老金,他還得吃飯,還得生活。如果不去工作或者沒有工作,他會像恐高的人雙腳離開了地面,不僅不踏實,還有幾分恐慌。他手頭上的結余,全部算起來,也只有五六萬。只有五六萬存款的人生病了是不敢去住院的。妻子腦溢血住院的那二十來天,用了十多萬塊,人還沒有活過來。老萬想如果把這錢送到醫院,萬一不死,以后的日子誰管呢?桃花真能管她?他才不信。桃花心心念念想和他領證,還不是覬覦他的房產?她那個兒媳恨不得要把桃花老這把骨頭奪過去嚼嚼呢。雖然說現在有大病醫療保險,但自己的錢攥在自己手里才算最保險。

自從醫生說老萬有病后,老萬上班的日子每一天都變得漫長起來。化肥包堆得小山似的,他則變成了啃山的愚公。感覺和愚公一樣力不從心,卻沒有愚公那種不愁山不能平的氣概。下了班,他渾身已經散了架。

天下著蒙蒙細雨,江南的梅雨天總是會下這樣的雨。老萬背著手,前傾著身子,走在回家的路上。老萬懶得打傘,就這樣背著手想著心事。老萬聽說吃爛生姜、霉變的大米黃豆、咸菜疙瘩容易生癌癥,一想到這些他心里就頓生蒼涼。小時候能填飽肚子就不錯,誰還計較糧食霉變不霉變?臭魚爛肉都是美味佳肴,不吃咸菜疙瘩行嗎?妻子在世時,常常要等到菜市場快歇市時去撿老菜幫子,跟鄉下來的菜農猛砍價,拎回來的菜還要腌得咸咸的,這樣才經吃。老萬記得那時他們家飯桌上頓頓都有老咸菜,拌上辣椒糊,他一餐能吃三大碗飯。病根難道是那時種下的?

老萬從化肥廠回小區要走二十分鐘的濱江路。這幾年濱江路兩旁陸續栽了些花草樹木,已經是名副其實的濱江花園了。老萬也喜歡看美景,每次走到這里他都要放慢腳步,背著手左顧右盼。有汽笛聲從朦朧的江面上傳來,幾艘汽輪仿佛靜止在昏黃的江面上,定格成一幅水墨畫。啊——,江邊有幾個大學生模樣的毛頭小子,手攏成喇叭狀對著波光粼粼的江面呼嘯,甚是開心。老萬此時本該也開心,但“我真的病了嗎?”“我怎么就病了呢?”這類的念頭總會不合時宜地冒出來,像紫薇花間突兀而出的臭椿,時刻折磨他的神經。

這種不斷的折磨,像嚴重的失眠癥一樣讓他的精神和容顏都有了斷崖似的滑坡。當他再一次坐到桃花屋里那簡陋的餐桌上時,眼神渙散得像打散的雞蛋黃,這樣的老萬讓桃花心里咯噔了一下。桃花用筷子快速地攪著碗里的雞蛋,她要給老萬炒一盤韭菜炒雞蛋,老萬喜歡吃這個,老萬說這道菜比什么藥都補。

“你最近是不是總感到沒有精神?”桃花一邊攪著雞蛋一邊問老萬。

“是呀。”老萬搓著粗糙的臉。

“兩腿走不動路?”

“嗯。”

“夜里夢多,睡不踏實?”

“怎么啦?你想給我算命啊?”

“你說是不是?”桃花執拗地問。

“是啊。夢亂糟糟的,睡過覺比沒睡覺還累人。”

“這就對了,這就是魂丟了。”桃花一拍大腿,立即把老萬的種種生理反應坐實為“掉魂”了。“魂丟了得趕快找回來,掉久了各種病就會找來,人就往死路上走了。”桃花的話雖然有點離奇不可信,但老萬身上的汗毛還是豎了起來,頭皮開始發麻。喊魂那一套,他小時候經歷過,母親深夜倚在門邊,面對著曠野拖長聲音鬼魅地喊著他們兄弟姐妹中一人的名字。那時他們縮在被窩中,雖然感覺害怕,卻也被母親怪異的聲音弄得發笑。

老萬這時也笑了,為桃花一本正經的神情。桃花說:“你還別不信,我娘家的三嬸是大仙,能治許多古里古怪的病,包括你這樣的病,省城都有人去找她看過。哪天我帶你去看看?保證一看就好了。”

吃飯時,桃花又絮絮叨叨,勸說老萬去鄉下看大仙。老萬又搓了把粗糙的臉,說:“不用看,我是胃癌。”桃花手中的花瓷碗哐當一聲落在地上,碎了。她張著嘴,嘴里的飯菜還沒來得及咀嚼,便囫圇吞下,同時眼淚被噎了出來。

“什么時候的事啊?”桃花問。此時聲音已經不像是她的聲音了。

“前段時間做CT時醫生說胃里有陰影,叫我做胃鏡進一步確診。我估計是胃癌了。”

“死鬼死鬼死鬼……”桃花的兩只拳頭鼓點似的落在老萬背上。老萬正要發火,桃花卻伏在他背上哭了。“你個死鬼,你是要嚇自己還是要嚇死我啊?”

老萬心里莫名地動了一下,嘿嘿地傻笑著。

“你兒媳不是在省城醫院嗎?趕快去檢查啊。”桃花推了推老萬的肩。

老萬又搓了一把臉。他抹不下臉面去求兒媳,想慫恿桃花給他兒媳打電話,卻怎么也張不開口。

老萬的兒媳是省城一家醫院的護士,嫁給工作沒有保障的萬磊磊算是委屈了。兒子萬磊磊大學畢業后在一家小公司就業,這家小公司坐落在省城一個不知名的小巷中,如同大海中的一只舢板。兒子成家就業,老萬沒有幫上一丁點忙。老萬只有這么大能耐,又不能把一把老骨頭拆散賣掉,這點,兒子兒媳還是能體諒他的。兒媳和他鬧不愉快,是因為一枚鉆戒。

兒媳和兒子結婚前已經懷孕了,老萬心想,反正煮熟的鴨子飛不了,就想馬馬虎虎地把他們的婚禮辦了。但兒媳在婚禮前非要一枚鉆戒。老萬一聽一枚鉆戒要一萬多,就忍不住朝兒媳發火了。一萬多買那么丁點大的小玩意?是頂吃還是頂穿?我也沒見誰戴上那玩意就能變漂亮了。自此,兒媳心里就結下了疙瘩,過年過節連個電話都不給他打。

但是這回兒媳卻把電話打過來了,主動叫他去省城,說要帶他去醫院看看。老萬知道,是桃花給他兒媳通風報信了。

接到兒媳的電話,老萬立馬打電話向化肥廠請假,第二天一早就坐上了去省城的動車。老萬在省城待了三天,回來后又添了心病。

兒媳帶他找了專家。那位專家只問了問他的情況,看了看他的舌苔,就開了點藥叫他回家吃。兒媳說他沒有胃癌,只是胃潰瘍,還說,胃病,三分治七分養,叫他好生養著。連胃鏡都沒有做,怎么就說沒有病呢?老萬十分惱火。出了省城醫院大門,他看都不看兒媳一眼,氣呼呼地直奔火車站。“哼,養兒防老?防個屁老?連替老子看病都不舍得花錢,還指望你們養老?”老萬憤憤不平道。

5

省城醫生說老萬沒大病,但老萬精神卻日漸萎靡,桃花便拖著老萬去看大仙。

以前聽桃花說那些近似于傳奇的大仙故事,老萬只覺得好笑。現在聽桃花講大仙治病的事,老萬越來越感興趣,他愿意相信大仙是具有神力的一種存在。世界這么大,很多事就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是嗎?萬一大仙治好了自己的病呢?大仙看病一般花不了多少錢。抱著這種想法,老萬就真的跟著桃花朝她娘家村子去了。

這天的梅雨下得更大了,雨點敲在傘上,嘭嘭作響。老萬帶了一把藍格子傘,傘上的手柄早已不知丟在哪個旮旯里了,傘柄隨意地靠在肩膀上,一根已經變形的傘骨腳把雨水淅淅瀝瀝地淋在他的屁股上。上了城鄉公交,老萬和桃花坐在一起,收不攏的雨傘就隨意扔在前面的座椅上。桃花瞥了他一眼,撿起他的傘和自己的傘握在一起。半途上來幾個人,看見濕漉漉的座位,免不了咕咕叨叨地罵一句,老萬梗著脖子又想吵架,被桃花扯扯胳膊阻止了。桃花心里不過意,掏出口袋里兩張皺巴巴的手紙去擦。手紙很快就化掉,座位依然不能坐。等到一個老頭拄杖上來,桃花只好站起來,把座位讓給了老頭。老萬不滿地看了一眼桃花,又不滿地瞥一眼老頭。

等看見大仙——桃花的遠房三嬸時,老萬就后悔走這一趟了。

三嬸干瘦得像一顆老核桃,耷下的眼皮把眼睛扯成了小小的三角形。她熱情地對老萬噓寒問暖,問這問那。等到桃花說明來意,三嬸便在一把磨破了皮的單人沙發上坐下,腳下踏了一只禿掃帚。三嬸疊起兩只木乃伊似的干手,重重地咳嗽一下,立即就轉換了身份。

“萬有根,你這個砍頭的。”大仙嗚嗚咽咽地哭,用他妻子的身份控訴老萬對她的虧欠,又說自己現在沒有房子住,沒有衣服穿……老萬打了個寒戰,只覺得頭皮發麻,脊背上堆滿了雞皮疙瘩。等到大仙轉換成三嬸后,老萬只得在她那里買了香燭紙錢和用紙剪的衣服鞋襪等,燒給了妻子。隨后,他又極不情愿地給了三嬸兩百元禮錢。

回來的路上,老萬不高興,心里罵桃花的三嬸是個老騙子。這天晚上他也沒有去桃花那邊吃晚飯。

雨一直淅淅瀝瀝地下著,如同天上藏著一條江。老萬靠在床上抽煙,妻子在鏡框里看著他笑。她是很少笑的。這張照片是什么時候照的?是女兒結婚那年?還是兒子考上大學那年?妻子總是和他吵,對他總是沒有好臉色,仿佛討債的。當初是誰死乞白賴地要嫁他?如果不是她,他怎么會留在農村那么多年?

他當時是喜歡她的,在老鼠臭蟲肆虐的鄉下他無比孤獨,她軟乎乎的肉體給了他溫暖。那時太年輕,沒想結婚的,但女兒很快就把妻子的肚子拱圓了,如果不結婚就說不過去了。結了婚,老萬立馬就后悔了。

一日三餐吃什么得妻子說了算,老萬想吃一次紅燒蘿卜,妻子不讓,說等到他過生日時再燒。等到他過生日時,地里的蘿卜都糠了。他喜歡抽煙,妻子常常沒來由地就把他的紙煙給揪成碎渣渣。村里有個小媳婦叫三華,長得很是漂亮,大伙都愛看。有一次,三華挑了兩籮稻子在他們面前裊裊婷婷地走過,他因為對三華的背影多看了一眼,妻子回家后便不依不饒,說他吞口水吞得喉結都碎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也不撒泡尿照照。他悶聲不響地干活時,妻子也會說他魂不在身上,是不是讓狐貍精吸走了?

妻子強勢,他也強勢,兩個強勢的人遇到一起,就像強烈的積雨云堆積,產生雷電勢在必然,有時還會產生冰雹或龍卷風。

坐在雨夜的黑暗中,老萬不停地抽著煙,回憶著妻子在世時的點點滴滴,除了無休無止的爭吵,除了不停地搜他的口袋,刮走他的每一塊硬幣,他竟然想不起來其他的事情。呈現在他腦海中的妻子,除了她皺起的五官,不停地掀動兩片薄薄的嘴唇,他竟然想不起來她還有過其他的表情。她生病的事他是清楚地記得的。那天早上,她抱著腦袋說頭痛,他把她送到醫院時,她已經不說話了。做完CT,醫生問:“要不要做手術?”醫生問這話時,說明做手術也許沒有必要了。老萬不說話,黑著臉去點煙。醫生說:“不能抽煙!”他仿佛沒有聽見,依然啪啪地按著打火機,但那簇火苗怎么也湊不到香煙上去。試了幾次,他終于作罷,用兩根手指把香煙掐成兩截,再繼續掐。

“到底做不做?”醫生又問。

老萬明明知道做手術也許會讓他人財兩空,還是讓醫生給她做了手術?只是后來,當她昏睡在病床上不省人事,當給兒子準備的購房款像流水一樣嘩嘩淌掉,而又告貸無門時,他才后悔給她做手術。那些夜晚,他身心俱疲地陪護在妻子的病床邊,聽著病房里死一樣的沉寂,他也曾想把她的氧氣管拔掉算了,但他不是一直抱緊雙臂坐在那里沒動?老萬承認,在妻子咽下最后一口氣時,他確實長舒了一口氣。

老萬是沒有讓她過上好日子,但要說有多虧待她,老萬不服。難道她生前說的那句“死了也不會放過你”真的會兌現嗎?他隱隱感到報復的大手離他越來越近,甚至就要掐緊他的喉嚨。老萬張了張嘴,努力地咳嗽了幾聲。

6

雨下得最大的那幾天,女兒勤勤回來了,撐著一把紫色花傘,拖著一只大大的拉桿箱。乍一見女兒,老萬嚇了一跳,以為是妻子回來了。女兒臉上出現了成簇的細密皺紋,眉眼耷拉著,嘴角也耷拉著,頭發蓬亂,跟過世的妻子一模一樣。老萬心里便不開心。勤勤打開她的拉桿箱,老萬以為女兒給他買了不少東西,誰知,里面花花綠綠的,塞的全是她的衣服。她把衣服一件件用衣架撐好,讓它們擠進了老萬的衣櫥。老萬目瞪口呆地看著女兒,不知道她是要顯擺,還是頭腦有了毛病。

勤勤掛完她的那些衣裙,便從錢包里掏出一沓鈔票遞過來,說:“回來沒給爸爸買禮物,這幾個錢爸您拿去買煙吧。”老萬說:“我有錢,你留著給毛毛念書吧。”嘴上雖這么說,但女兒把錢塞進他口袋時,他也沒有推辭。

晚飯是叫桃花過來燒的,老萬這邊的廚房寬敞些。一碗絲瓜蛋湯、一盤青椒炒肉絲、一盤紅燒鯽魚,老萬看看餐桌,覺得待客的禮數似乎不夠——雖然是女兒,但她也是客人。老萬就一邊抽著煙,一邊向小區門口的鹵菜攤走去。正是上班族回小區的時間點,鹵菜攤子前站了六七個人,老板娘雙手麻利地忙著。老萬把手伸進櫥窗,抓了片火鍋牛肉扔進嘴里。他不排隊,擠到最前面,咋咋呼呼地嚷嚷道:“給我來兩根鴨脖。”他不知道女兒喜歡吃什么,估計女兒也喜歡吃鹵豬蹄,就又買了一份,叫滿手油膩的老板娘給剁碎,拍了蒜粒,澆了鹵湯和麻油,又買了一袋油炸花生米,慷慨豪氣地付了錢,心滿意足地提了。另一只手伸進口袋時,捏到了女兒給他的錢,掏出來數數,一千塊,雖然有點失望,但潛意識里它們還是意外之財,雙腿便不由自主地朝老姚的彩票店拐去。上次夢見的那些數字,使他獲得了五塊錢的獎金,老萬覺得自己的財運到了,這次一定要多買幾注。進了彩票店,他跟老姚打了一場口水戰,把之前的賬還了三百塊,然后對照墻上張貼的往期開獎數字的走向細細思量,又鄭重地寫下了十組號碼遞給老姚。這回給的是現錢。

吃過晚飯,老萬要送女兒去小區外的小旅館住宿,勤勤卻說:“這次回來不打算走了,又不是一天兩天,住旅館劃不來。”老萬急了,說:“你不走要干什么?你自己的家不要了?”

勤勤說:“我準備離婚了。離了婚自然還要回到娘家來,反正也沒個正式工作,在哪還不是一樣?”

“不許離!”老萬站起來,朝女兒大喊。他不由自主地想到,拆遷的事是不是又起波瀾了,女兒是聽到了什么消息才回來的嗎?

勤勤低頭玩手機,不理會老萬。老萬只好軟了聲調說:“我和你媽那樣半輩子都沒離,還不是為了把你和磊磊養大?你們現在日子這么好,倒要離了。我丑話說在前面,我這里不收留你,你就是想回來也沒地方住。”

桃花聽到老萬的喊聲,忙過來拉勤勤去了她那邊。勤勤暫時就和桃花擠在一起了。桃花說:“你爸爸是為你好,莫生他氣。兩口子過日子,牙齒也有咬舌頭的時候,不要動不動就要離。離了,可憐的是孩子。”

勤勤皺著眉頭,打量著桃花亂糟糟的床,還有床邊亂糟糟的菜筐,幽怨地嘆了口氣,輕聲說:“日子要是有法過,我也不會回來。”勤勤其實也不想回到父親這里來。

勤勤便在桃花這里湊合著住。桃花愛說話,她說老萬仗義、說話算數、肯吃苦等種種好時,勤勤只謹慎地笑笑,并不答話。桃花也愛打聽,但任桃花怎么打聽,勤勤就是不說她的日子如何沒法過。桃花問到勤勤女兒時,勤勤就低下頭,捏弄衣角,似乎就要垂下淚來。慢慢地桃花也把自己想要和老萬領證的心思透露了,勤勤不置可否。桃花覺得勤勤不夠孝順,就把老萬的病說出來了。勤勤抬起耷拉的雙眼,驚詫地盯著桃花看。桃花又邀功般地把自己帶老萬去看大仙的事也說了出來。勤勤聽到桃花說“看大仙”,嘴唇動了動,撇出幾分不以為然來。桃花又告訴勤勤,因為去醫院看過沒有用,才去看大仙的。不信可以你問問她弟媳。

后來勤勤便給弟媳打電話,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有時輕聲笑出來,完全像換了個人。

勤勤在桃花這住了十多天,老萬沉不住氣了,女兒當真要離婚回來住?這十多天伙食費多花了好幾百,再這樣養幾天就要貼本了,老萬想想心里直冒火。女兒身上有她媽媽的影子,那影子有時還很猙獰,杵得他眼睛發脹心發堵。要是女兒回來是盤算他的房子,那絕對沒門。這天上班路上,老萬給女婿打了個電話,把女婿一頓臭罵,威脅女婿說以后再欺負女兒小心脖子被捏斷,末了,又責令女婿趕緊把女兒接回家。女婿在電話中連個申辯的機會都沒有。

勤勤在外面跑了兩天,似乎在找工作,她老公的電話也不時地打過來,催命符似的。兩天后,勤勤終于放出口風,說要走了。臨走前她要帶父親去看心理醫生,說是找同學掛的大師號。

老萬巴不得女兒早點走,于是去看心理醫生的事他一口就答應了。

心理醫生是個女的,胖乎乎的,很有肉感,長得也很順眼。女醫生問了老萬很多問題,比如晚上睡得可好?愛做什么夢?什么時候發現自己身體出狀況的?曾經用過哪些方法去嘗試解決問題?她說話輕聲細語,柔柔得好像總在喋喋不休地向人傾訴,老萬便有些心猿意馬。

“你能睡下嗎?”醫生突然問。老萬臉紅了,仿佛被醫生看穿了心思。老萬搓了一把粗糙的臉,無可無不可的。醫生把他帶到布簾后面,叫他在一張沙發床上躺下,說要給他催眠。老萬筆直地躺下,心里十分別扭,雙手交疊在肚皮上,覺得不合適,又放到了兩側,好像躺著立正似的。女醫生說:“你放松,放松。”

女醫生把手抬到老萬的眼前,用極其輕柔、極其蠱惑的聲調說:“隨著我的手下落,閉上你的眼睛,關注你的內心世界。”

醫生問:“幾十年來,你是否感到害怕?那種害怕是怎么來的?”

“我一直很害怕。”老萬很疲憊,沙啞的聲音含含糊糊,好像來自遙遠的星系。

“你害怕什么?”醫生的聲音像暗夜的柔光,引誘著老萬跟著她走下去。

“我爸媽把我丟到農村去了。那時我只有十幾歲,人生地不熟,仿佛到了一座孤島……后來,同伴都返城了,只有我回不來。我既不屬于農村,也不屬于城市……”沙啞的聲音無限蒼涼。

“要怎樣你才不害怕呢?”

老萬沒有說話,似乎睡著了。醫生又問了一遍,他才幽幽地回答道:“我想要有許多錢。錢是人的膽……”

醫生說:“其實健康最重要……”

催眠結束后,醫生柔聲細語地告訴他:“心態決定命運。心態不好,生活就會變得亂糟糟;心態好,就能活得健康快樂……”經醫生知心愛人似的一番撫慰,老萬心里輕松了許多。回到家后,聽女兒跟桃花說心理醫生收了八百塊,他又氣得跳了起來,罵女兒就是個孬子,拿錢打水漂漂玩,而后又罵那個女醫生是個騙子,接著又罵這世上他媽的騙子太多。罵著罵著,沙啞的聲音顯得更加滄桑了,好像塞了一把沙子。

有了病,兒子兒媳靠不住,女兒也靠不住,自己兜里有多少錢自己清楚,即使夠治病,將來怎么辦?唉,還不如死了算了。老萬心里堵得難受,晚上不顧胃還痛著,硬給自己灌了半斤酒,走路開始高一腳低一腳,卻沒能給自己弄個一醉方休。過去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全都擠出記憶的倉庫,堵住了胸口。

他記得他從鄉下剛返城時,塑料廠、紡織廠、繅絲廠……到處都在實行買工,就像舊社會賣官鬻爵似的。他一方面很亢奮,因為終于能跳出農門返回城里;另一方面卻因為四千多塊錢的買工款無處著落而急得滿嘴起泡。他找父母吵,逼得父母拿出老本;他找大哥吵,讓大哥覺得虧欠他。大哥、二哥、三姐、四姐和小弟,全都給他借了錢。最后他順利地進了鋼鐵廠,成了一名穿工作服的光榮工人。

他回來了,妻子和孩子自然也要帶回來,但孩子在城里上不了學。為了解決孩子上學的問題,從遠處考慮,也是為了孩子脫離農村融入城市,他只能給孩子買城鎮戶口。他賣掉了農村的房子,賣掉了家里一切能賣的東西,然后又東拼西湊了一些錢,那些錢都沒來得及揣進自己的口袋,就變成了他肩膀上的債務,壓得他直不起腰來。

買了工作,卻不幸弄丟了。給兩個孩子買了戶口,得到的卻是藍本的“自理戶口”。到老萬明白過來買戶口完全就是拿錢打水漂時,城市戶口已經不再被人們青睞了。

無論是當初買工作、買戶口,還是后來買房,老萬總結了一條規律:賣主的要價總是高出你腰包一大截,但也不能高到半空中去讓你沒了妄想。它要讓你搬把梯子累得吐血才能夠得著。結果,老萬的口袋總是癟的,癟得讓他塌腰垮肩,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他不知道為什么他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就能被人輕而易舉地掠走,而且看起來還他媽的那么合理。他從來不怪自己沒有遠見。

不合理丟掉的錢也有。剛進廠子那幾年,老萬愛賭錢。午休時坐在廠里的地上跟工友甩撲克牌,晚上和鄰居街坊守桌子砌墻。他腦子好使,贏得多,輸得少,面前總有一堆零碎骯臟的舊票子。后來賭性越來越重,賭到麻將館里去了。結果越輸越多,還把準備還賬的錢輸光了。老萬一怒之下,揮刀剁掉了自己左手的小拇指,從此再也不去碰麻將。老萬對自己一向夠狠。

這個晚上老萬終于想明白,苦了這么多年,其實不是妻子帶來的霉運,而是自己沒有腦子,稀里糊涂地總被人騙。

勤勤要走了,還是拖著她的拉桿箱,拉桿箱里塞滿了花花綠綠的衣服;還是打著那把紫色花傘,走進了嘩嘩的雨簾中。勤勤一走,老萬立即給女婿打了電話,叫他去火車站接女兒。

晚上老萬又到桃花這邊來吃飯,桃花問:“勤勤這會是不是已經到家了?”

老萬想說,這個時候早到家了,話沒出口,腰間的手機唱了起來。他懶洋洋地接了,卻聽見女婿在電話里問:“勤勤到底有沒有回來?在車站等了一天也沒有接到,電話也打不通,回到家也沒有看見她的影子。”老萬掛了女婿的電話,慌忙去打女兒電話,手機里傳來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老萬恨恨地一跺腳,齜牙罵道:“死了才好!”卻突然蹲下,死勁地搓臉。

這天晚上,老萬陸陸續續給女兒打了十多個電話,直到半夜,勤勤才給他發過來一條信息:準備在合肥找事做,勿念。

7

老萬的精神越來越萎靡,像秋天池塘里的殘荷,又像冬季被霜蹂躪過的枯草。有時,他也還打幾句哈哈,比如見到老姚時他還會笑罵幾句;也還會欺負人,比如見到誰停的摩托車擋了道,他也還會一腳把它踹倒;還會打抱不平,比如他蹲在小區外的馬路上挑選水果,城管來催趕小販,他也會臉紅脖子粗地責罵城管。但現在與以前不一樣,好似一條衰老的犬,偶爾才強打精神敷衍了事地吠幾聲,缺少了轟炸的氣勢。

酒他還是照常喝。能裝二兩酒的玻璃杯,以前晚上他只喝一杯,現在他要喝一杯半,甚至是兩杯。

桃花不僅感覺到了老萬越來越貪杯,還發現他臉色越來越暗沉。“還是去看醫生吧。”桃花說。桃花說這話時正拿了一把梳子在頭上刮,順帶用手腕上的一根皮筋把凌亂的頭發重新綰住。

“看醫生?沒病也要看出病來。看不出病來也給你嚇出病來。”老萬雙手枕在腦后,看著天花板發呆,沉悶地說。

“也不是吧?上次我斜對面攤子上的麻嫂胃痛,她懷疑自己得了胃癌,去醫院做了胃鏡,屁事都沒有,現在笑得比誰都響,天天跟母雞下蛋似的咯咯咯。現在醫院里都是儀器說話,儀器不說謊的,一看一個準。”

“我就是被儀器掃過才這樣的。”

“醫生不是叫你做胃鏡嗎?”

“不做!”

“你是不是不舍得錢啊?”

“我哪里有錢?幾個養老錢,看病看掉了,老了誰管我?”

“我管你呀。”桃花看著老萬,很認真地說。

老萬只是呵呵地干笑了兩聲。

桃花移動身子坐到了床邊,扭身去夠床頭柜上的一串鑰匙。鑰匙串抓到手里,便坐直了身子,找出一把銀色的小鑰匙片,又扭著身子彎腰去開床頭柜門的一只小鎖。鎖是黃銅色的,比老萬的大拇指寬不了多少,是五金店里最小的那種鎖。桃花伏下身子去開鎖,拿出一只紫紅的小包來,拉開拉鏈,把小包底朝天地一抖摟,里面的錢全都被抖落在被單上。有幾沓一百的,也有幾沓十塊二十的,還有一些沒有捋順的零錢。

“乖乖,這么多錢。”老萬作勢要去搶她的錢。桃花啪的一掌打在他手臂上。她蘸了一下口水數起錢來,數了四千塊錢后,床單上只剩下幾張孤零零的十元藍鈔票和黃銅樣的硬幣了。“這些都給你。”桃花把數過的錢理好,放在老萬的枕頭邊。

“干嗎?”

“欠你的兩千塊房租還你,其余的算是我預交的。”

老萬抹了一把臉,有點難為情。

“不要。”老萬說,態度有點含含糊糊。桃花便把那一沓錢塞到老萬搭在椅子上的衣兜里。老萬沒有再說什么,心里卻生出另一種滋味。

“做了胃鏡又怎樣?沒病反正就沒病,有病的話也是干著急,可聽說有人癌癥治好的?最后都是人財兩空。”老萬的語氣軟了很多。

“沒病的話不就沒有精神負擔了嗎?有病治病,我就不信沒有法子。我們村里的篾匠得了胃癌,割了半個胃,現在不都還活蹦亂跳的?”

“真的假的?”老萬翻了個身,把臉貼過來問。

“紅口白牙,我能騙你嗎?你就去做個胃鏡吧。”

“萬一查出胃癌來,那可是個無底洞。”老萬嘀咕,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桃花說:“怕什么?現在不是有大病醫保嗎?我微信上還有錢。萬一錢不夠,你不還可以賣房嗎?”

“我還指望等拆遷呢,拆遷了我就有錢了。”

“等到猴年馬月?命重要還是錢重要呢?”

“賣了房子你跟我租房住?”

“租房住又怎么了?什么都沒有命重要。”

桃花又勸說了一陣,老萬總算答應第二天去人民醫院再做一次胃鏡。桃花說:“我陪你去。我早上去菜市場,九點鐘收攤子,收完攤子我直接去醫院。”

老萬站在醫院的臺階上等桃花,怕桃花到了看不見他,他就站在最高一級臺階上,像一尊望婦雕像。梅雨季節還沒有過完,但老天爺給面子天總算晴了,陽光灑在老萬黝黑的臉上,吸附在他卡其色的夾克上,終于讓他悶出汗來。他敞開了夾克衫的衣襟,瞇著眼看路口。都快九點半了,桃花還沒出現。老萬有些著急,想打個電話問問,又顯得離不開她似的,掉面子。

老萬本來可以自己去看醫生的,自己掛號,自己去做胃鏡,像個糙爺們似的什么都不在乎,等到桃花找到醫院來,焦急地打他電話,他可以啞著嗓子吼:吵什么吵,不是在這里嗎?像一個老公煩妻子那樣地吼。但是……他就是有點怕。不僅怕做胃鏡,更怕胃鏡把他不愿意看到的結果給赤裸裸地端出來。他希望桃花陪在他身邊,她單薄的身子多少還能夠給他一些精神上的依靠,就像他孔武的身板讓桃花覺得可以依靠一樣。

老萬又抽了一根煙。桃花還沒有來。老萬不免有點火。正準備轉身而去,腰里的手機響了,老萬像被燙了腰似的趕緊拿出手機。是桃花的手機號。

老萬一邊接電話,一邊轉脖子尋找桃花。

桃花在電話里哭著說,她被一個送外賣的撞了,起不來了。

“抓住他,叫他送你上醫院啊。”老萬吼,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氣勢。

“跑了,頭也沒回就跑了。”

“是哪個狗日的干的?等我逮住擰斷他的脖子。”老萬大吼,他沙啞的吼聲如同嘶嘶冒煙的炸藥包,惹得進出醫院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有人還情不自禁地小跑幾步,趕緊離他遠點,好像老萬隨時都會朝誰伸出一只魔爪般的手。

“也不能全怪人家,我自己走得急。你就別惹禍了。”

“你在哪?”

桃花骨裂了,傷在腳踝上。醫生給打了石膏,勸她在醫院住下來。桃花不肯,也不舍得出住院費,說回家調養。醫生便開了藥又向老萬交代了一番,老萬唯唯諾諾,聽話得像個小學生。

老萬攙扶著桃花走了兩步,桃花用一只腳跳著,打石膏的那條腿沉沉地墜著。醫生慌忙喝止,批評老萬太不懂得呵護妻子。老萬紅了臉,桃花卻咯咯地傻笑。老萬抓著藥袋子,在桃花面前蹲開馬步,把寬寬的厚脊背亮給她,桃花溫順地伏上去。老萬背著桃花走出了電梯,走下醫院高高的臺階,走到馬路上,又橫穿過斑馬線,繼續往前走。伏在老萬背上的桃花,感覺很是溫暖,只想他一直這樣背下去,但還是不落忍。“叫輛車吧。”桃花說。

“不用,我能行。”老萬把桃花往上聳了聳。

老萬繼續往前走,喘息聲越來越粗。

“你把我扔大街上吧。”桃花說。

“那哪能呢?”

“背回去我就賴上你了,你得伺候我。”

“伺候就伺候唄。”

“端飯遞水?”

“嗯。”

桃花把蓬亂的腦袋窩到老萬的后脖頸,呼出的氣息撩得老萬脖頸癢癢的,暖暖的。老萬背著桃花穿過亂糟糟的小街,噔噔噔地往自家的小區走去。老萬背得有點吃力,呼呼地喘著氣。

樹葉在風中嘩嘩地應和著,陽光潑灑在樹頂上,大小的金斑晃在他們的背上。

8

老萬推開自家“出租房”的門,把一張胃鏡彩照報告單朝桃花綁著石膏的腿上一丟,便背對著她喝水。

“有問題沒?”桃花靠在床頭問,石膏阻礙了她的活動范圍,她看不到老萬臉上的表情,也看不懂那片子。“問你話呢?醫生怎么說?”桃花焦躁起來。

“不行了,醫生說我不行了。”老萬說這話時,沒有絲毫的痛苦,反而有一種暢快感。

“你過來,坐到這里來。”桃花焦急地拍著床沿。老萬坐過來了,知道桃花又要看著他的眼睛說話,故意把一雙眼睛瞪成牛眼。桃花還沒有問什么,他自己卻繃不住笑了。

“你這個死鬼,我就知道你騙我。快說,醫生怎么說?”

“做了胃鏡,醫生說我是自己嚇自己,一點炎癥而已。”老萬說著,就來捧桃花的臉要親嘴。桃花一巴掌打脫了他的手臂說:“快給我倒水去,我都渴死了。出門前都不曉得給我倒一杯水放我手邊。”

“給你倒,給你倒。你現在是我的姑奶奶。”老萬一邊說一邊去倒水。老萬給桃花倒了一杯涼茶,又忙去擇菜了,到了做午飯的時間。桃花滿意地看著老萬,臉上的笑紋像水波似的漾開來。

“明天我找個磚匠師傅來,把家里該打開的門打開,該堵的門堵上。”

桃花明白,老萬是想和她一起好好過日子了,便試探地問:“不扯證?”

“扯。等你能走了,我倆就去民政局。”老萬想開了,人要好好活,不能稀里糊涂地過日子。

“告不告訴孩子們?”桃花又問。

興高采烈的老萬突然蔫了。桃花知道,老萬一定是擔心孩子們反對。反對的理由明顯擺著呢——房子有可能會拆遷,不能讓一個外人占了便宜。

老萬把幾盤小菜端上桌子時,又習慣性地拿了一瓶散裝白酒上桌。桃花拿著一只高背椅當拐杖,慢慢地挪到飯桌邊。桃花說:“今天是應該慶賀一下,終于不用再為你那破胃擔驚受怕了。你去拿瓶果汁來,開了我倆喝。等你的胃炎治好了,我保證讓你喝白酒。”

老萬心頭的負擔卸掉了,也樂意聽桃花的,立即把白酒拿走,換了一瓶果汁,給兩只玻璃杯各斟了大半杯。飯桌上,桃花一邊跟老萬“碰杯”,一邊講老萬該付出的不付出,那么自以為該得到的就難得到。勤勤雖然已經成年,但畢竟是女人,心里總還想有個依靠,就像她,都這把年紀了,心里還是想依靠一個男人。勤勤心里應該是依靠不了她男人,才想到離婚的。她回家來,說明情感上想依靠爸爸,老萬對她的態度恐怕傷了她的心……

老萬悶頭喝果汁,聽到桃花分析勤勤是想在情感上依靠他,他內心涌起一陣感動的波濤,但立即又被自責的浪潮驅趕了。他之前老是可憐他自己,現在他突然心疼起女兒來。

“好了,你別說了。勤勤的事我這個做老子的該管的會去管。”

當天晚上,老萬就給女兒發了條信息:女兒,爸爸知道你婚姻中遇到難事了,之前我只是想讓你們和好,這是天下父母都想看到的。如果你真的和女婿過不下去,我也會尊重你的意見。他之前如果欺負了你,你跟老爸說,老爸去揍他。

勤勤的電話是半夜12點多打來的,老萬已經在打鼾了。電話鈴聲吵醒了他,他罵罵咧咧地摸到手機,一看是勤勤的,立即坐了起來。“喂,女兒。”他大喊。

勤勤告訴他,她在合肥,和同學一起擺夜攤,剛才看到他的信息。

“是男同學還是女同學?”老萬問。

“爸爸——”電話中傳來女兒嗔怪的聲音,老萬又覺得自己多事了,只能又說:“只要你好好的就好,不要動不動就關機。”

勤勤說:“我一切都好,離不離婚的事,再考慮考慮。”

老萬說:“好,遇到難事別忘了家里還有爸爸。外面要是待不下去,就回家。爸爸的家永遠朝你敞開。”末了,老萬期期艾艾地告訴勤勤,他要和桃花結婚了。

勤勤說:“有個人照顧爸爸,我也放心,過年時我會回來看望爸爸和新媽媽。”

老萬原以為女兒會反對他再婚,聽女兒稱呼桃花為新媽媽,他突然心頭一熱,眼睛差點濕潤。

桃花早就被驚醒了,她半靠在床頭溫情地看著老萬笑。

過了幾天,兒媳也給老萬打電話了,問他胃好些了沒有?給他寄了藥,大概明天就能到。還說,聽說爸爸找到了老伴,她和磊磊都挺高興的。他們都希望爸爸晚年能過得幸福。

兒媳的電話像一股暖流注入了干凍的土地,老萬身上有什么東西突然松動了。他像喝了酒似的嘿嘿傻笑,對桃花說:“你看我孩子還是孝順的吧?你那兒媳不行,她要是不懂得孝順,叫你兒子甩了她。”桃花白了他一眼,說他盡出餿主意。

改天老萬去快遞點拿了兒媳寄來的藥,特意拎到老姚的彩票店。老姚不咸不淡地問:“又來買彩票?”

老萬大著沙啞的嗓門說:“我拿快遞呢。我兒媳給我寄來的胃藥,都是好藥,小地方買不到的。”他把快遞盒托在手心里,朝上揚了揚,在一屋子人羨慕的眼神里,趾高氣揚地走出了彩票店的門。

9

老萬站在菜市場的攤位上,他面前的水泥臺面上整整齊齊地擺滿了嫩嫩的瓠子、帶花的黃瓜、青蔥的辣椒、紅紅的番茄……老萬忙著給顧客稱菜,找錢,有時還會給顧客一個善意的提醒,或者開一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得閑了,他會朝對面看看,桃花就會在對面的菜攤前朝他微笑。

老萬和桃花一道來菜市場擺攤賣菜了。起先他拉不下臉面,一聽桃花說一個月的收入比他在化肥廠做苦力強,他就不管不顧地來了。桃花教給他許多拉回頭客的秘籍,比如:進貨千萬不要貪圖便宜進次品,不能短斤少兩,不能和顧客置氣。另外,收錢時不收零頭,順手給顧客的購物袋里搭幾根香蔥,如果人家想要幾粒蒜或一兩個辣椒配菜,也不要收錢。還有一點要記住,賣蔬菜是賣頭不賣尾,早上可以賺錢賣,中午可以賠本賣,要不然到后來陳了爛了就一點不值錢了。開始他認為桃花傻,賣菜小買賣,不是送就是不要錢的,還賺個鬼?

但實踐了一段時間,他發現賣同樣的菜,桃花的攤位前顧客摩肩接踵,而他的攤位前人影寥寥,收入自然不能跟桃花比。老萬無奈,只好運用桃花的售菜秘籍。說來也怪,他的生意漸漸好了起來,有時日收入比桃花還好。

忽然有一天,老萬的菜攤上豎起了一塊牌子,一塊鋁合金的牌子,長五十公分左右,寬二十公分左右,正反兩面書寫著“老萬菜攤”四個字。字是紅漆寫的,不夠工整,像小學生的筆跡。照說這字是拿不出手的,但它卻被一根一米多長的不銹鋼管頂著,大方霸氣地豎立在紅紅綠綠的蔬菜中間,不僅搶眼,還給人一種親和力。老萬站在那一堆蔬菜后面,胸膛挺得高高的,像一只大公雞般精神抖擻。

看樣子,老萬是想打造他自己的牌子了。

責任編輯曾歌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亚洲AV无码精品无码久久蜜桃| 在线不卡免费视频| 欧美亚洲国产一区| 欧美.成人.综合在线| 国产精品hd在线播放| 2020精品极品国产色在线观看| 国产视频大全| 久久人搡人人玩人妻精品一| 99re经典视频在线| 国产福利影院在线观看| 国产剧情一区二区| 亚洲成人播放| 国产一级小视频| 国产精品亚洲αv天堂无码| 激情综合五月网| 青草娱乐极品免费视频| 都市激情亚洲综合久久| 国产精品第一区在线观看| 国产毛片不卡| 久久综合九色综合97婷婷| 国产精品9| 成人免费午间影院在线观看| 久久精品人人做人人综合试看| 亚洲h视频在线| 欧美区一区| 欧美一级大片在线观看| 国产极品粉嫩小泬免费看| 久久精品女人天堂aaa| 日韩国产欧美精品在线| 狠狠五月天中文字幕| 欧美日韩专区| 国产在线观看精品| 手机永久AV在线播放| 日本91在线| 亚洲二区视频| 欧美成人精品在线| 亚洲视频黄| 亚洲色图在线观看| 色丁丁毛片在线观看| 亚洲成人www| 亚洲第一视频网站| 久久婷婷人人澡人人爱91| 天天综合色网| 人妻中文久热无码丝袜| 亚洲av成人无码网站在线观看| 亚洲综合香蕉| 国产高清在线丝袜精品一区| 亚洲日韩第九十九页| 精品亚洲国产成人AV| 久久熟女AV| 99视频全部免费| 欧美精品高清| 青青草久久伊人| 97综合久久| 五月天久久婷婷| 激情午夜婷婷| 国产精品亚洲专区一区| 美女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九九热视频在线免费观看| 国产日韩精品一区在线不卡 | 亚洲AV无码一区二区三区牲色| 九月婷婷亚洲综合在线| 日a本亚洲中文在线观看| 国产精品女人呻吟在线观看| AV不卡在线永久免费观看| 久久综合九九亚洲一区| 四虎精品国产永久在线观看| 内射人妻无码色AV天堂| 亚洲人成网站在线观看播放不卡| 狂欢视频在线观看不卡| 97免费在线观看视频| 日韩视频免费| 美女潮喷出白浆在线观看视频| 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夜躁| 成人午夜免费观看| 2022国产无码在线| 欧美日韩精品在线播放| 香蕉eeww99国产在线观看| 久久久噜噜噜| 欧美另类第一页| 国产成人在线无码免费视频| 欧美人与牲动交a欧美精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