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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覆

2024-07-24 00:00:00文英
清明 2024年4期

1

我已經記不清是什么時候進的這個家,什么時候被安裝在視線最通達的客廳吊頂燈下。在這里,我幾乎可以窺視這個家中的全部隱秘。

幾年前,小偷從廚房窗戶潛進這個家,胡十一的老婆受到驚嚇,突發心梗,家里沒人,延誤了送醫,給這個家留下難以彌補的傷痛和遺憾。為了防止意外再次發生,我就順理成章地來到了這里。

以前,這個家里是鮮有胡十一身影的。在我看來,胡十一是個不合格的丈夫和父親。他總有各種理由為自己開脫,而且扔出來的都是情懷、志向之類大而無當的說辭,實在讓人無語。

這幾年,這個沒有女主人的家里越發冷清,退休后的胡十一經常望著天花板出神,那些情懷、志向之類的話,也很少說了。可能因為他跟《沙家浜》里的胡傳魁有點像,又是同姓,大家都叫他胡司令。胡司令的那些糗事,我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胡十一愛喝酒,妻子去世以后更是到了酗酒的程度。他喝酒從不用杯——用碗,還是那種染著一圈藍邊的老式大海碗。喝了酒的胡十一,逮個人就講他過去的輝煌歷史,那氣勢,好像真當過司令。沒人的時候,他就自斟自飲,一邊喝酒一邊嘀嘀咕咕。喝高了之后更是丑態百出,借用胡十一常說的一句話——猴子變人需要幾十萬年,人變猴子,一瓶燒刀子就夠了。

對門小趙是個熱心人,見胡十一沒人照顧,埋汰得不像個人樣兒,就隔三差五給胡十一介紹對象。胡十一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小趙催著胡十一給個準話兒,胡十一反倒拉著個驢臉說:“別是個女人就往我這劃拉。”小趙小聲嘀咕:“事兒還不少,真把自己當司令了。”

過了沒幾天,小趙又給胡十一介紹了一個女人,名叫田桂珍。據小趙說,田桂珍前年喪偶,沒兒沒女,比胡十一小四歲。這田桂珍身材有韻有致,眉眼里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和善純良,六十歲的人,皮膚卻細嫩得像四十。看田桂珍第一眼,胡十一就渾身一哆嗦。難道這就是年輕人說的來電?還沒等小趙問,胡十一就說,就她了。

田桂珍走了以后,胡十一說:“小趙啊小趙,有這么個人你不介紹,之前凈弄些歪瓜裂棗的來糊弄我。”

“好事多磨,對了,您要是覺得可以,就跟胡東和譚娜說一聲,怎么著也得跟他們打聲招呼吧。”

“嗯,等我有機會跟他們說。對了,光我同意不行,人家那邊什么意思?”

胡十一在家等了好幾天,小趙卻一直沒過來。他終于沉不住氣了,直接在樓道里攔住了下班的小趙。

“那邊回話了沒?”

小趙不吱聲。

“成不成的,你倒是說句話呀。”

小趙告訴胡十一,田桂珍說他家里亂七八糟一地酒瓶,一看就是個酒鬼,不同意。胡十一急了眼,對著小趙說:“我胡十一從今以后滴酒不沾,你讓她再考慮考慮。”

“好,我這就去說,這才是胡司令的作風嘛。”

胡十一確實開始戒酒了,又有小趙幫著打包票,田桂珍終于點了頭。收到小趙回信的胡十一激動得不得了,馬上給兒子胡東打電話。

胡東在高密一家國企上班,兒媳婦譚娜是市機關幼兒園的老師。小孫子豆豆長得虎頭虎腦,黑黑的眼珠像沒長尾巴的小蝌蚪,透著機靈。胡十一一喊豆豆,“小蝌蚪”就滴溜溜兒轉向他,小眼一瞇,小嘴一咧,一聲甜滋滋、脆生生的“爺爺”,把胡十一喊得心花怒放。

接到胡十一電話,胡東和譚娜就來了。譚娜瞅了一眼小趙,就去廚房放路上買的海鮮。

“可能你倆也聽說了,小趙最近給我找了個老伴兒,我看人還行,給你們說一聲。”

胡東不吱聲。

“別拉著個臉了,你媽走的這幾年我容易嗎?”說著說著,胡十一變了聲。一邊的小趙趕緊幫腔道:“這田姨不光人好,而且沒兒沒女的,以后不會有任何麻煩。”譚娜從廚房出來說:“爸,您這些年也不容易,早就該找一個了,我看行。”

譚娜從坐在沙發上的小趙前面往沙發里坐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小趙碰了一下譚娜大腿。譚娜扭了一下屁股,動作似乎有點嬌嗔。

譚娜小聲跟胡東嘀咕說:“知足吧,爸一個人過了好幾年了,擱別人早找了。你又不是沒見過,很多老頭死了老伴兒,還沒過五七呢,女人就領回家了。咱爸這條件,續個老伴兒不難,可沒兒沒女的不好找。”胡東依舊不吱聲。

坐了一會兒,胡十一說為了表示感謝,就今兒個請小趙,一起吃個飯去。出門的時候,胡東先下樓開車去了,胡十一走在前面,小趙和譚娜走在最后。小趙手搭在譚娜腰上,譚娜把小趙手扯下來,小趙又順勢摸了一把譚娜屁股,譚娜焦躁地回過頭來,指了指我。小趙吐吐舌頭,小聲說:“忘了這茬了,你抽空刪了。”

胡十一這酒還真是戒得挺徹底,自打田桂珍進了門,確實滴酒未沾。田桂珍格外開恩,讓胡十一中午可以喝一點,胡十一堅決不喝。田桂珍親自給他斟上,說:“老年人少喝點還是有好處的,但不許喝多。”胡十一趁豆豆從地上撿筷子的空兒,在田桂珍臉上親了一下。老家伙,都這歲數了,我都替他臊得慌。胡十一有時候跟個孩子一樣,田桂珍照鏡子,他也湊過去照,嘴里還要調侃,看看,咱倆還是挺般配的嘛。田桂珍戳一下他額頭,眉開眼笑。胡十一經常盯著田桂珍出神,有時候,他看似手里捧著報紙,眼神卻早從老花鏡的上方飄了出來,飄到田桂珍的腰身上,臉上,眼睛上。

我特別注意了一下田桂珍的眼睛。她的眼神很特別,眼波里蕩漾著這個年紀少有的清澈明亮。眼角稍微有點上翹,讓人感覺她總是在笑,這清澈明亮里就有了一股像水一樣的溫情。這水就那么緩緩地、無聲地流過來,慢慢把你包圍,滲透,誰會忍心去抗拒呢?

“奶奶快看,爺爺又傻了。”

“小壞蛋,爺爺什么時候傻了?”

“爺爺我就是傻,那也是傻人有傻福。”

田桂珍看著這祖孫倆逗趣,有時候插上一嘴,但大多時候只是笑笑不吱聲。田桂珍自從進了這個家,不光把原來亂七八糟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條,就連胡十一邋里邋遢的頭發也開始變得干凈順溜,黢黑的衣領也變得亮白。她還變著花樣做好吃的,原來飯桌上的清湯寡水變得五彩繽紛,連我這不食人間煙火的家伙都覺得羨慕。

除了收拾家,田桂珍隔三差五還給胡東和譚娜蒸饅頭、包子,讓他們帶回去吃,每周末還要把他們一家三口叫來改善生活。

田桂珍剛把糖包端出籠屜,便拿起一個,左右手快速倒騰著,說:“豆豆,豆豆快來,糖包熟了。”糖包在田桂珍手上來回跳躍,豆豆等不及,一把搶過糖包,學著田桂珍的樣子,兩只小手來回倒騰。豆豆急巴巴咬了一口糖包,里面的紅糖汁稠稠的,隨著熱氣溢出來,沿著松軟的包子皮往下流。胡十一坐在客廳的搖椅上,看著這樣的場景,臉上熱氣騰騰,眼睛也亮亮堂堂。

胡十一站起身,朝陽臺走去,一會兒端進來一個花盆。花盆里,去年萎蔫的彩麒麟不知什么時候長出了新芽。新芽靠近主干部分是綠色,頂部是一圈耀眼的火紅,尖端冒著嶙峋的兩只角,真的像一只低頭拱角意氣風發的麒麟。

我記得這棵彩麒麟去年就干巴發黃,被胡十一從花架扔到了陽臺的角落里,當作死株淘汰了,沒想到沒人搭理的彩麒麟,不知不覺中又恢復了生機。胡十一高興地嚷著:“桂珍,快來看,彩麒麟發芽了。”田桂珍湊過來,說:“還真是,還是彩色的呢,我還是第一次見。”

“家有麒麟,好事降臨。桂珍,你是福星啊。”“什么福星不福星的,趕巧罷了。”

日子順風順水,連空氣都有了一股甜絲絲的味道。轉天胡十一和田桂珍去民政局領證,這就算名正言順的一家人了。

從民政局回來,田桂珍手里抱著一個購物袋,這是胡十一領著她專門去買的。田桂珍一路上都在嘟囔她有的是衣服,就不該買。

衣服上了身,那淡雅的藕荷色短袖衫襯著田桂珍白嫩的肌膚,整個人顯得更年輕了。這顏色,也就田桂珍壓得住。

“我眼光沒錯吧?”

“當然沒錯。”

說的一語雙關,接的也是。

當天晚上,飯菜上了桌,胡十一起身去了臥室。出來的時候,他手里拿著一個信封,說:“桂珍,這是兩千塊錢,你拿著。以后每月發了工資我都給你兩千,你自個兒存著。”

“嗯?這是干嗎?”

“以防萬一,萬一我走在你前面,你攢幾個,心里有底不是?”

田桂珍瞅著胡十一說:“老胡啊,說實話,像咱倆這種情況,的確有男的每月給女的一點錢,有的還是婚前講好的,按說也是應當的事兒。”

“嗯,應當的。”

“拿走,不要。”

“為啥?”

“不要我要。”豆豆瞅著兩人推來推去,停下筷子插話。

“吃你的飯吧,小屁孩兒,十個數都數不全,少搗亂。”

“我可以!”豆豆掰著小手指頭開始數數,“一、二、三、系(四)、五、又(六)……”卡了殼,又從頭開始數。

田桂珍扭頭說:“老胡,咱倆在一塊兒,不光是我照顧你,你不也一樣照顧我嗎?難道今天我照顧你,你就得給我發工資,明兒我有個頭疼腦熱,你照顧我,我是不是又要把工資再找補給你?”

胡十一笑得很是爽朗:“理由這么充分,我還真不好反駁。”他進了臥室又出來,說,“不要也行,工資卡你拿著,密碼是三個一加三個二。”田桂珍瞅了胡十一一眼,說:“今兒這是咋了,神神叨叨的,我腦子經常犯迷糊,丟了補卡不嫌麻煩呀。”

“不拿也行,我把卡就放在玄關那個貔貅擺臺底下,你隨用隨拿就是。”

“有你吃的就有我吃的,我哪用得著動這個。”

“桂珍,下輩子,我們要好好在一起,從年輕就在一起。”

“別跟個小年輕似的,動不動海枯石爛、來生再見,來生看不見摸不著,把眼下的日子過好再說吧。”

“數全了,數全了,給我給我。”豆豆嚷嚷著。

沒人理豆豆,他便嘟著嘴跑進臥室去了。

胡十一給彩麒麟重新換了土,又換了一個古色古香的木質花盆,鄭重其事地擺在了我正下方的茶幾上。彩麒麟長得越來越旺了。

2

自打胡十一和田桂珍結婚以來,每到特定節令,田桂珍唯一的娘家侄子田小軍就會來一趟。小軍每次來都不空手,清明送來土雞蛋、烙餅;八月十五送來現摘的秋梨、桃子;更稀罕的是開春第一刀春韭、頭茬香椿;還有過年手工做的新面餑餑、當年的新鮮花生。胡十一每次都感嘆,能吃到這么新鮮健康的東西,都是托小軍的福啊。胡十一也從不讓小軍空手,每次都收拾一些大包小包讓他帶回去。

“小軍,來了這么多次也沒見著你弟弟、弟媳婦,下次來提前說,我讓胡東他們也過來,咱一家人一起吃頓飯。”

“好,下次我提前給您打電話。”

“出門在外不容易,覺得口淡了就過來,讓你姑給你改善伙食。”

小軍靦腆地笑著,紫黑色的面膛上掩不住的卑微與滄桑。

等小軍一踮一踮地走了,田桂珍長吁短嘆了好一陣兒。小軍腿上有殘疾,老大不小才娶上媳婦,誰料媳婦生了個小子是兔唇,又有先天性心臟病。為了攢錢給孩子治病,小軍在城里擺攤做個小買賣,媳婦在家種著地還打理著幾畝果園。后來,小軍媳婦又生了個小的,這個孩子沒啥異常,只是日子過得更緊巴了。這些年,除了政府低保,還有好心人捐助,經濟上才勉強支撐得住。聽了這些,胡十一連連嗟嘆。

有時候,小軍人還沒來,胡十一早已備好大包小包,吃的用的,一樣一樣擺在儲藏室的置物架上。自從知道了小軍的狀況,胡十一還會塞給小軍一點錢,少的時候一二百,多的時候三五百。田桂珍每次都跟胡十一說,給個一次兩次就行了,別總是給。不是有句話叫救急不救窮。胡十一拍拍田桂珍肩膀道:“咋,我不心疼你還心疼了?咱也幫不了大忙,稍微貼補一下,放心,我心里有數。”

這次小軍來,又帶了地里剛掰的鮮玉米,放鍋上一蒸,豆豆連說好吃、好吃。譚娜剛進門就聞到了鮮玉米的香味。“真是太有口福了,可惜胡東出差了,他最好這一口。”譚娜又拿起兩個玉米說,“我給對門小趙送兩個去。”

胡十一趕緊說:“嗯,小趙媳婦不在家,直接讓他過來吃吧。”譚娜說:“爸,不用,我給他送。”

譚娜回來的時候,小臉紅撲撲的。

小軍走的時候,胡十一又給小軍硬塞了錢。田桂珍送小軍下樓去了,譚娜問胡十一:“爸,他每次來您都給錢?”

“不是,這不今兒高興嘛,再說小軍這孩子也不容易,腿不好,大兒子又有病,還要拉扯小的,給個三五百,也沒多給。”

“三五百?爸您這也太大方了,這得買多少玉米呀。”

“賬可不能這么算,一碼歸一碼。”胡十一突然頓了一下又說,“也不是每次都給,爸又不是大款。”

小軍再一次來的時候,譚娜似乎是有備而來,搶先一步拿出早就放在鞋柜頂上的一個袋子,掏出一件羊絨大衣,說:”小軍哥,這件羊絨大衣胡東就穿過一次,現在穿不了了,你看,雙面絨的鄂爾多斯,買的時候兩千多,你要不嫌棄就拿著吧。爸,這件衣服您也知道,兩千多是吧?“

“是,胡東這兩年發福了,好多衣服都白瞎了。”

小軍猶豫著,一件衣服兩千多,怎么舍得呀,我買件上百的都心疼得不行。

田桂珍摁住了胡十一插在衣兜里的手,直到小軍出了門,樓梯上的腳步聲遠了,她才松開。

”干嗎呀這是,你的親侄子就是我的親侄子,又不是外人。“

”你沒聽譚娜說,這么貴的衣服都給了,錢就免了。“

隨著胡十一接濟小軍的次數增多,我愈來愈明顯地感覺到,這間屋子里有了一種不同尋常的意味。比如,田桂珍見了胡東和譚娜,說話聲音不自覺地就小了。比如,胡十一說起小軍,粗聲大嗓,指點江山。那不是驕傲,也不是優渥,而是一種我至今說不清道不明,很是復雜的表情,使胡十一的整張臉都放出光來。小軍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卑微、馴順,說話之前總要瞅瞅胡十一的臉色。胡東和譚娜在的話,小軍還要瞅瞅他倆,仿佛胡十一嘴角一撇,小軍立馬就要上前接住,生怕什么東西從上面掉下來。胡十一照亮了他,小軍就要循著胡十一的光芒,光照到哪兒他就得跟著跑哪兒,他們都在享受著彼此,享受著這種意味。

胡東和譚娜私下討論,最可怕的就是小軍這種人,看起來一臉憨厚,他還沒說話呢,你就信他了,不知不覺就掉他坑里了。

或許是田桂珍察覺出了什么,胡十一再給小軍錢時,她堅決阻止,小軍臉上也滿是尷尬。田桂珍越來越不想讓小軍過來了。

小軍大半年沒來,電話也沒打一個。胡十一臉上的光漸漸隱沒了,偶爾笑一下,笑紋里似乎有掩不住的失落。

后來我也無數次分析過,胡十一到底是一種什么心態?對他來說,一個月萬把塊錢的工資,三五百確實不算什么,被人需要是一種幸福,可能這是對他行為最好的解釋吧。田桂珍又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止小軍來?是不心疼小軍嗎?肯定不是,那是為什么?我想這里面是忌憚,忌憚小軍得寸進尺?還是忌憚小軍的到來,讓她在這個家被人看輕?往大說,是忌憚他們老田家人被看輕?也許兩種都有吧,畢竟對她來說,能有這樣一個家,是值得慶幸的一件事。小軍不來,對她來說有憂,但更多的是心安。像她這個歲數的二婚女人,最大的追求就是心安,心安身才安。

3

隔了幾天,胡十一提著鳥籠從公園回來,同時也提回來一個讓人振奮的好消息——神仙巷老片區要拆遷,包括他們這棟宿舍樓,這個項目屬于舊城改造,“上面”有補貼。

這消息像一顆原子彈,樓上樓下的鄰居一齊來了,紛紛嚷道:“真的假的?傳了十幾年了,大家都不敢信了。”

往前數十年二十年,高密這兒拆出一茬又一茬坐擁五六套房的“拆二代”,這下終于輪到神仙巷了。拆遷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拆誰誰就從社會底層一躍邁進了小康;意味著有資格躋身于先富起來的那一部分人——當然他們沒能先富起來,可是他們終于被從天而降的好運砸中了,雖是末班車,畢竟是趕上了。他們怎會知道,這只是房地產熱的一縷余波,沒人覺察出其中回光返照的跡象。大家興奮著,激動著,又有那么點懷疑,是真的嗎?鄰居們不斷地問別人,也問自己。一道強光突然從云縫中投射下來,有點晃眼,就像這突然而至的幸福,每個人都感覺有點蒙。

周六中午,胡東和譚娜回來了,胡十一在飯桌上告知了這個消息。胡東一口飯沒咽下,噎得直翻白眼,隨即把碗筷一放,摸起電話找在市規劃局上班的同學確認。大家都放下碗筷,緊張地盯著胡東手里的電話。

打完電話,胡東滿面春色地說:“的確是真的。”

一家人歡呼著,豆豆敲著碗說:“有新房子住嘍。”田桂珍也興奮地附和著豆豆。胡十一今天破例多喝了幾盅酒,酒后的他滿面紅光地說:“按政策,咱這小二層可以換三套房吧?到時候,爺爺一套,奶奶一套,豆豆一套,好不好?”

胡東扭頭跟豆豆說:“跟奶奶下樓消消食,看你吃了那么多,成小飯桶了。”田桂珍領著豆豆出了門,胡東扭頭瞅著胡十一,問:“爸,您說啥呢?”

“嗯?我說啥了?”

“您不會是認真的吧,房子拆遷還要給田姨一套,您這兒沒毛病吧?”胡東指著自己腦殼說道。

“敢說你爸腦子有毛病,找抽是吧?八字還沒一撇呢,看把你緊張的。”

譚娜接過話說:“爸,您對田姨好咱們都看得出來,不過有些事,咱還是不能感情用事,您說是吧?”

兒子的話胡十一可以直接懟回去,兒媳婦的話他就不好再說什么,只能不停地點頭。

胡十一低頭沉吟了一會兒,說:“你倆想得還挺多,萬一你田姨沒這心思呢。你倆覺得怎么辦好就怎么辦吧。我都這把年紀了,到時候,還不都是你們的,我也懶得操這份心。”

胡東和譚娜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田桂珍買菜回來,胡十一正在撥弄茶幾上的彩麒麟。

胡十一說:“桂珍,你就是福星,先是麒麟活過來,現在又趕上拆遷。哈哈,家有麒麟,好事降臨呀。”

田桂珍瞅著他,說:“聽風就是雨,看把你得意的。”

人逢喜事精神爽,胡十一催著田桂珍趕緊做飯,吃完飯,他倆買衣服去。

臨出門的時候,胡十一去了臥室,一會兒又滿臉疑惑地走出來。田桂珍問怎么了,他說暖氣片好像有點問題,但不是大毛病。又囑咐田桂珍帶著他的工資卡。出門前,胡十一打了個電話給胡東,讓他找人來修一下臥室的暖氣片。胡東就說一會兒讓譚娜帶人過去。

胡十一領著田桂珍出門后,譚娜就來了,今天她的嘴唇格外明艷。不一會兒,小趙也來了,手里還拿著一把扳手,兩人進了臥室。

有人敲門,聽聲音,好像是小軍。小軍每次來都把門敲得震天響,連我都有點煩他了。敲了半天,譚娜從臥室跑出來,一邊整理頭發一邊問:“誰呀?”

門開了,果然是小軍。

小趙從臥室出來:“來了,暖氣壞了,我來看看,還缺一個零件兒,得明兒再修,你們聊,我先走了。”

小軍趕緊說:“豆豆愛吃玉米,我又帶了一些,你也拿幾個吧。”小趙連連說:“不要不要,我走了。”

譚娜匆匆進了臥室。

“扳手,你的扳手。”譚娜在臥室喊。看小趙在換鞋,小軍過去替他拿。見小軍過來,譚娜慌忙從地板上撿起什么,快速塞進手提包。小軍站臥室門口,說:“扳手呢,哪兒壞了,我看看能修不?”

“不用。”譚娜突然變得沒好氣。

小軍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知道田桂珍不在,坐也沒坐,就要走。譚娜也沒留的意思,小軍打招呼,她也愛搭不理的。

小軍走了以后,小趙又回來了,一進門就抱住譚娜,嘴里嘟囔:“讓這家伙壞了好事。”譚娜狠命地推了他一下,又指了指我,說:“多少次了,怎么這么不長記性?”小趙一拍腦袋,說:“看,我又給忘了。”

“對了,上次的刪掉沒有?”

“哎呀,你不說我也差點忘了。”譚娜戳了戳小趙腦門說,“以后你給我規矩點,下不為例。”譚娜說著,便坐在電腦前忙活起來。

我感覺眼前一陣發黑,從前的記憶突然間成了一片空白。

過了幾天,胡十一一人在家的時候,又在翻箱倒柜找什么。翻找了半天,他摸起電話問:“胡東,我放衣櫥里的兩千塊錢不見了,用個信封裝著,你們沒拿吧?”

“我知道你們肯定不會拿,幫我分析分析,哪去了。”

“別瞎想,這錢本來就是給她的,她不要。”

“這幾天誰來過?也沒誰——要說外人,就是你田姨的侄子小軍來過。也不可能呀。你們別瞎猜,這孩子不是那種人。”

“總不能自己長翅膀飛了吧,奇了怪了。這事你們就全當不知道吧,不準再提了,尤其在你田姨面前,更不準提。查監控?你看,我把這茬兒給忘了,我這就查去。”

胡十一來到電腦跟前,摁著鼠標點來點去。“奇怪呀,記錄怎么全沒了?”胡十一搬個凳子踩著,擺弄著我的腦袋瞅了半天,“沒毛病呀,咋說沒就沒了?看來再高的配置也靠不住,關鍵時候掉鏈子。”

不到周末,胡東一家三口又來了。田桂珍要出去買菜,譚娜趕緊說:“田姨,我們今兒不在這兒吃,聽爸說他的兩千塊錢不見了,我們過來看看。”田桂珍扭頭問胡十一:“啥時候沒的?什么錢?就那天那個?”胡十一無奈地點點頭。胡十一在田桂珍背后拼命地對譚娜打手勢,譚娜也不知看沒看見,還是一個勁兒說。田桂珍一下子傻了眼,說:“怎么沒了呢?好好找找,肯定記錯地方了。”一回頭,看到胡十一的手對著譚娜擺來擺去,田桂珍也當沒看見,臉上的表情卻不自在起來。

胡東說:“不是有監控嗎?”

“你還說呢,這監控還是你找熟人安的吧,記錄全都沒了,抽空你讓他們來修一下。”

譚娜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是不是內存滿了,該升級了?這東西就這樣,說壞就壞,前幾天我同事家的監控記錄也是莫名其妙地被清空了。”譚娜又補了一句,“爸,以后家里少讓外人來。”

“說不定真是記錯地方了,我再找找。”胡十一沒接譚娜的話。

接下來的幾天,田桂珍一直皺著眉頭。她幾次埋怨胡十一:“老胡呀,怎么不跟我說一聲,說一聲又能咋的?”胡十一支支吾吾,也沒說出個一二三來。其實連我都知道,這事問田桂珍不合適。這屋里沒外人來過,問的話,會不會讓她多心?

胡十一被老伙計叫去喝茶了。田桂珍收拾完屋子,拿起手機又放下,放下又拿起,終于撥了出去:“軍兒,你方便的話抽空來一下,對,最好就今天,就現在。”小軍很快就來了,手里提著個編織袋,氣喘吁吁地問:“姑,咋了?這么急。”

田桂珍說:“軍兒,姑有今天不容易。就因為沒個孩子,年輕時候你姑父非打即罵,最后那幾年得病不中用了,睜開眼還是罵。伺候你姑父耗了我將近十年,這十年我都不知咋過來的,老東西癱在床上也不饒人。”

小軍一臉蒙。

閑扯了一會兒,田桂珍突然切入正題,“軍兒,老胡丟了個信封,信封里有兩千塊錢,有些日子了,我一直沒吱聲。”

小軍噌一下站起來說:“姑,你啥意思,是懷疑我?”

“不是,我就是問問。”

“不懷疑怎么會問?姑,我可是你親侄子呀。我是窮,可我還不至于窮得連臉都不要,我可是從小把您當親娘待呀。你侄兒從小到大稀罕過誰家東西?”小軍連坐都沒坐,編織袋扔在地板上,氣呼呼地摔門走了。

田桂珍追了出去,一會兒垂頭喪氣地回來了,坐在沙發上抹眼淚。

胡十一回來,看到地上的編織袋,問:“小軍來過?”田桂珍眼皮都沒抬,說:“走了。”“備的東西都在儲藏室呢,咋沒拿?”田桂珍沒好氣地說:“沒拿就沒拿吧,本來就不是他的。”胡十一聽出田桂珍口氣不對,問:“干嗎呢,這是哪來的火呀。是不是問小軍那事了?”田桂珍說:“我問啥問,我侄子一個瓜一棵菜,明碼標價從不坑人,掙的是最干凈的錢,誰也別懷疑到我侄子頭上。”我看到胡十一把拳頭攥緊了,待會兒又慢慢松開了,胡十一說:“以后誰也不準再提這事,誰提我跟誰急。”

信封雖沒找到,但他倆似乎徹底把這事擱下了。

那段時間,田桂珍弄回來一些中藥,熬得滿屋子都是中藥味。也不知中了哪門子邪,她老是睡不好,想用中藥調理一下。有時候半夜了,我還看見田桂珍從臥室出來,也不開燈,就坐那兒發愣。胡十一問:“之前一直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好了呢?你問我我問誰去?我又不是大夫!”田桂珍現在說話總覺得帶火星兒。

又過了些日子,田桂珍突然興奮地在臥室喊胡十一。胡十一出來以后,手里拿著一個信封。原來是信封掉到了衣櫥抽屜和櫥壁的夾縫里,難怪他倆都找不到。田桂珍的眉頭舒展開了,胡十一眉間的疙瘩也解開了。胡十一說:“不瞞你說,我的確瞎想過,真挺對不住小軍的,這會兒找著了,咱心里都安穩了。”田桂珍嘆口氣說:“你到底還是懷疑過小軍呀……其實,我也懷疑過他。是咱們肚量小了。”胡十一滿臉愧色,說:“這事翻篇了,咱又不是神仙,都有犯糊涂的時候。小軍有日子沒來了,抽空讓他來吃飯吧。”田桂珍沒吱聲。

又過了些日子,胡十一催著田桂珍給小軍打電話,田桂珍不是說沒空,就是說忘了打。胡十一實在忍不住了,親自給小軍打了電話。他還把胡東和譚娜也叫來了。

小軍來了,這次他沒帶那些時令的瓜果蔬菜,整個人悶悶的。讓他吃菜他就夾一筷子菜,讓他喝水他就端起杯子啜一口,如木偶一般。田桂珍也一會兒瞅瞅這兒,一會兒瞅瞅那兒,眼神飄忽不定。只有豆豆一個勁兒喊著:“我想吃烤地瓜。”小軍不斷自責地說:“走得急,忘記給豆豆帶了,下次一定多帶些。”譚娜瞪了豆豆一眼,說:“就知道吃。”豆豆不服氣地犟嘴道:“你說的,爺爺給的錢可以買好多好多烤地瓜。”

小軍的臉一下紅了。

譚娜臉上也一陣兒紅一陣兒白。

這頓飯吃的,太尷尬了。

小軍放下碗筷,過去拿起他的包摳搜半天,最后掏出一個信封,說:“姑,姑父,差點忘了,上次你們給我那件大衣,我一直沒舍得穿,也沒細看,誰知前些日子媳婦說,兜里竟放著兩千塊錢。我估計肯定是你們忘了。前陣兒買賣忙家里事又多,也沒顧上給你們送來。”

胡十一愣住了。

田桂珍愣住了。

胡東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傻眼了。

田桂珍把筷子一摔,說:“小軍你這不是添亂嗎,明明沒拿,為什么又來還錢,你這唱的哪出呀?”小軍眼睛紅紅的,哽咽道:“不是我拿的又是誰拿的?姑父拿的?你拿的?豆豆拿的?還是胡東、譚娜拿的?都不可能,就我一個外人。姑你說,還能是誰拿的?”田桂珍嘴唇哆嗦著,說:“我只是問問,也沒說就是你。”

小軍走了,胡東和譚娜拉著豆豆也走了。田桂珍盯著一桌子菜,盤子里的大螃蟹伸著鋒利的鉗子,似乎在對她挑釁。胡十一瞅著田桂珍說:“你們到底唱的哪一出?真假美猴王?誰是真的?誰是假的?”田桂珍捂著臉,肩膀抖動著,哽咽著說:“是小軍怕我為難,這錢本來就沒丟,這孩子太實心眼了。”胡十一厚嘴唇抖動著說:“說實話,十個兩千塊我都可以不在乎,我在乎的是——這兒。”胡十一拍拍心口,拍完了,又大吼一聲,一拳砸在桌子上說:”你讓我相信誰?我還能相信誰?“這一拳動靜太大了,震得我也晃了一下。

田桂珍沉默了半天,說:“其實,我也覺得除了小軍,沒別人。我那天問了他,他不承認。我想他要是認了,悄悄拿回來,這事就過去了。可是他不認,我沒辦法,只好借了老姐妹的錢填上,就說找到了。”

“你糊涂呀,這不越弄越亂嗎?好了,這事過去就過去了,不想了,小軍這錢你抽空讓他拿回去,咱就當在大街上丟了,以后誰也不準再提。”

從那以后,胡十一動不動就發脾氣,像個炮筒子一點就響,臉上動不動就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酒也越喝越多了,喝上酒動不動就罵人。田桂珍以前原本可以自己拿主意的許多事,現在事無巨細都要請示匯報。每次買菜回來,她都要跟胡十一報賬,白菜花了幾塊幾毛錢,豆腐花了多少,剩下的錢如數還給胡十一。胡十一發火,說這些小事不用跟他說。可是下次回來,田桂珍還是要報賬,還是要把剩下的錢塞給胡十一,一副不拿群眾一針一線的架勢。有一次,田桂珍對著我,或者說對著我這個方位的天花板說,一個人安安靜靜地過完這輩子,有什么不好,你偏偏……

有些東西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裂變,每一個人都小心翼翼,每一個人都心存委屈,每一個人都試圖否認,或者,確認什么。

4

從他們的閑言碎語里,我知道拆遷已近在眼前,巷子口已經貼出了通知,通知上宣布了拆遷政策。

盡管早就知道拆遷已成定局,可當喜事真的臨頭,人的精氣神兒還是立馬昂揚起來,過去的那些不快,仿佛也被喜事沖淡了。

周末,胡東一家三口又來了,得知他們要來商量房子的事,田桂珍就說買菜去。胡十一掏出錢來,這次他給的買菜錢比平時整整多了兩倍。

田桂珍今天特地買了排骨,還買了條大鯉魚,回來后徑直去了廚房。豆豆百無聊賴,偷偷溜進了廚房,用小手撥弄著水盆里那條游動的鯉魚。

“奶奶,你不在,爺爺和爸爸媽媽開會呢。”

“呵呵,我們豆豆也參加開會了,成大人了。”

“哼,我才不開什么破會呢。他們光說房子,都不和我玩。哼,我聽出來了,他們怕奶奶分到房子。我才不管呢,我的房子要留一半給奶奶。”豆豆噘著嘴,滿臉委屈地說,“還是奶奶好,不想房子,只和我玩。”

有片云彩遮住了原本晴朗的天空,屋子里一下暗了下來。

田桂珍收拾完魚,把魚下了鍋。她望著那條咕嘟咕嘟燉在鍋里的魚,神情好似在說,她就是那條魚,被人開膛破肚,放上作料,煮了,涮了。

“豆豆,跟爺爺說,魚快燉好了,收拾收拾桌子馬上開飯了。”應該說,田桂珍調整情緒的能力還真是挺強的,說這話的時候,她臉上又堆滿了笑意。

胡十一喝著酒,對田桂珍輕描淡寫地說了一下他們今天的中心議題——拆遷后他們家決定要房子,簽了協議開發商會每月給付房租,過渡的房子胡東已經在外面尋租了,過段時間就搬家。

胡十一說話的時候,譚娜一個勁兒對著他使眼色,胡十一也不看。

吃完了飯,胡十一去了臥室。

等豆豆吃完碗里最后一塊排骨,田桂珍開始收拾桌子,譚娜也幫著一趟一趟往廚房端碗筷。田桂珍說:“你們歇著吧,我收拾就行。”譚娜和田桂珍一起往廚房走,說:“田姨,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田桂珍問:“有什么事還要跟我商量?”

“您也知道,爸那天高興,說拆遷房你倆各一套、豆豆一套,本來是順嘴說的,他非要較真,說他說出去的話從來不會收回來。其實不管是誰的,都是咱這個家里的,說到底最后都是豆豆的,您說對吧?”

田桂珍沒回應,她不知道譚娜要說啥。

“不過胡東說,您和爸百年之后,還指不定什么政策,是不是要付一大筆繼承稅也說不好。您看,咱們確權的時候要不要直接寫胡東和我的名字?當然了,新房下來肯定有您和爸住的,這個您放心。爸那人死要面子,說一不二的,他就是知道自己錯了也不會承認。田姨,要不您跟爸說說?您的話他聽。”

“你們怎么說我就怎么辦。”田桂珍把盤子放進洗碗池,水龍頭開得大了些,水花四濺,譚娜趕緊往后躲。

拆遷的消息不斷發酵,大家都在為搬遷做著準備。我看到有幾家把花花綠綠的床品還有滴著水的地毯搭在窗外晾曬,水順著墻壁流到樓下的窗玻璃上。擱往常,這樣的行為準會引發鄰里大戰,但馬上就要走了,誰會介意墻上留下的那點水漬?

又過了一段時間,塔吊的懸臂在樓與樓之間晃來晃去,挖掘機不時弄出轟然巨響。馬路對面那棟老樓像被敵機轟炸過,所有的窗框都被扒掉,有的窗口露出鋼筋,有的門扇耷拉著,和窗框只連著一個合頁。這樓昨天還是一個穿紅著綠的女子,幾聲轟響過后,紅衣綠衫沒了,再過幾日,頭發皮肉也相繼剝離,只剩下一個嶙峋的骨架。那些黝黑深邃的門洞和窗洞,像耄耋老人掉光牙的嘴,吐納著無奈和滄桑。

再后來,一場雪掩蓋了所有的狼藉。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凈。

我不知道,我所在的這棟樓何時被“轟炸”。人們絲毫不為對面樓的灰塵影響情緒,一個個臉上洋溢著興奮,他們知道,很快就輪到這邊了——塔吊立起來,轟的一聲,好運就砸下來了。

5

轉過年來,應該是清明節后的第二天,田桂珍突然接到小軍的電話。接通之后,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對方說是交警,田桂珍一下僵直了后背。交警先確認了田桂珍的身份,又說機主在康成大街和夷安大道路口發生了車禍,一個小孩當場死亡,另一當事人已經昏迷,從手機通訊錄上查到田桂珍的號碼。田桂珍呆住了,她渾身戰栗著,一遍遍叫著小軍,小軍,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電話那頭的人還在不住地“喂喂喂”。

田桂珍茫然無措地在房間里轉了一圈,一摔門出去了。她回來的時候,胡十一還沒到家。她把玄關處的貔貅挪了挪,拿起底座下那張銀行卡,著急忙慌地又出去了。胡十一回來,挨個房間轉了一圈,沒找到田桂珍,回頭看見挪了位置的貔貅。他把貔貅端起來,發現底座下的銀行卡沒了。

胡十一抓起電話,又放下了。

田桂珍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門一關上,她就順著門板坐到地板上,像張淋濕的紙,癱在那兒。

胡十一坐在客廳里,沒開燈。

“小軍一大早帶老大來城里復查,被一輛拉菜的皮卡給撞了,住院得先交錢,我沒顧上跟你說就拿了工資卡去繳費。”田桂珍無力地說道。

胡十一十指交叉使勁扣在一起,說:“人怎樣了?”

“卡的密碼啥時候改的?”

“人沒事就好。”胡十一的十指松了一下,又攪在一起。

“老大沒了。”

“啊,哪個老大?是小軍那個不太好的大兒子?”

“小軍在重癥監護室。手術總算做完了,小軍媳婦托人借的高利貸。”“高利貸”三個字,從田桂珍的喉嚨里飄出來,透著深深的無力感,隱于虛無。

“上次去銀行,工作人員說密碼太簡單,讓改了。”胡十一終于松開雙手,站起來,又說,“這么晚了,睡吧。”

那天晚上,有月光探進來,照亮了窗臺和窗臺上的寂靜。

夜比水涼。

第二天,田桂珍的眼睛是虛腫的,眼袋突兀地垂在眼瞼下,魚尾紋能夾住一根牙簽。一個晚上過去,那個叫靈魂的東西似乎脫離了她的身體。早飯做好了,她卻沒有吃的意思。等胡十一坐到飯桌旁,她緩緩地說:“小軍下一步還得繼續交住院費,咱能不能……幫幫他。”胡十一放下碗,停頓了一下,問:“要幾千?吃完飯,咱就去銀行提。”

當田桂珍第三次跟胡十一要錢的時候,胡十一含糊不清地說了一句什么,便出門去了。田桂珍正在家坐立不安地等,譚娜來了。

還沒等田桂珍開口,譚娜把包一放,雙手交叉架在胸前,先開了腔:“田姨,小軍的事我聽說了,說實話我也挺為他難過的。但田姨,俺爸當初找您的時候說的可是沒兒沒女呀,這半道冒出個侄子來,怎么比親兒子還麻煩?我就納悶了,您能管他一輩子嗎?您寧可犧牲自己管他一輩子嗎?您愿意填這無底洞,可我們沒這義務呀。我爸他死要面子,您可真把他拿捏得透透的。”

田桂珍抬起頭,我看見她頰上的兩塊蘋果肌控制不住地跳動著。她局促地坐在沙發一角,一張紙巾在手上攪來攪去。過了好半天,田桂珍說:“譚娜,小軍這事責任在對方,不過那個司機是酒后駕駛,保險公司不賠,所以得走司法程序,要不然也不至于這樣。等賠款下來,我會一分不少拿回來。”

“誰不知道,現在最麻煩的就是走程序,咱急,人家程序不急是不是?那人要是把存款財產啥的都轉移了,誰都拿他沒辦法。田姨,咱還得過自己的日子,是吧?”譚娜喝了口水,繼續說,“過日子嘛,誰還沒個肩膀不一樣齊的親戚,危急時刻幫一下盡一下心也是應該的,可是咱也不能沒完沒了啊。”

這話說得句句在理,田桂珍無以反駁。譚娜走了,田桂珍抬頭望著天花板,眼里刮起兩團迷霧。

田桂珍的手機又響了,她對著電話說她正在想辦法。

過去好幾天了,她也沒想出啥辦法。

這段時間,胡十一除了吃飯睡覺基本不著家,不是說去下棋就是去找老伙計喝茶,他急巴巴地吃著飯,想必是又約好了棋局。田桂珍倒拿著勺子,勺子把在餐桌玻璃上劃出刺耳的聲音。胡十一瞅她一眼,說:“把桌子劃壞了,干嗎呢這是?”

“老胡,你以前不是說每月給我兩千塊錢嗎,這話還算數不?”胡十一似乎被飯菜噎了一下,梗了梗脖子,說:“算數,當然算數。從一開始就算數,把以前欠的也全給你。”田桂珍紅了一下臉,問:“能盡快不?”胡十一抹了抹嘴巴,說:“桂珍,有句話我不知當說不當說。”

“那就別說了,在這根節上,說啥都沒用。”田桂珍話接得利落,有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6

馬上要過端午節了,田桂珍以前的姐妹老李來了,還帶了一把艾草。高密這地方,有端午節在門上插艾草的習俗。好久不見了,老姐倆甚是親熱。胡十一不在家,老李和田桂珍嘮起了家常,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拆遷。

“我聽說你家回遷新房要用胡東和豆豆的名字,說是等回遷了,你和胡十一也不能住新房,胡東給你們另租房住?”

“有我住的地兒就行……”田桂珍突然回過神來,“你說什么?回遷了我們也得租房,誰說的?”

“聽院里人說的,他們聽譚娜說的,合著就你不知道呀?”

田桂珍不吱聲了。

“你可真是好性子,擱我肯定不行。”

田桂珍拿著杯子的手一哆嗦,水灑在了桌子上,她好半天低頭不語。送走老李,她一動不動地盯著面前的杯子。我看到杯子中她的影子,她與落寞一起跌進了杯底。

陽光透過樹梢照進屋子,光影斑駁。

飯端上桌,胡十一呼哧呼哧地喝著稀粥,田桂珍卻不動筷子。胡十一看了她一眼,說:“我說你這又是咋了?”

“老胡,你跟我說說,為什么回遷后咱還得租房住?”

胡十一停了筷子問:“咋突然問這個,家人的主意,這個要緊嗎?”

“家人”——連我都明白,“家人”這兩個字里,沒有田桂珍,她永遠被排斥在家庭決議之外,人家壓根就沒把她當作這家中的一員。

“我算什么?”田桂珍問。

噗——胡十一把一塊骨頭吐在桌上,骨頭像子彈,從桌上彈射到地上。

“硌死了,怎么搞的你?差點硌掉我牙。”

“誰家肉不是長骨頭上?”田桂珍眼睛紅了,去了廚房。等她從廚房出來的時候,胡十一已經出門了。田桂珍對著我有一句沒一句地嘟囔:“其實我不在乎租不租房子,我在乎的是他們啥事都不跟我說。田桂珍你以為你是誰?你他媽就是空氣。”

田桂珍的話越來越少了,這個屋子里,被一種叫郁悶的東西填滿了,連我都感覺到了那種要命的窒息。郁悶像瘟疫,短時間內就勢不可擋地傳染了胡十一,傳染了胡東、譚娜。胡東和譚娜不大過來了,倒是經常把胡十一叫去。這個屋子靜悄悄的,一個是盯著我出神的田桂珍,一個是盯著田桂珍卻什么也做不了的我。

這樣的窒息,一直持續到豆豆到來才會有所松動。豆豆上幼兒園沒多久,疫情就開始了,bn+ZmvTWjIg1DZy6h2ZaesjkOajZ/pbH8GPcQnQYJM8=幼兒園放假了,胡東和譚娜要上班,便把豆豆放在這里。田桂珍又開始變著花樣給豆豆做好吃的。也只有在忙碌的時候,田桂珍眼里的光亮才會回來。

原本板結的空氣似乎也柔軟了起來。

胡十一午休去了,田桂珍靠著沙發打起了盹兒,豆豆精力旺盛,一個人在客廳搗鼓剛買的玩具。

突然豆豆哇哇大哭起來,田桂珍一下驚醒了,胡十一也從臥室躥了出來。豆豆的手指翹著,手指上扎了好幾根鮮紅的刺,是彩麒麟的刺。胡十一沖著田桂珍吼道:“連個孩子都看不好。”胡十一急匆匆找來老花鏡,對著陽光一根根拔豆豆手上的刺。拔掉一根,豆豆稚嫩的指尖上就冒出一個鮮艷的血珠,胡十一心疼得一直罵:“怪我,都他媽怪我,把這扎手的東西當了寶,擺錯了地方。”拔完了刺,胡十一氣哼哼地把彩麒麟扔進了垃圾桶。

彩麒麟帶著一股凌厲的風,從田桂珍面前刮過,田桂珍的嘴角抽搐了一下。那晚,田桂珍沒進臥室,就在沙發上窩著,一直到天明。

田桂珍臉上的皺紋越來越明顯了。秋夜空寂無聲,春天的風和夏天的雨都過去了,剩下的是日漸疏松的骨質和神經,是越來越重的陳腐之氣。胡十一的性情似乎也變了,原來大大咧咧,現在比以前敏感,患得患失,有時候甚至還有點孩子氣。

田桂珍一個人的時候,經常對著我發愣,有時候還會憤懣,流淚,人前則擺出一副隨遇而安的樣子。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迅速地調整自己的情緒和表情,看起來那么柔軟無害。

豆豆念叨烤地瓜好久了。田桂珍出去買菜,除了日常的菜肉,還買了一些干果、秋柿子,順便給豆豆買了冒著熱氣的烤地瓜。剝了皮,屋子里立刻彌漫著一股誘人的焦香味兒。小家伙嘴饞,吃完地瓜,看著眼前的干果、秋柿子,啥都想嘗嘗。晌午過后,睡午覺的豆豆突然嚷著肚子疼,一會兒工夫嘴唇都青了。胡十一和田桂珍嚇壞了,趕緊抱起豆豆下了樓。后來我才知道,小區診所沒敢留豆豆,他們又去了人民醫院。回來以后,田桂珍一個勁兒自責,說都怪她糊涂,吃了地瓜,是不能吃柿子的,她連這個都忘了。

胡東和譚娜急得嘴上都起了泡,好在有驚無險。“誰稀罕這些破玩意兒。”說著話,譚娜就把茶幾上的秋柿子全扔進了垃圾桶。

田桂珍清理垃圾,發現那袋躺在垃圾桶里的秋柿子,她把垃圾袋提出來,拎著下了樓。

那天晚上,胡十一睡得特別晚,田桂珍喊了好幾次,他還在沙發上發呆。他抬起頭,不過我知道他沒有看我,眼里空空的,啥都沒有。

倒是豆豆好了傷疤忘了疼,時常念叨烤地瓜。譚娜戳著他的額頭,說:“記吃不記打的貨。”

再后來呢,胡東定期給他倆送來每月的生活費,胡十一的工資卡不知什么時候放在了胡東那里。胡十一朝我發呆的次數越來越多,走路步子似乎也慢了下來。這個屋子里的人變得越來越沉默,越來越不可捉摸。

終于有一天,田桂珍失手打碎了一個碗,胡十一突然大吼道:“整天跟沒了魂兒似的,琢磨啥呢?”

田桂珍哆嗦了一下,沒回應,彎腰拾起地上的碗碴兒。

“錢盡著你花,連你侄兒都刮帶著,整天還陰著個臉不開晴,咋,你還要怎樣?”胡十一的粗聲大嗓在這一刻發揮到了極致。有個詞怎么說的?聲振屋瓦,是的,就是聲振屋瓦。不但震了屋和瓦,強大的聲波也傳遞到我這里,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襲擊了我。連續幾個后空翻,360度轉體,然后是極速墜落,我感覺自己像是掉進了萬丈深淵。

砰——咔嚓,天旋地轉終于停止了。

等我再次看向周遭的時候,世界在我面前完全變了模樣,我眼里的一切都被一道曲曲折折的線分成兩半,原先在我面前那么卑微低矮的東西,突然變成了龐然大物。眩暈過去,我知道我從吊燈上面掉了下來。更要命的是,一切都是傾覆的,我需要重新建立對眼前一切的認知,這真是一件麻煩的事。

田桂珍捂著左手,默不作聲地抬起手腕抹了一下眼淚。豆豆嚷著:“奶奶流血了,奶奶流血了。”

胡十一趕緊拽了一張抽紙遞給田桂珍。田桂珍背過身去,拿抽紙包住左手無名指,一抹艷紅從紙里滲出來。胡十一看了一眼田桂珍的背影,唉——這一聲嘆息,有失望,也有無論如何努力都是徒勞的無奈,意味深長。

可氣的是,豆豆趁大人不注意,竟然朝我撒了一泡熱尿。

那天豆豆午睡起來,小家伙不知是憋急了還是睡蒙了,對著我就開始撒尿。我想,真是有其祖必有其孫,盡管田桂珍后來用拖布把我所在的地方擦了好幾遍,順帶把我也擼了好幾次,可我身上那股尿騷味還是經久不息。

有失必有得,也正因為此,田桂珍把我挪到了客廳一角的置物架上。

挪了位置以后,我發現我看到的風景又有所不同,巨人變得低矮了許多,不過鏡像跟以前比還是倒置的——位置是多么重要。

胡東和譚娜來得越來越少了。有時候譚娜來接豆豆,田桂珍讓譚娜把剛出鍋的糖包給豆豆帶上。譚娜笑笑說:“不用了,天熱了,喜歡出去吃。”

說著這話,譚娜趕緊拉著豆豆走。豆豆嚷嚷:“我要糖包,要糖包。”譚娜使勁拽了一下豆豆,說:“去吃麥當勞。”

臨出門,譚娜又對著胡十一說:“爸,胡東讓你今晚過去吃飯。”

胡十一想說什么,卻沒吱聲。這段時間,胡十一越來越悶了,整天像烈日下的瓜秧子,蔫頭耷腦。

一種叫隔閡的東西在這個屋子里悄然滋長,空氣中呈現出一種冷和硬。

譚娜的言語也變得更加直接,不再像以前那樣曲折迂回。她勉強擠出的笑容里,藏著很深的疏離,原先的熱情和溫暖,現在看來倒像一場導演好的陰謀。

胡十一的生活用品減了不少,胡十一時不時就說去親戚家住幾天,也不說是哪家親戚。胡十一前腳走,田桂珍就趴窗戶上往外望,一望就是大半天。回過頭來,我就會看見她滿臉的淚。后來,樓下的小朋友來找豆豆玩,田桂珍說豆豆不在,豆豆很久沒來了。小朋友又問豆豆是不是去了青島馨苑的家?田桂珍一哆嗦。胡東家不在青島馨園,那一定是胡十一另租了房子。

有些東西徹底回不來了。

我后來才弄明白,胡東確實給胡十一在青島馨苑另租了房子。房子拆遷在即,這里很快就要變成廢墟,我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跟這房子一起毀滅。

看起來田桂珍還是不讓自己往壞處想,一到周末,她還是忙著蒸豆豆愛吃的糖包。

與以前的熱鬧氣氛截然不同,田桂珍一個人吃飯的場景充滿了憂傷。以前的七葷八素變成了一碗一碟,碗里是面條,碟里是幾根干巴巴的咸菜。田桂珍怔怔的,半天才動一下筷子,夾起面條卻停在半空。面條一開始還冒熱氣,漸漸冷了,硬了,纏在筷子上的那撮掉了下來,一半在桌上,一半搭在碗邊,很頹喪的樣子。

給豆豆包的糖包變得干了、硬了,拿起來,底下的皺褶里長滿了青毛。日子也濕漉漉的,長滿了青霉。

周末,豆豆來了。小家伙已經好久沒來這邊了。豆豆進門就小嘴閑不住,問田桂珍怎么不和他玩了,怎么不去新租的房子那里。田桂珍咬咬唇,說她就喜歡這里,不喜歡新地方。

吃完午飯,把豆豆哄睡了,田桂珍沒克制住憤怒,凜聲問:“胡十一,你怎么越老越不要臉?”

“不要臉?說話咋這么難聽?”

“你自己又另租了房子是咋回事?你給我說明白。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散伙,偷偷摸摸這是干嗎?”

“我偷偷摸摸?我為什么要偷偷摸摸,你監視我?真沒看出來,你心眼兒還不少啊。”

“你就是個混賬王八蛋。”

“田桂珍你別太過分。”

“真不知道是誰過分,你們一家人鬼鬼祟祟的,背著我,防著我,是你過分還是我過分?”

“誰背著你了?誰防著你了?是你自己心虛吧。”

田桂珍徹底怒了,飛起一腳把地上的熱水瓶踢了出去,砰——砰,瓶膽碎了一地。

“去他娘的,散伙,立馬散伙。”胡十一青筋暴突,抓起桌上的酒瓶朝田桂珍擲去。

隨著一聲慘叫,胡十一和田桂珍都定在了那里——被吵聲驚醒的豆豆剛好推門出來,遭到了酒瓶的迎頭痛擊!

豆豆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捂著眼睛坐在地上,鮮血順著豆豆的指縫噴涌而出。

胡十一傻了。田桂珍傻了。聽到動靜的小趙跑過來,趕緊打了120。

胡十一跟著醫護人員上了救護車。田桂珍也要去,胡十一推了她一把,田桂珍差點趔趄在地板上。

“我孫子要是眼睛壞了,我跟你沒完——”他的目光像兩把鋒利無比的刀子,直刺田桂珍。

隨著門砰的一聲關死,田桂珍整個人軟了下去。

倒霉的事總是會殃及無辜,關門聲震倒了我,我又掉到了地上。

7

這段時間,每當田桂珍不在,胡東和譚娜就會過來抱著提著一些東西就走。有時候,是譚娜和小趙過來,他們沒再說修暖氣片的事,也沒拿扳手。我第一次看到小趙腿上如椽的汗毛,我還看見我從沒看見過的,譚娜裙擺里濡濕的底褲。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譚娜彎腰把我撿了起來,放在了客廳一角的置物架上。世界一下子又開闊起來。

沒有人告訴田桂珍豆豆怎么樣了,更沒有人告訴她豆豆在哪家醫院。田桂珍不停地在屋里轉來轉去,晃得我又開始眩暈了。我想她之所以還留在這個名存實亡的家里,就是因為不放心豆豆吧?我聽見她不止一次對著燈起誓,如果豆豆眼睛壞了,不用胡十一動手,她自己把眼珠子挖出來。

田桂珍的老姐妹老李又來了。她告訴田桂珍,豆豆出院了,還說看見胡十一和兒子、兒媳抱著豆豆進了小區。田桂珍急切地問豆豆到底怎樣了?老李說當時她在馬路對面等車,沒跟他們打招呼,只看見豆豆趴在譚娜肩膀上進了小區。老李走了,田桂珍又開始在屋里打轉,過了一會兒,似乎是下了很大決心,拿起鑰匙要出門。她從鏡子里打量了一下自己:腿上的人造棉褲子皺著,本來是長褲,現在縮成了七分短;上身的汗衫腋下破了一個洞。田桂珍扯起聞了聞,皺皺鼻子,一股餿味。她找出一件藕荷色的短袖衫,對著鏡子愣了一下,這還是打結婚證那天,胡十一給她買的。田桂珍把它穿在身上,扣到第二個扣子的時候,又脫了下來,順手拿起一件白色冰絲衫套在身上。

一開門,田桂珍一愣,胡十一站在房門口。胡十一已經好久沒出現在她面前了。

“豆豆怎么樣了?”

“上眼皮留了個疤,眼球總算保住了。”胡十一的口氣盡管沒有半點溫度,田桂珍還是松了一口氣。

胡十一這次回來,是告訴田桂珍,這個房子馬上要砸了,讓田桂珍早做打算,搬出去吧。

田桂珍坐在餐桌旁直直地瞅著胡十一,說:“什么時候去辦手續?咱們好聚好散吧。”

“今天是周末,等周一上班去民政局。”接這話時,胡十一是那么自然、淡定,仿佛是碰見鄰居,打一個司空見慣的招呼——吃了嗎?吃了。

田桂珍斬釘截鐵地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好。”

周一到了,田桂珍簡單收拾了一下屬于她的東西,臨出門的時候,她又發狠一般把包里所有東西倒騰出來,扔了一地,拿腳在上面跺著。

現在的我,徹底被他們遺忘了,等這個房子被砸的時候,我也將被一起毀滅。那棵被田桂珍偷偷撿起來放在角落的彩麒麟早已灰頭土臉,兩只角耷拉下來,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神氣。

這次,它是從主干開始干枯,再也不會有重新煥發生機的可能了,再也不會有人說,家有麒麟,好事臨門。

世上的事真是難以預料,在經歷了不知多少個黑夜白天之后,胡十一領著豆豆又回來了。他們在房子里搜尋了一圈,臨出門,胡十一把田桂珍扔在地上的東西踢到一邊。豆豆突然發現了我,他把我抓在手里把玩著。我看到了豆豆眼皮上那道疤,的確夠讓人心疼的,要是田桂珍看見,不知她會怎么想。

我在豆豆的手里離開了這個家,不,一個沒有了溫情和人氣的家,只能說是一棟房子。我像是站在生命的另一個開端,一切都那么蒙昧、陌生。這么多年,我第一次看見外面的景象。神仙巷的左邊已被砸成廢墟,有幾個人正在廢墟上拿鋼釬敲著,砸取斷壁殘垣里的鋼筋。不遠處,一臺挖掘機在喘著粗氣,嘩啦啦,一座山墻倒下了,塵土彌漫開來。巷子右邊,暫時還沒成為廢墟的墻上寫著白色大標語:“早簽約,早選房,早回遷。”

有些房屋已被扒掉門窗,揭掉屋頂,像一座塌陷的墳墓。灰塵在風里漫卷,昔日熙熙攘攘的神仙巷,現在像極了世界盡頭的荒原。

與這里的殘垣斷壁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馬路南面,二三十層的高層建筑不知什么時候拔地而起,明晃晃的玻璃幕墻反射著熾熱的夏日陽光。兩座高樓之間的天空上有大片的云彩,云彩呈魚鱗狀。奇怪的是在這片云彩中間赫然一道裂縫,像被一只無形的巨手一劈兩半。

在高密這樣的十八線小城,如此高的建筑,突兀、夸張,更像一種格格不入的炫耀。

我被帶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想這就是胡十一新租的房子吧。這個房子里倒是又有了熱乎氣,只是再也見不到田桂珍了。

后來,我從胡十一的電話中拼湊出一個信息,神仙巷的房子拆了以后,新蓋的樓也封頂了,可是工程到了這一步就沒了進展。過了段時間,聽說塔吊都撤了。有些沉不住氣的回遷戶開始頻繁打市長熱線、上訪。上面回復說,城投資金困難,資金一到位馬上復工,請大家相信政府,回去耐心等待。

以前的鄰居們也紛紛到胡十一這里打探消息,大家坐在一起,拼湊他們得來的新聞舊聞,得出的結論是,房子主體起來也白搭,后面還有一半的工程量呢。大家都感覺上當了,一個個憤憤不平,但也沒用,還是得等,茫無邊際地等。

回遷遙遙無期,白高興一場。所有人都唉聲嘆氣,只有豆豆,除了偶爾看到鏡子里眼上的傷疤會哭鬧一會兒,大多時候都是一副樂呵呵的樣子。看得出來,因為這傷,豆豆得到了比以前多得多的關愛和驕縱。有時候豆豆不想上幼兒園了,胡十一就趕緊幫他編理由請假。不用上學,對小孩子來說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哪怕要為此付出一些痛苦的代價。

豆豆正在玩一只藍色角馬玩具,突然有人敲門——是豆豆幼兒園的老師來了,還領著一個扎著羊角辮,背著粉色雙肩書包的小女孩,她是老師的女兒。譚娜忙著洗水果、沏茶。小女孩見了豆豆很是興奮,兩人嘰嘰喳喳地說著幼兒園的趣事,說到興奮處,小女孩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豆豆的傷疤,還說豆豆的傷疤很嚇人。豆豆哇的一聲哭了。小女孩知道自己惹禍了,害怕地瞪著大眼睛,不知該怎么辦。

突然,小女孩打開了她的小書包,掏出文具盒,揭開盒子的隔層,拿出幾張百元鈔票。在周圍一圈人訝異的目光里,女孩豪氣地說:“豆豆,全給你買冰激凌。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老師瞪大了眼睛,問小女孩:“哪來這么多錢?”

小女孩說:“豆豆給我的,媽媽給的零花錢花不完,也攢下了。那天豆豆還給了別的小朋友,豆豆,是不是?”

豆豆自豪地回答:“爺爺不要,奶奶也不要,我就把它分給小朋友了。”

胡十一瞪大了眼睛:“豆豆,那個信封里的錢是你拿了?”

“是啊,爺爺說我數不了十個數,不給我,可后來我數了十個數了。”

胡十一責問胡東和譚娜:“孩子突然多了那么多錢,你們就一點沒察覺?你們是怎么管孩子的?”胡東、譚娜都不吱聲。

胡十一嘆了口氣,默默地坐在那兒,目光仿佛定住了一般,一動不動。

8

有些事我忘了說,就在田桂珍離開兩年后,小趙給胡十一找了個保姆,這是田桂珍走了之后的第七個保姆了。這個女人刀把子臉,薄嘴唇,走路帶風。

女人自打進門,就老是試探著想登堂入室,使盡各種手段討好胡十一。見胡十一高興的時候,她就拐彎抹角地要跟胡十一打結婚證。胡十一繃著臉,說:“人啊,得明白自己身份,你就是個保姆,別想多了。”從這天開始,女人干活動靜就大了起來,不是炒菜齁咸就是打碎碟子摔碎碗。兩人三日一大吵兩日一小吵,空氣里總是彌漫著一股火藥味。胡十一想再換人,譚娜只是說,等忙過這陣兒,現在顧不上。

吵,聽起來熱鬧,人卻會在這熱鬧里越來越孤獨。孤獨像老朋友,總是跟在胡十一身后。

胡十一的眉頭打著皺褶,腰也越來越彎曲,好像把一重又一重的歲月都駝在了背上。歲月那么沉,腰能不彎嗎?

胡十一終于還是病倒了,甚至有一段時間臥床不起。

女人力氣大得很,幫胡十一翻身這樣的活兒很費力氣,她愣是哼哧哼哧把胡十一拽起又放下。在每月三千塊錢的基礎上,胡十一得多拿出三千塊交給這個女人。這錢,女人接得理直氣壯——出的力不一樣了,工資肯定要漲。

胡十一的脾氣越來越壞,對身邊的人一句不和就罵,敞著嗓門罵,罵一陣兒就咳嗽,咳嗽完了再接著罵。他罵胡東一天到晚不見人影兒;罵女人不好好伺候他,做的飯像下了毒藥,燉的魚跟從河溝里撿回來的死魚一個土腥味兒;罵那個拆遷工程,一直撂在那兒,還不知猴年馬月能回遷。小趙來了,他也罵,罵小趙給他找了個母夜叉,罵小趙和女人合謀要害他早死。

女人也不是個善茬兒,直說:“誰做得好吃,你讓誰來做呀,我巴不得有人來替我。要不是每月多拿三千塊錢,我才懶得伺候你呢。”

“換人,趕緊滾蛋,我要換人。”

“哼,好像誰稀罕待這兒似的。”

不罵人的時候,胡十一的眼睛會長久地盯著一個方位,目光里有一種行將就木的枯朽。有聲音打擾到他,他就會收回目光,盯著近處,眼里透出一股冷冰冰的苛責與虛張聲勢的威嚴,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奇怪聲響。

不管女人怎么詛咒,胡十一就是死不了,他老是瞅著床頭上的掛歷——掛歷上,有一個日期用黑筆圈了一個圈。我對著那張掛歷研究了好多天,突然靈光一現,那個圈出的日期,正是胡十一和田桂珍結婚的日子。

罵聲喧囂的這三年里,屋子里來來回回的仿佛都是胡十一不共戴天的仇人。女人受不了胡十一的吼罵和沒完沒了的屎臭尿騷味,決意要走。走之前,她跟胡十一算賬,說她這月干了十七天,一月六千,得再給她三千四百塊,干了這么長時間,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零頭歸整,得給四千。胡十一哆嗦著手,把錢扔給女人說:“滾,快滾。”

走的時候,女人又順手拿走了冰箱里的半斤大蝦。

有一次,胡東問小趙:“能不能再問問田桂珍,還有回旋余地沒?”

小趙搖搖頭,說:“不可能了。”

“對了,有次我在世紀城那邊看見小軍了,他現在很能干,不再在路邊擺攤,有了自己的門面房呢。有一段時間,田桂珍好像還在那里幫忙。”

譚娜接話說:“我也聽說,那車禍官司判了。胡東你想啥呢,散了就是散了,我可不想再看見小軍。”

忽然有一天,這屋子里出現了一個人,出乎我意料,我相信也出乎所有人意料——小軍來了。

小軍一改往日的卑微和滄桑,穿著板正的西服,锃亮的皮鞋,鄭重其事地來了。他提著滿滿一袋子營養品,進門后,又掏出一個信封塞到胡十一枕頭底下。從外面看,信封撐得厚厚的。小軍對胡十一說:“謝謝您前幾年對我的照顧,我一直記心里呢。”

譚娜湊過來說:“小軍哥這是發達了呀。”

小軍頓了一下,對譚娜,又像是對屋子里所有人說:“兒子拿命換來的錢讓我起了步,我再也不用擔驚受怕躲著城管擺攤了。”

一旁的小趙插話:“那田姨呢,她好嗎?”小軍看看小趙,又看看譚娜,譚娜趕緊轉身去拿杯子倒水。

小軍望著胡十一,說:“不瞞您說,我姑在養老院,看那光景,也沒有多久日子了。我姑這輩子太苦了,沒留下一兒半女,她不像您,有家有業,有兒有孫,這么完滿。我問姑還有啥心愿,她說,有些事她永遠不可能知道真相了。不管知不知道,真相只有一個,您說是吧?”

小軍走了以后,胡十一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嗽完了,他眼神悠悠,像沉入了一個遙遠的夢境。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說:“其實,人活到最后,有機會對感激的人表達心里的感謝,對愧疚的人也能說聲抱歉,這才叫完滿啊。”

屋子里安靜極了,靜得似乎連陽光都在琢磨他的話。

胡十一吃力地坐起來,坐在陽光與孤獨之間。

第二天,胡十一一覺醒來,躺在床上吐出口氣,又跟自己絮叨,剛才做了個夢,夢見一女的,穿著一件藕荷色短袖衫,在向他招手。從那天起,胡十一除了做夢,就是說夢。絮絮叨叨,對著空空的屋子,對著空氣,對著我。

我透過厚厚的灰塵,一日一日和胡十一對視著。我慢慢習慣了這個傾覆的世界,我不再感覺自己是倒立著看這些來來往往的人,不再需要像從很遠的地方回來的人倒時差那樣,要把眼里的鏡像換算成我熟知的信息。習慣了一些人來了,又去了。習慣了所有的喧囂和熱鬧,也習慣了所有的忽略和淡漠。

責任編輯曾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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