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號：青絲計劃

一

不知道其他學校什么樣，反正在我們泉市一中，一年四季，一身肥到能裝下大象的土藍色校服是大家最顯著的特征。為此，我一度和楊咩咩提議，不如以后就近找個校服廠當設計師——反正天下校服一般丑，設計它們不需要絲毫技術含量。

“你傻呀，你就不能當個顛覆行業的校服設計師？”楊咩咩說著往下拉了拉校服外套拉鏈。拉鏈拉在三分之一處能打造V領，露出內搭更時尚——這是她的獨家秘籍。

彼時開學剛滿一個月，但我和她仿佛認識了至少十年。我倆完美詮釋了“一見如故”這個詞。一樣的娃娃臉，一樣的小內雙眼皮，一樣時常冒出的青春痘，尤其是一樣的齊肩中長發。課間沒事時，我倆常常互相給對方捯飭發型，我給她編辮子，她更大膽，偷偷帶來卷發棒；可沒幾下就差點把我的頭發卷進去，弄得整個班里都是一股燒焦的怪味。

有朋友的陪伴，一切的乏味似乎都被刷上了明亮的色彩。那時，我以為可怕的高中生活不過如此。然而，冰冷的現實很快就“教我做人”了。

這天下午，楊咩咩氣喘吁吁地跑進教室：“不好了，不好了！”

“大師兄，二師兄被妖怪抓走了？”我自認為很有梗地接了一句，大家拍桌子爆笑，可楊咩咩臉上居然一絲笑容都沒有。

“學校下周三要檢查儀容儀表，其中有一項是查頭發！”

周圍女生都默契地發出了一聲生無可戀的“啊”。

“嘖嘖，你們女生們要倒霉嘍。”班里最調皮的男生范航起哄道。

“查頭發”，沒錯，江湖上確實流傳著這一“酷刑”：有些高中要求男生留小平頭，女生發不過肩，美其名曰“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可中考結束后，我就第一時間跑到泉市一中貼吧詢問過，學姐們明確表示，雖然學校管理嚴格，可暫時還沒有把魔爪伸到頭發上。只要不燙染，長度自由。

我當即喜滋滋地下單，買了一堆漂亮的頭繩和發卡，天天變著花樣地折騰頭發。過了一個暑假，眼看“小鬏鬏”開始向“馬尾巴”進階，形勢一片大好，可現在……我望向楊咩咩，她的眼睛里和我一樣滿是愁緒。

千萬不要以為只有學渣才會在意頭發，恰恰相反，在發出“啊”的女生里，聲音最驚悚的就是學霸楚虹。楚虹長相平平無奇，但擁有一頭瀑布般的烏黑長發，讓人羨慕。

“ 楊曉陽， 你說的是真的嗎？”楚虹下意識地攏了攏頭發，生怕它們突然消失似的。楊咩咩把嘴抿成一條直線，悲壯地點了點頭。楚虹絕望地癱倒在座位上，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

我不禁想起之前住院時認識的一位姐姐，因為要做手術，被大夫通知剃光頭。理發師來的那天，她激烈地反抗道：“剃掉我的頭發，你們就是要我的命！”小時候我體弱多病，媽媽一直都給我剪最短的頭發方便打理，可那一瞬間，我像突然聽到了一聲召喚女孩蛻變的號角。打那以后，我便有了絕不留短發的人生信條。現在，頭發也是我的命！

至于楊咩咩，她對于美的追逐似乎與生俱來。從把校服拉鏈拉成V 領，到用橡皮筋收緊校服褲腳，在灰撲撲的校園里，她有無數種辦法讓自己成為那抹彩色。這樣的人，怎么會舍得剪掉自己的頭發？

“姜姜，我有一招，保證能應對檢查。”楊咩咩壓低聲音，神秘地說。

“什么？”

“藏頭發！”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頭發也能藏？

“利用一種特殊的手法，把長發束在頭發或者衣領里面，通過視覺的欺騙性蒙混過關。”楊咩咩說著，把最外層的發尾小心地掖起來，又變魔術般掏出幾枚細長的黑色一字形發卡，一通搗鼓，瞬間就擁有了一個圓潤的蘑菇頭！

“這只是初級版本。午休時我再查查……”

對我們來說，頭發不僅僅是頭發，那是身上一個蓬勃生長的組織，是青春存在的證明。

我決心全力配合楊咩咩。

二

藏頭發大型秘密行動正式開始，我們起了個代號，叫“青絲計劃”。

“ 看這個！ 伸縮自如的長發，老外在線教你怎么藏。絕了！這么長的頭發都塞進了這件薄薄的高領毛衣里！我們也搞一件？”楊咩咩興趣盎然。

“首先，你要有這種凹凸有致的身材。不然塞進兩斤頭發，認識的人覺得你胖了，不認識的人恐怕還以為你駝背。”我毫不留情地上來就是一盆冷水。

“看這個，‘男生寸頭假頭套’。我們直接買這種套頭上怎么樣？”

“不舍得剪齊耳短發，舍得剪成寸頭？想想就不合理。”

楊咩咩悻悻地關掉了窗口，聲音突然又變了：“姜姜，你必須看這個！”

我打了個哈欠，敷衍地湊上前，只見屏幕上出現了一個年輕的美妝博主，微笑著和大家打招呼：“今天我來演示一下，女大學生要怎么藏發縫……”

“徹底跑題。”

不過，楊咩咩最終不辱使命，僅僅兩天，她便迅速成長為新晉藏頭發高手。為了更充分地接受檢驗，我們挑選了一個周六，進行了一次大膽的實驗。

我頂著蘑菇頭從衛生間里大搖大擺走出來，特意從宿舍走廊這頭晃到那頭，跟大家熱情地打招呼。果不其然，很快便有幾個女生嘰嘰喳喳圍了上來。

“ 姜姜， 什么時候剪的頭發？”

“早死早超生，推薦個靠譜的理發店吧，我請假出去剪頭。”

大功告成！我和遠處的楊咩咩用目光隔空擊掌。

一花獨放不是春，百花齊放春滿園。費了大勁學會的特技，楊咩咩堅決不獨享，決定把技能傳授給全班女生。只是，她不想暴露自己。這時就需要我出馬了。靠著小時候學的三腳貓功夫，我把藏頭發的過程畫了出來，做了一組簡單的示意圖。我們把簡易教程貼在了宿舍衛生間的卷紙格子上。

“ 不用動剪， 輕松變短。”我對廣告語很滿意。

“大家變成同一條戰線上的螞蚱，就不會有人告密了。”楊咩咩甩甩頭發，狡黠一笑。

藏頭發地下培訓很快起了成效。過了一個周末，班里女生齊刷刷把校服內搭由好看的連帽衛衣，換成了便于隱藏頭發的高領毛衣。大家心照不宣地把頭發散下來，又十分收斂地剪掉了一部分發尾，營造出一種半長不長、半短不短的觀感，進可攻，退可守。

“你們還真舍得剪。”范航的點評證明我們的青絲計劃很成功。

然而，在轟轟烈烈的藏發大軍中，有一個人依舊每天頂著一頭飄逸的長發，像在示威。

“楚虹憑什么能按兵不動？難道高分就是護發符？”楊咩咩義憤填膺。但她的憤怒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天的自習課上，楚虹的座位空了兩小時。當她再次出現時，已經是一頭齊耳短發了。只是，楚虹那張胖乎乎的臉上似乎有淚痕。

難道她真的請假去剪了頭發？她那么不舍，為什么不像大家一樣藏起來呢？可沒等楊偵探上任，一件讓我們始料未及的事情發生了。

下課后，我正站在廁所隔間外等楊咩咩，她突然沖出來，對著手機屏幕感慨：“太帥了，太帥了……”

“ 你知道嗎？ 早在20世紀初，蔡元培先生便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觀點，認為美育可以塑造人性，讓人成為‘完整的人’……”楊咩咩搖頭晃腦地說。此時，她正在瀏覽學校貼吧，最熱的一個帖子的標題無比醒目：《青絲保衛戰？不！是青春保衛戰》。這標題像手榴彈一樣，炸得我心驚膽戰。

“蔡先生認為‘美育的基礎，立在學校’。可在今天，仍有一所學校在無情地剝奪學生作為‘完整的人’的權利，澆滅學生對美的蓬勃熱情……我只有發出這篇檄文，替我正在為捍衛頭發長度而勇敢作戰的同學們發聲。這是我們對于身體主權的一次莊嚴宣誓。”

不得不承認，這篇文章旁征博引，文采飛揚。作者頭像是一張雜亂的桌面，畫質很糊。可明眼人一眼就能發現，畫面角落的杯子上印著泉市一中的標志。

“這帖子這么火，我們能看到，教導主任老姚肯定也會刷到。這下學校肯定會有所防備！”

隔間突然傳來沖水的聲音。我和楊咩咩交換了一下眼神，默契地停止了討論。

查頭發的日子馬上就到，一切已成定局。

三

周三，下午大課間，大家都在座位上左顧右盼。

“到（5）班了，到（5）班了！”“ 已經到（8） 班了？ 今天怎么這么快？”

“（12）班抓到了倆不穿校服的！”

范航忙前忙后地匯報著“前線戰事”。以往這個角色非楊咩咩莫屬，可今天她像一尊蠟像般杵在位子上。我能感受到她的緊張，畢竟幾乎一整個班的蘑菇頭都是她的杰作。

終于，老姚慢悠悠地走了進來，推了推眼鏡，鷹一般敏銳的眼睛環視四周。突然，安靜的教室里響起一個小東西掉落的聲音。那是一枚細長的一字形黑色發卡，它靜靜地躺在地上，卻無比扎眼。我高高懸起一口氣，條件反射般看向楊咩咩。此刻她正驚慌失措地用手掌托著耳旁散落的一縷長發。

出乎意料，老姚沒有勃然大怒。她彎腰拾起發卡，若無其事地遞給楊咩咩。

“還有這樣做的同學嗎？自己站出來。”

老姚的聲音不大，卻讓人顫抖。我手心開始冒汗，要站出來陪我的好朋友嗎？正當我在做激烈的思想斗爭時，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從第一排站起來。她目光平靜，語氣鎮定地說：“姚主任，我沒有這樣做。不過，我查過《中學生行為規范》，沒有一條明確的關于頭發長度的規定。里面只說學生要穿戴整潔、樸素大方……”是楚虹！她有條不紊地背誦著條款。

老姚似笑非笑哼了一聲：“你們這是地下工作啊。讓我問問，多少人不愿意剪短發？”

這回，我第一個舉起手來，許多女生左右看看，也先后舉起手。令我驚訝的是，范航也高高舉著手：“老師，別說她們了，我都查過男士假頭套多少錢。”

大家哄堂大笑，老姚也撲哧一聲笑了。“連男生也這么愛惜自己的頭發啊。那你們怎么都不向校方反映？再說，這次儀容儀表檢查，本來就沒有查頭發這一項。”老姚從一個厚厚的筆記本里抽出幾張打分表，分發給全班傳閱，“那篇很火的帖子我看到了，緊急和校長匯報。最終決定，禁發令取消。”

楊咩咩的嘴巴張成了O形。

“如果我說，長發飄飄也是我的夢想，你們信嗎？仔細想想，一生中能留長發的好日子有幾年呢？孩子們，放心地剪一個自己喜歡的發型吧，想長就長，想短就短，只有青春可以這樣任性。”姚主任說著摘下眼鏡，擦了擦眼角，又正色道，“不過，可不允許想紅就紅，想黃就黃，這是學校的底線。”

這句話引起了一陣笑聲。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四

“穿過你的黑發的我的手，穿過你的心情的我的眼……”體育課自由活動時，楊咩咩挽著我的胳膊遛圈哼唱著，“這是老姚那個年代的流行歌。”

我還沒來得及附和，楚虹突然來到我們面前。“姜姜，曉陽，你們的夢想是什么？”

其實，短發的她挺好看的，比長發更多了一分英氣。“我的夢想是當一名記者，‘鐵肩擔道義’。”她的眼睛很亮，和楊咩咩提到自己想當服裝設計師時一樣。“那個帖子是我發的。我不敢藏頭發，怕被發現取消評優資格， 可心里實在氣不過，就想到了這種方式。寫完之后，我又怕得要死，還是把頭發剪了。我沒有你們那么勇敢……”

“你很勇敢。如果不是你，恐怕我也不敢舉手回應老姚。”我搶著說。

“照你這樣說，還有他呢。平時沒正樣，關鍵時刻居然站出來為我們說話。”楚虹目光望向遠處打球的范航。

“當然，因為我們都正青春嘛。”楊咩咩難得這么一本正經。

現在，我一點也不想再跳過這段時光。當我們成為很棒的大人以后，它在回憶里一定會是彩色的。

（摘自《少年文藝》2024 年第5 期增刊，本刊有刪節，姜敏妮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