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間有個“倪”字

那一年，我爺爺去世，奶奶從寸步不離伺候病人的生活中解脫出來，從前一直精神矍鑠的她，腳步蹣跚，腰也彎了。彼時，8歲的女兒提醒我：太奶奶已經85 歲了，她一直想知道大海是什么樣子的，咱不該帶她去看海嗎？

沒想到，就是這一次去舟山群島看海，我們意外地看到了海的“藍眼淚”。

記得那天，風和日麗、空氣清透，我奶奶挽高褲腿，興致勃勃地赤腳走在花鳥島的海灘上，她和我女兒一起抓小螃蟹、撈海帶，把來不及逃走的海星一顆顆放在岸邊的礁石上，讓它們“做體操”，一直到太陽西沉、濤聲四起，奶奶還不肯離開海灘。她肯定知道，在還走得動路的年紀，來看海，像小孩子一樣忘了此生所有的角色羈絆，這樣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喧嘩的漲潮聲漸漸蓋過人聲，奶奶突然激動地指向遠方，問：那是什么？我和女兒都驚呆了：遠處的一線潮水突然變成熒光藍，它就像剛出爐的液體琉璃一樣亮閃閃的、光色醉人，它又像萬千星火聚集在水中，互相映照，恍若夢境；它是一種明亮的幽藍色，又濃又艷，而在海潮撞擊礁石時，這微微發著熒光的潮水，搖晃著、嘆息著、拖長了聲音吟唱，在激蕩又飛散的浪尖上，變成托帕石般的淺藍色。

我們都怔住了，奶奶站了起來，她不由自主地在為大自然的奇觀雙手合十。

此時此刻，藍色的海水改變了峽灣中每一片海灘的模樣，礁石愈顯其黑，天空也比黑絲絨還濃稠，只有這熒光藍的海水像另一個世界的奇異花朵，在礁石上，在漁船的船舷上，在我們的腳背上轟然綻放。這是巨人的透明裙裾，是宇宙的光焰，是夢幻之海的呼吸，它是冰涼的，似乎又是灼熱的，是喜悅的，又是憂傷的。海的藍眼淚，它如此令人心旌搖曳、百感交集，它讓所有的飛鳥都不見蹤影，讓天上的星河都黯然失色。你無法想象它只是海中鞭毛藻一類的發光微生物，在峽灣內聚集到一定的濃度，在海浪的激擾下發出的光亮。

奶奶牽著我女兒，朝潮水沒有舔到的地方走了幾步。她回頭看，居然發現，自己與曾孫女在海灘上留下了兩串藍腳印。這下，我女兒開始興奮起來，她不停地往回跑，以腳丫蘸取藍色的海水，在半干的海灘上踩下去，不一會兒，她的足跡，拼成一個歪歪扭扭的，發藍的“倪”字，在黑黝黝的海灘上突顯出來。我奶奶再次愣住了：曾孫女會寫她的姓！

她這一輩子，不識字，生了8個兒女，活了6個；她當了一輩子家庭主婦，為喂飽一大家子人殫精竭慮。她圍著鍋臺轉了一輩子，只上過兩年的掃盲班。她被鄰人與親戚叫作“兆銘媽”“華師母”，老了以后又被孫輩喚作 “老親娘”，就是家鄉話“老祖母”的意思。從娘家帶過來的姓，只有爺爺去世后，奶奶去領撫恤金的時候，才會在比指甲蓋還小的私章上見到。但此時，她干燥粗糲的一生，似乎是被這夢幻般的一刻潤澤了、治愈了。見到這個稚氣十足的、幽幽發藍的“倪”字，奶奶喃喃地對我女兒說：天和海都看見了，太奶奶這一輩子，沒白來。

（李金鋒摘自2024年1月22日《現代快報》，黃雞蛋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