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曾引發過曠日持久的討論:“ 披薩不就是大餅嗎?壽司不就是米飯加菜嗎?”這個問題說者不屑,聽者心煩,這不僅僅是“你不懂”“你矯情”的問題,而是“我們以何種方式觀察世界”的問題。
當我們說床的時候,我們知道“床”大概的外觀是什么、功用是什么,但并不確定具體的形象。床可以是長的、短的、寬的、窄的、方的、圓的、美的、丑的,不管這些性質如何變化,我們都能判斷出“這是床”。
柏拉圖認為木匠制造“床”時,腦中就有一張“床”,制造床的過程就是“模仿”這張床的過程。他把木匠腦中那張床的范本稱為“理式”。在此,我想借用一下“理式”這個概念。世界上的東西千千萬萬,人的大腦在認知這些東西的同時,會把它們整理、歸納,方便記憶和判斷。
我知道大餅的“理式”:圓圓的,面粉做的,烤制的,有餡兒或者沒餡兒的。如果是方的,那我可能會猶疑這算不算大餅;如果不是面粉做的,我會確認那不是大餅,那是玉米餅、高粱餅、豆餅等;如果不是烤制的,我會稱之為煎餅、蒸餅。
當我第一次遇到披薩的時候,我有兩種選擇:
1. 把披薩歸類為“ 大餅”的理式,餡兒在上面的大餅。
2. 新建一個叫“披薩”的理式:面粉做的,烤制的,上面會配芝士或菜。
人之初,性本懶。添加新的理式相當于在硬盤上新建文件夾。
讓我們來做個假設。假設劉奶奶是個勤儉節約很少外食的人,她預測自己將來遇到披薩的機會不多,覺得沒必要新開文件夾了,就說:“披薩不就是大餅嗎?”然后把對披薩的認知歸類到大餅的理式中。
假設劉小小是個剛到大城市的青少年,他覺得自己的人生還沒真正開始呢,將來肯定還會遇到披薩,就說:“原來這叫披薩,我知道啦!”后來他果然遇到了很多披薩,芝心的、鐵盤的、方的、圓的、擱龍蝦的、擱香菜的。
我們再假設劉奶奶大病一場后性情大變,病愈后老當益壯開始放飛自我,到處旅行——
第二次遇到披薩, 她說:“哦?那不是薄邊方盤的大餅擱了點芝士和火腿嘛!”
第三次遇到披薩, 她說:“哦?那不是厚底的火焙大餅上面擱了龍蝦肉嘛!”
第四次遇到披薩, 她說:“哦?那不是薄底大餅涂了層番茄肉末嘛?”
第五次遇到披薩,她說:“累死我了,這是披薩。”
她的“大餅”文件夾里類型太多,管理起來太麻煩,為了省力,她新建了一個叫“披薩”的文件夾。
假設劉小小到了大城市后覺得不適應,選擇回到鄉村種地。五年內他的生活中再也沒有遇到披薩,連“披薩”兩個字也從記憶中褪色了。你讓他回憶起五年前那個吃了披薩的夜晚,他一拍腦袋:“那大餅味道不錯,叫什么來著?”
他的“披薩”文件夾常年不用,被大腦刪除了,為了不損失信息,大腦把披薩歸類到“大餅”文件夾下。
你問我披薩到底是不是大餅,我說這因人而異。說“披薩是大餅”既沒有侮辱大餅也沒有瞧不起披薩,這主要看個人對信息處理的需求。比如,作為一個紹興酒愛好者,我腦袋里不僅有個“黃酒”文件夾,下面還有“料酒”和“飲用酒”文件夾,“飲用酒”文件夾下還有“紹興酒”和“非紹興酒”文件夾,“紹興酒”文件夾下還有“元紅”“加飯”“善釀”“香雪”四個文件夾,其中的“加飯”文件夾下,還有“花雕”“女兒紅”“狀元紅”“太雕”文件夾……
文件夾的層次深度往往與社會文化背景密切相關——
可以因為生活方式的不同而不同。英國人類學家奈吉爾·巴利在《天真的人類學家》中提到,非洲喀麥隆的原始部落,多瓦悠人關于不同的樹葉以及樹葉的不同狀態有種類繁多的名字;常年處于天寒地凍的愛斯基摩人對幾十種不同狀態的冰雪有各種命名;宗族社會下的中國人則對親屬關系非常敏感,對親屬關系有非常細致的區分。
可以因為興趣愛好的不同而不同。比如常用口紅的人對唇膏色號非常敏感。我見過一對情侶對話如下——
男生:“這種粉紅的唇膏很適合你?!?/p>
女生(白了一眼):“這是櫻桃色!”
可以因為受教育水平的不同而不同。某日我看到一人說起自己的年少往事,說曾意欲強暴一女同學,如何鎖門如何防止被害人呼救都想好了萬全之策,實施前下樓取物,結果被冷風一吹,瞬間清醒。我說這人犯罪未遂啊,一人站出來教育我說:“這是犯罪中止?!边@是我缺乏法律常識說的蠢話,原本這塊我腦中的文件夾只有“犯罪已遂”和“犯罪未遂”兩個,“犯罪中止”被我放在“犯罪未遂”的文件夾里混為一談。
這些文件夾就相當于柏拉圖的“理式”。當我們觀察世界時,能看得多清楚取決于你的理式文件夾有多少,你不可能思考到比理式更小的單位。一個理式中只有“黑”和“白”的人,想不到灰色地帶。一個理式中只有“是”和“非”的人,想不到大道中庸。一個有趣的人,眼中的世界絢麗多彩,而一個二元視角的人就如活在黑白照片里。
這個世界的知識是無窮盡的,對理式的歸納和認知也是無窮盡的。一個人腦中的理式文件夾越多,他心中的世界分辨率就越高,看到的東西也越豐富,對知識的梳理也越清晰。這將直接促成一個人形成層級清晰的知識結構、快速讀取的緩存能力、精準到位的表達水平。
(摘自《如何成為一個有趣的人》,電子工業出版社,小黑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