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黃人性格狂放,以“狂生”自居;思想崛奇,推崇“奇詭”之作;關注現實,以天下為己任。在其現存的一千余首詩中,無不透露出其壯志難酬的悲嘆與報國無門的苦悶。
[關 鍵 詞] 黃人;詩歌;懷才不遇
黃人(1866—1913),原名振元,后更名為黃人,字摩西,別署詩虎等,江蘇昭文縣(今常熟市)滸浦人。東吳大學首任國學教授,南社社員,近代杰出詩人。黃人一生詩作眾多,詠史、寫景、閨怨、敘事、論詩等題材皆有涉及,律詩、絕句、古風、歌行等體裁皆有所作。一如黃人自敘:“異日史官如載筆,平生小傳在詩篇”[1],在其現存的一千余首詩中,完整地記錄了他“懷才不遇”的一生。其中,“尚奇”的詩論觀是他懷才不遇情感的內心映射,狂放的個性是他消解壯志難酬情緒的叛逆表現,而時代巨變下的現實之作亦源自他報國無門后的深切反思。
一、尚奇思想中的懷才不遇之感
金天羽在《黃人》中指出:“慕庵論文學,其思想崛奇而先于人者如是?!盵1]。黃人在文學創作上反對擬古,主張“以奇為尚”,追求“奇氣”“奇情”“奇舉”和“奇句”的詩學理想,崇尚驚天地泣鬼神的“變幻離奇”之美。[2]黃人論詩,尤其推崇“奇詭”之作,著有《論詩》十六首,評價27位清代詩人,其中最為推崇的當屬黃景仁、王曇、舒位和龔自珍四人。黃人對四人的推崇,源于對他們奇情壯采的贊賞,更因為他們懷才不遇的相似境遇。
黃景仁(1749—1783),字漢鏞,一字仲則,號鹿菲子。黃景仁出身貧寒,詩負盛名,才華橫溢,著有《兩當軒集》,卻高才無貴仕,抱恨而終。黃人在《論詩》中認為即便在“七雄十國縱橫”群雄爭霸的詩壇,仲則之詩也占有“正統”地位。這不僅是因為仲則富有真才氣與真性情,更重要的是同為身負奇才卻窮途失路的封建知識分子,黃人能夠理解他寫下“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3]的憤懣與愁苦。正所謂“我讀君詩憤塞胸,半生失志略相同”[1]一語道出了二人懷才不遇的相同境遇。而“蹀躞龍媒困束芻,千金有價骨難枯”[1]不僅是對黃景仁的才華蓋世的肯定,更是對他雖懷才不遇但傲世硬骨的獨立人格的敬仰。
王曇(1760—1817),又名良士,字仲瞿。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舉人,后卷入政治斗爭,屢試被抑,白衣終身。黃人在《論詩》中將王曇與洪亮吉、張問陶、孫星衍四人并譽為“深山大澤”中的“精靈”,認為他們的詩作在詩壇中猶如“猛火燒天”。但黃人推崇的不僅是王曇的詩作,更多的是在懷才不遇的相同境遇下引來“同聲一哭”的悲鳴。王曇有詩“江東余子老王郎,來抱琵琶哭大王。如我文章遭鬼擊,嗟渠身首竟天亡”。[4]表面上同情項羽,實則哭人哭己,抒發自己因“臺官之禍”受牽連,屢試不第的憤懣。黃人在《書懷》中言:“項王座上年年哭,淚痕多似風檐燭。棄甲重來已厚顏,抱珍三獻難留足?!睂嶋H上同樣是借憑吊項羽來抒己之悲,嘆英雄末路。二人都曾被視為“奇人”,性格狂放不羈,后期行為怪誕。從龔自珍對王曇的評價可以窺見端倪:“其一切奇怪不可邇之狀,皆貧病怨恨,不得已詐而遁焉者也。[5]”道出了奇人奇詩背后的真相,奇是殘酷現實所造成的,怪誕尚奇是對現實的失望與逃避的表現。
舒位(1765—1816),字立人,號鐵云山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舉人,后九上春官皆不遇。黃人在《論詩》中將舒位與王律芳共評,贊賞他們不走“尋常屐齒”之路,肯定二人的奇才奇情。在《讀舒鐵云瓶水齋詩》中,黃人對舒位的贊賞之情溢于言表:“吾讀鐵云詩,快若宿疾廖”,大贊他“詩膽怒張奇氣溢”“無一語不奇”“無一語不變”“無一字無來歷”,卻“惜哉不得賦上林、步瀛洲,天祿校讎、史館贊修”為舒位的懷才不遇報以同情與不平。其中“功名羞以金革顯,時命又與文章仇”嘆的不僅僅是舒位的不逢其時,更是黃人自己。“吾讀鐵云詩,一讀一綢繆”這是二人屢試屢抑境地的相似,引發了情感的共鳴與心靈的相通。
龔自珍(1792—1841),字璱人,號定庵,著有《定庵文集》,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舉人,道光九年(1829年)進士,曾任內閣中書、宗人府主事等官職。一生困局下僚,頗不得志。其詩最鮮明的藝術特色是想象奇特,奇境獨辟,富有濃郁絢麗的浪漫主義色彩。黃人極為推崇龔自珍,在《論詩》中評價龔詩:“經笥便便筆自奇,回腸蕩氣此聲稀”,認為龔自珍是通曉經書的博學之人,下筆有奇氣,文采斐然,蕩氣回腸。將他的文章喻為“神龍破壁”高飛,傾慕之情不言而喻。黃人在《獨坐和龔定庵韻》中云:“定庵夜坐二詩雄奇無兩,何敢追步,但卿言愁,我更愁耳?!币驗椤拔髯右焉騾窃氛樱瑬|方誰識漢庭星”。龔自珍雖不被重用,但終歸居京任官,而黃人卻一生布衣,報國無門,所以愁苦之情更甚。
黃人的好友沈石友曾評價黃人之詩“判然而為清代之詩矣”[1]。這從黃人品評二十七位清代詩人中可窺一二,側面說明黃人“尚奇”的詩學觀念。而《論詩》中無論是對沙張白“斗牛劍氣無人識,埋沒豐城二百秋”奇氣無人識的惋惜;還是對蔣敦復“驚才絕艷世誰知,推倒何論彼一時”奇才無人知的同情,抑或是對蔣因培“燕園一片無情石,想見平生磊落才”人格的激賞,實際上寄寓的都是黃人自己懷才不遇的感傷。
二、狂放個性中的壯志難酬之情
自古以來,奇人性格多狂放。黃人個性倜儻高奇,行事狂放不羈。而他狂放恣肆的詩歌中都有一種極深的矛盾潛藏其中,透露出天賦被埋沒、才華無處施展的悲嘆。正如黃人好友龐樹森所言:“黃慕庵先生,吾邑振奇士也。懷才不遇,則以其瓊思瑤想,悉托于辭章翰墨之間”[1]。
黃人少負雋才,10歲作詩《秋晚》,一句“月逼殘陽逃地底”被其師秦鴻文驚呼為詩人;11歲被鄉人譽為“神童”;16歲中秀才,縣中士大夫稱為異才。所以,黃人對自己的才華是自信的,恃才自信甚而狂放。他以“狂生”自居:“狂生出險反惆悵,作詩誦與潮王聽”[1]。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言:“狂者,志極高而行不掩”。而黃人的“狂”也正是源自“狂者進取”有為于世的志向,但理想與現實的落差,壯志難酬的憤懣鑄就了他“狂生”的氣質和性格,發而為言,則慷慨激昂。如他在《蘭君仙史自題》中寫道:“白門十萬秋風客,可有清狂似我無”[1],這是1886年21歲的黃人鄉試不舉后寫下的詩作。同年他在《附見寄劍修雜感四律(其三)》中寫道:“縱教無福消科第,贏得清狂一代名”,同樣展現了他狂放的性格。但事實上,這是黃人借以清狂的個性來消解懷才不遇之悲。其組詩中“千金悔學屠龍技,三載應聽大鳥鳴”所蘊含的悔恨與遺憾才是他應試不舉后更為真實的內心情感。
自古以來,在儒家入世精神的文化熏陶下,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無不以兼濟天下、名垂青史作為自己的人生目標和終極理想。黃人也不例外,他有著“殷鑒及時事,每生不平鳴”[1]的強烈社會責任感;渴望“夜雨青燈名士夢,春風綠綺美人緣”[1]功成名就后的美好生活;奔波于“槐黃三度來金陵,苦將七尺嘗浮名”[1]的科舉成名之路。1889年,時年24歲的黃人作詩《書懷》回顧自己的科舉生涯:“十年挾策天涯走,足繭三重塵一斗”,感嘆自己攜書四處漂泊苦苦求仕之路,腳上已磨出厚繭,身上滿是塵埃;他悲嘆道:“青袍如草不值錢,笑破耕夫市兒口”,則流露出對世俗的失望和對自我價值的懷疑;在自怨自艾的表層下,又深藏無盡的矛盾與無奈:“叔夜作書故交絕,正平有刺無門投”。他以嵇康作《山巨源絕交書》表明自己高潔傲岸的人格志向;又以“禰衡懷刺”的典故寓意自己滿懷壯志卻不被世用的苦悶;繼而猛烈抨擊八股文科舉制對人性的壓榨:“時文八股嗟何物,功名芻狗窮酸血。數行白盡寸巾頭,一磚磨損千金骨”。他不禁深刻地反思自己:“青云非此難騰身,吾輩何處尋生活。削踵就履非人情,不如由我行性臺”。黃人認為既然不是只有高官顯爵才能飛黃騰達,那就不該為了適應鞋子而削尖了腳,理應遵從自己的本心行事,因為“玉卮自視原無當,風塵實受科名妄”,功名就像無底的玉杯,貴重但無用,功名利祿虛無縹緲,過分追求則徒勞無益。但現實中,黃人并沒有從此絕意仕途,他最終還是以“丹詔難辜圣主恩,青箱怕失高堂望”的矛盾心態于1893年再赴南京參試。然而此次科舉再次以失敗告終,據《黃慕庵家傳》記載:“鄉試不舉,久之,乃補廩膳生。慕庵既不得志于有司,終歲遨游,耗萬金”[1]。以上可以看出,黃人雖有經世之志,但科場蹉跎。而“終歲遨游,耗萬金”等狂放行為實則是他消解壯志難酬情緒的一種叛逆表現。
黃人在理想與現實的矛盾中,多以一個孤傲的詩人姿態來保持著自己理想人格的底色,所以以“狂生”自居。然而,仕途道路遭受種種挫折坎坷,使他欲罷不能又無法割舍,一腔幽怨憋悶在心,不得不鳴,不得不以文學的方式進行宣泄和呼喚,表現在詩歌中即為“思想崛奇”。正如龐樹森在《石陶梨煙室遺稿序》中所言:“而先生亦以急就奇觚,屢試屢蹶,終不得志于有司”。所以,狂放的個性實際上反映了作為飽學之士的黃人對現實社會的控訴,而如癲似狂的行為也正是他內心壯志難酬的痛苦寫照。
三、時代巨變下的報國無門之恨
如果說屢試不第僅僅是個人理想的挫敗,那么1895年甲午中日戰敗簽訂了《馬關條約》后,黃人詩作中的懷才不遇之感便有了更為深刻的時代內涵。詩人將個人的政治抱負與國家的興亡緊密結合在一起,將一己之悲升華為憂國憂民的愛國之情。面對國破家亡的緊迫局勢,黃人將愛國思想付諸筆端,以筆為槍,身上肩負起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良心與道義,體現出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與社會良知。
黃人對江河日下的國家狀況和列強環伺的危機局勢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在詩中尖銳地指出帝國列強正在虎視眈眈地覬覦中華大地:“帝列東面窺赤縣,天開中外豢蒼生”,國家形勢嚴峻,大戰一觸即發:“黑白劫棋連局變,元黃血戰一陰生”。然而當局卻醉生夢死、沉湎于歌舞升平之中:“臥榻有人仍鼾睡,只將宵旰累龍顏”“東山絲竹南皮宴,闌入金戈鐵馬聲”。豺狼當路,燕雀在堂,黃人希望通過自己的憂患和呼喊救國于危難,解民于困苦。他在《放言》中言:“胸中長劍光竟天,熱血一腔日磨洗。……中朝偌大豈無人,可惜吾謀不用耳?!赋殖紕ΛI帝前,鯨波剖海烏退天?!痹娙藨n患國運,毛遂自薦,提出自己的治國之策,欲挽狂瀾于危倒。在《苦戰行和老杜韻》中他高揚愛國主義的尚武精神,熱情謳歌了宋慶、左寶貴、李秉衡和劉永福四位保家衛國英勇無畏的將領。而他雖一介書生,仍然期待上陣殺敵:“平填瀛海鏟三島,貌取扶桑萬丈獻闕廷”[1],一腔忠君報國的熱血躍然紙上:“三千神劍水,熱血不同干”“報國余生健,封侯去路寬”;在《雜言》中他以扶濟蒼生為己任,積極尋求改良社會的方法。面對“物產力已竭,生民氣多惰。計口以授田,十人九寒餓”的民生問題,他提出“海外地幽曠,移民腹可果”的移民對策;在《勸種桑歌·學愛精廬課題》中,他鼓勵百姓種桑,自食其力:“有田有力總有法,何不聽我歌種?!?,從選土、培育、防蟲、采摘、禁忌等方面事無巨細地教百姓種桑,以期國富民安,盡顯一片赤誠的愛國愛民之心。正如他在《短歌行》中所寫:“一丸為君壽,一丸加母餐。余者槌碎散河海,凍餒枯廢皆平安?!盵1]這些詩歌無不體現出身處時代巨變中的一代知識分子,勇于肩負起救亡圖存的歷史使命,以期救世濟民的偉大理想與抱負。
如果說懷才不遇只是無處施展才華的苦悶,那么對現實政治的失望則是黃人報國理想破滅的警鐘。辛亥革命后,黃人“奮然欲有樹立”,準備前往南京投身革命,卻因足疾突發,大哭而歸。1912年3月,袁世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被竊取。黃人在《太平洋七歌》中痛斥北洋政府:“坐視同胞熱血飛,政府諸公血偏冷”,“傾太平洋之水難灑共和羞”。他“益憤悶不自聊,笑詈無恒,數月而卒”[6],終年48歲。黃人逝世后,南社詩人高旭作詩《南社哀吟十二章、章六句》哀悼:“恨無飛揚路,慟哭看山川。奇人合奇死,所蘊弗獲宣”[1]。在高旭看來,黃人有著非凡的奇情奇才,但遺憾的是,他的才華沒有一條暢通的路供他施展。其中,“恨無飛揚路”,化用黃人《賀新涼和革庵見寄》中的“問舊日豪情何許。駿馬美人成一哭,莽乾坤無我飛揚路”[1],黃人以“駿馬”自喻,以“無我飛揚路”比喻無人賞識,透露出英雄末路、報國無門的遺憾。
四、結束語
懷才不遇是中國古典文學的傳統主題。黃人作為封建社會傳統知識分子的一個典型人物,雖身負奇才胸懷天下,卻用自己的一生完整地體驗了封建末世報國無門的苦悶與孤獨。他“上書無地以詩鳴”,于詩中書寫懷才不遇之感,記錄末世知識分子的心路歷程。他的詩作不僅體現了傳統知識分子積極執著的入仕精神與崇高理想,還彰顯了易代之際,知識分子救亡圖存的強烈社會責任感與歷史使命感??傊S人的懷才不遇詩不僅是當時現實政治的社會鏡像,“以詩言志”也不斷激勵著后人堅守理想與追求,具有積極的現實意義和思想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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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長春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