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英美新批評是20世紀興起的重要批評派別,我國對新批評的介紹也伴隨著其本身的發展而進行。以新批評理論中的“細讀法”為切入點對詩歌《蛇》進行深入解讀,著重使用“客觀對應物”與“張力”“含混”“悖論”等理論分析該詩的整體邏輯與藝術魅力。以期從作品本身出發,從具體的文本細讀中形成對“客觀對應物”與“張力”“悖論”“含混”更為深刻的了解與創新性的看法,對《蛇》一詩形成更加深入的理解。
[關 鍵 詞] 英美新批評;《蛇》;馮至;客觀對應物;張力;悖論;含混
英美新批評也被稱為“本體論批評”“客觀主義批評”,是在文學批評發展的轉折時期出現的一種重要的理論現象。它認為文學作品是一個獨立的整體,主張將文學批評視為專門的領域。在這一原則的指導下,該流派的代表人物提出了“非個性化理論”“細讀”“悖論”“含混”和“張力”等影響深遠的批評方法。
《蛇》是現代詩人馮至于 1926 年創作的一首抒情詩,此詩一經刊出就受到學術界的諸多關注, 尤其是本詩表達的強烈情感等歷來是鑒賞者研究的重點。下文將運用“含混”“悖論”“張力”“客觀對應物”等新批評理論解讀《蛇》,從詩歌本身出發感受其蘊含的藝術力量。
一、客觀對應物:蛇
“客觀對應物”這一理論由新批評派的創始人之一艾略特提出。他提出應尋找客觀對應物來表達作者的感情,對“客觀對應物的使用是用一系列實物、場景,一連串事件來表現某種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終形式必然是感覺經驗的外部事實一旦出現, 便能立即喚起那種情感” 。[1]
人類情緒之豐富難以想象,人生中的每一秒亦會產生不同的事件場景記憶,這些事件與情緒的交織所產生的特定情感記憶是呈指數倍增長的。“客觀對應物”的使用則是通過詩人對于某種特定意象的精準選取,通過該事物內涵與外延的結合,讓我們達到“感覺經驗的外部事實一旦出現,便能立即喚起那種情感”,從而達到觸景生情,形成特定情感記憶的效果。
艾略特也曾指出:“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個性,而是逃避個性。”“客觀對應物”則是“逃避感情”和“逃避個性”很好的文學工具。詩歌必然是情感充沛的,然而在艾略特的觀點中,情感充沛與情感逃避是不相違背的,“客觀對應物”是我們充沛情感的轉載體,是我們難以言說的情感代表,同時亦是診治浪漫主義情感放縱的藥方。詩不是情感的放縱,不是漫無目的的侃侃而談,艾略特所認為的優秀的詩應符合過去的標準,詩人應不斷地放棄自我個性,那么一個客觀的“客觀對應物”則是一個很好的工具。
在《蛇》這首詩中,“蛇”是作者馮至為該詩選取的“客觀對應物”,也可將其視為核心意象。詩人在第一句便將“寂寞”形容為“蛇”,獨特的客觀對應物的選取成功打破了讀者的閱讀期待,使讀者的閱讀興趣如弓一般頃刻被拉滿。“蛇”這個意象自然引起皮膚的悚然,和“寂寞”這個詞天然的內向寂靜兩者合起來,產生了從里到外、又從外到里的冷。[2]“靜靜地沒有言語”,是對于“寂寞”與“蛇”詳細特質的進一步言說。蛇本身不會言語,但對于該主體這一特質的重復描述則進一步延伸了寂寞的寂靜之感。繼而寫到“你萬一夢到它時,千萬啊,不要悚懼”,該處的第二人稱又轉換了視角,作者模糊了“你”這一主體,對于“你”是否會夢到這無邊的寂寞與“蛇”的揣度更是讓原有的情感添了幾分小心翼翼。濃烈的寂寞伴隨著強烈的渴望,仔細的揣度也意味著深切的感情。而“蛇”這一主體意象本身也有著神秘的欲望的象征,兩相呼應,便產生了更為獨特的情感效果。
作者隨之圍繞核心的客觀對應物展開描寫。“忠誠的侶伴”“心里害著熱烈的鄉思”“想那茂密草原”,這些環環相扣的描述,使讀者在讀詩過程中形成了具象化的認識。詩人以“蛇”為主體意象,“蛇”在這里是詩人情感的對應物,蛇性則是詩人內心情感的映照。對于蛇性的描寫除了冰冷、沉默、克制以外,還有熱烈、渴望、忠誠。“鄉思”一詞則 更為巧妙,“鄉思”與“相思”同音,對“你”濃郁烏絲的想念是鄉思,更是意味著“你”或許是夢鄉,抑或是欲鄉。蛇性矛盾的交織亦是情感碰撞的體現,能夠讓讀者產生共鳴。
詩末對于主體意象“蛇”如月影般輕輕走過的動作的描寫與“你”沉靜的熟睡相對照,一方是滿心火熱的感情卻拼命抑制著,一方則是恬靜而未曾知曉的,滿腔的熱情與恬靜的無知相對比,一種無言的感情更是攝人心魂。
寂寞是一種虛無縹緲的東西,但它給人的感覺一定是凄慘的、黯淡的,而我的寂寞是一條蛇,蛇即是我的情感凝結。自然界的蛇素來被人認為是冷血動物,冰冷又安靜,它總是壓抑著、沉默著、暗中觀察著,蛇蜿蜒而過,冷到極致,暗到極致,詩人用蛇來形容寂寞,更是寫出了寂寞之暗與寂寞之冷。開篇便已經奠定了一種暗的、冷的色調。然而愛情的生命力是頑強的,愛情的力量是堅韌和執著的。盡管是單相思,然而這一份無言的愛情卻是濃烈而充滿希望的。這種色調由暗到明,給人柳暗花明、豁然開朗之感。情調的由冷到熱,讓讀者在心理上漸漸放松,逐漸將緊張的心打開,并且從心理上開始慢慢接受詩人純潔、濃郁的愛情。[3]全篇灰暗的色調在最后與“緋紅的花朵”相對照,一抹緋紅留于文末,這份克制的、無言的愛最后如同熱烈的花火般綻放在文末,剎那間的明亮點亮了讀者的心靈,產生的特殊的藝術效果,余韻流長。
詩人馮至運用高超的藝術技巧,將個人想要表達的強烈情感通過“客觀對應物”轉化為接收者在閱讀過程中即時的感觸,這是對詩人主觀感情的理性升華。這樣一種主觀情感的客觀化,與艾略特提出的“客觀對應物”理論相呼應。
二、含混的藝術運用
威廉·燕卜蓀認為,“含混”指的是“一種非常明顯的而且通常是機智的或騙人的語言現象”。“當我們感到作者所指的東西并不清楚明了時,即使對原文沒有誤解也可能產生多種解釋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作品該處便可稱之為朦朧。”這里的含混、朦朧,其實就是詩歌語言的模糊性。燕卜蓀認為,含混是詩歌強有力的一種表現手段,對含混的利用是“詩歌的根基之一”。[4]
《蛇》寫得自然流暢,在遣詞造句、對于詞句的選擇上可看出作者的獨具匠心。“它是我忠誠的侶伴,心里害著熱烈的鄉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頭上的、濃郁的烏絲。”此處的“鄉思”與“相思”同音,讓此處的意境更上了一個境界。這“鄉思”是我對你那夢鄉之思,是我欲望之鄉的思念,是“我心安處即故鄉”之思,對“你”頭上那濃郁烏絲的相思,是我對你的相思。而這“鄉”又極其自然地和蛇想念它的故鄉——草原相聯系,蛇對它的家鄉——茂密的草原的思念恰如“我”對你深深的念想,恰如我思戀你頭上濃郁的黑發。短短的四行詩句,卻運用了精妙的設喻,偷換了蛇的鄉思和“我”的相思,左右為營,互相呼應,可見作者的匠心。一語雙關,情感多樣,意義頗為復雜,情與義巧妙地交纏融合達到升華的效果。
表面上清淡的畫面和實際上豐富濃烈的內涵相統一,是這首詩的一個特點。短短的十二句詩為我們展示了一幅猶如月夜下的夢一樣雅淡、縹緲而又帶有朦朧美的畫面。整首詩從頭到尾沒有一個“愛”“吻”“擁抱”之類的表現愛情的常俗字眼[5],而是借助“蛇”“草原”和“濃郁的烏絲”等一系列意象的組合來抒情,在遣詞造句以及詩感的傳達上追求一種隱藏度,一種含蓄的美。既不用過多言語以袒露,又不過分晦澀地隱匿,營造出一種仿佛籠罩著一層薄紗的、朦朧的、詩的意境。
詩歌唯獨有一處直接展示出愛情主題的畫龍點睛之筆是“鄉思”二字,然而到此亦不直接運用“相思”二字,而是運用了“鄉思”為代筆,更給這份情感平添了一分悠遠的味道。這種含而不露、切忌直白的表現方法,更由于構思的巧妙而增加了幾分感人的藝術力量。
三、悖論的藝術運用
“在新批評那里,悖論是指非邏輯地違背科學和常識,把不和諧和矛盾的東西結合在一起,是相互矛盾沖突的意思的調和,表現了一種矛盾的語義狀態。悖論中矛盾的意義在字面上出現,是一種‘似非而是’。”[6]布魯克斯將悖論作為區別于其他問題的一個基本特征,在布魯克斯看來,“在某種意義上,悖論適合于詩歌,并且是其無法規避的語言……詩人表明真理只能依靠悖論。悖論是從詩人語言的真正本質中涌出的。”[7]
在這首詩歌中,“我的寂寞是一條蛇,靜靜地沒有言語”,它是無比寂靜的、沉默的,它是不會說話而又沒有言語的,它是在暗中悄悄躲著觀察的。然而“它是我忠誠的侶伴,心里害著熱烈的鄉思”。這樣寂寞而又冷血的蛇,心中卻害著熱烈的鄉思,這看起來似乎是極其矛盾的。然而仔細一想卻又符合常理,這不正如少年那朦朧的感情嗎?少年的熱情與思念不可遏制地噴涌而出,卻又怕嚇到無比美好的愛慕對象,也因害羞與膽怯,拼命抑制著自己濃烈的情感。
“你萬一夢到它時,千萬啊,不要悚懼!”這正是一種處于熱戀時的膽怯,害怕對方知曉自己的情意,然而隱隱渴望對方是明白的。可在下文中詩歌又寫道,“它月影一般輕輕地從你那兒輕輕走過;它把你的夢境銜來了”。“我”明明是無比思慕“你”,對“你”懷著無比濃烈的感情,也暗含著希望“你”知曉我的心意的心情,可是當“你”真正“做夢”時,它又在月光籠罩之下如月影般輕輕地走過,把你的夢境銜來,看似不可理解,實則正是我們人類復雜情感的抒發。當人類愛一個人時,總是怕對方不知道自己濃烈的情感,可是當對方洞悉自己的心意時,我們又會下意識地躲藏。且文末“像一只緋紅的花朵”,按理來說少女并不知曉少年熱烈又含蓄的情感,而是沉浸于自己恬靜的夢鄉中,然而這夢鄉卻如一朵緋紅的花朵,這緋紅卻又綻開在“你”的夢里。“緋紅”是否又是少女臉頰上的潮紅?是否又是少女心里羞怯的情意?本來應該如白紙般空白的不知情的情感,如今卻綻放出了緋紅的花朵,看似匪夷所思,略有矛盾,實則有可能是另一方亦早已埋下情感的種子,悄悄生根發芽。
悖論的藝術在這首詩歌的語言中噴涌而出,有許多處描寫看似奇異,實則值得我們深思,引人遐想,并讓人在想象與補充中得到新的領悟。作者運用高超的藝術手法、獨特的遣詞造句,每字每句都獨具匠心,點到為止卻并不說破,營造了許多“似非而是”的巧思,讓讀者在一個又一個頗具巧思的小小謎題中感受到這首詩的藝術力量。
四、語言與情感的張力之美
退特于 1938 年在《詩的張力》一文中提出“張力”這一文本意義結構分析的重要概念。
他借用邏輯學領域的“外延”與“內涵”兩個術語,并將extension(外延)與 intension(內涵) 兩詞削去前綴,創造了“tension”一詞,該詞即代表“張力”這一含義。新批評派在使用這些術語時并非從邏輯學的理解出發,而是賦予其新的意義:外延指的是詩的意象之間概念的聯系;內涵指暗示意義,或附屬于文詞上的感情色彩。退特認為好詩是“內涵與外延的統一”,具有張力是好詩的共同特點。
馮至將“寂寞”與“蛇”這兩個有著完全不同空間感的意象放在一起,“蛇”的有限形象的外延意義和這個形象所表示的內涵意義 (寂寞的無限性) 在邏輯上是矛盾的,然而這種矛盾卻使這首詩歌別具一格,無限的寂寞通過有限的蛇形與蛇性得以被言語描述,蛇形體的游弋為這首詩歌灌注了靈性,給人一種逼真的、動態的美感。這首詩的詩意完全在蛇的形象中體現,外延與內涵看似形成了一種矛盾,實際上卻生成了詩的張力。
在歷史文化視野中,“蛇”總是險惡、罪惡、誘惑的代名詞,人們對“蛇”有著本能的敬畏與仇視,因而讀到首句“我的寂寞是一條蛇”時,讀者很容易受文化背景的影響, 先入為主地對這份“寂寞”產生誤讀,而往下細看,便會發覺詩中的“蛇”是外表冷漠、內心火熱的“我”的精神狀態的凝結物,這種閱讀預期被打破而后又重塑起的閱讀期待無疑產生了一種強大的張力美。而在詩歌中對蛇性的描寫:冰冷的外形內蘊含熱情,不語的沉默中無言訴說著火一般的渴望, 克制的路過中卻暗含忠誠的相思。看似形成一種矛盾,但經過詩人高超的藝術處理,詩句突破單一與扁平,達到雙向與立體,這些互相矛盾的詞語糅合在這首詩中,形成反諷、悖論與張力的混合效果,產生了合二為一,相得益彰之感。這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生了驚異,激發了讀者進一步探究詩歌的興趣,并在這一過程中感受到詩歌語言,繼而是情感所具有的張力美。
對于馮至等中國現代主義詩人而言,他們無時不貼近現實進行思考,可面對險惡的現實,他們只能如“蛇”一般以冰冷的形態為保護色,以不言的沉默姿態來發聲,以冰冷寂靜之形來隱藏火熱之心去應對現實。因此,《蛇》這首詩歌,無論是在語言的處理上,還是從冰冷的形式中傳遞熱烈的感情這一內容的處理上,都充滿了張力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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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曹安娜.冷與熱凝結而成的藝術品:讀馮至的《蛇》 [J].名作欣賞,2004(12):73-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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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趙毅衡.重訪新批評[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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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華南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