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達西

他突然說要今天來。本來說好是后天。

好。她回復，等你。

她沒注意到自己在打字的時候停下來，站在路中間。原計劃后天要穿的衣服現(xiàn)在干了沒有，她在思考這個問題。先去把需要的東西都買齊，再回家洗個澡。衣服還沒干的話，用吹風機吹二十分鐘，應該能干。

她把手機放回衣服口袋，輕呼一口氣，繼續(xù)往前走。她直立在兩排熟悉的法國梧桐之間，筆直地在這條筆直的路上行走。她覺得自己正活在過去生活的某一個瞬間，過去的自己在目睹未來的某一種可能。又像來自未來的一種冷淡的回顧。總之不是在當下。正在走路的這個女人，要去買避孕套的女人，為今晚做準備的女人。她是她最親近的旁觀者。

她沒忘記今天晚上林潔儀的訂婚宴。她們是高中同學，林潔儀是她關系最近的朋友，是在這個城市里她可以說說話的為數(shù)不多的人之一，或者說唯一。她不是會主動交朋友的性格，也沒有什么足以讓別人來主動結交的優(yōu)勢，只和幾個認識的時間長到足以讓她不必向對方解釋自己是什么性格的人還保持聯(lián)系。總之能隨時相約見面的關系不多。她發(fā)微信告訴林潔儀說今晚她不過去了。

林潔儀回復怎么了。

她說沒什么。

沒什么你不來？

她不知道怎么回復了。她不能說今晚你前男友要來，我可能會跟他做愛。

他們沒分手的時候她沒有這個想法，或者說她告訴自己她沒有這個想法。她怕他知道。又怕他不知道。又怕他知道卻裝作不知道。他們分手之后，她主動接近他。這一切林潔儀都不知道，她不告訴她。

那時候他和林潔儀剛分手，他很消沉，林潔儀很快和家里介紹的新男朋友在一起。她常用一些稱不上理由的理由在微信上找他，他有時候會回應，有時候不會。那天晚上她鼓足勇氣約他出來。她就知道兩個人第一次私下見面約在酒吧不是個好主意，也不是個好預兆。這樣的場所她不常來，地方是他選的。她比約定時間早到了十分鐘，站在門口給他發(fā)消息說我到了。她想等他到了一起進去。過了約定時間有一會兒，他回復說他已經(jīng)到了，讓她直接上二樓。

她坐下的時候他沒抬頭，問她喝什么。她說都可以。他說菜單上沒有都可以，看起來有點不耐煩。

他跟林潔儀在一起的時候不是這樣。他們相處的樣子，她見過很多次。

那次她和林潔儀一起去南寧，林潔儀先到店里接她，然后把車開向火車站。她們到火車站的時候距離她們的車次檢票結束時間不到十分鐘，林潔儀匆匆找了個車位，把車開進去。她們從南寧回來搭的是最晚的車次，出站的時候人很多，她們擠到出站口的時候已經(jīng)快到半夜十二點了。好不容易順著人流挪到出發(fā)前她們停車的地方，她們發(fā)現(xiàn)林潔儀的車胎癟得像死去多時的青蛙。林潔儀掏出手機給他打電話，過分夸張地描述她和她的車目前的狀態(tài)。林潔儀情緒激動，語速很快，聲音聽起來焦慮煩躁。總之在她看來是林潔儀過分夸張了。林潔儀開了免提，她能聽到他說話。

他說你先看看是什么原因，要是氣芯被拔了，我?guī)€充氣泵過去就行，要是被劃了，得找車行的人過去拖車。

林潔儀說我要是知道什么原因我還用得著打給你嗎？

他說你找找有沒有看到劃口。

林潔儀說我不知道，你來不來？不來我掛了。

他說我肯定去，但我先弄清楚情況不是更好嗎，我要知道我是直接過去還是先去找人完了再一起過去，這樣不是更省事嗎？

林潔儀說你兇什么？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尖厲。她把電話掛了。

沒多久他就到了。他把車停得很急，下車的時候手在身后甩上車門，身體已經(jīng)往前沖。他過來摟住林潔儀，低聲跟她說我沒有兇你，我在跟你講道理。是不是我講桂柳話聽起來比較兇？那我以后都跟你講普通話好不好？

林潔儀別過身子不理他，跟她說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還要上班。她點點頭，準備走到一旁打車。他說你也回去，你留在這里干嗎。他站在林潔儀身后，雙手輕握她的上臂，把她的身體擺正，面向自己。他比林潔儀高一個頭，身姿挺拔，肩膀很寬。他低頭跟林潔儀說回去，你先回去，這里有我。他說話喜歡用簡單直接的句子，聲音也很輕，像在安撫一個哭鬧的孩子，但聽起來既溫和又堅定。哪怕是哄，也讓人忍不住安心。林潔儀的臉頰還是鼓鼓的，看了他一眼。那個眼神是她一輩子都做不出來的。

林潔儀過去拉她的手，兩個人先打車離開了。他和林潔儀靜躺在黑暗中等待救援的車留在原地。

在出租車上她跟林潔儀說，他對你真好。

林潔儀說每個男人都對我很好，用很不在乎的語氣。

真好，她說。

她跟他說那就喝和你一樣的吧。她不想讓他心情不好。她是真的不知道要喝什么，她也不在乎。她只在乎是和他，別的什么都無所謂。

他說你確定嗎？我點的很烈。

她說確定。

她想說的話很多，比如問問他最近好嗎。這不是客套話，她是真的想知道他好不好，可是又覺得這不是一個什么好話題，就沒說出口。他也沒說話，一直在看手機。她說最近老加班吧？我看你都瘦了。他說還行。她低頭小口小口地啜飲手心里的那杯高濃度酒精飲料。她絞盡腦汁想一些話題，在沉默的間隙小心地把它們陳列出來，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她對他總是有很多話要說，不知如何開口。而他對她正相反。所以她總是不停地找一些拙劣的借口，想跟他說話，期待他也來找她，給她回應。其實確認了他不會愛她之后，不管他是回應她還是不回應她，他的每一個不同反應對她來說都同樣殘忍。

差不多了，走吧。他說。沒等她反應，他先站起來，繞過桌角，往樓下走。

她有點著急，說沒喝完的怎么辦？

他說隨你，沒有回頭。

她拿著剩下的半瓶冰啤酒走到外面，舉起啤酒瓶貼在自己的臉頰上，站在酒吧門口的馬路邊。他走在前面，她追不上他。她干脆想坐下。但地上很臟，有短短的煙頭，有被嚼過的口香糖，還有不知道是濃痰還是鼻涕的東西，在地上反光。

走吧，送你回去。他停下來，轉身，跟她說。他和她隔著一小段距離，聲音不大不小。

沒事，不用了。她說。

他沒動，看著她，等待她再給他一個合情合理又能讓他心安理得地直接離開的理由。

我想靜一靜。她說。

在這里嗎？他挑了挑眉，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說好吧，然后就先走了。

那天晚上她一個人踉踉蹌蹌地回了家。直到現(xiàn)在，她還是常常覺得自己一個人依然在那個骯臟的街道踉踉蹌蹌地徘徊。他什么都沒做，但她有點感覺被傷害了。也許正是因為他什么都沒做，這就是讓她感到受傷的源頭。

這次他來，是她主動提的。上次見面，分別的時候他吻了她，然后對她說，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她立刻明白了這是什么意思。她說沒關系的。她要他來的時候，他問，你有考慮過我去了會發(fā)生什么嗎？你能承受嗎？

她說你來就已經(jīng)很好了。她知道他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見，他是在平均風險。她的同意能免除他的責任。把她的意見摻進來，是為了把責任讓渡出去。

他下班后過來，她只有很短的時間做準備。按照原計劃的話，她會把所有準備都在后天他到來之前一一有條不紊地做好。但他要今天來，她沒法不同意。他后天不來。今天不來的話，也許就不會再來了。

她不知道他會不會自己帶避孕套，她不好意思問。她加快腳步，路過平時常去的超市。再走遠一點，進入一家陌生的超市。她走到冰箱前拿了兩瓶從來沒喝過的飲料，來到收銀臺前，假裝鎮(zhèn)定地隨手拿起兩盒避孕套，和飲料一起放在收銀臺上。她拿起收銀員給她用黑色塑料袋裝好的商品，走出超市，腳步匆匆，和她來的時候一樣急。

她回到住處就脫衣服洗澡，她彎腰，小心地把陰毛刮干凈。她把自己收拾好之后，把來不及洗的臟衣服裝進沒及時扔的快遞紙箱，塞進床底，讓她這個小小的出租屋顯得不那么凌亂。

他敲門的時候她在接水。飲水機是出租屋里配的，十幾年前的款式，她把拿著杯子的左手移開之前忘了把水閥往回撥，熱水淋過她的手背，紅了一片。她抽出多于必要數(shù)量的一大把紙巾擦桌子和地面，把紙扔進垃圾桶后去開門。

他進門之后把外套放在椅子上，她看到他敞開的外套口袋里露出避孕套盒子的一角，和她今天買的是同一個牌子。她松了一口氣，她擔心自己買的不好。

他親過來的時候右手環(huán)過她的腰，左手伸進她的胸罩。他很快把她的衣服脫了。她掃了一眼地上的衣服，后悔自己在吹干衣服這件事情上花了那么多時間，她本來還可以用來打理一下頭發(fā)，讓自己看起來更精致一點。

他把手指探進去的時候，遲疑了，問她，你不會是第一次吧？

她沒回答他的問題，像剛學會說話那樣叫他名字，生澀而執(zhí)著。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笨拙的妓女。

很痛，她不知道會這么痛。她痛得眼淚流出來。和那滴眼淚一起離開她的身體的，還有她小心保留的最后的自尊。

結束之后他說他不想破壞他們之間的關系。

她說你現(xiàn)在就要說這些話嗎？

他不說話了。

愛是神殿。她用自己獻祭，把愛送上神壇。以自身為柴燃最烈的火焰，愛焰熊熊燃燒時，自己也化為灰燼，一點也不剩了。再來一次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選擇。如果可以重新選擇的話，她不僅依然選擇認識他，靠近他，還會更加努力，更用力，用更好的方式讓它發(fā)生。

盡管她說得這么悲壯，但只要他愿意，他就會知道她對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她拼命跳起來也夠不著的東西，躺下就能輕松得到了。并且把自己放得越低賤，能換取的價值越高昂。她知道這種低賤的行為是一種多么高昂的代價。想要的越多，就得穿得越少。她一件件脫下自己的衣服，剝離自己的尊嚴，才能給別的東西騰出位置。尊嚴占據(jù)的空間太大，但和他比起來，它不算什么。

她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包括過去的和未來的。她一直很清楚。

人在關系中才能真正認識自己和對方。

任何關系中，一個人的行為方式是另一個人的投射面，別人對待你的方式，是你的行為釋放的信號決定的。一個人長期以來用什么樣的方式對待自己，就會被別人用同樣的方式對待。在他那里，她是一個投懷送抱自我輕賤的女人，被他一次次忽視冷漠對待甚至傷害踐踏也沒關系，所以他用對待一個主動投懷送抱的女人值得的那種方式對待她。主動送上門來，可以玩玩。林潔儀矜持高傲，是他很認真才追到的，稍有不慎她就會離開，所以他對她呵護備至，就連她的無理取鬧，他也甘之如飴。

角色是在關系里塑造出來的。一個人成為什么樣的子女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有什么樣的父母，一個女人成為什么樣的妻子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她有什么樣的丈夫。一個女人歲月靜好不作不鬧的安全感來源于她丈夫真的讓她感覺到安全。一個女人極端控制自己的丈夫和異性往來，是因為她從丈夫和別的女人的往來中發(fā)現(xiàn)了危險的信號，她的懷疑瘋狂失控歇斯底里是對丈夫不值得信任的言行的回應。朱麗葉毫不懷疑羅密歐的愛情讓她為他堅定服毒，被關在閣樓上的瘋女人有個道貌岸然的虛偽丈夫，愛瑪成為包法利夫人是因為她沒有等到一個達西。人的邊界在關系的碰撞中被規(guī)整、呵護、拉扯、變形、失控。界限存在在關系里。并且只有在雙方都想建立并且長久維護這段關系的基礎上才會成立。因為界限的遵守本質上是一種要求：“你必須足夠尊重我，我們的關系才會繼續(xù)下去”，“如果你一再挑釁我的底線，那么我將會離開”。但如果對方根本無所謂你離不離開，這個關系的消失對他來說就構不成代價。人家根本不玩你這個游戲，你還在虛張聲勢妄以不遵守游戲規(guī)則就扣分作為制裁。就像告訴一個想退學的人你不來上課就取消你的考試資格。也就是說，他沒有必要遵守任何你的界限，因為隨時可以離開的人不是你而是他。而你，不要界限才能留下他。

他不怕她離開，就算她離開了，也不可惜。她是主動送上門來的，再主動離開，對他沒有影響。況且，對他，她一降再降自己的底線，這意味著她允許他踐踏，他的位置永遠在她的界限里面。

她能感覺到和林潔儀分手之后他不太認真地對待他現(xiàn)在還不想真的去面對的東西。或者說不太愿意面對自己。當他真正遇到他想要珍惜的東西的時候，他不會做得不好的。因為這是他的習慣，他的習慣會持續(xù)影響他的行為方式，當他想要的東西真的出現(xiàn)的時候，也許他還是會下意識沿用他最習慣的方式去做。

她用開玩笑的語氣說你有想過哪怕一點可能和我在一起嗎。他還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表達既溫和又足夠明確的否定態(tài)度，沉默了很久。她笑了。

“我是一個27歲的女人，不會因為被人操了一次就要死要活。”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看起來冷酷而慌亂。

類似的話還有“不要你負責”，“沒關系”。

有些話用來傳遞信息，有些話只是表達情緒。比如“這是什么東西”意在傳達詢問信息，而“你他媽的是個什么東西”是在表達情緒。信息需要被接收，而情緒需要被回應。信息只需要被如實地接收和回答，而情緒需要被探索言下之意并予以回應。面對“這是什么東西”的提問出于禮儀我們需要告知對方這是酒，這是避孕套，這是愛情。而面對“你他媽的是個什么東西”的時候禮儀就顯得多余且不合時宜了，這個時候對方顯然不需要你回答“我是人類”。

她說“不要你負責”的時候不是希望這句話像它表面?zhèn)鬟f的信息那樣被接受，而是在期待它被堅決地反駁的回應。說得越?jīng)Q絕，只是在期待被反駁得越厲害。

他每次都如她所愿一般同意。

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隔著若有若無的自尊，除了這個在他們的關系里無處安放的東西，他們之間什么也不剩。現(xiàn)在她的自尊也沒了。

人生不過是數(shù)場交換和舍取，做任何的決定，只需要看自己可以接受什么，或者可以接受沒有什么。想要獲得自己沒有的，總要拿一些自己有的去交換。任何事情都有代價。想要獲得好的學習成績，就要付出時間和精力去背書。想要減肥，就要以少吃和運動為代價。想要錢，就要上班。如果覺得后者更難忍受的話，那么學習很差也沒關系，胖也沒關系，窮也沒關系。想要的和僅剩的發(fā)生沖突的時候，總要舍棄其中一個。和他保持這種病態(tài)的關系，和他毫無關系，對她來說都一樣痛苦，選一個眼下喜歡的痛苦好了，她是這么說服自己的。反正都會后悔，那就都一樣，哪個選擇都一樣。

他抽離她的身體之后下床穿回褲子，背對著她，她還在痛。

她側躺著，蜷縮起自己赤裸的身體，看著他的背影。

她說你對她那么好是因為你愛她嗎？

他說也許吧。

她說我漂亮嗎？

他說漂亮。

她說身材好嗎？

他說好。

她說對你有吸引力嗎？

他說當然有了，年輕美好的肉體。

她說我覺得自己好像一個妓女。

他說你怎么會這么想。

她說你說我怎么會這么想？我們在做只有戀人之間才該做的事情，但我們不是戀人關系，這不是妓女是什么？

他說你不是，妓女不會要求情緒價值。

她說對，妓女只要錢，錢和愛我都沒有，我比妓女還慘。

他說你還相信愛情啊？

她說相信啊。你不相信它存在，萬一它真的出現(xiàn)了，你怎么能認得出來呢？你呢？你不信嗎？

他說不知道。我沒見過。

她說那是你見得太少了。

他說只聽說過。那些理想的愛情故事聽起來總是很美，但是給人感覺不太真實。

她說嗯。美就美在它不真實。理想美就美在它和現(xiàn)實他媽的真的沒有關系。

世界上每天都有貨幣在流通，世界上每天都有房子在被建造，世界上每天都有工廠在生產(chǎn)汽車。這些她通通都沒有。但這不妨礙她著迷于那些沒有辦法被量產(chǎn)的東西。當然了，那些她也沒有。年近三十的單身女人，工作不算體面，住在城中村租金低廉的居民自建房里，不講理的房東，廚房下水不暢，怎么清理都還是總往外發(fā)散腐爛氣息的下水道，春天潮濕得滲出水的墻面，住在隔壁的那個男人經(jīng)常不穿上衣在走廊晃蕩，他的腿毛很濃密，愛把煙頭隨便亂扔，總是隨地吐痰。這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了。27歲，沒錢，沒有愛情，沒有朋友。她唯一的友情也是這場獻祭中的一部分。

他說后天我去南寧，你想和我去嗎？周末在南寧待兩天，周五下班，六點，我來接你。

她在回答他之前想問我們是什么關系，但害怕他的這個邀請變成一種羞辱。于是她說六點我還在上班。

他說請假。

她說你想讓我被開除嗎？

他說好吧。這份工作我以為不會讓你太擔心。

她在一家連鎖整形美容醫(yī)院工作，說是“院”，其實就是一家裝修得比較像那么回事的店。她大學學的護理專業(yè)，畢業(yè)后回了本市，在市醫(yī)院急診科干了四年。四年中有一半的時間在上大夜，跟著呼嘯的救護車往返醫(yī)院和通往本市的高速公路的各個路段，市內的各個小區(qū)、學校、養(yǎng)老院。救護車警鈴一拉響，她坐在救護車上心臟跟著收縮和膨脹。日夜顛倒，睡眠不足，處理各種各樣的敞開到不同深度的血肉、糞便、嘔吐物。四年下來她眼角下垂，臉色蠟黃，暈倒過幾次。護士長答應下一批調崗輪到她，去體檢科。體檢是為還健康的人準備的，還能去體檢的人可以自己拿自己的糞便，體檢科護士相對干凈和輕松。她發(fā)現(xiàn)下一批的下一批調崗名單里依然沒有她的時候，就從醫(yī)院辭職了。好幾個按資歷排在她后面的小姑娘都早她幾批調離急診科了，現(xiàn)在急診科剩下的人情況都和她差不多。從這家醫(yī)院出來，再進任何一家醫(yī)院情況都只會更差，不會更好。別的醫(yī)院也有在名單上永遠排在她前面的人，她在哪里都是為了等待，能做的也只有等待下一批。她進了這家連鎖醫(yī)美機構就一直做到現(xiàn)在。美容院是加盟制，不是直營，只要有錢，付得起加盟費，就能當老板。

這家美容院老板娘她以前就認識，老板娘以前是給人文眉和化妝的，高中的時候學校演出，班主任請她來過好幾次，給參加演出的同學化妝。班主任和老板娘是初中同學，初中還沒畢業(yè)老板娘就不讀了，去廣東打工，后來在廣州學的化妝。那時候做這行的人不多，她算是最早在本市抓住這塊市場的人，掙了錢就加盟了現(xiàn)在的美容院。關于自己的老板的這些細節(jié)信息都是林潔儀告訴她的。不久前高中班級組織了一下，畢業(yè)十周年，回母校看老師。小城市人相聚的時候閑聊八卦的內容無非就是這些。誰一家兩代人都是公務員，相親只相體制內的女孩，誰去了上海不知道在做什么生意但是聽說發(fā)了點財，誰給誰當了二奶。小城市里等級秩序的評判標準，盡管沒有誰把它擺到明面上來，但誰都知道它存在，也知道自己大概在這個評價體系的哪個位置。高中同學組織聚會或者回母校看老師的那些活動她都沒參加過。她覺得自己既沒能在本地進入一個體面的單位，也沒能像在北上廣讀大學的那些同學一樣留在大城市掙大錢，屬于無論哪一撥人來評價都覺得混得不好的那一類，在同學面前露面總覺得局促，也不好意思回去見老師。小城市，只要互相認識，就知根知底。有時候林潔儀帶著其他同學或者她單位同事來找她做臉，幾個女人從發(fā)梢裝飾到指尖，三五成群，芬芳濃郁，又長又尖的美甲鑲滿鋯石。她為她們服務的時候總是笑得很累。老板娘對外自稱院長，和本市常來做美容和抗衰的女人保持熟絡的關系，熟悉她們的身份和地位，分別給她們各自匹配的禮遇。但她對店里的員工很嚴格，她不懂什么醫(yī)學知識，但喜歡寸步不離地緊盯員工們給她的貴婦客人的每一步操作。

她說讓我擔心的不是工作，是沒錢。

他在凌晨離開。他又說了一次對不起。她說沒關系。

沒關系更容易說出口，但真正做到很難。而難說出口的部分，她還不知道怎么處理。你總跟我說對不起，覺得對不起就不要這么做啊。既然覺得對不起，為什么你還要做呢？你記得嗎？我一直說沒關系。其實很傷心。但跟你說出來，也只會讓你為難，你的意思已經(jīng)很明白了。一直以來我不問，不想確認，是因為我不想聽你真的把那些都說出口。不然你說完了之后我還要再說，沒關系，如果你想要的只是這種身體上的關系，那我們就是這個關系，盡管你對我根本沒有任何憐愛，但只要你想，你還是可以這么親我，摸我，操我。當然不是在怪你，因為這一切我都非常非常愿意。被用任何一種方式對待的接受一方，要為此負更多責任。如果我不允許，沒有人可以這么對我。所以放心好了，我接受和允許這一切。以后你要是遇到了你想認真對待或者珍惜的人，我會非常羨慕她的。就像我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有多羨慕林潔儀。我只是喜歡你，不是腦子有問題。

這才是她想說的，明明想的是這個，但真正說出來卻又成了另一個樣子。他們之間的事，很多只有她記得。他不是忘了，是不知道它們存在過。她想把它們都講給他聽。他不想要，于是她又裝作沒有也可以。她感覺她被自己的語言所擺布。一直說沒關系的人才會被對不起，雙方都預設可以對不起，它才會被說出來。要有關系，才會被尊重。但是沒關系，她就是這樣的人了，他說對不起，她報之以安慰他說沒關系。他的愧疚是真的，受愧疚感折磨的原因除了給別人造成的傷害也讓自己不好受以外，還來源于難以接受自己居然是這樣的人。他說對不起的原因和目的中有一部分是向她道歉，還有一部分是讓她說沒關系。

徹底放下的決定她做過很多次。她安慰自己這沒什么。按理來說應該是被愛的人才更應該覺得可惜才對。因為他失去了一個很愛他的人，而她只是離開了一個不愛她的人。這樣更好。但這同時也承認了這個事實：她愛，他不愛，所以受此折磨的只有她一個人。

她不知道這種感覺將會延續(xù)多久，幾個月，幾年，或者是一生。在它真的停止之前，她沒法衡量它的長度。她也常常想象不再愛的生活。上班，下班，吃飯，扔掉所有的幻想和渴望把睡眠還給夜晚，準備好在白天攀登小城市的等級階梯以此為最真實的生活方式的監(jiān)禁終身服役。不再把在現(xiàn)實世界里找不到的東西當作現(xiàn)實世界的解藥。不愛會更好還是會更糟，只能驗證，沒法預測。

被撕裂般的疼痛持續(xù)到第三天。周五的早上，她起床，還能看到內褲上的血跡。

她給他發(fā)微信，說我一直到昨天晚上還在流血，我現(xiàn)在還是覺得好痛，我想去看看醫(yī)生，但是我一個人去我有點害怕，我希望有人陪，所以如果你要是有空，能來陪我去一下醫(yī)院，那就太好了，如果你沒空，那也沒關系，我就自己去。

他沒回復，這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不想叫林潔儀來陪她。她沒去見證她人生的重要時刻，并且在當時和后續(xù)都沒有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她怕的不是被她罵，被罵算得了什么。她自己也說不上來自己究竟在怕什么，這種恐懼越是無法言明就越讓人害怕。比起面對獨自去醫(yī)院向一個陌生人袒露陰道的恐懼，她更害怕面對林潔儀。她沒法用現(xiàn)在這個樣子面對林潔儀。她沒法面對過去的自己。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少女了。

過去她只是常常羨慕林潔儀。她知道她們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她相信自己和她一樣值得被愛。林潔儀對此一直有恃無恐。林潔儀的底氣來源于男人對她好不是因為這個男人好，而是她本身很好，有很多外在的因素來證明她很美，她很好，所以理所當然被愛。她感受不到愛的時候，一定是對方出了問題，離開他，還會有別的男人等著想對她好。她擁有的愛足夠多，就不會活在對愛的渴求里，反而會常常忽略，因為她從來不缺。

只有真正缺少它的人，才會注意到自己缺少了什么。所以她把它看得很珍貴，所以她總是小心翼翼地對待它，一點點愛意的流露都會讓她想努力積攢起來。愛是一種習得行為，一個人只能用自己被愛的方式去愛別人，沒有被真正愛過，讓她的愛顯得很笨拙。

她記得擁有純凈美麗的世界觀的人眼睛里的光彩來自相信努力就會有回報，相信正義、純粹、不渝。在美容院里每天揉搓有不同皮膚問題和訴求的女人的臉，她們的眼神里都有著大致相同的疲憊、失望、嘆息。她自然而然地把她們和同樣會老去最終會到達那個年齡段的自己的同學們對應。還在讀書的時候，有些人大膽夸張，有些人沉靜內斂，大概是什么樣的人，學習成績好不好，覺得大概這樣就能夠看出來。好奇怪，后來大家都成了差不多的人。過度文明就像過度包裝，讓人混淆價值究竟意圖存放于外在還是本質。進步觀念讓所有人在社交網(wǎng)絡上大大方方宣揚搞錢搞事業(yè)，這既正確又正常。現(xiàn)在承認自己渴望愛就像以前承認自己渴望錢一樣令人感到羞恥。還在期待一個達西，就還是包法利夫人。想被尊重啊。她喜歡正派可靠的男人，她一廂情愿地認定他就是這樣的，但實際情況是她根本不了解他。世界什么時候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她不知道。

她腦子里儲存的信息都已經(jīng)變得寡淡，名字、臉，都不是很清晰，但感覺沒變。她感覺到儲存記憶的地方不是腦子，是心臟。

坐在候診室門口，長椅冰涼，燈光明亮，醫(yī)院里肉眼能看到的一切在表面上都很干凈。她等待電子公告牌展示出她的名字。

醫(yī)生是個看起來非常溫和寬厚的婦女，她面對這個耐心親和的醫(yī)生控制不了自己的哭腔。

醫(yī)生問哪里不舒服。

她說我在星期三晚上發(fā)生了第一次性行為，直到現(xiàn)在我還是覺得很痛。

醫(yī)生問具體是哪里痛？陰部痛嗎？肚子痛嗎？胸部痛嗎？

她說都很痛。

醫(yī)生說好，別哭，我給你看看好不好？

她按照醫(yī)生的指引在看起來專業(yè)而復雜的婦科檢查椅上坐下。

對，醫(yī)生說，對，臀部往下坐，再下來一點，再往下，往下，再往下，繼續(xù)往下，好，把腿張開，架到足板上，把腿張開，張大，好，再張，把腿張開。你不把腿張開我是什么也看不到的，把腿張開，好，張開，再張。

醫(yī)生仔細給她做了檢查。她感覺到自己被幾支棉簽扒開。棉簽干澀，按在柔嫩的肉上，很疼，她的眼淚又流出來。

我看沒什么啊，看起來沒什么問題，是你太擔心了。醫(yī)生說。一切都很正常。

可是很痛。她說。

我知道。醫(yī)生站直，跟她說。但這是正常的，第一次是會這樣。我知道你很害怕，害怕也是正常的。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沒事的，我給你開一個洗劑，好嗎？

比起你身體上的傷口，你心里的問題更應該引起你的重視。你太擔心了。醫(yī)生開藥的時候這么跟她說，語氣很關切。

看得見的傷口，看不見的傷口，想要恢復到健康狀態(tài)，需要及時的妥當處理。及時是來不及的反義詞，不及時，就會來不及。及時的意思是對的時機，錯誤有代價。沒有在本應該休息的時間得到足夠的休息，會讓剩下的每時每刻都想要休息。不讓講臟話，會為了能及時表達用臟話才能表達的意思讓更多的話變臟。沒能在應該學習的年紀好好學習，會在日后學習更多比知識更讓人辛苦的東西。沒有在該想清楚一些事情的時候及時想清楚，填補當初的缺失造成的空白需要付出更多的時間甚至是代價，比如清楚自己、尊重、愛。她知道。她忍了兩天才來醫(yī)院檢查她的傷口，是因為她沒有辦法馬上面對。

放任傷口，假裝它不痛或者不存在，最大的危險不是這個傷口本身，而是會讓整個感知疼痛信號的預警機制失靈。麻醉劑應用在身體和心靈上，讓它們變得麻木，把受傷的部分封住，只是暫時不痛了，不是好了。這種強制性的人為干預帶來的麻痹感，會讓接下來好的壞的都沒有辦法按照它們原有的樣子被準確接收和處理。錯把冷的當成暖的，錯把暖的當成冷的，或者其實已經(jīng)痛到無法承受，卻還要執(zhí)拗地把自己蒙在鼓里，會造成更大的傷害。積攢的傷痛被草草掩蓋，嚴重的話，在傷口無法遮擋地暴露出來的時候，醫(yī)治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有修復好殘缺的部分，才能校準回應有的靈敏度，把疼痛真正當作疼痛來處理。當你知道的時候你會知道，當你感覺到的時候你會感覺到。

她接過那瓶用來整理和紀念她的第一次的傷口的洗劑。

不是第一次沒了，而是第一次有了。

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人生還長。

她跟醫(yī)生道謝。醫(yī)生欲言又止，問她你還好嗎？她說還好，我沒事。

她拿著醫(yī)生給她開的洗劑回到出租屋，找出鏡子和棉簽準備清洗自己的傷口的時候，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屏幕亮了。

他由于久久沒有回復而沉在消息列表底部的頭像往上彈。

她拿起手機看到他在微信上發(fā)來的消息。

去南寧嗎？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