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季鶴離世前夜,把我叫到床前,講了這么一個故事: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的一個下午,剛剛清掃完荃公廟大殿的陳季鶴突然感到心神不寧。他拄著掃帚抬頭看去,剛才還晴朗的天,霎時陰下來。幾塊厚厚的云彩停在荃公廟上頭,也不下雨,只干打雷。三聲悶雷后,荃公廟的大殿里走出兩個鬼魂。這兩個鬼魂陳季鶴都認識,那個留胡子的老頭,就是陳季鶴的祖父陳荃書。那個拎著自己的頭,脖子還冒血的,就是陳季鶴的父親陳丘浮。時隔多年,陳季鶴又見到了這兩個鬼魂。兩個鬼魂飄飄悠悠,一直飄到陳季鶴跟前。陳季鶴本想磕幾個頭,但身體酸軟,一點勁也沒有。陳荃書說,季鶴我孫,切莫動彈,聽我二人說便是。你明日陽壽將盡,閻王爺在生死簿上勾了你的名字,遣了牛頭馬面來拿你下陰曹,陰差現已到了龜溪鎮,我二人不忍你死,特來教你一活命的法子。陳丘浮把頭提起來,接著說,季鶴我兒,聽著,明夜子時之前,務必上龜溪山,從西崮口上山,別回頭,憑感覺走,山上有板栗,板栗樹上有印記,跟著印記走,便可活命。在山上待九十天,少一天不成,多一天也不成,待足時候再下山,便無禍虞。不待陳季鶴說話,兩個鬼魂就消失了。鬼魂消失,天上的陰云也散去。大太陽照在陳季鶴臉上,火辣辣的。這眨眼間發生的事情,讓他以為只是一場夢。可當他回到家,吃過晚飯,心臟就開始痛,緊接著肝膽胃腎、大腸小腸一齊痛。陳季鶴以為自己要完了,可疼了一陣又不痛了。他按按胸口,又按按肚子,不痛不癢,仿佛剛才是個幻覺。經由此事,陳季鶴意識到,兩個鬼魂的提醒并不是玩笑,更不是夢。他得上龜溪山,不然就要玩完。后來他上了龜溪山,在山上遇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少年剛殺了人,滿手是血,見到陳季鶴,就問他,你上山來干什么?是不是來抓我的?陳季鶴說,我又不認識你,抓你干什么?我來躲躲,山下有人要我的命。少年說,我也來躲躲,我剛要了別人的命。陳季鶴說,我要躲九十天,你呢?少年想了想,說,我也要躲九十天。于是兩個人就在龜溪山上躲了九十天。九十天后,陳季鶴同少年一起下山。兩個人約好改日再見,但少年失約,陳季鶴再沒見過他。
講完這個故事后,陳季鶴長出一口氣,身子肉眼可見地癟下去。他并沒咽氣,反而深吸一口,把身子撐得鼓鼓脹脹,靠這口氣,他又說了一些很瑣碎的話。他說他的人生和龜溪山緊密聯系著,有時候他會覺得山就是他,他就是山。閉上眼,他就能聽到山的聲音。風聲,雨聲,奔流而下的溪泉汩汩作響。山體內部,巖石與巖石擠壓摩擦,像牙齒一樣緊密切合著,像骨骼一樣發出脆響。他還說,他有一本筆記簿,上面寫著他和山的故事。他死后,那本筆記就歸我了。說完這句他得意地笑,他說,多少年后,你可能會忘掉我這個糟老頭子,但會記得我給你講的故事。聽完他的話,我腦子里突然冒出幾句不合時宜的譏諷之語,不待我講出來,他就沉沉睡去。我試他的鼻息,還沒死,還有時間準備后事。
真實與虛假之間,到底有沒有界限?我認為是有的。故事能不能虛構?我認為是能的。但打著真實幌子的虛假故事,就很值得批判。明明是假的,為何要當成真事來說?明明是不存在的,為什么講之前要強調確有其事?陳季鶴的故事并非不堪卒讀,實際上他講的故事跌宕起伏,妙趣橫生。但作為他的孫子,我還是要批判他。批判不是要敗他的名聲,而是要正他的名聲。在龜溪鎮這方圓十幾里內,陳季鶴素有薄名,因幾則故事就將他定義為吹牛編謊之人,豈不可笑可嘆?是以,我窮搜冥討,誓要厘清陳季鶴諸多故事的真假,最好編成一個小冊子,名為《陳一旦校注陳季鶴故事集》。這項工作開始得很早,陳季鶴尚康健的時候,我就秉筆錄述。可數月以來,寸功未建。陳季鶴直到最后都堅定地宣稱,他講過的故事無一字不真。我問,哪怕涉及鬼神的那一部分?他答,哪怕涉及鬼神的那一部分——這豈不可笑?
為了給陳季鶴正名,也為了完成《陳一旦校注陳季鶴故事集》,我從陳季鶴的近百個故事中提煉出可信度最低的三個,并分別賦名——《八歲童求生龜溪山》《大饑荒求糧龜溪山》《躲陰差求命龜溪山》。這三個故事各有各的玄奇,各有各的荒謬,但無一例外,都是陳季鶴的“親身經歷”。我已經講了《躲陰差求命龜溪山》,下面我要講講另外兩個。
在講述這兩個荒謬的故事之前,我先講一段史實。如下:
陳季鶴的祖父陳荃書生于同治三年,那一年是甲子年,天京合圍,清軍攻破了南京城,太平天國運動宣告失敗。同一年,美國爆發了史波特斯凡尼亞戰役,南北戰爭進行得如火如荼。這一年是公元一八六四年,三月里,陳荃書出生于山東省東昌府的一個中醫世家。四十年后,已屆不惑之年的陳荃書名動大江南北,三次受召入宮給西太后看病,成為舉世聞名的大醫。光緒三十年,夏天,南方龜溪江沿岸發生瘟疫,死者逾十萬,百里無人煙。陳荃書聽聞后,賣了祖產,南下龜溪江,立志救萬民于瘟疫之中。后來,陳荃書來到龜溪山下,牽著一匹瘦馬,帶著兩個小徒弟,進入了人人談之色變的瘟疫營地。(我曾聽過三個版本的瘟疫營地的故事,以荃公廟廟祝張一鋤的講述最為真實可靠。此處暫且不提。)瘟疫持續了三年,陳荃書就在瘟疫營地治了三年病。三年后,瘟疫結束時,龜溪江南岸已經營建起一座初具規模的小鎮,也就是龜溪鎮。陳荃書死于民國十二年,他死后,龜溪鎮民為他刻碑造像,建廟祭祀。人們把供奉陳荃書的廟宇稱作荃公廟,這座荃公廟后來成為龜溪鎮民的朝神之所,每逢節祭,鎮民們都要聚集于此,感念陳荃書之功德,祈禱無病無災。民國二十七年,日本侵略者占領龜溪鎮,日軍長官梶井龍一把荃公廟改造成司令部,住在荃公廟后的兩進院子里。陳荃書的兒子陳丘浮為保全數千鎮民之性命,忍辱負重為日軍驅使。是年秋,鎮中青壯十三人,持自制火槍突襲日軍司令部,重傷日軍兩名,止步于荃公廟的第二道門,全體犧牲。事后,梶井龍一命鎮民集中于荃公廟前的廣場上,按十分之一的比例屠殺。陳丘浮悲怒交加,心知已無保全之理,持刀從背后襲殺梶井,不料梶井乃武道高手,身形敏捷,猝然之下,仍避過要害。陳丘浮的刀刺入梶井肺部四寸,梶井隨即拔刀,一刀砍下了他的頭。陳丘浮的頭在地上滾了十三圈,一直滾到荃公廟外的溝渠里去。襲擊和刺殺激怒了鬼子,不但陳家迎來了滅門之禍,龜溪鎮也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機。陳丘浮有四個兒子,除幼子早早送往龜溪山逃得一命,其余三子盡皆遇難。這個僥幸存活的孩子,就是陳季鶴。
以上這段資料有據可查,分別摘自《龜溪鎮志》和《陳荃書傳》。多年前,一位日本教授遠渡重洋來到龜溪鎮這偏僻之地,只為瞻仰陳荃書和陳丘浮的遺像與故居。據說這位教授回到日本后還寫了一本書,翔實地記述了當年發生在龜溪鎮的事情始末。這本書我沒找到,這里并未引用。續著史實,《八歲童求生龜溪山》的故事就從這里講起。
陳季鶴每講到幼年避禍逃上龜溪山,總有些傷懷悲戚,他說,上山那夜,天上掛著黃黃的月亮。風徐徐地吹,一陣涼,一陣暖。母親用被褥把他裹起來,一層壓一層,像蠶織的繭衣。他被放在一個滾燙的背膛上,后來他知道,那是張鐵腳的背膛,而張鐵腳是比火炭還要熾熱的人。初上山時,年僅四歲的他整宿整宿地哭。張鐵腳把他擁在懷里,不說話,也不打鼾,就聽著他哭,看著他流淚。張鐵腳找到一個山洞,搬石頭壘住洞口,用一張破氈布做門簾。雖然簡陋了些,好歹能擋住風和雨,也能擋住蛇蟲鼠蟻。白天,張鐵腳出去尋找食物。他就趴在洞口的大石頭上,等待張鐵腳歸來。等待中,他見過熊、狐貍、梅花鹿和比狗還大的老鼠。他從不敢和動物打交道,即使是烏鴉和麻雀,都能使他驚懼不已。張鐵腳一般都能找到食物,有時候是野雞野兔,有時候是貉子和鹿。最不濟的時候,也能帶回來一包野果或蘑菇。在山上,最難挨的是冬天。洞口風大,一堵石墻和半張破氈布,根本擋不住刀子一樣的寒風。張鐵腳帶著他搬往洞穴深處,可洞穴深處空氣不流通,兩個人晚上常會憋醒。冬天食物也匱乏,張鐵腳有時候一整天都找不到食物,下的陷阱都是空的。滿山遍野都是雪,覆蓋了動物的蹤跡。有時候兩個人只能吃老鼠。他們住的洞穴周圍有很多老鼠,多得出奇,從早到晚都能聽見老鼠的聲音。老鼠有大有小,大的和狗一樣大,眼睛像一對紅棗。實在餓極了,張鐵腳就去捉老鼠。用一條細樹枝把捉到的老鼠串起來,吊在洞穴門口。或燒或烤或煮湯,總也能熬一段時間。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四年。上山后的第四年秋天,張鐵腳外出捕獵,被一頭熊掏了腸子,拖著傷軀回到山洞的當天夜里,就一命嗚呼了。張鐵腳死后,八歲的陳季鶴只能獨自求生。他在龜溪山上又生活了四年,直到有一日偶遇上山采藥的張一鋤,才下山回到了龜溪鎮。
這個故事陳季鶴重復講過很多次,我一開始聽了還新鮮,聽多了便覺疑點多。這里我簡要提兩點。一是張鐵腳此人的存在,沒人能證實。我問過龜溪鎮的十幾位長者,除了陳季鶴和張一鋤,其他人都異口同聲,說從未聽過有個叫張鐵腳的。我還去龜溪鎮文化館查過《龜溪鎮志》,于一九〇八年至一九一八年之間出生的人中,沒有叫張鐵腳的,倒有叫張鐵腿的,可張鐵腿無兄無弟,有兒有女,并沒死在山上。據陳季鶴說,他于一九四六年回到龜溪鎮后,荃公廟前任廟祝特地為張鐵腳舉辦了盛大的祭奠儀式。這一點,《鎮志》中也未提及。二是我對故事本身的質疑。陳季鶴說他在張鐵腳死后,以八歲之幼齡在龜溪山上獨自生活了四年,這不免令人瞠目。且不說八歲的孩童能不能忍受黑暗、孤獨、恐懼,只說食物一項,憑八歲的孩童就無法解決。龜溪山上雖然沒有豺狼虎豹,但偶爾也會有黑熊出沒、毒蛇橫行。八歲的孩童,能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活下來嗎?絕對不能。
由此可見,陳季鶴的故事假得厲害。
經過長期觀察和細致研究,我發現陳季鶴的故事往往越講越虛玄。他總是從有據可查的史實出發,虛構出一個天知地曉他了解的故事。如《大饑荒求糧龜溪山》這篇,故事背景似乎無可挑剔,但故事內容就假得厲害。先供一睹:
一九五九年,龜溪鎮遭遇了蝗災。蝗群從北方飛來,吃完了莊稼,就開始吃牲畜和人。千年來,蝗蟲雖兇猛,但只是蟲子,聚成了群,就有了席卷天地的威力。但蟲子終究是怕人的,人一撲,蝗蟲就飛走了。可那一年的蝗蟲不是普通的蝗蟲,它們不是食草的蟲子,而是食肉的惡魔。蝗蟲過境,龜溪鎮方圓百里一片荒蕪,半點綠色也不見。蝗災過后,又是旱災。從七月份開始,龜溪鎮一滴雨也不下。井水干涸了,龜溪江干裂了,六七月份補種的莊稼旱死了。終于,冬天到來后,大饑荒也到來了。人們像割倒的麥子,一茬茬死去。每天都有人餓死,也有人不堪饑餓而自殺。老人們為了節省糧食,自發組織起來,到龜溪江北岸去。龜溪江北岸有幾個廢棄的礦坑,深不見底,老人們就跳入礦坑求死,謂之填穴。陳季鶴說,他和所有龜溪鎮民一樣,也掙扎在生死邊緣,忍受著饑渴。他一天有二十個小時躺在床上,強迫自己睡去,因此他做了很多夢。多數時候,他會夢見大口大口吃肥肉,大瓢大瓢喝涼水。直到有一天,他夢到兩個死人。一個是陳荃書,一個是陳丘浮。陳荃書滿臉皰疹,頭發脫落了大半。陳丘浮脖子冒血,一只手拎著自己的頭。陳荃書和陳丘浮并不是來勾魂索命的,他們是來給陳季鶴指點生路的。他們異口同聲,讓陳季鶴上龜溪山去。想必讀者料想得到,故事的結局就是陳季鶴獨上龜溪山,帶回了糧食,發現了山泉,龜溪鎮度過了艱難的一九六〇年。
陳季鶴沒有講細節,我也沒有問。我知道這個故事是假的,龜溪山上沒有糧食,更沒有山泉。后來我去查過資料,三年困難時期,龜溪鎮非自然死亡人數是十四人,當時龜溪鎮的總人口是一萬兩千六百二十人。也就是說,饑荒導致九百分之一的鎮民死去,這遠遠低于當時的全國平均水平。從數據上來看,龜溪鎮受災并不算嚴重,蝗災甚至并沒有記錄在檔案上。就旱災而言,七月份到十一月份確實沒有下雨,可十一月后氣候驟冷,接連下了四五場大雪,緩解了旱情。雖然一九五九年秋季并無收成,但夏糧入庫率創出新高。這些存糧幫助龜溪鎮度過了一九六〇年的大饑荒。至于一九六一年,檔案顯示龜溪鎮并未受災。
這三個故事都提到了龜溪山。是的,在陳季鶴的故事中,龜溪山仿佛具有了神性,不只是土與石頭上披戴著草與樹,而是所有的部分凝聚成一個整體——山——有靈魂,有眼睛、耳朵和嘴巴的生命。陳季鶴口中的龜溪山,發源了浩蕩的龜溪江,哺育了美麗的龜溪鎮,生養了淳樸的龜溪鎮民。
他愛龜溪山。
我盤算過,在陳季鶴的故事里,龜溪山一共救過他七次。當他被紅衛兵吊在木梁上,用鞭子抽打到昏厥時,是龜溪山發動地震,震塌了紅衛兵的指揮部,砸死了那個姓李的紅小將,他因此得救。當他被一頭瘋牛拖著腿,疾馳在西崮口的田地里時,是龜溪山派遣了兩個獵人,準時準點出現在西崮口,精準地發射出一顆子彈,打碎了瘋牛的腦殼。同樣的,當他年幼無助,孤獨伶仃時,當他極度饑餓,走投無路時,是龜溪山救他活下來。他那么多次死里逃生,這一次逃不掉了,龜溪山沒來救他。
陳季鶴的最后一口氣一直撐到第二天晚上八點。他咽氣時,只有我陪在床前。我特意等了等,我以為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會有神異出現,可是沒有。我再試他的鼻息,確定他已然離世了。這時候,隔壁家的狗開始叫,引起一條街的犬吠。我以為是龜溪山來救陳季鶴了,可是沒有。我愣了大約十分鐘,才出去宣布這一消息。院子里或站或坐等了十幾口人,他們沒有哭,我也沒有。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明明是最應該哭的那個。我跟陳季鶴生活了十七年,在他死時卻不肯掉一滴眼淚。我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
葬禮的最后一天,荃公廟的老廟祝張一鋤前來吊唁,他比陳季鶴還大幾歲,九十多歲的高齡,沒人攙扶,只拄著一根拐杖。他對著陳季鶴的棺材鞠躬,臉上沒有悲戚,只有淡淡的欣喜。一句話沒說,轉頭走了。我想了半天,走出去找他。他獨坐在宴廳的角落里,看見我出來,朝我招招手。我已經不大記得張一鋤的樣子了,十年前,陳季鶴經常帶我去荃公廟找張一鋤,有時候只是坐坐,有時候就小酌幾杯。張一鋤比陳季鶴年長近十歲,他竟然還如此康健。
我在張一鋤身邊坐下,掏出筆和紙。他說,小子,你是陳季鶴的孫子,我記得你。我說是。他瞇著眼打量我手中的紙筆,問,你拿紙筆干什么?我說,我想和您聊聊,順帶一記。他問,聊什么?我說,聊聊我爺爺陳季鶴。張一鋤點點頭,他說,陳季鶴和我有七十四年的交情,我遇見他那年,他才十二歲,是我在龜溪山上找見他,并把他帶到龜溪鎮上來的。我聽完一愣,半晌沒說話。張一鋤接著說,陳季鶴的故事我都知道,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那就只管問。日后若是有機會,寫出來也很不錯。我說我正抱有這樣的想法,且已整理了近百篇文字,即將形成初稿,期望日后編成一冊,付梓出版。張一鋤聽完后,滿意地點點頭,示意我進入正題。
他知道我要問的是什么,或許早已準備好怎樣答我。于是我問起民國二十七年,陳丘浮刺殺日軍軍官梶井龍一的事。張一鋤聽了點點頭,他想了一會兒,用很低沉的聲音說,民國二十七年,日本鬼子從龜溪江下游乘船而來,那一年我十三歲,鬼子上岸時,我正在江邊洗我弟弟的土褲子,目睹了日本人踏上龜溪鎮的土地。日軍大約有四十人,裝備精良,有兩挺機關槍和一門火炮。陳丘浮是龜溪鎮的鎮長,他和鎮上的長者一起去見鬼子的首領梶井龍一。我只知道,鬼子到來后的最初七個月里,陳丘浮成了鬼子的代言人,征繳糧食、錢款,并把招攬來的妓女送到鬼子營地去。正是在陳丘浮的周旋下,七個月鬼子沒殺一個人,也沒玷污一個良家婦女。直到那一年秋天,幾個熱血的青年人,包括我的大哥張一耙,決定用武力驅逐日寇,他們籌謀許久,在一個深夜襲擊了鬼子營地。結果你也知道,青年們全部犧牲,鬼子首領梶井龍一決定屠殺龜溪鎮民。在荃公廟前的廣場上,陳丘浮刺殺梶井不成,全家罹難,只有陳季鶴被仆人背上龜溪山,活了下來。我問,鎮民們怎么樣了?真被鬼子殺了?張一鋤點點頭,他說,鬼子挨家挨戶搜人,十個人里挑倆,然后把挑選出的人集中起來,用機關槍射殺,尸體一律扔進龜溪江去。那時的龜溪江水有一半是血,后來,龜溪江中生養出一種人面魚,我撈上來過一條,長得像我二叔。張一鋤陷入回憶之中,我們沉默了半晌。等到他緩過勁來,我問,陳季鶴上了龜溪山,此后怎么樣呢?張一鋤說,背陳季鶴上山的仆人叫張鐵腳,因為特別能走,所以叫鐵腳。發生過刺殺事件之后,鬼子越發殘暴。接替陳丘浮做鎮長的是個徹頭徹尾的大漢奸,他不但把自己的女兒送給梶井龍一睡,還把鎮上的黃花閨女送到鬼子營地去。一年之后,我親手把他殺了。用刀子割了他的蛋,綁起來沉到江里去。我要說的是,在這個漢奸的監視下,即使張鐵腳下山來尋求幫助,人們也無法幫助他。張鐵腳和陳季鶴,只能靠山吃山。幸好,山上有野果樹和板栗樹,還有野雞野兔、貉子野鹿之類,張鐵腳沒死之前,他們不至于餓死。我說,可張鐵腳死了。張一鋤點點頭,張鐵腳的確死了,我聽陳季鶴說起過,張鐵腳被熊瞎子掏了腸子,當天夜里就一命嗚呼了。后來,陳季鶴吃完囤積的食物,就走出山洞,摘野果子,拔野菜,最常吃的是老鼠,有時候也吃一種白胖的大蟲子。張鐵腳的尸體在山洞中腐爛,可陳季鶴搬不動,也不想搬出去。他覺得有張鐵腳的尸體在,晚上睡覺就安心些。張鐵腳死了四年后,大約是一九四六年,我上山采藥,遇見了陳季鶴,就帶著他下了山。張一鋤說,陳季鶴下山時,背著一個破爛包裹,我以為里面是什么祖傳的寶貝,可他打開給我看,里面竟是一顆頭骨。那是張鐵腳的頭骨,陪伴了陳季鶴四年多。
張一鋤的敘述滔滔不絕,并不給我插話的機會。他講完一段,并不歇息,又接著說,陳季鶴下山時,大約十二歲,眼睛里有兇光,但身上并沒有太多泥垢。他身上披著破布條,腰上圍著一塊鹿皮。我把他帶到鎮上,交給荃公廟的老廟祝。后來,他就跟著老廟祝生活,一直長到二十多歲。他是五七年結的婚,我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一年老廟祝死了,我被推舉出來,管理荃公廟。陳季鶴在荃公廟擺喜宴,分別對著荃公的塑像、丘浮先生和老廟祝的靈位磕頭。再后來,就到了一九五九年,大災之年,龜溪鎮餓死了不少人。我說,這個故事我聽過,我爺爺說,那一年發蝗災,后又發旱災,萬般無奈之下,他上龜溪山找尋糧食,解決了龜溪鎮的災情。張一鋤點點頭,緩緩說,一九五九己亥年,農歷五月中旬,我心生預感,登上荃公廟后的戲臺,遠遠望見北方有一片黑云,迅速向龜溪鎮飄來。那黑云變幻著形狀,一會兒像豬,一會兒像狗,最終越飄越近,呼啦一下涌進龜溪鎮。等我反應過來,蝗群已經飛到了鎮外的田地里。我敲鐘示警,大聲呼喊,讓鎮民們都去捕殺蝗蟲,保衛農田。可那些蝗蟲不是普通的蝗蟲,它們個頭賽麻雀,嘴巴像刀子,沒人來還只吃莊稼,人來了就吃人。我親眼看見,一個小型的蝗群把人包裹住,飛到天上去,再把人扔下來,摔死的人就成了蝗蟲的美餐。人們也顧不得保衛莊稼,抱頭鼠竄,全躲在屋子里不敢出來。有膽大的青年人,用汽油、火把、烈酒去燒,可被燒著的蝗蟲就像火焰彈,發瘋似的投入龜溪鎮的民居之中。于是乎,蝗災和火災同時發生了。蝗群來得快,去得也快。傍晚時,龜溪鎮方圓十里內已經見不到一點綠色,連種在墻頭上的仙人掌都被啃食殆盡。蝗群過境后,我們把死者的白骨收斂起來,一把火燒了。陳季鶴當時就負責撿白骨,他一晚上來回十三趟,撿了十二具半白骨。我負責點火。那些剛死不久的白骨里似乎還夾雜著魂靈,火一燒,白骨就不住地顫抖,并發出微弱的哀鳴。燒到一半,火焰里飄出藍色的花,像蓮花,一朵朵都很小,往四面八方飄。我怕這東西引燃房屋,就用撈魚的網子滿院子撲。我把撲下來的花放在手里,涼涼的,像冰。可沒等我看仔細,這些藍色的花朵就消散了。我問,蝗災過后,什么時候發的旱災?張一鋤越說越精神,并不休息,只稍微想了想,接著說。龜溪鎮最后一場雨下在七月十五,那天是鬼節,一般來說,鬼節都愛下雨,那天也不例外,綿綿細雨下了一天一夜。從七月十六開始,龜溪鎮有十一個月滴雨未下。因為蝗災,春天種下的糧食顆粒無收。六七月份,鎮民們補種了蕎麥、玉米和大豆,最初,天不下雨,還有龜溪江可供灌溉。可一連三個月不下雨,龜溪江也干涸了。鎮民們從龜溪江里撿來死魚,腌制晾曬,又在各地打井,希望找到水源。可龜溪鎮的水仿佛都到天上去了,井打到百米深,挖上來的土還是干的。于是龜溪鎮的人們意識到,旱災來了。沒有水,六七月種下的糧食自然枯死了。趕巧的是,前兩年鬧鼠災,老鼠從田里、從糧倉里偷糧食,因此那兩年的存糧很少。人們吃完了存糧,就開始往外遷徙。有人往北走,有人往南走。可無論走向哪里,最終又都回到了龜溪鎮。因為這一年,龜溪鎮方圓幾百里都遭遇了旱災。那一年過了春節,鎮上已經開始有人餓死。為了節省糧食,老人們結伴而行,相約赴死。沒有糧食,自然要殺家畜。鎮上的豬是最早殺光的,吃完豬開始吃雞鴨,吃完雞鴨吃牛羊,吃完牛羊吃騾馬,吃完騾馬吃貓狗,吃完貓狗實在沒什么可吃的,就掘地三尺找老鼠,荃公廟院子里有個大老鼠洞,里面的老鼠比貓還大,人們把老鼠扔進大鍋里煮熟,連皮帶肉吃掉。比缺糧更迫在眉睫的是缺水,井都干涸了,各家水窖里的水也所剩無幾。我和陳季鶴曾跑到百里外的白云湖去,沒找見湖,只找見干裂的沙地。有人想起光緒三十年的大瘟疫,那時的人們也是半個屁股坐在死亡邊上,前半夜睡覺,后半夜說不定就死了。大瘟疫被陳荃書解決了,五十年后,大饑荒注定得由陳季鶴解決。我問,我爺爺怎么解決的?他不是孫悟空,變不出米山面山,也使喚不了老龍王,糧食和水從哪兒來?張一鋤吊起白眉毛,搖頭晃腦,顯得很愉快。他說,陳季鶴不是神仙,當然變不來糧食和水,他是人,得按人的方法做事。據我所知,一九六〇年二月初,陳季鶴做過一個夢。我說,這我知道,據說是我高祖父和曾祖父一起來托夢,給我爺爺指路。張一鋤點點頭,沒錯,陳季鶴也是這樣對我說。他說,他的父祖來托夢,告訴他龜溪山上有糧食,還有泉水,他應該上龜溪山。于是他決定上山,宜早不宜遲。他用棉布包起十只老鼠,第二天一早便出發了。陳季鶴走了二十天,第二十一天清晨,他扛著一個麻袋回來,麻袋里裝的是發霉的糧食。他對前來迎接他的鎮民說,龜溪山上有個山洞,洞里堆滿發霉的糧食,有小麥、玉米和黃豆,山一樣高,足夠大家吃一年。他還說,山上有一口泉,泉水甘甜,可以挖一條渠引下來,解決飲水的問題。經過商議,鎮上派出五十名小伙子,跟著陳季鶴上山運糧。他們來回十幾趟,運來四十三車糧食。這些糧食雖然發了霉,但大家吃起來比新糧還香。鎮民們吃飽了飯,也有力氣干活。他們修了一條渠,把泉水引到山腳,每天派人用地排車運水,雖然糧食和水仍然不夠,但至少不再有人餓死。后來我問過陳季鶴,他說他也不知道哪里有糧食,上山后,只是在山里盲目地轉來轉去,一天吃一只老鼠,十天后,吃完了老鼠,他就忍饑挨餓。餓到第三天,他已經沒力氣走動,只能躺在一處樹叢里,等待死亡。這時候,他看到一只老鼠從腳邊爬過去,老鼠嘴里還叼著半截玉米。他使出全身的力氣,一把抓住老鼠,先一口咬下老鼠的頭,喝完血,才開始吃老鼠的身子。吃完老鼠,他還是很餓,就把那半截玉米給吃了。此后,陳季鶴就躲在這個樹叢里等待老鼠上門,老鼠從不爽約,每天都從這里經過,嘴巴里總叼著點什么。待到第五天,陳季鶴吃了很多老鼠,覺得肚子很滿足了,才開始思考,老鼠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呢?這一天他沒吃老鼠,而是跟著老鼠走,最終發現了那個堆滿糧食的山洞。
宴廳開了燈。外面天已經黑了。
我說,前段時間,我爺爺講了一個故事。他六十歲那年,在荃公廟的大殿外,見到了陳荃書和陳丘浮的鬼魂。兩個鬼魂告訴他,他陽壽將盡,閻王爺派遣牛頭馬面來拿他,想要活命,就得上龜溪山躲躲。他在龜溪山上躲了三個月,整九十天,才活了下來。張一鋤聽完,臉色罕見地沉下來。想了半天,還是不住搖頭。他說,這個事情,我不清楚。興許是他沒對我講過,興許是他講過而我忘了。我點點頭,打算就此結束。可張一鋤突然對我說,陳季鶴六十歲那年,確實死過一次,沒死透,后來又活過來了。我頓時來了精神,忙問怎么回事。張一鋤嘆一口氣,說,那不是一件光彩事,本來我打算把這個故事爛在肚子里,誰也不告訴,但陳季鶴死了,你又是他的孫子,我就破例講給你聽。他說,你奶奶不到五十歲就死了。你沒見過,自然不曉得。你奶奶是龜溪鎮最賢惠的女人,能吃苦,能下力,天大的委屈也能忍著。多虧你奶奶,鬧運動的時候,陳季鶴才沒被人打死,可惜她得了癌癥,早早死了。這里就不說了,重點說陳季鶴。陳季鶴做了十幾年鰥夫,孩子們長大成人后,分散在天南海北,他就不免感到孤獨。在孤獨寂寞之中,陳季鶴愛上一個寡婦。那個寡婦姓李,比陳季鶴小二十歲,長得瘦小,干巴巴像根蘿卜。陳季鶴喜歡她,還像年輕人一樣,送錢送花送衣裳,送米送油送豬肉。寡婦家的,日子苦,擋不住陳季鶴的熱情,很快和他在一起了。李寡婦有個孩子,十幾歲,在縣里讀高中,一個月回一次家。有一次孩子回家來,看到陳季鶴和母親分外親近,不由生疑。加上鄰居的閑言碎語,這孩子又羞又怒,昏了頭,用一把尖刀,把陳季鶴攮了。不知是攮了十三刀還是十四刀,反正陳季鶴倒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從門前流到巷口,又流進溝渠里。說來也怪,陳季鶴被攮,我心口也疼。當時我在家里睡覺,有一種強烈的預感,那就是陳季鶴要完蛋。等我趕到現場,救護車已經把陳季鶴拉走了。走之前大夫又是嘆氣又是搖頭,被攮成這樣子,活下來的概率不大。我問,攮我爺爺的那小子呢?張一鋤說,不知道,那小子一直沒露面,或許跑了,或許藏起來了。那時沒人關注他,都在關注陳季鶴的傷勢。你知道陳季鶴是龜溪鎮的名人吧?沒有人不認識陳季鶴。陳季鶴當然沒死成,在監護室躺了三個月,出院時瘦了四五圈。陳季鶴能活下來,真是個奇跡。他的五臟六腑都有刀傷,可都不致命。搶救的大夫后來說,這種傷情的病人一般撐不到醫院,可陳季鶴不但撐到了醫院,還撐過了鬼門關,一直撐到八十六歲才死。不得不說,陳季鶴是有大運氣的人。陳季鶴出院后,首先做的一件事,就是澄清兇手并非李寡婦的兒子。他說襲擊他的人是一名禿頭壯漢,一米九高,走路沒聲。李寡婦的兒子被無罪釋放。后來人們都猜測,如此大恩,李寡婦怕是得以身相許。可李寡婦很快搬走了,再沒回來過。張一鋤講到這,長舒一口氣。他搖著頭,身子縮成一小個。他說,講了這么多,你也該聽明白了。你爺爺這輩子在鬼門關走了好幾趟,都沒死成。這回他躺在棺材里,應該是真死了。要不是我親眼看到他被推到火化爐里,心里怕還要存疑,這老王八蛋是不是又躲到龜溪山上去了呢?也很好,他死后,下一個就該我了。張一鋤站起身來,拄著藤杖往門外走。我想送送他,可看到他瘦小的背影,又害怕了。他臨出宴廳時愣了愣,回頭問我,你小子要寫的那本書,叫什么名字?我本想答說《陳一旦校注陳季鶴故事集》的,可想了想,鬼使神差說了另外一個名字。《他和山的故事》,我說。張一鋤點點頭,沒再說話,蹣跚著走出宴廳,隱沒到黑暗里去。我不想進靈堂了,我得回家。
回到家,我直奔陳季鶴的臥房。打開書桌抽屜,那本筆記果然在。不大的本子,二指厚,包著書皮,看起來有年頭了。翻開來,夾著幾張照片。有一張全家福,拍攝時間較早,里面沒我。有一張黑白的結婚照,這張我見過,放大版就掛在客廳墻上。還有一張比較稀奇,照片里是一個大山洞,陳季鶴面無表情地站在洞穴中央,伸出右手指向身后。他身后是一條甬道,黑黢黢看不清楚。我翻開筆記,從第一頁開始看。筆記是從一九七九年開始寫的,基本一個月寫兩三次,一次寫半頁。陳季鶴的字跡很丑,寫得也很簡略。我快速翻到一九九四年,這一年寫得比較多,每一篇都會提到一個名字——李應倩——這應該就是張一鋤口中的李寡婦。一九九四年十一月六日,他寫了一篇長的,四頁半,通篇胡言亂語,歸結起來,就是打算告知兒子們,自己要結婚。這一篇往后,三四個月沒寫。直到一九九五年二月二十一日,才寫下一篇短的。短得嚇人,只有五個字:我死而復生。
【責任編輯 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