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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中之鏡

2024-07-29 00:00:00方曉
野草 2024年4期

從遙遠的地方寄來一封信,請李及盡快去接受禪讓的封邑。

李及認為肯定是有人搞錯了。寫信的人也顯然猜到了他會這樣想,在信的尾部還羅列了他祖父和父親的身份信息,準確無誤。但李及仍然當作惡作劇置之不理。七天后,來了第二封信,對竟然沒能等到他的出現(xiàn)表示震驚和遺憾:“您猜想這是一次惡作劇,我們倒覺得大可不必。同時,我們?nèi)f分惶恐地向您道歉,請相信僅僅是出于事態(tài)緊急的緣故,而絕非您可能猜想的其他原因,我們才沒來得及在前信中附上您應到達的地址?!?/p>

讀第二封信的時候,李及認為自己簡直就是在等待它。信中還隱晦提到封邑隸屬于南唐,但李及卻記不起來有與之相關的祖輩?!艾F(xiàn)在,封邑上下已經(jīng)六神無主。邑不可一日無君,動亂在即,鄰邑也早已窺伺,要亡我?!笨礃幼又挥欣罴安拍馨矒岵话驳牧蠛兔裥模骄敢貎?nèi)了;但又不乏威脅之辭:“一旦不確定長度的時間過去而您仍未出現(xiàn),那就是您在逼我們另想他轍了,至于您會遭遇什么也不是我們用生命就能保護的了。但只要您出現(xiàn)了,我們保證您不會受到任何為難,如果您不肯接受,再次禪讓即可,等著繼位的人多如牛毛,早在蠢蠢欲動。我們只是遵循祖制,必須由您親自決定即位還是禪讓,否則,歷史就只好危險地停滯在這一刻,無法向下進行。隨信附上來時機票和回程路費,您大可只當作一次即興旅游。”信的最后是一個詳盡地址。李及在地圖上居然找到了它,不需要通過什么時光隧道,先坐飛機,然后乘輪船,一夜之間就可抵達。

在兩封信的間隙里,李及正在自學法律,所以他其實并不是毫無準備的。既然路費都已備好,還是人民幣,他也就不好不去一趟了。更重要的是還有機票,他好多年都沒坐過飛機了,所以這倒不啻是種誘惑。但這回李及不打算帶上鏡子里的李及先生。鏡子里的李及先生比較中庸、刻板、專一,總之不走極端,這樣寶貴的品質(zhì)在封邑里或許只會起到阻礙作用,尤其一旦李及想有所作為時;而李及從來都不想傷鏡子里李及先生的心,哪怕委屈自己。就在李及還在考慮要不要等待第三封信,這樣好顯得更有尊嚴些再出發(fā),他就已經(jīng)收拾好東西,帶上一本民法,出發(fā)了。

他們在列隊歡迎李及。鼓樂聲震耳欲聾。這樣的時刻,李及更希望聽到勃拉姆斯的《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即使《搖籃曲》也勉強可以接受;當然,李及認為更應景的是自小就深受熏陶的《國際歌》。最后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讓李及頓時收斂了已經(jīng)漫上臉的譴責神氣,一位在他身側(cè)亦步亦趨的老者,也因之從瞬息萬變的惶恐、惱怒、驚悚的神情中脫籠而出,語調(diào)雍容、優(yōu)柔而清冷:“請原諒,這只是我們的傳統(tǒng)?!?/p>

李及想表示不以為意,但立即忍住了。無須歷史典籍,電視上喧鬧、泛濫的宮斗劇都早已告訴他,不言,就代表了權(quán)威,而神秘莫測,方能貫徹意志。如果說李及此前還一直在暗自否認是帶著某種目的踏上這次旅程的,那么現(xiàn)在,他覺得也沒必要太過糊弄自己了。雖然目前尚不明確需要他大刀闊斧改革的是什么,但它們會自動到達他面前的,比如傳統(tǒng)。所以,他只是說:“我不明白?!?/p>

“就傳統(tǒng)而言,您已經(jīng)身在其中了,只有接受它,人民才會安心。”老者輕慢地說,語氣里有種收斂起來的威嚴。他瘦瘦高高,兩側(cè)肩胛骨不自覺就向前擠壓,似乎始終處于一種緊張的防御狀態(tài),他窄小的頭顱就像一根棉稈頂端尚未綻放就已枯萎的花蕾。他停頓了片刻,才接著說:“您不妨就看作一場交易吧,您安之若素,當然不甘人后更好啦,我們才能確保進行下一步,恭迎您登基。這不是一場考驗,不過您非要這么看,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你們的傳統(tǒng),我已經(jīng)接受啦。只是這種考驗,也太小兒科了。為了滿足你們的情感需要,我也就不方便過于譴責它的造作和淺薄啦。你想多了?!崩罴皼]好聲色地說,“我不明白的,只是我剛一踏進這里,鼓樂聲就響了,好像知道我今天要出現(xiàn),要么就是在這兒連續(xù)等了七八天?”

“那么,您想得到什么回答呢,哪種更讓您滿意?”老者等待了三秒鐘,就醒悟過來應該放棄等待。“不是這樣。不,請原諒我不是刻意要反對您!”老者面紅耳赤急匆匆地說,“我們沒有連續(xù)等上七八天。這種勞民傷財?shù)氖虑槟墙^對不愿意見到的,對吧?我甚至相信,一旦您明察秋毫,甚至會當作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燒起來,對除我之外的所有組織者予以責罰,所以我們盡管想到了,而且認為這是對您與您地位勉強匹配的莫大尊重,只是考慮到您不愿在表面上這么做,我們才作罷。我們只是每天早出晚歸,因為您的航班降落是凌晨四點,再加上乘坐輪船,乘坐公交車、馬車和步行的時間,您不可能在早上八點前到達。我們只要六點前到這里就一定能先于您出現(xiàn)。這是一個最簡單的算術(shù)問題了。向您報告,我們早出晚歸十一天了。雖然我們知道機票的時間,但誰也不能保證您不會提前一天甚至提前兩天到達,何況我們是這么期盼的,何況我們是沒有理由,更沒有資格去揣測您到達的具體日期的。所以說,盡管我們很斗膽地猜想您不會自己另外買張機票,而且也懶得改簽,但我們一面自責這種猜想,一面仍然每天凌晨六點就整肅隊伍準備迎接,確保您只要在遠方道路上出現(xiàn)一個豆粒大的身影,我們的歡迎曲就穿透凜冽的空氣和晶瑩的露水,榮幸地直達您的耳膜。忘了報告,我們的歡迎曲名叫《為了南唐,犧牲吧勇士們》,我們世世代代都聽著這支曲子出生,但您一定聽出來了,里面也有為您量身定制的些微改變,我們試著加了點搖滾和民謠的因素。我們聽來是振聾發(fā)聵的,就像看見太陽中出現(xiàn)了黑子。還有,尊敬的主,同樣很榮幸由我直接向您報告的是,我叫馬丁,請相信我只有一個兒子,以后有人再怎么欺騙你,任何聽上去萬分可信的謊言,您都要先入為主地相信我的這句話,他叫……”

“馬丁,您話太多了!”

“我深表同感!但實在無奈,還有一件事,我必須現(xiàn)在就征求您的示下,是先深入后宮嗎?他們通常都這么干,我服侍過三任接受禪讓的邑主了,在后宮里待了很多天后才出來接見臣子們,有個在后宮里待了九十二天,有個任上只接見過臣子們一次。你實在還要拖延幾天,拿個深入后宮時間最長的邑主冠軍啥的,我想也沒有什么是我們不能理解的。后宮屬于封邑,您只要在后宮就是在封邑,我們就有了邑主,至于您接見臣子們與否我想是一點也不重要的問題。您在,封邑就不會亂。您不僅是我們的定心丸,更是整個封邑的定海神針啊。還是先接見臣子們嗎?大家都準備好了?!?/p>

“我什么都不想干。趕了一夜的路,能給我安排一間賓館房間嗎?帶淋浴房的就行,當然要有面鏡子?!?/p>

“不行。”馬丁想都沒想就武斷地拒絕了。

李及審視半天,沒在他臉上看出懼怕或者猶豫的表情。幾乎是為了破解一堵墻一樣突然聳立在兩人之間的沉默,和緩和勢必會在李及臉上氤氳開來的尷尬,馬丁才重新開口說話:“我們考慮了您可能提出的一萬種要求,都做好了準備。幸好您提出的這個要求還勉強在我們的考慮之列,是第九千九百九十九種,我們雖然明知道無法,而且也不能讓您滿意,但還是早早預備了一個折中方案:我們給您在宮殿里建造了一個單間,全部是您那個時代的設備,保證無人打擾,尤其是后宮佳麗們。請注意我的善意暗示,您現(xiàn)在就可以明確或隱晦地反對,我們立馬改正,送她們過去。要說她們……”馬丁嘖嘖出聲地咂起舌來。

“現(xiàn)在,我倒有了興致……”

“那——”

馬丁臉上頓顯眉飛色舞,但李及及時地伸出一只手緊貼著他的臉頰從上往下抹,他只得像被扼住咽喉的沼澤地一樣,吞回了正汩汩冒出來的氣泡。李及同情而輕柔地說:“我喜歡看美女電影,但不代表我就要把美女演員們據(jù)為己有,你知道,有時候,反而——”

馬丁未等他說完,就以過來人刻板的理解聲調(diào)說:“反而少卻麻煩,完全贊同啊。那我就稍微介紹下,以滿足您饑渴的好奇心,如果能引誘出您身體的興致,那無疑對我們而言更是又吃了一顆定心丸,那就代表了您正式接受禪讓了是不是?我們是不該以此為標準——但不這樣我們又能怎么樣呢。我的意思是說,身體不能說謊,事實就是這樣。要說佳麗們,當然有新選秀的……”

說話間,李及和馬丁帶著一大批隨從走進了一座宮殿。

從宏闊深遠的規(guī)模看,是,李及的眼神剛流露出疑問,立即就在馬丁和周圍幾個人拼命點頭的姿態(tài)中得到了確證,所以是正殿。但遠在五十米開外的寶座上已經(jīng)端坐了一個人!

“不用驚慌,不要憤怒,也請不要責怪我們。那就是您哪!”

“那就是您哪!”周遭響起一片嗩吶似的附和聲。嘈雜地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李及偷偷地看向自己的身體,四肢健全,神經(jīng)似乎也還各安其所,并沒有什么器官或者軟組織逃離他提前到達這里,現(xiàn)在正端坐在寶座上足以代表自己。要不,是克隆技術(shù)已經(jīng)在這個封邑里不顧倫理地運用于人類?李及的最后一個念頭是,替身或者說傀儡。在歷史教科書稱之為封建時代的危機四伏的王朝,它們是必需品,他們就是這么干的,家常便飯,那么現(xiàn)在就無須例外啦。李及還沒來得及求證,就聽見馬丁早已在說話:“很惶恐剛才沒有向您解釋清楚。早在給您寫信之前未經(jīng)您恩準,就塑造了一個您,噢,天啦,不,最近我被山里的跳蚤折騰得厲害,直覺告訴我它們已經(jīng)在我頭發(fā)里搭建第三個窩了,害得我前言不搭后語,所以您實在要怪就怪跳蚤好了。我這次一定要一口氣說完,我們塑造了您的——雕像——代替您——在您還沒有出現(xiàn)的時候——這是臣民們的迫切需要——這就很能解釋一切了吧——把一切本來不需要解釋的都解釋了——您看是不是這樣!”

馬丁適時地把小拇指略微一揚,周圍就像是早已埋伏了一支軍隊,又立即響起萬人齊跑似的吼聲,緊接著,軍樂隊——如果它確實單獨存在的話,也不知趣地敲響了鑼鼓:“邑不可一日無主。”

重復又重復。

大概是這個意思,穿透耳膜的噪音讓李及聽不真切。

如此這般折騰了將近一個小時,李及想問的話也未能問出口。不,他問出口了,但沒人能聽見。不,有人聽見了,但沒有回答。終于,安靜了。馬丁在繞梁尾音中說:“一個月。就一個月時間。今天,是倒數(shù)第三天?!?/p>

答案再明顯不過了。但馬丁眼中噴薄而出、幾乎燒著了他所剩不多的幾根白眉毛的狡黠,讓李及控制不住說話的欲望——幾乎是受到了某種蠱惑:“這是說,如果我一個月不出現(xiàn),你們就要易主。”

“是的?!辈皇邱R丁一個人在說話,而是唱詩班那種輕悄、虔誠的異口同聲。

“您還需要問為什么嗎?”馬丁說。

“不用了?!?/p>

李及被安置在宮殿南側(cè)的一個單間里。進門的一剎那,李及簡直有回到家的感覺。里面陳設和他城市里的那個房間毫無二致。所有物件都存在,而且就在它們原先的位置,不是和平日,而是和李及一天前離開家時完全相同。天花板上垂下吊籃,里面躺著一片只剩五分之三的干面包,不用嘗試,單看成色李及也知道它就是出門靠右第四家的“無患子”面包店三天前的成品。連它上面啃噬的牙印也顯然是他的。毛筆兩天沒洗了。墨在硯臺里尚未風干,隱隱約約泛著透窗進來的黃色陽光,微微蕩漾。而此刻,這里是一個陰天,天邊云層密集,正預示著一場雨的到來。被褥狼藉,枕套半個月沒洗了,上面還殘留著兩根或三根纏繞一起的頭發(fā)。淺黃的色澤、柔軟而偏細的發(fā)質(zhì)都表明它們屬于他,在某天夜里因一場夢中戰(zhàn)事而遺落。如果這是故意的——這當然是故意的,但這里是一座宮殿,他是一位即將受到禪讓的邑主,卻仍然被可貴地保持了混亂的臟兮兮的原汁原味。這讓他在驚恐之余又幾乎萌生出一種堅韌的感動。

原木色有七個蟲洞的床頭柜上,擱著那本《新唐書》,敞開在第一百五十八頁,是他離家前翻閱的頁碼。李及摸了摸背囊里的那本民法,暗自慶幸在那座城市的家中任何顯眼位置都沒有出現(xiàn)過它。事以密成,韓非子對此早有警告。不然如果最終決定接受禪讓,那么將要進行的舉世之功可能會提前大打折扣了。只有一樣物件清晰地提醒李及,他確實位于封邑,而非身處城市六樓家中。在浴室門邊,緊靠南墻,有一面李及再熟悉不過、已顯陳舊的月光牌穿衣鏡——在鏡中,李及站在它前面,審視著并等待很久,它里面——沒有鏡子里的李及先生。他把鏡子里的李及先生留置在城市了。雖說留置鏡子里的李及先生當然并非為了這次驗證,但他仍因此在內(nèi)心里對遠方鏡子里的李及先生表達了問好、思念和感激。

“您還有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瘪R丁說,“歡迎午宴,十二點準時舉行?!?/p>

午宴在正殿舉行。雕像不見了,它的功用已然喪失。一個年輕版本的馬丁將李及從所住單間迎入正殿。他似乎只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年輕,并且讓李及對他突然變得年輕能適應點,才貼上了絡腮胡子,但也因之看上去孔武有力。但那思慮過度的緊鎖眉頭仍然像一副刀叉鐫刻在額上。李及問:“你父親,他是累了嗎?”

“他是迫不得已才讓我來的。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叫馬克,我的生命和前程現(xiàn)在全部交付給您了,您說了算。”說完,馬克似乎才意識到李及的問題,“他是累了。連續(xù)在城門等了您八天八夜。但沒什么疲累是歡迎您的宴會不能消除的,雖然他早就不打算參加。就在您跨進城門的一剎那,幾場戰(zhàn)事就在周圍高地同時打響了,雖說打響得有那么點提前和著急,但開戰(zhàn)時間倒真是分秒不差啊。我的父親沒有向您報告嗎?當然不會了,他自作主張習慣了,經(jīng)常以為主分憂的名義,好像這樣說就讓人生不起來氣似的,我真的不愿意說,我才不這樣認為呢!現(xiàn)在,由我把所有情況向您報告清楚。我們必須負責為您消滅和您一樣有受禪資格,只是順位稍次于您,因此難免有覬覦之心——簡直一定有覬覦之心的人,還有任何哪怕有一丁點可能阻礙您受禪的人,我們都得為您消滅干凈!那些即使在您萬無可能的駕崩之后,才具有接受您禪讓資格的人,也當然很不幸地現(xiàn)在就身處我們未雨綢繆的消滅對象之列,哪怕他還沒有出生,哪怕他只是可能被懷上。總之,您已經(jīng)看出來了,就是這樣的一切人。”

“你是說,有幾場戰(zhàn)事正在同時打響?!崩罴案械叫某迸炫?。

馬克立即捕捉到了什么,趕緊諫言:“還在繼續(xù),一定還在繼續(xù),真的。那么,您是想親自督戰(zhàn)咯,御駕親征!這聽上去就讓人振奮啊?!彼穆曇衾锍錆M著流光溢彩的驚喜。

李及明知這其實不是一個陷阱,但又越來越覺得這就是一個陷阱。他想了半天,找了一個勉為其難的理由拒絕了:“真難為情啊,我還沒練過武功呢?!?/p>

“這個倒無關緊要?!瘪R克表示出懇切的失望,但又很好地祛除了黏附其上的責備,“本來,您也只要擂一下戰(zhàn)鼓就行了,我們不能請求更多了。您一擂響戰(zhàn)鼓啊,我們的戰(zhàn)士,一個人就會變成兩個人,甚至四個人,我這意思是說,他們的勇氣本來只夠殺死兩個人,現(xiàn)在就敢于殺死四個人了,甚至更多,戰(zhàn)爭結(jié)束得更快,這對您是完全有必要的,要我說……”

馬克沒有再堅持下去。因為李及已經(jīng)從大廳里亂糟糟的人群身上收回了深思的目光,轉(zhuǎn)向了他,斟酌半晌后打斷了他的話:“有個要求,現(xiàn)在,整個封邑能找到多少面鏡子就在大廳里放多少?!?/p>

“你是要從無數(shù)個方向觀察所有人嗎?”

他沒有得到回答。

半個小時內(nèi),三十七面鏡子被運進正殿。馬克安排人將它們在周圍擺放成一個封閉的橢圓,包裹了李及在內(nèi)的所有人?!皦蛄恕!崩罴罢f。于是,在這個變相的命令之下,午宴正式開始。

正殿里現(xiàn)在有無數(shù)個人了。但只有一個李及。而其他人,在每面鏡子里都存在。因為有酒,宴會很快進入高潮。人們排隊上前,一個接一個向端坐在寶座上的李及敬酒。高高在上的寶座真像具有魔力的百科全書啊,立即教會了李及如何應付,如何短暫寒暄后就不置一詞地打發(fā)他們,但又讓每個人都帶著獨一無二受到恩寵的滿面神采離開;雖然李及對他們?nèi)匀缓翢o印象;盡管馬克始終在一旁恪盡職守、不遺余力、事無巨細、又針砭又嘲諷又捧殺地逐一介紹著。不,除掉監(jiān)獄長。一個戴著方形眼鏡的大塊頭,怪石嶙峋的額頭上掃把似的眉毛橫貫而過,兩邊掠過顳部,中間只差二分之一厘米就要連成一線。他滿面殺氣,因為面對李及不得不憋出笑容,這倒讓他的臉看上去有幾分拘謹而羞澀的溫柔。

“真是一個知書達理的屠夫啊?!崩罴霸u價道。

“謝謝,您的褒獎,我……”監(jiān)獄長激動得滿面通紅。

“您真睿智啊,他本來就是個殺豬的?!瘪R克插話說。

“我喜歡你身上溫柔的殺氣。我希望它將來有用武之地。”李及說。

監(jiān)獄長已經(jīng)亢奮得說不出話來了,只好順從馬克的手勢踉踉蹌蹌地下去了。

宴會高潮還在持續(xù)。高潮在一波接一波洶涌而至,但看上去每個人都并不擔心高潮會驟然結(jié)束。在不斷突然襲來的高潮之后,還有更猛烈的高潮埋伏著——人們相信,這純粹只是為了制造驚喜。但每個人——幾乎是每個人,除掉馬克,看上去好像又有點游離于宴會之外,越來越近乎魂不守舍了,一定是缺少了他們已經(jīng)習慣的什么。李及也覺得缺少些什么。在鏡子里,在其他人瞻仰的目光中,作為他們敬祝、臣服和恐懼的對象,鏡子里的李及先生缺席了。但竟然始終沒有人發(fā)現(xiàn)。沒有影子,這會被認為是具有魔力的象征吧。很長時間過去了,還是沒人注意到這點,李及忍無可忍,都想直接提醒了。

“喏,”李及終于用下巴指引馬克看向鏡子。就像一個兒童提醒伙伴他擁有的異乎尋常的卻被忽略的玩具。

“里面沒有您!”馬克觀察了很久,他顯然原以為有更需嚴陣以待的危險甚至鏡子里面藏著奸細,所以看明白后不免有些失望,語氣也有些不以為然,但立即就又夸張地驚呼起來,“您沒有影子!”

李及對他的態(tài)度頗為滿意,就又湊到他耳邊輕聲、自得地說:“嗯。你們可以認為是我把影子藏起來了?!瘪R克表現(xiàn)出李及需要的惶恐。過了片刻,李及才接著說,“或者,你們也可以認為,我派他干活去了,在另外的地方,他也許會被看作是我,有那么點替身的意思吧。”

“您竟然擁有如此法力!”馬克又高聲驚叫起來,“上天選擇您真是有道理的啊?!?/p>

然后,正殿之上,人們就像擊鼓傳花一樣前后兩人咬著耳朵傳達了這個秘密。整個過程足足用去一個小時,但李及一直面帶笑容耐心等待著。殿末的最后一個人,在接受了這個秘密之后,又足足消化了十分鐘之久,才噌噌噌跳躍著走到正殿中央,遙遙向李及呼喊:“上天的兒子!我們永遠向您臣服?!?/p>

李及輕淡地揮揮手示意宴會繼續(xù)。

下午的陽光慢慢退去了,外面天色漸漸發(fā)灰。殿內(nèi)燃起了無數(shù)支蠟燭。在燭光搖曳的包圍圈中,鏡子里李及先生的缺失本應更讓人驚悚,但仍然沒能阻止有些人漸漸喝醉了。如果在這樣的歡迎宴會上喝醉才代表了對李及的尊重,這份必須為之的尊重倒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的。在一片醉意蒙眬中,殿內(nèi)缺失什么的空蕩蕩更鮮明而刺人地表現(xiàn)出來了,在每個人的臉上、在他們渴望的眼神中,在他們需要人攙扶的身體狀態(tài)里,都越來越逼人,越來越引誘,越來越萌發(fā)出危險念頭。終于,一個人歪歪倒倒,最后干脆手腳并用地爬過臺階,跪伏在李及面前。他的清晰話語與醉態(tài)判若兩人:“封君啊,為什么沒有女人跳舞呢?我們等了好久了呢。我要看女人跳舞。我們要女人陪酒,嗷,你們說是不是?”

底下傳來一陣模糊的應和聲,像無數(shù)條舌頭同時在廣袤無邊的沼澤里攪動。然后是絡繹不絕因而聽上去稀稀拉拉的喝彩聲。

“這是誰?”沉思半晌,李及問身邊始終無比清醒的馬克。

“戶部主管。相當于您那個時代的民政部部長?!瘪R克立即回答。

“呃,民政部部長先生,那么,婚姻是歸您管咯。”戶部主管還在晃動著嬉皮笑臉的頭顱,沒來得及接話,李及就又轉(zhuǎn)而問馬克,“是啊,為什么沒有呢?”

“您說要有就立即有,但我想您不想有。”

“你為什么這么聰明呢?”

“因為我永遠是站在您的立場來為您考慮任何哪怕最細微的問題?!?/p>

“為什么我不想有呢?”

“這個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現(xiàn)在您準備讓我怎么做?!?/p>

“那么,做吧?!?/p>

兩個武士被喚上來,拖了戶部主管下去。馬克說:“殺。”

馬克輕搖指尖示意宴會繼續(xù)。于是,剛才的一幕仿佛沒有發(fā)生過,宴會高潮仍在綿延、激蕩,只是,除掉鏡子里的李及先生,殿內(nèi)似乎再也沒有什么缺失的了,甚至包括人們腦海里的想法都不再空洞,而已經(jīng)被新鮮的血填滿。

寶座正在吱吱呀呀地向李及建議著什么,李及認真聆聽著,并且立即吸納了建議,帶著激勵的眼光向馬克說:“看來你不比你父親差,而且你年輕?!?/p>

但他的話沒有得到正面回應。“我不能說這一切都是我設計的,但怎么說流血也是對您即位最大的、最榮光的、最有必要的慶賀了?!瘪R克慢條斯理的恭謹語氣突然就變得匆忙起來,仿佛時間已經(jīng)很急迫,在什么落下帷幕之前,他必須在他、李及與外界之間再加固一堵墻:“作為個人的賀禮,邑主,我還準備了一百頭豬、一千只羊和一萬個人。請您笑納,也請您原諒,今年年成不好。再多一些的流血,更無上的慶賀,就只等您一聲令下了?!?/p>

“適可而止?!?/p>

“您真仁慈。那減半?”

“我的意思是,一個不殺。我不是來殺人的。”

“您真仁慈。那人就不殺了吧。我們都可以把戶部主管看成一個意外,不,一場撞到槍口上的即興游戲?!?/p>

“你現(xiàn)在還明白不了。”李及笑吟吟地說,“但游戲這個用詞我喜歡。女人不是用來游戲的,有這個想法就萬惡不赦。”

“我會去好好明白的。”一絲陰云流過馬克的臉龐,遭遇到他眼中閃爍的燭光,差點就點燃了他某種蒙昧的心神。但他表情很快又重歸諱莫如深,不像是想抹去被責備的難堪,而是像要逃避這個他已經(jīng)意識到危險性的話題,用謙卑又疏離的語氣說:“一百頭豬和一千只羊呢,真的一個都不能再少了。”

李及沉默地審視著他。但看上去既非在思考,又不打算說什么,所以這次馬克無從判斷,然后,他就像一個投降納貢的使節(jié)被拒絕那般絕望地說:“如果這樣,可是那些豬和羊?”

“從哪里來,回哪里去?!?/p>

“您真仁慈啊?!瘪R克以隱晦的神情表明自己對此難以接受,確信李及看到了,李及眼光中流蕩著憐憫——并且信服自己這樣的想象之后,才換上一種歡天喜地的音色高聲說,“就照您說的辦!”

大廳里立即傳來一陣感激、崇拜的歡呼。仿佛那些不停推杯換盞大呼小叫的人,在吃喝之余,一直在悉心偷聽這邊的對話,或者一直在默然觀察并等待著馬克的某種暗示,隨時準備響應。

于是,全新的高潮到來了。馬克安排了一出臨時節(jié)目,一萬個人排成長長的隊伍走進殿內(nèi),向李及感謝不殺之恩。一百頭豬和一千只羊自始至終匍匐在殿外,用嚕嚕聲和咩咩聲與樂隊一起和鳴。然后,它們擠擠挨挨地緊跟在一萬個人的隊伍后面,一起消失。雖然有十幾頭豬睡著了,但也像夢游似的走了,并沒有掉隊。整個過程秩序井然,體現(xiàn)了良好的組織能力。馬克臉上這次已經(jīng)難以掩飾自得和乞求贊賞的表情了,這讓李及突然想起一個問題:“我的任期到什么時候?”

“您駕崩的那天。遙遙無期。或者,您決定禪讓之日,也就是說,隨時。”

“具有接受我禪讓資格的人,現(xiàn)在都被消滅了吧。”李及說。他看見馬丁正氣定神閑,又故意踏著慌不擇路的碎步,顯得格外匆忙地穿過大廳人群向這邊走來。

“看來,這毫無疑問了。”馬克顯然也看見了,聲音有些消沉。

“那我怎么禪讓呢?比如我現(xiàn)在就要。”

“這座封邑里最可悲的命運之一,就是具有受禪資格的人卻最終未被確定受禪。每次,這種人雖然不多,但也不少?!瘪R克慢吞吞因而聽上去心不在焉地說。

答非所問。

李及用清冷又不無驚懼的眼神盯著馬克,似乎仍在堅持等待正面的回答。

“他的問題是那個吧。”馬丁已經(jīng)走到近前了,在詢問馬克并得到模糊的首肯后,轉(zhuǎn)而向李及說,“所以,我們才選擇了遠在天邊的您啊?!?/p>

“你勞苦功高?!崩罴坝檬譁厝岬嘏牧艘幌埋R丁的額頭。他又轉(zhuǎn)念想,或許還沒到討論那個問題的時候,這么想的時候,他又覺得那其實并不是自己想問的問題;它在一切發(fā)生之后才會到來,而且不需要他設計,就會迎刃而解吧。他突然有些意興闌珊了,打著輕微的哈欠說:“再來一些節(jié)目吧。為你慶功?!?/p>

“我們還準備了很多。”馬克搶著說。他做了個手勢,但這回,呼應者寥寥無幾。

馬丁咳嗽一聲,說:“那么,開始吧?!?/p>

于是,殿內(nèi)猛然上演滾鐵環(huán)、跳皮筋、跳房子、跳山羊、摸瞎子、撞拐子、丟手絹,打彈珠,抓石子,老鷹捉小雞。還有幾臺電子游戲機被搬進來,一群人圍著吆三喝四地打“拳皇”。游戲隊伍自動組合,沒有一個人是多余的,游戲技巧嫻熟,應該經(jīng)過多天訓練。戶部主管缺失的空隙在幾秒鐘之后就蕩然無存了。扮演老鷹的監(jiān)獄長格外賣力,寬大的袍袖揮舞出邪惡的軌跡??粗@些兒時的游戲,在另一個朝代的封邑的宮殿里,被一身官服的中老年人士們操練著,李及輕打著節(jié)拍,嘴角露出深沉的輕淺微笑,在仿佛觸碰弱電流的輕微驚悚之余,他不由得又再次覺得賓至如歸了。喊殺聲震天,但在李及聽來,依然不過像風中強弩之末的聲音。

然后,宴會突然就結(jié)束了。

從中午到傍晚,李及幾乎沒喝酒,這意思是說李及還是喝了那么一點的,所以對馬丁和馬克一前一后將他引向后宮并沒有反對。在寢殿,凸顯在他面前的,是一張能夠同時容納二十多人的床。當然不是為了顯示壯觀或者權(quán)威,而是出于功用考慮,他馬上就會感覺到這一點的。

“這上面踢踢足球倒不錯。”李及顯然想開一個玩笑,借以緩釋自己酒意迷蒙的尷尬。

“好主意,一定比沙灘足球還精彩刺激?!瘪R丁說,“那么,您是想狂亂一點,還是整肅一點?我都訓練過她們了。您按最想要的來,不必隱晦,越直接越好。包君滿意。”

“我只是在開個玩笑。視察下后宮是我職責的一部分吧?!崩罴斑吅痛来烙麆拥男哪нM行拉鋸戰(zhàn),邊艱難地說,“或許,我認為,現(xiàn)在我們應該談談今天的戰(zhàn)事,都消滅了嗎,有余孽逃走了嗎?你不會故意放走一兩個吧,我不同意但能理解你,個把敵人的存在不僅是種必要的威脅,更是一種能激發(fā)我們必須維持的斗志的活力,有時還能當作籌碼。要不,我們聊聊官員編制問題,哪些需要整頓的,我可以做個惡人,反正我是個外來戶。來一場整風運動怎么樣?我只是在開個玩笑。我們?nèi)ツ銈兗野桑啿途托辛耍挥锰M周章,我餓了?!?/p>

“其他的再說吧,再考慮吧,您有我們呢?!瘪R丁的臉看上去像一塊柔軟的即將融化的鐵板,但內(nèi)在的堅硬和不容拒絕在表面上又都袒露無遺,“求您了。纏綿三天,就三天,那時您想法一定就不一樣了。對這點,我們既有教訓又有經(jīng)驗,所以簡直可以說,我們對此太有經(jīng)驗了是不是?”他的話得到了馬克遲疑的首肯,黑漆漆的臉色中頓時游蕩開淫蕩又危險的笑容:“他們都是這么干的。我們可以保證,至少一小半是新鮮的,截至昨天,我們在民間選拔了一百九十三個,我們的標準非常嚴格,所以這個小得有點說不出口的數(shù)字想必您不會過多介意。需要請您絕對放心的是,我們選拔的程序很文明,沒有傷害任何人,更沒有破壞任何家庭,他們也都得到了不同的等價補償。交易是透明而公平的。但經(jīng)驗告訴我們,也無須把主要精力放在新的選秀上,所以我們主要在既有的后宮群體里進行甄別,去劣存精,怎么說呢,都這個時刻了,請原諒我的直接吧,和曾經(jīng)隸屬于別人的女人,會滿足人性的某種齷齪感吧,當然就會帶來成就感,甚至是幸福感。至少有一點是絕對可以保證的,您當然可以問她們自己是不是比以前的男人要威猛,我敢以性命擔保您會得到肯定答復。人的求生欲望總是很強,尤其是生命力比男人旺盛的女人。我們還考慮到了,如果您是一位喜歡男風的邑主,或者心里早有所想、只是因為條件不成熟、如今條件成熟了、哪怕只是想偶一嘗鮮,我們也能滿足?!?/p>

他終于聽到了李及表示厭煩的持續(xù)不斷的咳嗽聲,及時遏制了話頭。在猜疑并隨即確定李及其實仍然不乏聽下去的興趣之后,他才接著說,但語氣已經(jīng)有點興味索然的例行公事了——他似乎是個敏感的內(nèi)心容易受傷的人,李及不知道自己應該為此感到竊喜還是害怕。“反正,各種年齡、國度、膚色、胖瘦、高矮、尺寸、性格、功夫、成熟度、主動性的女人,應有盡有,還有臨時、即興、寧愿不加甄別從外面喊過來的野的,只要您想得出。”他在等著李及的回應,但李及又開始哈欠連天。他只好接著說:“您還是親身感受吧。在我們希望綿綿無盡期的過程中,您再提個性化要求也不遲?!?/p>

李及打了個長長的酒嗝,他盯著空中飄浮的七八只酒泡,直到它們?nèi)科扑榈?,才開口說話:“這就是你們能提供的全部了吧?”

“遠遠不止?!瘪R丁的聲色謙虛而神秘,“但通常這些也就夠了?!彼坪踹€想說什么,但略一皺眉,沒有再說下去。

一張足球場那么大的床邊站著三個男人,面對空空如也的床在討論狂亂的性事——幾乎是為了將李及從這種深淵似的尷尬或者說落寞中解救出來,馬克出聲了:“我能說說什么嗎?”但他是向他的父親馬丁而非李及征求同意。

馬丁沒有做出明顯反對的任何表示。

馬克嚅動嘴唇半天,最初幾個字渾厚、鏗鏘的音色中夾雜著絲縷顫抖:“男人們,即使我們的邑主尚未成家,情愛和婚姻的道理總是相通的吧,總在一種婚姻生活中幻想著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會怎樣。這回,邑主,您大可盡情體驗了。您可以和小麗在一起的時候,想著小琴和小萌。唯一的遺憾是,當然也可能正是您想得償所愿的,您都不需要一聲令下,只需要打個善解人意的響指,您就可以和小琴小萌同時在一起了?!?/p>

看到李及正在不太肯定地輕微搖頭,馬克絡腮胡子包圍的白森森的臉龐上立即蒙上一層羞紅,在李及看來,類似于騙局已被識破而引發(fā)的窘迫,他剛想隨便批判什么,卻只聽馬丁又在說話了:“當然又不一樣啦。上面那種想法只在求而不得的前提下才存在。而現(xiàn)在,邑主,您想要誰就能要誰,想體驗誰就體驗誰,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會——怎么說呢?請原諒我為了表達最終觀點而只好這么直接地說了,會讓人饜足,食之無味也是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啦。這簡直是一定會發(fā)生的。當想要什么就能得到的時候,區(qū)別就無從談起,好像又不存在區(qū)別了。區(qū)別能帶來的幻想的激動就只好缺席啦。這真是一個悖論啊。真讓人悲哀啊,那么您究竟要選擇哪種呢?我很遺憾地告訴您,您還是不得不把……”

馬丁突然咬緊嘴唇,因為注意到李及的臉色隨著他的話語漸漸變得失落又悲哀。他看似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又忙不迭地道歉起來,直到李及沒好氣地打發(fā)了他:“享受你所擁有的,才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也是唯一正確的活法。你的話太多了??梢詽L了?!?/p>

陰云在馬丁狹窄的臉上翻涌,又逸出他的臉龐,連累得周圍的空氣都灰撲撲的。但不出兩秒鐘,他的臉就像個吸力無窮的黑洞,把所有的陰云全部吞噬進去了;但他又顯然帶著最后一絲惡劣的情緒向門口退去。李及認為,他不是做不到克制全部,而是要故意這樣的。

馬克給李及寬衣、脫鞋,留了下來。他蹲伏在地上,捧著一只鞋子,抬頭仰視李及,以一種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決定閉嘴,但仍然無法控制自己開口的語氣緊張地說:“邑主,無論您多么不耐煩,我也不得不提醒您,你最好上環(huán)。雖然我給每個服侍您的女人都上了環(huán),但難保沒有冒險的漏網(wǎng)之魚,冒險在哪里都是常態(tài),在您那個時代也是這樣吧。我的意思想必您知道,如果其中一個女人懷上了您的孩子,他就是有受禪資格的,而我們在您遙遙無期的駕崩之前必須殺掉所有有受禪資格的,才能確保您的地位安然無虞,這不僅對那個原本可能正常出生的孩子,而且對于一定是孩子父親的您,都是殘忍的吧。盡管我們會殺掉所有,但總歸還需要一個有受禪資格的人等著最終接受禪讓吧,所以究竟殺不殺呢,說到底真的是一個問題。在這種比亂麻還要纏繞的邏輯下,就不太好說了,什么都可能發(fā)生。百分之百的利潤就能讓人鋌而走險,何況,邑主之位……”馬克的眼神看向門外馬丁離去的方向,這讓李及決定問:“他是想讓我埋沒在溫柔鄉(xiāng)里,毀掉我?”

話音未落,李及就意識到這其實并不是他想問的問題。

“我不能這樣認為,但我并不想否定您。”馬克早就在等待這個問題似的立即說,他一字一頓,“他控制我們的封邑已經(jīng)很多年了?!?/p>

“這也沒什么不好。是嗎?”

“是的??墒侵荒芤蜓嘏f啦。您借著游戲提到了女人的問題,所以我想目前的局面可能不是您想見到的?!?/p>

“我罵他就是做給你看的。你是想除掉他嗎?”李及突然目齜牙咧嘴地問。說完他像個遭受背叛的人那樣狂亂地笑著,他意識到這才是他真正的問題。

“哪里話!”馬克立即噌地站起來,先是憤恨地看向李及,但隨即就聳動著顴骨蕩平了滿臉的憤恨,接著,整個人如風擺楊柳般搖搖晃晃,似乎不堪某種精神重負,神色滿是驚恐,“他是我的父親!一個父親,他關愛、教導、凌駕我之上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他重新蹲下來,未經(jīng)調(diào)整呼吸,面容就變得沉靜而堅定:“我一定竭盡所能為您服務,供您驅(qū)使,您只要有任何指令,我無所不往?!?/p>

“我懂了?!崩罴罢f,把另一只還穿著鞋的腳朝馬克的臉伸過去,又輕笑出聲。

李及就這樣毫不設防地投入了他的后宮生活。夜晚溫潤、潮濕。白天潮濕、溫潤。天地都被包裹在原始的連綿不絕的呻吟聲中。李及四十歲之前所有迷亂的情感,還有壓抑的欲望和幻想,都得到了成倍的滿足,而余生中,也只需回憶這些似乎就足夠了。李及向來是個知足、懂得適可而止的人。他體會到了一種奢靡到腐爛的滿足,仿佛整個封邑真的都屬于他了。

有一個女人,不熱忱,但羞怯,做愛的時候奔放又嚴肅。迷人,顯得單純而無辜,總之又純又欲。她有種優(yōu)雅的漫不經(jīng)心,仿佛李及在她眼前所做的一切她都不介意,但更像是,即使他見識過人間萬種風情,她也有信心將他收歸囊中,如果她愿意這么做的話。而她又讓李及無時不感覺到,她覺得這種信心本身也是無意義的。李及,則無來由地很享受這種被掌控感,他也無所保留地徹底交付,獲得了一種近乎受虐般的快感。比較才能產(chǎn)生愛情。而且必須是赤裸裸的,更準確的說法是本質(zhì)性的比較,才可能找尋到真正的愛情。李及以前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哪類女人,現(xiàn)在遇見她,終于明白自己的審美趣味和標準了。三天來,李及第一次開口說話:“你叫什么?”

她伏在李及身上,輕盈、柔軟而溫暖。她河流般的秀發(fā)籠罩他全身。她的聲音清冷,又似乎充滿歡喜:“雪影?!?/p>

第三天,馬克突然出現(xiàn),未發(fā)一言,就一把將李及從床上揪起來:“差不多了。我原以為最多兩天就夠了?!?/p>

“我已經(jīng)麻木了。是啊。多可怕啊。”李及像只從夢中驚醒的鳥那樣發(fā)出嘶啞的叫聲。

“您不能離開人性。”馬克的聲音中有種提前準備好的同情,“您可以認為自己只是在看一場電影。但我想我們已經(jīng)達成某種協(xié)定,所以我不能看著您這樣自我放縱下去,我得挺身而出,不顧個人安危來解救您了。”他用看待一條肉蟲的眼光看向李及說,“墮落,不急于一時。我只是善意提醒,當然您要繼續(xù),我也不反對。”他又輕輕地將李及像一只瘦弱的雞那樣放回到床上。李及也就乘機和雪影再溫存了一回。

兩個小時過去,在馬克密切注視的目光中,李及終于自己爬起來了:“那么,我們現(xiàn)在干什么呢?”他慶幸此刻在這里沒有鏡子里的李及先生,否則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如何消瘦。

“視察民情?!瘪R克立即回答,“然后頒布一條法令什么的。他們通常都是這么干的?!彼恼Z氣重又變得恭謹了,“我只請求您一件事,由我陪同視察好嗎?”

李及留戀地看了床上的雪影一眼,默許了。

李及和馬克騎馬視察封邑。第一站,他們來到城墻邊。無數(shù)個男人像螞蟻一樣在高高的竹梯上爬上爬下,將灰白色的泥漿層層疊疊地涂抹到外墻上。

“我實在看不出來有加固的必要。”李及說。

“總得找點事干?!瘪R克似乎早已猜到有此一問,馬上接話說,“這些工人,就是您三天前釋放的那些人啊。本來殺了也就一了百了,他們卻意外地活了下來,那為了吃口飯就只得干活了?!?/p>

“你沒聽明白。這樣的人工操作太費時費力了,還粗制濫造。而且,一炮射過來,再厚的城墻都灰飛煙滅?!?/p>

“我們知曉所有的現(xiàn)代技術(shù)。”馬克神情有些傲慢,但語氣依然謙遜地說,“但我們不用。舉一個例子您就知道了,我們還有現(xiàn)代化兵工廠呢,但辦廠純粹只是為了消耗勞動力,或者您理解成提供就業(yè)機會也可以。再比如筑路,毀路,炸橋,修橋——”他的手像個狂躁癥患者那樣在模擬著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動作,“盡管我們和鄰近的封邑并沒有簽訂君子協(xié)定啥的,但如果偶有挑釁,哪怕是大規(guī)模戰(zhàn)事,我們也不約而同地都只用冷兵器,刀槍劍戟之類的,這不僅是一種默契,簡直是你死我活的雙方對最后殘存的道義的共同維護啊?!?/p>

“槍炮去哪里了呢?”

“銷毀。要么賣給您那個時代?!?/p>

“一點也沒有留存?”

“也還有一些?!瘪R克若有所思,停了片刻,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李及也不再追問。

他們在城中街面上牽馬而行。兩旁各種店鋪琳瑯滿目,行人不多但也不少,沒有人高聲說話,遇見陌生人只要目光不小心對上了也立即點頭微笑相互致意,更有甚者,禮讓在這里被極其矯揉造作地表現(xiàn)著,迎面來人,十步開外,就停下腳步等別人通過。對面那人也在等他通過,甚至在等所有人通過。所以,行進速度很慢,看上去好多人就像長時間站立原地不動。

“我想您可能已經(jīng)猜到了,我們現(xiàn)在身處南唐。”馬克說。

“不用猜我就知道。”李及說,“我對封邑今天還能幸存,真是好奇。”

“沒啥好奇怪的。”馬克說。他吞下了后半句話,換上一種自然流露出的恭謹語氣,“我的意思是,存在即合理。我們這塊彈丸之地還存在,不是您那個時代看不上,而是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太僵化了,也就是說太深厚了,你們奪我們的地,但馴服不了我們的人。”

“算了吧,沒有什么是征服不了的。”

“不信您試試看!”馬克聽上去是故意在賭氣,“你們自以為先進和便利的東西,恰恰都是我們不需要的!交通、電信、網(wǎng)絡、銀行、電影、唱機、醫(yī)療、打火機、天然氣、電梯、核武器、石油,這些我們統(tǒng)統(tǒng)可以不要。我們有馬和木船、驛站、當鋪和錢莊、戲曲、赤腳中醫(yī)、火石、鐮刀和菜籽油,這就夠了?!彼秸f越激動,每個字都像沖破狹窄的喉嚨蹦出來的小石子,“你們征服我們,那就得養(yǎng)著我們。我們是那么好養(yǎng)活的嗎?我們就不穿你們的服裝,不用你們的教科書,不坐你們的飛機,不看你們的電影,不點你們的電燈,您能怎么辦?完全就是個累贅啊。是不是?那還不如把我們當作你們包圍圈內(nèi)的一個奇葩,沒事看看挺好玩,甚至賞心悅目,還可以無時無刻不體現(xiàn)你們的先進性啊。我們的慢節(jié)奏你們有嗎?我們還可以一夫多妻,這樣才算是個男人啊,您瞅瞅你們那些畏妻如虎的妻管嚴。我們平均壽命是不長,但我們生得多啊,所以沒出十年就能更新?lián)Q代,都是新鮮血液啊,想不充滿朝氣都不可能啊是不是?最搞笑的是,你們不是老說人心不古嗎,我們就是你們的古代啊,所以,你們其實挺羨慕我們的?!?/p>

“算了吧,別瞎扯淡了,文字,想想吧,文字奴役就成,一夜之間就能摧毀你們的全部文化?!崩罴俺爸S地說,“焚書坑儒你總知道吧??催^《賽德克·巴萊》沒有?呃,你沒看過。最后一個莫西干人,”但李及不想再講莫西干人的故事了,“我們的爭論無意義,也不符合你我的目的?!?/p>

他的話立即得到了馬克滿臉笑意地贊同??梢哉f,是笑意將馬克接下來的話牽引出來的,也可以看成迎合李及的欲望,迷途知返地重新凸顯在他意識的最前端:“您猜得對,確實還是有叛亂者在使用先進武器?!彼θ菘赊涞氐却罴半S便問些什么,但并未如愿等到,于是,好像從很多年前就一直壓制的怒氣又重新泛濫上來:“但他會立即受到責罰。不是某種冥冥中的力量,沒那么玄乎,這點您放心好了。也不是來自你們那個先進時代的武力斡旋,威脅,甚至代為消滅?!彼b望著遠處黛青色的山嵐,眼光充滿了神往,“而是,在那里,他會遭到背叛,他的人馬會以最意想不到的速度人心渙散,從此,他就再也不能在我們這個時代生存啦。我這么講,您懂吧?”他像是在直接暗示李及了,或者說李及自認為得到了某種暗示。

但李及沒有去體會這種隱晦不明的暗示,也沒有理睬他,而是仰頭比較了面前街道上幾家茶樓的招牌,然后隨便選了一家,舉步進入。在二樓臨窗位置,李及坐在吱嘎作響的長凳上,靜靜地看著午后灰黃色的太陽。風吹動著街道上那些招魂幡一樣五5289810aa16d76f101953d5f1397ac57ba8d4fd85bd29ad1daae64944c853f73顏六色的招牌,又卷起緩慢走動的行人衣角,在街角打了幾個滾,裹走幾片枯葉,消失不見了。這一幕,就像一場久遠的曾經(jīng)忘卻的夢。李及突然有些傷感:“我愛上了一個女人,馬克?!?/p>

“您會軟弱起來的。要警惕這點。”

“那你有什么主意呢?”聽上去,李及還是在延續(xù)這個話題。

“第一把火要燒得旺些。”馬克卻聽明白了。

“我在想,那些修城墻的人。你們經(jīng)常殺人吧,這畢竟不好?!?/p>

“戰(zhàn)爭,祭祀,或者重大節(jié)日,比如迎接您的到來。其他的還好。我想我已經(jīng)向您報告過,也是被您所精準詬病的,我們?nèi)鄙賷蕵饭?jié)目,所以我們保留了角斗場,您要不要觀賞?我現(xiàn)在就安排幾場。”

“他們都來自監(jiān)獄咯?”

“是的,就地取材,零成本,況且,贏了還可以活命,符合您的宗旨。但很不幸啊,我長這么大還從沒有見到一個走出角斗場的?!?/p>

“他們的最終命運都是個死咯,有尊嚴的死就是他媽的一句笑話。”

“沒錯,還不如安靜地等待秋后問斬呢?瞎折騰毫無必要,要我說,一刀斷頭,更快意些,不辛苦,還體面??墒?,他們中的很多人罪不至死,比如偷了鄰居的苞谷或者女人,騙了一些財物,賣假酒之類的,我總是不經(jīng)意就會反思我們的刑罰是不是太苛刻了些。”

在李及意識到兩人此刻正在彼此誘導之后,立即就厭惡了這種引誘?!盁o論犯了多大的罪,死刑都是不文明的。人無權(quán)奪取他人的生命,無論是殺人的人,還是去殺殺人的人。如果你同意我說的文明的話。”

“我完全同意,尊敬的封君?!?/p>

“所以。”

“我父親還兼職法曹參軍。如果不判死刑,當然就不會殺。”

“看來我們的想法真是不謀而合啊。那么,你是讓我拿你父親開刀嗎?”

“封君,您又讓我驚恐了。”馬克的手輕輕拍向木質(zhì)欄桿,對仿佛停滯的下午街道露出模糊的笑意,然后又用雙手狠狠地揉搓臉,直到所有正汩汩冒出的神秘表情全部被壓制下去,才面無表情地繼續(xù)說:“您千萬別直接這么說了,求您了,那可是我的父親。我回去盡量說服我父親,他不聽,我就傳達您的命令。”

“我也不希望發(fā)生什么惡性事件。但即使發(fā)生了,我也不怕,我不還有你嗎?”

“我很榮幸。即使您可能認為我是驕傲了我也得說,您說得太對了?!瘪R克突然抓住李及的手要拉到嘴邊親吻,被李及敏捷地躲過了,馬克只好狠狠地揪了下李及的衣角。他沒有停頓,音色淡然,像在背誦一篇不懂其意的符咒:“有點我需要現(xiàn)在就提醒您,死刑犯里有個叫李昌的人。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逃過兩次秋后問斬了。人們都很奇怪,也無法理解,但從未有人對此質(zhì)疑,或許是不敢吧,因為人們都知道主使者是誰。他也是一個有受禪資格的人,按理說,應該早殺掉了,您說是吧!他的命被留下來,人們都猜測是為了有備無患。您就不怕他被放出來后東山再起嗎?”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崩罴拜p笑出聲,“雖然我只是一個過客。在這里,我就像從一場過去的夢里經(jīng)過。但夢也要精彩是不是?何況我還要把我早已忘記的夢的內(nèi)容填充進去。他也放了吧。如果他足夠能耐,就讓他攪渾這一趟水吧。我不介意后果,如果我現(xiàn)在就有什么堅定目標的話。我有嗎?我可能有吧。我要做的努力,只是用一根杠桿撬動什么,也許從此一片清明,也許還是走到老路上,但不管了,哪怕是把上帝的還給上帝,魔鬼的還給魔鬼,李家的天下還給真正的李家子弟,也都是由命來定。所以,杠桿的第一個支點,就從廢除死刑開始吧。”

馬克朝李及露出一個偌大的笑臉,就像他體內(nèi)裝置的一盞燈將他的整張臉都照亮了。這讓李及明白,馬克當然也知道,廢除死刑,只是他的一次試探,探探虛實,反抗的力度到底有多大。馬克在某個節(jié)點之前會是一個有用的同盟,他想得到的或者說想喪失的東西,他所有的機會,就攀附在剛才的宣言里。

遭遇了反抗,但幾乎只是象征性的。在當晚的小型會議上,李及宣布了自己的決定:廢除死刑。他的面前站著馬丁、馬克和監(jiān)獄長;他們,看上去像三棵根部相連的樹。

“您為什么非要這么做呢?”發(fā)問者當然是馬丁。

“我也不知道。我是說我還沒想好。也不是,說起來理由太復雜了,要寫幾十篇論文的,說了你也聽不懂,所以還是不說也罷?!?/p>

“邑主,我的職責要求我向您進言。所以下面的話只代表我的職責,而不代表我。您做邑主才第四天,我想您并沒有足夠了解罪惡,和它勢必帶來的無窮危害,也可能并沒能意識到抑制,乃至有必要未卜先知地提前扼殺罪惡,不管有沒有錯殺,都是我們,更是身為封君的您的職責所在。您也許還忽視了死刑的震懾價值,以及死刑亡羊補牢的正義性。我們不好懷疑您過于天真單純了,比如以為教化就可以改變?nèi)?,就可以避免甚至杜絕一切惡,讓惡念不再瀕臨人間,更不會在人的心中生根發(fā)芽,不會再可笑、無恥地以殘忍、血和變態(tài)來鄙視、諷刺、血洗您仰仗的教化。我們只好懷疑您是被什么人,什么從不腳踏實地正視人性的意識給蒙蔽了,比如,就是被看似無所不能實際上屁用也沒有的教化蒙蔽了。我們絕對不能同意您的善良、無知、單純、愚蠢的念頭,我當然只是指您的念頭,而非您本人,我是無意去冒犯您的,您當然知道這點——被什么人哪怕只是什么意識引誘了,還竟然魯莽地付諸實施,把我們的封邑帶上歧路啊,必要時,我們將……這一切,等您能將惡念從世人意識里剝除了再說吧,也為時未晚,也更會顯得道義。死刑是最基本的公平了。一命抵一命。如果公平都不存在了,用什么來保障穩(wěn)定?那些死刑犯殺人,我愿意充滿善意地相信,其中不少一部分是沒有考慮后果的,現(xiàn)在,他們倒是可以全盤、慎重而欣喜地考慮后果了,因為,一旦廢除死刑,無論犯多大的罪,制造多么令人齒冷的惡,都不會被剝奪生命。我們的人民,也只好整日處在被殺的恐懼中,殺人者可能隨時動手,簡直想殺就殺,想殺誰就殺誰,因為不必償命。”

“你說的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我承認,辯駁你實在有點累,我有點虛弱,這幾天。但我就是不接受怎么辦呢?”李及壞笑著說。

“也許終身監(jiān)禁相比死刑,對一個罪犯來說,是更殘酷的懲罰呢?”馬克突然插話說。

“您是我們的一員,我們中間最高貴的一員,殺掉幾個人對您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而且,我們的人民也早已習慣了。人民既不會覺得您殺掉幾個人有多么了不起,當然更不會覺得您殺掉幾個人有什么不妥當?!瘪R丁的話聽上去中氣不足,神態(tài)也有些恍惚,難以克制他從一開始就在克制的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的目光溜向殿門,那里站著兩個守衛(wèi)。

“是這樣,你說的都沒錯?!崩罴昂醚院蒙诛@得勉為其難地說,“你甚至可以把我看成一個強迫癥患者,不廢除死刑我就睡不著。這理由夠可以的了吧。當然,你們也可以看成那只是我的理想好了,我不反對。我知道那兩個守衛(wèi)是你的人,這里除掉我都是你的人,但真是這樣嗎,我想你聽出來什么了吧?!崩罴稗D(zhuǎn)而問監(jiān)獄長:“監(jiān)獄里有個叫李昌的人嗎?”

“沒有!我想想……可能有,應該有,有!”監(jiān)獄長回答。

“你聽聽!”李及作勢要用手拍拍馬丁的額頭,這次被后者躲開了。

“我不用聽就能想象得出,我不傻。這畢竟是事不關己的。被那些死刑犯殺掉的也不是我們這些人的親人。”馬丁說,“我說完了?,F(xiàn)在,您想怎樣就怎樣吧?!?/p>

在李及聽來,馬丁似乎也只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仿佛他必須履行反對這個儀式,然后才能心安理得,并且能接受一切無論怎樣的結(jié)果了。但真是這樣嗎?“監(jiān)獄長,你怎么看?”李及問,他一直在睥睨著監(jiān)獄長,好像根本沒有聽見馬丁的話。

“看在那天下午幾百個官員,除那個已經(jīng)殺掉的戶部主管,您只記住了我一個的份上,您所有的動議我都不該反對,我決定,您所有的決議我都支持了?!北O(jiān)獄長頗為為難又委婉地說。

“終身監(jiān)禁吧,這個更人性……”馬克又插話說。

“我要的是空蕩蕩的監(jiān)獄?!崩罴昂鸬?,“兩面光的和事佬是最可鄙的,我警告你,你會一邊都不討好,兩邊都是仇人?!彼Z氣緩和了下來,換上了一種商量的音色,對著面前的虛空說:“我是指,在所有犯人的刑期都屆滿后,空蕩蕩的監(jiān)獄?!?/p>

馬丁瞇縫起來的眼睛里泛著老辣的精光,從馬克臉上溜到李及臉上,又要再憤恨地回到馬克臉上時,中途跌落了。他似乎只是因為被忽視而惱怒了,也提高了音調(diào),“請相信這是整個封邑向您,向我們尊貴的邑主,做的一次盡管并不心悅誠服,但完全可以視為義務的徹頭徹尾的讓步。有它也就夠了吧。我鄭重提醒您,到此為止。”

“我會考慮的。但我可能什么也不會答應。因為你們本可以不讓步?!崩罴坝X得此刻自己應該再次壞笑,就又壞笑著說。

馬丁和監(jiān)獄長離去了。馬克留了下來,他問李及:“那么,那些死刑犯,讓他們?nèi)ツ膬耗???/p>

“這就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了。這件事,我做完了。”

半個月后,舉行了一場釋放儀式。一些已經(jīng)在監(jiān)獄里待滿二十年的死刑犯重獲自由——至于他們?yōu)槭裁礇]有被及時執(zhí)行死刑,對封邑的人民來說始終是個謎。如果不好去追究判官和獄卒的責任,那么只好認為死囚犯本來就是冤屈的。留人一命,也保留最后一點陰德。這是一個最弱小的封建王朝也必需的:監(jiān)獄是政治犯最好的歸宿。所以李及也沒有去深究。馬克來邀請李及出席儀式,他說的話應該準備了很久:“如果我的理解力能跟上您的設想,那么我要說,聲勢對保證以后我們將要進行什么運動的成效太重要了。我們這回即使還不是在吹響沖鋒號,也像是在作好的畫上鄭重其事地署上落款嘛。以此為肇端,開始自由向奴役的正式宣戰(zhàn)!所以,我們不僅要做,還要做給世人看?!彼@么說,李及就不好拒絕了。但他讓馬克再等幾天。

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微風和煦。風中的光影像無數(shù)場夢中的色彩在此時此地遭遇了,層層疊疊地交織在一起,可人、清新、柔情繾綣。李及站在監(jiān)獄的門口。鐵門哐啷哐啷被推開了,一個壯實的人影踩著歷史的步伐,低頭縮脖走出來。他的身后,像拖著無數(shù)只旱地里的駁船,犯人們走向自由的腳步像在火光中跳舞。第一個人影停在了幾步開外,李及面帶笑容迎上去,邊從袖口里掏出一個紫黑色的線繩串起來的吊墜。吊墜是李及那個時代的產(chǎn)物,在他讓馬克等幾天的時光里,他和那座城市里一位曾經(jīng)的露水情人取得聯(lián)系,請她在跳蚤市場淘來一些獎牌之類的舊貨。這還是他來封邑之后第一次聯(lián)系那個時代,信息的暢通讓他感覺興奮又安穩(wěn)?,F(xiàn)在,李及將他親手書寫的赤金色“自由”二字的吊墜套到第一個人影的脖子上,他的頭顱就像一只四方形的晶體管收音機,眼睛像長得上下顛倒了,鼻子長得都快戳進嘴里去了。但他朝向李及的臉上露出了駭人的波動般的溫柔笑容,朝上翻的眼睛里滿布誠摯而拙于表達的光芒。李及的動作很慢,像在給他授勛,而他則像站在奧運領獎臺上獲得了冠軍那般激動、顫抖?!爸x謝您,我終生難忘?!彼赡苤v了這句話。到此,儀式就算完成了。

周圍響起了持久、越來越激烈的掌聲。圍觀的群眾很多,也許他們是馬克雇來的,但這無關緊要了。李及很享受這樣的掌聲,在他的那個時代、那座城市,還從來沒有人為他鼓掌呢。他都忘了掌聲是怎樣的了。即使為了這掌聲,我也得繼續(xù)冒險下去,他在想,但很快就在內(nèi)心里為自己的矯情笑起來。他快馬離開,又鉆入后宮去和雪影卿卿我我了。

消停了一陣子。死刑犯們的釋放似乎沒有給封邑帶來什么影響,既沒有壞消息傳來,那些重獲新生的死刑犯們似乎也沒做出什么值得口耳相傳的善事,對此,李及當然是不以為意的。他也確實沒有過問過死刑犯們后來的去向。畢竟,廢除死刑作為一項制度已經(jīng)被過往的釋放儀式固定了下來。李及也隱約聽到風傳的訊息,為了反抗他的決定,由馬丁掌控的司法制度現(xiàn)在盡可能不判處死刑,至少目前還真沒有再判處一個。這樣就讓李及無用武之地了,根本就再也沒有一個死刑犯可供釋放。所以李及也決定可以暫緩行事,等待哪一天興趣突然來了,或者看馬丁不順眼了,再提及修改法律的事也不遲。那時,可能就遠遠不止從法律文本上剔除死刑這樣的字眼了。

一天夜里,雪影說,看來快輪到我們了吧。李及高興地問,你怎么知道?雪影愛撫著李及的胸脯說,你這里告訴我的。于是李及也撫摸了雪影的胸脯,以示贊賞、欣慰和相知相惜。雪影的眼光慢慢向內(nèi)凝聚,就像從前世的一棵紫丁香樹下遙遙看著李及,眼珠恍若一汪深潭里兩顆沾染塵埃的夜明珠:“無論結(jié)局如何,我想這一刻我是幸福的吧。這都是你帶來的?!?/p>

她手臂的每寸肌膚里都灌滿柔情,如絕美的漣漪般蕩漾過來,輕輕環(huán)繞在李及的脖頸上。李及像摘下套索那樣沉靜地推開了:“別這么說,兩個相愛的人永遠是彼此成就的?!彼滔铝撕竺嬖诤韲道锵穹兴闾鴦又脑挘骸叭绻疤岢闪⒌脑?,你就應該和我一樣相信這一點。雖然我從來沒有這么去相信的機會?!?/p>

“那么,行動吧?!毖┯巴蝗幌耜_鳥的雙翼一樣剝開透明如云朵的上衣,兩只長著櫻桃小嘴的乳鴿噴涌而出,還是李及第一次見到的那兩只乳鴿,沒有什么不同,李及的眼光像世界上最柔軟的縵紗一樣一寸一寸地撫摸過它們,從每一絲纖維里汲取輕妙的甜蜜。雪影是無私的,他知道——當愛牽連出前生后世而變得博大無邊時,就會這樣。雪影的手從上往下,狠狠地劃過自己的胸膛,留下一道胎記一般的深紅印記。

“別這樣,”李及說,他朝兩只顫抖的乳鴿呼出一口氣,“如果我們只能分開,如果你只能消失,在最后時刻來臨之前,我會用最后一口氣息,將你像一朵蒲公英一樣吹散在空中。你會永遠在我的呼吸中存在?,F(xiàn)在,我們走吧,我們?nèi)ヌ珜W?!?/p>

李及牽著雪影的手,扮演出一個尊者的模樣,緩步跨入太學的門。門被一個佝僂的老仆從身后關閉時,李及側(cè)頭笑著對雪影說:“真正的一切開始了?!?/p>

雪影回報的笑意中無所不包。似乎她無所不曉。

學子們面目青澀,拘謹?shù)乇P膝坐在地上;盡管封邑看上去還是那么太平,但學問里潛藏的風暴,早就以預警的畫面流動在他們的頭腦里。文人,永遠是一種躁動的東西;憂患,哪怕只是無來由的憂患,也總會讓他們最淺層的幸福感都蒙上堅韌、難以驅(qū)逐的陰影。而失敗、挫折、蒙昧和不公平,永遠是那么敏感地觸動他們的神經(jīng),像一把刀刮過他們的心臟,像一把生銹的鎖箍住他們的眉頭。在學子們面前,李及就像面對無數(shù)面鏡子??上?,鏡子里的李及先生沒有來,李及偶爾為此有點后悔了。此刻,陽光穿透天窗遙遙而下,光柱中的每顆粒子都承載著他們正在無聲交流的思想。不知誰咳嗽了一聲,驚動了所有人,李及更加正襟危坐了些,終于開口了:“本來我想做一場演講?,F(xiàn)在,我想我已經(jīng)演講過了?!?/p>

他等待了片刻,像是在等待空間里正在高速旋轉(zhuǎn)的騷動氣息慢慢平靜下來?!笆玛P文明的演講。你們應該知道,越是切己的事似乎越只像異國他鄉(xiāng)的一束蘆葦,海嘯來臨前一秒的海面,是最平靜的。”

眾人輕聲稱是。

李及用滿意的神態(tài)緩慢消解了內(nèi)心的激動。他說:“把心懸浮在空中,上無可掛,下無可撐,雖靜止不動,但來去自如,你就會發(fā)現(xiàn)一切。是不是這樣呢,是這樣吧。所以,我的話其實只有一句,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雪影橫臥在李及的懷里,面朝他清瘦的胸膛,她應該是閉上了眼睛吧,不敢看向未來。

李及像拂拭一面鏡子上的霧氣那般,用手指摩挲著她吹彈可破的臉。他問:“文明,是什么?”

沒有人發(fā)出聲音。但李及覺得聽見了很多內(nèi)心里的答案。大同小異,與他投合,與真正的學識投合。他說:“你們的答案告訴我,時代的差異是微不足道的,也是無關緊要的。文明,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但被各種丑陋之物刻意掩藏了起來,有時候,是我們自己故意蒙蔽了?!?/p>

陽光消失了片刻,房間像沉入海底的一葉孤舟。李及感覺到冷,他回報雪影以更深的擁抱,從她身上汲取了最后殘存的暖意。他說:“再簡單不過了,文明,就是在內(nèi)心里感覺到與世間萬物的平等,在內(nèi)心里平等地對待一切。我的話說完了?!?/p>

李及像捧著一片浮萍那樣抱著雪影離開了。身后的學子們還在端坐,沒有人起身送行。勁風乍起,李及的衣袂像旗幟一樣向后舞動,這讓他更加認為,那些還埋沒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黑暗中冥思的學子們,就像一只只風箏,而軸線已經(jīng)綁縛在他大腦里的中樞神經(jīng)上。

當晚,李及召見馬克。不出三分鐘,馬克就跪伏在殿下。

“你有什么要告訴我的嗎?”李及問。

“我時刻在等待您的召見。多天來,我總是徘徊在殿門外。您深居簡出,逍遙后宮的時候,我想起了很多事,也想出了一些辦法?!瘪R克的語氣有些掩飾不住的幽怨,“您想知道什么呢?”

“你是不滿意我還沒有行動嗎?”

“我等待太久了。死刑從我們封邑的表面上,從監(jiān)獄里,消失了,但是它還冠冕堂皇地躺在我們的法律條文里,像日晷上鐫刻的指針,像閱兵廣場上那座不知哪個世紀留存下來的雕像,像鮮活如初的木乃伊。我日夜為之驚悚,如果不能除惡務盡,必會反受其害。”

“這個無關緊要了。勝利是一步一步蠶食出來的,一口吞下一個胖子是會噎死的,其實我是想說。”

“這不是您要的勝利?!?/p>

“你等待的也不是我將要交給你的任務。”

“從根本上的變革,死刑或者說刑事,那只是像把一根針扎進枯死的樹皮,是一次試探,是吹響沖鋒號前的潤濕嘴唇,是一劑麻醉藥,您要的是斧頭,從根上斬斷,所以必須與所有人密切相關?!?/p>

“你可以把夷成平地看成為了在平地上培育花圃。你為什么不這么看呢,其實我們是了解彼此的?!?/p>

“是的。所以,如果您能為我做點什么?!?/p>

沉默遽然來臨。沉默像若有若無的唿哨聲盤旋在幽深的殿內(nèi)。有那么片刻,李及感覺身處廣闊的草原,沒有一個人,無數(shù)野花在漫風中向?qū)庫o的大自然致意,然后,他又像重歸童年,在一個世界悄然無聲的午后,世界慢慢凝縮成一個原點,在他的頭腦里慢慢延展,然后,有了太陽、月亮、星辰、云彩和花朵。人類,來源于云彩和花朵之間,和平共處像一場美麗的夢,構(gòu)筑成世界的背景和底色。但如果只是一場夢……他突然睜開眼睛說:“后來,一切都變壞了,回歸,就必須殺戮?!?/p>

“是這樣,我完全同意,就像我想得到我想要的,我這么說太直白了,我一直擔心您不明白,不,是害怕,害怕您無視我的痛苦和渴望,因為它們太渺小了。我并不為它們的渺小而自卑,人各有志,我是個實在人?!?/p>

給李及的感覺,簡直像是在自問自答了。目標和境界不同的人,在某一個時段上也是可以心靈相通的??上ВR子里的李及先生不在,他還是感覺有些落寞?!耙磺卸加欣脙r值。再渺小的東西,因為對它的追逐夠直接,反而省去了回環(huán)往復的讓人難忍的試探和過程。所以,這點我欣賞你,也注定我們可以合作。為了最后的目標,不擇手段,不僅是不可笑的,還是不可悲和必需的歷程。你看——”李及的手遙指向馬克面前的一本書,“在我們的時代,曾經(jīng)流傳一句話,只有破壞才能帶來平等。”

躺在馬克面前的是那本民法。第八十二頁,第三百六十六條第一款:“實行婚姻自由、一夫一妻、男女平等的婚姻制度。”

“不破不立。”馬克眼睛只在條文上停留了片刻。

“從你開始吧。你可以看作交易?!?/p>

“我懂了。我也寧愿相信您的承諾,不然我還能怎樣呢,只是……”

“總歸要一個邑主。哪怕只是象征性的。他不是一個管理者,而是你剛才所說的日晷上時針、分針、秒針的連接點,那個軸心,只是一種維系之物,你明白嗎?而我終究是會離開的。馬丁,他是個想掌控時間的人,就像掌握別人的命運那樣,所以他不合適。我沒有對你承諾什么,因為我不一定能做到,我們只能共同努力,消除你的和我的、我們的障礙物?!?/p>

“只是,您的說法又讓我想起,我從來都是個悲觀的人。世界是不可改造的啊,您的世界也是吧,一旦世界要奔向不幸,九個上帝也無能為力,所以您為什么非要這樣呢,本來您只要高枕無憂地坐在寶座上就可以了,在那幾乎不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出現(xiàn)之前,沒有人會無事生非地想著去撼動您,他們寧愿在底下互相殘殺只待撼動您的時機成熟,但通常那時機永遠不可能成熟。您這又是何苦呢?”

李及不覺得他是在勸慰自己,也就沒有覺得他是在給自己尋找退縮、逃避或者拒絕的借口。他想了想,克制厭煩地說:“你說的沒錯。有時候我也覺得,我這么做只是在開個玩笑,和理想,主義什么的毫無關系,你也可以這么認為。但挺好玩的不是嗎?一場投入的、盡情至性的游戲,蚍蜉撼大樹地樂此不疲,或許才是人生應該追求的呢。”

“我還是想請問,廢除一夫多妻,是為了愛情嗎?我建議您用這個理由,說服不了天下人,但至少可以說服自己吧?!瘪R克說。他的表情里有點委屈、悲憤,和正在慢慢消失的不依不饒。

“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愿意對你坦誠相待。我并不是為了婚姻,我確實是為了愛情,有一點可以肯定,無論理由千千萬萬種,這也一定是其中之一,最主要的那一環(huán)。現(xiàn)在,你不妨想象下,如果深陷在可憐的欲望中的你還能想象出——誰能說我不是呢,沒有愛情的天空多么灰暗,沒有愛情的世界就像寸草不生的荒野啊,空寂寂的,陰冷。而一夫多妻,那又有什么愛情呢。愛情只有在唯一的對象身上才能產(chǎn)生啊?!?/p>

馬克笑出聲來。

“請原諒我笑了。只是,您確定這個世界上有愛情這回事嗎,它難道真不是一次幻覺?”

“不爭論這個了。誰也不知道自己的起心動念究竟是不是正確的,甚至是不是真實的。尤其當自己只能認為是正確和真實的時候。從你開始,你做到,我就會幫助你除掉馬丁,我本來也不想說得這么直白的,怕傷了你。”

“我還好。弒父情結(jié)是每個人都有的,哪怕不見于行動,也還是在內(nèi)心里祛除不去,終其一生。所以沒什么可恥的。”

“而且,你有那么多不是妻子的女人,是個合適的人選。還有,你夠隱忍,所以你會很殘酷。在滌蕩世界的時候,只有殘酷,對歷史才是不放過一絲陰暗罅隙的颶風。”

“現(xiàn)在,您還同時給了我一個偉大的目標。那么我的小目標就可以忽略不計了吧,只是歷史車輪下的順手牽羊了,為此,我得感激您。我們殺人的背后,在看似邪惡目的的背后總有我們光明的目標,是吧?我想您一定同意這點?!?/p>

“是?!崩罴耙残Τ雎晛?。

“所以,為什么不呢?”

“對,沒有什么不可以。”李及高坐殿上,遙遙伸出手和馬克象征性地握了握,然后揮動一根手指,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馬克拾起面前的民法,專注地看了第三百六十六條第一款很長時間。悲傷,在他臉上滾動著來回撕扯,像只圓球從鼻尖開始毫無規(guī)則地向四周突圍,讓他的臉漸漸生長出厚厚的黑色苔蘚。他的九十七個小妾也要煙消云散了。

“悲傷無意義?!崩罴跋衲翈煵嫉滥菢尤崧曊f。

“您回到您的巨床上去吧。剩下的交給我?!?/p>

馬克還停在那里,用手磨蹭著民法赤金的封面。他似乎直到此刻仍然無法想象,一個毫不相干的時代的產(chǎn)物,接下來是要如何攪動這座封邑的五臟六腑了。他站起身,揉了揉麻木的膝蓋,又撣了撣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塵,保持住氣度說:“整馬丁很容易,他還有另外一個兒子?!彼D(zhuǎn)身緩緩向殿門走出,那里是傳向殿內(nèi)唯一的光源,這讓他看上去就像火前的飛蠅?!榜R森。他一直覬覦邑主之位,只要有這個念頭,都不用表露出來吧,就理當問斬。但是他還活著?!彼纳碛熬鸵诨陂T口的白光里了,聲音仍在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像輕淺的夢中囈語的回響,又像熟能生巧的屠夫慢條斯理的剔骨聲,“無論他的想法是否與馬丁有關,馬丁也都理當問斬吧。何況怎么可能無關呢,是馬丁生了他,在生了我之后又完全多余地生了他。而馬森,還在山里窩藏著呢?!?/p>

封邑的上空就像有雷聲在二十四小時震響。封邑家家閉門閉戶,封邑被號哭聲淹沒了。一天之內(nèi),馬克用去十分之一的資產(chǎn)遣散了九十七個小妾,其中,七人無聲地自殺,年齡不等,自殺方式不一。第二天,一隊神情悲傷、但鐵面無私的人馬滾過撕心裂肺的街道,從每個門洞里拖出多余的女人,編制成隊,塞進囚籠里,快馬加鞭運往市郊的田間地頭。似乎每多耽擱一秒,封邑里的生離死別就會更多一分,而恐懼、憂傷和凄慘的洪水早已漫過人們的頭頂,讓人無法呼吸。在市郊,一排排粗制濫造的木屋一夜之間建成,數(shù)不清的農(nóng)具像贅疣一樣或掛或靠在它們的外墻上,它們被塞進遣散至此的女人們手里,而女人們被驅(qū)趕進田壟之間,她們用嬌嫩柔弱的手舉著它們伸向天空,又無力地落在荒野的石頭和野草之中,借以表明她們從此自力更生,不再依附男人。遣散機動隊在馬丁的宅院前遭遇了小型反抗,你進我退的膠著戰(zhàn)只打了半個時辰,雙方一共受傷三個人,遣散機動隊就像面對銅墻鐵壁一樣退卻三十米,圍而不攻了。五天過去,機動隊一步一步退卻,在半里之外靜悄悄地安營扎寨了,像是在等待最后的進攻命令,更像是等待回心轉(zhuǎn)意地就地解散的指令。馬克帶著親兵趕來,在召開軍前會議時,突然發(fā)難砍了幾個以低頭、蹙眉和沉默抗拒的軍官,機動隊才進三步退一步地挺著長矛再次向馬丁宅邸慢慢掩殺過去。站在生長多年、有著數(shù)不清的記憶的馬府門樓前,馬克下令火攻,這是唯一一種不用面對清晰而熟悉的尸體面容的辦法了。但馬府化為一片廢墟之后,卻不見一具焦尸。馬丁舉家逃亡到山里了。馬克的親生母親早已死于三年前的一個冬天,死因不明。馬克封死了那個他從小熟知的秘密地道。封邑的遣散活動雖近尾聲,但仍舊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各個官邸里總有漏網(wǎng)的美艷婦人被揪出來,送往市郊。半個月過去,市郊的氣氛就漸漸安穩(wěn)下來了,因為有些婦人餓死了,有些婦人逃跑時被射死了,有些男人來偷著相會被抓獲,然后五花大綁游街示眾,然后,掛在城樓上像一條條曬干的魚。哀怨與怒火,慢慢都隨著汗水在空中揮灑殆盡,與一日三餐緊密掛鉤的勞動成果,逐漸成了昔日以溫柔和床笫功夫求生存的女人們的唯一生活目標。她們的柔媚悉數(shù)傾瀉進大地里,而大地因之變得豐腴。第一朵豌豆花開了。

后宮佳麗被集體遣散那天,連續(xù)下了五天的細雨已近尾聲。天色陰柔,世界上的風物像萬花筒里的虛幻光束,像無數(shù)朵花連綴而成的悲傷河流。李及站在宮殿高閣之上,看著瘦弱如蠶絲的長長隊伍,吹了一首洞簫曲《鳳凰臺上憶吹簫》,算是作別?!吧码x懷別苦,多少事、欲說還休……惟有樓前流水,應念我、終日凝眸。”后宮佳麗們能帶走的東西少得可憐,她們的青春和記憶遺落在了宮殿如今已蒙昧不清的幽暗深處,她們的未來也提前在此埋葬。此后,陪伴她們的,只是靈魂早已被剝奪或扭曲的皮囊,和那些曾經(jīng)只用來取悅邑主和對鏡自憐的妝容,還有表征著她們孤獨的、寄予了她們情感的一些寵物:一把母親留下的梳子,一根陪嫁的簪子,一個邑主賞賜的香囊,一只讓孤寂的永夜有了一點生氣的貓。雪影伏在李及的臂彎里,面容沉靜,那些曾與她同床共侍的女人們漸行漸遠了,此刻在她的眼里,她們就像檐邊的滴雨,劃過無聲、凄戚、憂郁的弧線,落地崩碎,潛進地底,融入世界深處或者說重歸虛無。李及能感覺到她輕得就像一片羽毛,似乎她也精魂已散,她也隨著那雨滴化作迷蒙中的一縷青煙。李及低頭用嘴唇輕觸了一下她的額頭,又過了半晌,他說:“對她們來說,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雪影沒有回應,她的頭深深地低著,像一場暴雨后快被折斷的蒲公英。“去或者留,原本沒有什么區(qū)別吧。如今,所有的愛情都由我獨自享有了,而所有的罪孽從此都由我一人承受了?!焙髞?,李及仿佛聽到她這樣說。

“沒有什么幸運或者不幸吧。在歷史和潮流面前,我們都只是一枚棋子?!崩罴捌D難地活動了一下空著的手臂,將手中的洞簫向蒼穹拋去,它不知落到哪里了,沒有傳來一絲回聲。他的精神振奮了些,在音色中生硬地填充了笑意,“其實連我都不是舉棋落子的那個人。是我頭腦里的一只手,或許它來自我深遠、黑洞洞的背后吧。但我是幸運的。”他扶正了雪影,將她推至高閣的木欄桿前,在她的身后,是一片寂寥的微藍色的天空,雨已經(jīng)停了,底下封邑錯落的樓宇,如黯然無聲的海面上一朵朵被清洗過的發(fā)亮而無根的花束?!澳阋彩切疫\的吧。我們都留了下來,在一起。不用擔心,也不要睹物傷感了,她們會活下去,在沒有愛情的時候,任何人離開別人都可以活下去的。在這里,哪怕她們曾經(jīng)待過好多年,甚至此生的生命即將隕落,其實也不過只是一個習慣而已。她們曾經(jīng)沒有想著去改變。而習慣,只是她們的,還有你和我的,一種甘愿沉淪其中的強迫癥罷了,終究是可以改變的。今天,是解脫?!?/p>

雪影看著他笑起來,像一朵憂傷而清澈的曇花。

這天黃昏,李及帶著雪影也離開了宮殿,去往一座山里秘密隱居下來。

山名天荒。他在山巔搭建了一間木屋,屋名別廬。

在別廬的四面,他種植了許多梅花、杜鵑、百合、玫瑰、香鳶尾。他對雪影說:“我們可能看不見它們開花了,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今天種下是吧。”白天和夜里,他們都像兩只蝴蝶在山間遨游。

該來的總會來,或遲或早。既然如此,李及未及深想就把太學院搬進了半山腰。學子們上午讀書,下午做工。在山腳,他們種植了汪洋大海一般遼闊的竹林,挖斷通向山上的路,只留下一條不為人知的羊腸小道,曲折纏繞在山體上,像人的手紋,隨時有被斷裂的可能。

第一個和第二個被派往李及那座城市的信使沒有歸來,下落不明,也許死了,也許叛逃了。第三個信使?jié)M面風塵地回來了,他背負的書籍像一座郁郁蔥蔥的山。信使昏睡三天,醒來后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只出不進,海關封鎖了?!彼€帶來了一個讓李及痛不欲生的消息,那個露水情人被判通敵賣國罪,幾天前被執(zhí)行死刑,具體案情不詳。如果是這樣,在這里以那個時代為標榜奮斗和抗爭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但李及并沒有受到影響,從他踏進封邑的第一步,甚或從他決定赴約的第一個念頭起,他就是以一種最終可能會失敗的心態(tài)來看待和接納所有吧,不僅如此——就像將一個曾經(jīng)忘卻的夢重新填補完整。

信使帶回來的書籍是李及精心篩選過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資本論》《流亡者文獻》《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君主論》《政府論》《論美國的民主》,亞當·斯密的《國富論》和馬歇爾的《經(jīng)濟學原理》等等,涉及經(jīng)濟、政治、建筑、武器、網(wǎng)絡等方方面面。他發(fā)給學子們?!拔覠o意揠苗助長,”授課時,他訓導說,“但你們的世界真的太落后了,而該來的總會來,即使閉上眼睛,厄運也仍然會降臨你的頭頂?!?/p>

與那個時代的通路總算打通了,盡管它像一條螞蟻的運糧之路那般隨時有被湮沒的危險,但李及還是止不住興奮,書籍能來,武器就能來;不過他仍然用一夜的無眠時光克制住將封邑的監(jiān)獄搬上山來的想法。那樣,還是動靜太大;秘密,是他獲勝的唯一機會。他的隱居,至少在他認為,那些手握實權(quán)的人中如今還只有馬克一人知曉。監(jiān)獄長被請上山來。在夜里,監(jiān)獄長訓練學子們戰(zhàn)場上進攻和防守的技藝?!拔倚枰恢軌虮W∧銈冃悦能婈??!崩罴罢驹诓倬殘錾厦骰位蔚拈L槍中間,冷冰冰地說。山中的工事一座接一座地修筑起來了,進山的羊腸小道最終被毀壞,而代之以空中索道,唯一一把索道開關鑰匙藏在李及的內(nèi)衣里。玻璃棧道也被修建起來了,臨空伸出,高高在上,距離山下兩箭之遙,對整個封邑一覽無余。李及命人豎起一根高聳入云的旗桿,他在旗幟上寫了血紅的“天空之階空中之鏡”八個大字。李及將學子們以前誦讀的古書去蕪存菁,刪減了大部分內(nèi)容,每周給學子們授課兩次。

在這一切之余,李及和雪影就在天荒山中游覽、奔跑和捉迷藏。他們經(jīng)過的每一個地方都鐫刻了愛情永久的印跡,呼吸的每一縷空氣都浸透了愛情的芳香?!澳愕脤W會藏起來,確保我都找不到你。這對你很重要?!崩罴翱粗┯罢f,眼光中的柔情像一場憂心忡忡的春夢?!拔叶?。但都沒關系了,我不害怕?!毖┯靶v如花,整座山的青綠都為之遜色而折腰,風過處,無數(shù)只昆蟲和野獸都在回響她的笑聲。她笑意吟吟地說:“因為我是在你的身邊。你是一個偉大的男人,你在創(chuàng)造一個世界?!?/p>

“其實你已經(jīng)知道,我寧愿做的只是讀書寫作?!崩罴暗纳袂榍謇视只揸?。

“只是我不明白,我們現(xiàn)在為什么不回去呢,你的城市。”聽上去,這并不是雪影在出主意,而是代替李及說出他心里的想法。

“我早就想回頭了,但是我回不了頭了。”李及輕笑出聲,眼光向內(nèi),“我是被什么糾纏在這里了吧,是你嗎?我必須經(jīng)歷這些,得有個結(jié)果,不能半途而廢。我像在做一場連環(huán)夢。”

“夢從來就是現(xiàn)實的一部分吧,有我,你的夢里就什么都有?!毖┯耙宦暻鍑[,滿山鳥兒振翅飛起,環(huán)繞在他們四周翩翩起舞。雪影會唱歌,這是李及來山中隱居之后才發(fā)現(xiàn)的,也許是雪影來山中隱居之后才知道自己的這項才藝。只有愛情,才能激發(fā)出一個女人前生后世的潛質(zhì),都在今生顯影。在李及被諱莫如深的濃烈心思籠罩的時刻,她唱大山大河,唱春花滿園,唱夏月秋霜冬雪。她的歌聲既能達到忘我之境,也能讓李及忘記自身的存在,而只看見面前這個女人。她訓練鳥兒唱歌,一支龐大的鳥兒樂隊在山中時唱時息。

一天,李及端坐天空之階最前端的時刻,雪影說:“昨夜,我聽到了你夢中的聲音。我給你唱支我昨夜看著你入睡時寫的歌吧?!?/p>

從遙遠的地方來了一個年輕男人

他君臨天下,給我?guī)砹藧矍?/p>

后來我們隱居在山里

我知道有一天他還會遠去

在另一個世界的我,依舊一往情深

“愛情永遠不會在這個美麗的世界上絕跡。不會的,雪影?!崩罴碍h(huán)視著青綠的天地說,“只要曾經(jīng)存在過,愛情就永遠不會消失?!?/p>

似乎現(xiàn)在愛情是他唯一可依靠和信賴的了,唯一的保障。他還想說,這就是為什么我置你于危險之境,自私地把你留在身邊的理由啊,但他沒說,因為他始終沒有聽到雪影的回答。她也似乎沉淪在冥想里,某種不好的想法陰柔地滾過她的眉頭。李及只好繼續(xù)說:“沒有徒勞無功的愛。所有的愛都是有向好的結(jié)果的,只不過它可能沒有顯現(xiàn)出來,沒來得及顯現(xiàn),或者無須顯現(xiàn)?!?/p>

雪影撫弄著站在她手上的一只淡紅色的鳥,依然沒有回應。

“你感覺孤獨嗎,雪影?”

雪影終于轉(zhuǎn)過頭來說:“我們的愛早在了。我的全身上下都是我們的愛?;钤谀愕膼劾?,就是活在我自己的世界里,是最安全的?!彼珠L嘯出聲,而后笑聲如卷云長風:“我不孤獨,有你,世界就豐富得像一個兒童滿腦子奇妙的念頭?!彼b指天空,“你看,晴空萬里,像你。”空中,一只寂寞而古怪的鳥兒掠過,很快消失在天際。

也正是這天,山下傳來消息,在一個香蕉色的黃昏,馬克被刺殺。殺手或許是他曾經(jīng)的一個小妾,或許是一個士兵。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叛軍包圍宮殿李及是猜到了,但他沒猜到的是統(tǒng)領者是李昌而非馬丁。小道消息說,馬丁已被李昌絞殺,逃進深山的馬氏族人一個未留。那么,馬森呢?他也死了嗎,還是根本就沒有真實存在過?也許他在馬丁的口頭真實存在過,用來激勵、制約或者壓制馬克?世事紛繁纏繞,望族府邸之內(nèi)藏著究竟多少或真或假的不可告人的秘密,不管也罷。只是,馬丁冒死藏匿了李昌那么多年,是他賜予李昌生命,當然也是他塑造了多年后舉著火把站在宮殿前的李昌。一夜之間,李昌毀壞了市郊廣袤無邊的田地和房舍,數(shù)不清的小妾們重被遣散回各自家中,于是,在宮殿前李昌手中火把的后面,面目深沉而虛虧的大小官員的臉龐也被照亮了。他們緊緊跟隨,看上去同仇敵愾。

如果沒有隱居天荒山,說不定早已命喪突襲的亂軍之中,李及慶幸于此的同時,也無法克制不好的預感。李昌只在宮殿的寶座上端坐一宿,第二天就領軍來到天荒山腳,要李及下山談判。

在洗心亭,風過竹林,如萬花簌簌落地,如鮮血滋滋噴涌,李及與李昌相對而坐。李昌豐神俊朗,長衫飄飄,沉靜中面容自帶笑意,舉手投足之間自顯一股氣勢凌人的貴族氣派,讓李及自慚形穢,李昌比他更像一個邑主。

“我們本是在一條船上。”李昌先開口說話,聲音舒緩而沉著,是那種隱忍苦難多年的胸腔發(fā)出的音調(diào),“本來我可以等你死,或者我的子孫們等你死,總之只要有機會,我也不一定非立即就想改變什么。只要我們的封邑還在,還是我們祖宗時代的老樣子。但你看,你的到來,已經(jīng)讓那么多人死去,你什么也沒有改變,除掉制造了苦難?!?/p>

“你是在責備我嗎?”這個問題是脫口而出的,李及話音未落就覺得這個問題很滑稽,他努力扯動著面部肌肉好讓自己看上去嚴肅點,似乎這樣才能抵擋李昌氣場的傾軋?!笆堑?,很多人死了,為了你的封邑。只是,為什么非要說他們是苦難的呢?難道我們就不是不由自主的嗎?你和我,都身不由己,我們難道不是被某種力量壓迫著非這樣不可嗎?只要你不反對我的改革,我可以將封邑拱手相讓。你不動我的成果分毫,我不動一兵一卒,解甲歸田。已經(jīng)死去的,我們可以把他們的血當成海水,他們的血將我們的船載往彼岸。這是我的宿命,當然也就是他們的宿命。相輔相成,彼此成就。”

李昌很自然地揮手將李及的邀請手勢斬斷了:“鮮血是一種太沉重的東西,面對你制造的血流成河,你這樣說太無恥了,只不過是一種自欺欺人的逃罪?!?/p>

“我們骨子里落后也就算了,表面上也要顯得這么落后嗎?”

“你就是一只肉蟲。你就做一只肉蟲不好嗎?”

沉默。沉默被長風在他們之間肆意鼓蕩、拉長、加深,讓他們之間原本近在咫尺的空間變得幽深、黝黑和難以逾越。很長時間過去,李及重新開口打破沉默:“其實你和你的從眾,還有你祖宗的封邑,都不必過于緊張,我只是一個陰差陽錯的外來者,封邑還是你們的。但正因為陰差陽錯,我就只好看成是命運,封邑的命運也是不可抵擋的!所有的反抗都將在它的鐵蹄下被踐踏得粉碎?!崩罴罢f得睚眥目裂?!拔乙圃斓奈拿?,也沒那么復雜,不過像在交媾時戴上一只避孕套,對下一代負責,而已吧?!?/p>

李昌笑起來。他的笑聲在風中被傳出很遠,隱約的回響聽上去像一群女人在哭泣,讓李及毛骨悚然?!拔覀儾恍枰淖兪裁矗覀?nèi)萑套约旱闹贫龋拖裎覀冎獾氖澜缛萑涛覀円粯?。多少世代已?jīng)證明,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幸存下來。你們的時代也將證明這點,這是預言,更是一個咒語。”

“改革困難,不過就是你們這些人害怕喪失既得權(quán)力吧?!?/p>

“我宣布,你的任期從這一秒結(jié)束了?!?/p>

XGSulYyBhuDKv2ZlKpxljeBm0aCGo79KR2MX2tE5jBM=“一個連影子都沒有的人,你們也敢反對嗎?”

李昌起身,揮刀斬斷匾額。洗心亭,是李及進山第一天建筑的,三個黑色的大字,是他恭謹?shù)貙懮系模撬麑σ呀?jīng)和將要發(fā)生的一切的最初覺悟。

戰(zhàn)事拉開了。李及在誓師大會上訓話的核心要義只有一句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于是,夜里長途奔襲的學子部隊沒有攻打?qū)m殿,而是首先占領了幾乎無人防守的新式武器庫。然后不出一個時辰,槍炮聲融化了李昌在整個封邑設防的刀槍劍戟。李及重新占領了宮殿。

但監(jiān)獄長背叛了。原因不得而知,也許是因為一名或幾名他的小妾,也許因為擔心新時代的封邑里他將失業(yè),他將負責鎮(zhèn)守的幾座新式武器庫拱手相讓給再度入山準備打游擊的李昌。李昌的士兵的勇氣和戰(zhàn)斗力顯然超過羸弱的學子部隊,半個月過去,他就收復了封邑南邊的失地。最后一次決戰(zhàn)前,李昌和李及又站在封邑的南北界河邊,彼此遙遙相望,驟雨前的亂風中傳來李昌隱約的怒吼:“是你,破壞了我們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規(guī)矩。本來一切都不會像接下來發(fā)生的那么糟糕。我們之間的戰(zhàn)爭,也是我們的封邑與你的時代的戰(zhàn)爭,就沒有規(guī)矩可講了?!?/p>

三天后的凌晨,李昌的部隊逼到宮殿門前。

李及和雪影從宮殿里逃出來。在黑漆漆的巷道中,炮彈在空中像無數(shù)顆流星飛過,馬車撞到一個燈柱上,車轅崩裂。李及被甩出車外。他從疼痛中蘇醒時,發(fā)現(xiàn)雪影不見了。

在天荒山的別廬里,李及日夜等待雪影的消息。沒有什么可后悔的,時至今日,一切不堪的局面都可承受,唯有雪影的失去,讓他感覺像是所有的肋骨被人從肚腹里硬生生地、一根根地、完整而不帶一滴血絲地抽走了。他每隔一小時就派人下山尋找,卻又懼怕回音,不敢見少得可憐的回來的信使。他在山前路上掛起了免戰(zhàn)牌,整日躺在床上神思恍惚。李昌的部隊也未有動靜,似乎在籌備要將李及一擊而潰。這種被徹底消滅前的寧靜和等待,讓所剩不多的學子部隊惶恐不安。五分之三的人當了逃兵,還有幾個人自縊在深山老林里。李及在房間里放置了九面鏡子,鏡子里的李及先生并沒有在鏡中顯影,如果他在,也許會告訴李及接下來要怎么辦。他會將李及帶回來時的時代嗎?李及焦渴、炙熱、譫妄、痛心裂肺的思念和擔憂,同樣沒有能讓雪影在鏡中顯影。

消息終于傳來了。

死于亂軍之中,是李及有所預料的,畢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李及自己也隨時準備著和死亡握手言和。但世間哪有此等輕巧之事啊。雪影被一個車夫擄走了。送給了李昌。在李及等待李昌大舉進攻的時間里,李昌在部隊里組織了一場性愛大賽,雪影被輪奸至死。李昌沒有參與,他只是高坐寶座上觀賞著,據(jù)說,他邊喝酒邊說:“我就要讓你看看,你追求一夫一妻、唯一的愛情,是如何讓你的女人遭罪的?!?/p>

為何會如此?李及像一根腐朽的木雕坐在山巔。善惡并非相互對應,而是彼此糾纏。隨時反復,你中有我,有時很難分辨。“是我的所謂的善,給了你這樣一個結(jié)局,難道我的善就不是惡嗎?”李及在鬼哭狼嚎的夜風中號啕大哭,打碎了所有的沒有向他顯影雪影一縷秀發(fā)的鏡子。人世善惡不辨,以惡報善,最痛徹心扉的悲劇也莫過于此吧。但悲傷,依舊毫無意義。

李昌派人送來信函,大意是:監(jiān)獄里又重新人滿為患了,你的逃兵都被我關進去了。死刑犯是被你釋放了,有用嗎?如今又死了那么多人。那些被你遣散的女人們,有些去青樓了,有些回家了,她們不依附于男人又能怎么辦呢。封邑的改革也得全盤考慮、循序漸進,外來戶先生,沒有工作、見識,除掉成為奴隸還有什么好做的呢。除掉你的快感,整個封邑只剩下狼藉一片了。停戰(zhàn)吧!封邑是我的,我不想死更多人。你可以在這里終老,我給你一個太學院終身教職,你也可以回你那個時代去,前仇舊恨,從此一筆勾銷。

在天空之階的最前端,李及給雪影立了一座空冢。在無字碑前,李及燒掉了所有的書,朝無鳥的空山清唱:世上所有的書都不如你。世上所有的書都不如我對你一秒鐘的感情。現(xiàn)在是只為你了,我要戰(zhàn)到底。天空之階的每面玻璃里,他邊唱邊哭邊搜尋過了,仍然沒有出現(xiàn)鏡子里的李及先生。

在李昌部隊占領天荒山之前的每個夜晚,李及都噩夢連連。他夢見自己站在一處山谷里,黑色的叢林在暴風中哭泣,鳥兒的尸體一個接一個從空中掉落下來,比一陣密集的血紅色的雨降落還要讓他感覺恐怖。全山寂靜無人。雪影不見了。很久遠的地方傳來喊殺聲和嘲笑聲,像來自另一個夢中。天空像一座井口,尸布一般蒼白,但有一??床灰姷募t色在上面迅疾氤氳開來,血色的云彩固定不動地懸浮著,一架軟梯垂落到他面前,他想抵制住誘惑但又明知除此無路可走,只是能逃到哪里去呢?只是為什么要逃呢?一定要逃走嗎?他踩在軟梯橫檔上像踩在空氣上。到了中途,才發(fā)現(xiàn)和他同時爬行的,并正在超越他的,還有數(shù)不清的令他惡心的蟲類,形狀像一個個被壓縮形體的人。原來他并不是唯一一個等待拯救的人,也不是天空之上的某只手唯一的拯救對象。這個念頭讓他感覺悲傷卻又有了勇氣。終點到達了,卻又不是終點,沒有重力的云彩承載著他萬般沉重而骯臟的肉身。在紫紅色云彩之上,還有無數(shù)重天空。軟梯沒有盡頭。然而他看向下面的來路,軟梯不見了。他卻又清晰地看見天荒山里有無數(shù)處燈火,學子們正在燈下讀書,他眨眼再睜開眼的工夫,火光從各處向一處聚首,放大,變成了火把,然后是篝火,學子們被成批成批地扔進火中,在油脂的香味中,沒有哭泣和叫喊,只有朗朗誦讀聲清越地傳來。還有那些后宮佳麗,也緩慢而有節(jié)奏地被燒死了。仿佛要拍一場緩慢而長鏡頭的電影,如此纖毫畢現(xiàn),非要如此用觸目驚心的鏡頭表達全部。她們的尸塊飄浮在空中,沒有焦味,不帶怨氣,在空中雜亂無序地重新組合,你的眼睛、頭發(fā)和乳房,她的手臂、臀部和耳垂,第三個女人的腳踝、嘴唇和陰部,第四個女人的……慢慢匯聚成一個又一個新鮮而完整的無生命的軀體,慢慢飄向天際,去往另一個世界。在另一個世界里,她們將獲得全新的生命和愛、聲音和笑容吧。而目力所能及的遠方,霧氣仍舊如同遠古的霧瘴,遮蔽了所有,仿佛他曾經(jīng)生活的時代和城市都不曾存在過。他找不到故鄉(xiāng)和媽媽。他生于此地,也將死于此地。

李及知道,這些不過是夢中的夢而已。

天荒山淪陷了。李及只身逃亡。他成了一個四處躲藏的流浪漢。他經(jīng)歷了一場精神危機。多么可怕的精神危機啊,它讓李及忘了來自何處,要去往何方,忘了使命、尊嚴、進食和睡眠。但也正是它,讓李及看上去不再像李及,從而躲過了無數(shù)次搜尋和追殺。半年過去了,神志終于恢復過來的李及又晝伏夜出,在街頭貼大字報。宮殿里的李昌也開始宣稱改革,因為李及昔日宣傳的一些思想還是撬動了封邑深層的昏蒙不清的暗流,雖然人們還不能明確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封邑應該往何處去,但已經(jīng)不滿于現(xiàn)狀了。李昌用七天時間炮制了一部憲法,企圖挽封邑大廈于將傾。憲法規(guī)定了議會選舉、三權(quán)分立等,除掉第三條規(guī)定邑主終身任職和世襲外,形式上竟然與李及那個時代的憲法幾無二致。但李昌的改革舉措又遭遇了兩股原本對立的勢力的交相夾擊,頑固派的阻撓和激進派的不信任,讓李昌也無暇顧及正在街頭亂竄的李及了。

李及成了一個街頭演講者。被抓住的李及沒有被認出來,只是當作一個已經(jīng)很常見的街頭演講者被游街批斗,然后不了了之。李及組織學生游行,卻又被宮殿里的頑固派和激進派合力鎮(zhèn)壓,李昌昭告全邑,學子們犯了思想罪,見之必逮,逮之必殺。學子們偽裝成各色農(nóng)民、工人和小作坊主,在李及的指揮下無所不用其極,終于又占領一座新式武器庫。李及的學子部隊和李昌部隊在市郊擺開陣仗,熱戰(zhàn),各有死傷。而后,李及的學子部隊被李昌威逼利誘分化了,因為他們祖輩的墳塋在此,妻子兒女在此,然后被消滅了大半。李及轉(zhuǎn)為巷戰(zhàn)。又被消滅了剩余的大半。在一個逃跑的黎明,李及站在封邑的邊界,看著身邊只剩十七個衣衫襤褸、傷痕累累的學子,正式宣布二次革命失敗。在此之前,信使一個接一個地被派出去,李及還寫信給國際人權(quán)機構(gòu)求助,連昔日同窗們都沒放過,但沒有武器和人力送過來。

李及絕望了。他沒有繼續(xù)向后退出封邑邊界,而是只身向?qū)m殿的方向走去。李及自投羅網(wǎng)。未經(jīng)審判,李昌宣布李及被判處死刑。在只有他們兩人的宮殿里,李昌慢慢走近李及,他的話語在斑駁的梁柱間回旋:“你也看到了我的努力了,我同樣失敗了。我本來想沿著你的老路走,把你在人心中攪動起來的,以實在的形式饋贈給我的子民們。但結(jié)果呢?我們都只能認命,封邑也是,它注定了只能是原來那個樣子?!?/p>

“沒錯,我來這里就是命中注定的,這一切已經(jīng)發(fā)生的和就要來臨的結(jié)局同樣是命中注定。我總得承受,不是這輩子就是下輩子。就像兩個仇人,我和我的命運,既然注定遲早要拔刀相見,那還不如趁早。”李及說。

李及用去一個上午,爬上一百九十九級臺階之上的斷頭臺。臺下觀眾像成群的黑色烏鴉,時而喧嘩,時而靜默。李及清瘦的身軀像一根沙漠里的蘆葦,在森林般矗立的刀槍劍戟的對面,煢煢孑立,一個兇神惡煞般的駝背劊子手侍立在側(cè)。他的脖頸上套著一條紫黑色的線繩,有只看來他很珍視的物件藏在衣領下。線繩上綁縛著幾根紅點、藍點、紫點相間的孔雀羽毛,鮮艷、晶亮,如另外一個世界的花朵,他似乎日日精心呵護,它們透著原始的親切意味。他看上去似曾相識。李昌面朝遠遠的臺階下萬千人頭問:“我曾經(jīng)聽說,你說過第一萬種要求,它是什么?!?/p>

“解散封邑,走向共和。”李及輕聲回答。

“你就是在開個玩笑吧?!崩畈穆曇舭脨馈⒊爸S、不解又感覺有些受辱,“如果在最初的階段這場事故就結(jié)束,你廢除了死刑,我們就驅(qū)逐了你,你是要帶領那些死囚進入你們的城市嗎?”

李及長久沉默著,像是沒有聽見。他不愿再回答。他被面朝上按壓在鍘刀的底座上。他頭頂上方的閣樓顯得那般遙遠,但又像每一秒都在一寸一寸逼近眼前。閣樓頂部的木板上繪著深藍、精致、繁密而帶有驚悚巫氣的圖案,如此熟悉的藍色圖案。一定在某一世,他也曾經(jīng)被這樣按壓在高高的問斬臺上,盯著這些熟悉的圖案,等待鍘刀落下。那一世,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他正在幻想今生。那我的今生只是某一世的一次想象?他側(cè)過頭,看見遠處的天荒山,滿山杜鵑正在盛放,在風中流動的燦爛妖艷,像一個女人千萬世的眼淚正在汩汩流淌。在風中,滿山的樹木都在呻吟,又似在歡慶他通過死亡獲得重生。只是,看不見一朵蒲公英。那么,他的使命是完成了嗎?或許完成了,或許還沒有,如果他真有什么使命的話。但他早該知道,幾乎所有的時刻,所謂的使命,都不過是自己賦予自己的,借以攪動沉滯的生命之水,自欺欺人地讓生命獲得虛假意義,抵抗、泯滅或暫時忘記孤獨罷了。

李及終于看了李昌一眼。然后又抬頭長久地看向天空。他默默念叨著,像在對無數(shù)個世紀的無數(shù)個曾經(jīng)的自己說話:“天使一直在那里飛翔,只是你不能看見它們。人最終會回到星空之間,交還自己,幻化無形,無所在又無所不在。但人生真的無意義啊。痛苦的種類太多了。人生中還總有那么多后悔的事,一不小心就百孔千瘡。這不過就是一場夢吧,而所有的夢總有一天要終結(jié)?!?/p>

李昌不再說話,示意行刑。劊子手的身軀忽上忽下,正在用眼光丈量鍘刀落到李及頸部的位置,他俯到李及耳邊說:“還認得我嗎,邑主。我就是那個被你授勛的死囚啊?!边^了片刻,他顫抖的聲音再次傳來:“等會我砍斷您的鐵鏈,您就跑,您看見那輛馬車了嗎。您坐上它,回您的時代去,再也不要回來。”

李及緩緩合上了眼睛。

【責任編輯 趙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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