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業內,楊玫瑰是靠把死人哭活這事兒揚名在外的。
只不過這個業界,說起來不大好聽——哭喪界,說白了就是哭靈。對,楊玫瑰是專門替人哭靈的。說好聽點兒,叫職業哭喪人,不好聽的,就是臨時給人當個孝子賢孫,披麻裹素,在鑼鼓喧天的葬禮上號哭一番,搞完氣氛,拿錢走人。
那天是在荷花鎮,嚴格說來,那不算真正的哭靈,而是奔喪。死者是個年過八旬的老婦,頭天晚上十點咽氣,滿堂兒孫兩排站列,目送老太太壽終正寢。唯一不足的,是老人閨女不在跟前。村里人說,那個算不上遠嫁,卻十多年都沒回過娘家的女兒,得知老母病重,只往大哥卡上打了兩千塊錢,多余的話,一句沒有。
楊玫瑰本來不想接這個活兒。哪有親媽死了都不露面兒的。但女人出價高,老謝說,拿下這個活兒,等于把后面的生意都搞定了。旁邊,做直播的閨女也嘟嘟囔囔:哭靈就是哭靈,挑來挑去還不都是個哭。老謝是“謝孝堂”殯葬公司的經理,楊玫瑰長期跟他合作。閨女萌萌做的是吃播,粉絲少,目前正處于砸錢階段。楊玫瑰略一琢磨,就去了。
奔喪儀式從“哭街”開始。那天下著小雪,凜冽的北風卷著雪沫,東一撮,西一撮,整個村莊像披了張斑斕的毛毯。楊玫瑰一身重孝,左手扶墻,右手掩面,嘴里凄凄哀哀唱著《哭娘經》:正月里來正月正,我娘辛苦把兒生,我來訴訴娘的苦,十磨九難到如今……身后,幾個看熱鬧的小孩一邊朝她扔土坷垃,一邊吐著唾沫:呸!假閨女!呸!假閨女!楊玫瑰目光呆滯,無動于衷,好像完全被悲傷吞沒了。
老太太停靈在長子家,大門口已經貼了喪榜,掛了麻繩穿引的白幡。楊玫瑰由村外一路哭將過來,到門口已經披頭散發。幾個女眷從院里走出,攙了她進去。假閨女淚眼迷蒙,停下腳步,運了口丹田之氣,長號一聲:娘哎——
然后跌跌撞撞,直奔靈堂。
靈堂設在正屋。死者已經小殮完畢,頭北腳南,停在一扇榆木門板上。楊玫瑰邁過青石門檻,一頭撲在老人靈前。奇跡就是在那一刻發生的,隨著楊玫瑰撕心裂肺的一聲號哭,臉蒙草紙的老人身子一抖,嘴里忽忽悠悠吐口長氣。緊接著,喉嚨里傳來“咕嚕”一聲,老人顫顫巍巍抬起右手,揭掉了蒙在臉上的黃表紙。
“詐尸了!”
人群“嗷”一下,一哄而散。混亂中,有人打翻了供品,有人碰倒了長明燈,有人踢碎了香火盆,沒燃盡的紙錢揚在半空中,火苗“轟”地躥出老高。人們跑的跑、逃的逃,偌大個靈堂瞬間空空蕩蕩,只剩楊玫瑰一個人杵在地上,目瞪口呆。
接下來的情節,回想起來,連楊玫瑰自己都不敢相信。掀掉了蒙臉紙的老人仍然兩眼緊閉,正當楊玫瑰以為她再度死掉了的時候,老太太頭一歪,“噗”一聲從嘴里吐出個鋼镚兒。騰出嘴來的老人這才睜開眼睛,口齒清楚地對楊玫瑰說:“水,喝水!”
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分鐘,門外不時有人探頭進來,虛虛地瞟一眼,又跑掉了。楊玫瑰找了杯水,把老人扶起來。老太太吸溜吸溜喝水的聲音,在空曠的靈堂里被無限放大著。楊玫瑰頭皮發麻,脊梁骨上冷汗直冒,像爬了無數只螞蟻。
兩分鐘后,一個五十多歲的瘸腿男人闖進來,手里端著黏糊糊的一盆黑血。男人說大妹子你讓開,我媽這是詐尸了。楊玫瑰示意他別說話:“噓——還能喝水呢!”男人身后,一個滿臉雀斑的女人手持桃木劍,最初還兩股戰戰,待老太太幾口熱水下肚,臉上稍顯人色,女人驚悸的目光便開始迅速聚焦,先是像淬了火,再往后,又淬了毒。
“跟她啰唆什么!”女人奪過血盆,一巴掌將男人推了個趔趄。
一盆溫熱的液體兜頭潑了過來,生腥、黏膩,帶著股濃濃的騷味兒。楊玫瑰下意識地橫過肩膀,將老太太一把摟住。她被黑血嗆了一口,一邊胡亂抹著臉,一邊聲嘶力竭地喊,干嗎呀你們,人還活著呢!沒人聽她說話。雀斑女人的桃木劍隨后便砍了過來。楊玫瑰本能地弓起身,護住老人。GRu4M8sMg3m0q3bb897F6g==門口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混亂中有人喊了一嗓子:“都住手,再鬧——再鬧我就報警了!”
是老謝。最初,一直在院子里轉悠的老謝沒注意這邊的動靜。喪事準備得還算周全,東廂房外,管事兒的已經攤開了賬簿,臨時租來的桌椅板凳也陸續到位。西墻根下,花圈、挽幛跟紙扎堆成了小山,一副足三五的松木棺材露著白茬兒。老謝滿腦子琢磨的,都是自己的戲臺子往哪兒搭。他還沒跟主家面談,就已經把握十足。
楊玫瑰是被老謝半拖半抱弄出去的。老人靠在一只黑布筒枕上,眼底已經有了一抹亮色。楊玫瑰被狗血淋蒙了頭,一邊在老謝懷里撲騰,一邊粗聲惡氣地咒罵:“她都活過來了,她都活過來了!她要是再有事兒我就報警,我跟你們沒完——”
雀斑女人被楊玫瑰突然的爆發嚇了一跳,口不擇言地回了句:“你沒完——你誰啊,真當自個兒是親閨女呀!”人群一陣哄笑,也不知道在笑誰。女人訕訕地閉了嘴,嫌不過癮,又轉頭“呸”了一口。老謝往外拖楊玫瑰的姿勢像拖了條死狗:“姑奶奶,咱是假的、假的、假的。咱是來掙錢的,不是來拼命的……”
錢沒賺到,狗血倒在楊玫瑰頭上結了痂。老謝說,這個管事兒的也是個二貨,詐尸潑什么狗血,應該抹鍋底灰嘛,請靈、下茅、銀針灌頂,要不就干脆捉只活公雞來,公雞是引魂的,老太太明顯是有牽掛,舍不得上路嘛!他一邊扭著楊玫瑰,一邊把熱烘烘的手往她腰里探。楊玫瑰停下腳步,一巴掌打掉那只循序漸進的爪子:“我說多少遍了,不是詐尸,老太太沒死——她要是再死了我就報警,我跟他們沒完!”
老謝抽回手,哄小孩似的看著她:“行行,不是詐尸。那咱也別詐尸了好不?”
楊玫瑰由此聲名鵲起。
請人哭靈的多屬于老喪,民間叫“喜喪”。“喜喪”人家出殯,一般都在門口搭個戲臺,演地方劇、唱流行曲、扭二人轉,耍雜獻藝輪番上場,總之越熱鬧越好。
楊玫瑰以哭靈出名,最擅長的,卻是唱曲兒。別人唱《小寡婦上墳》,唱《十八摸》,唱《大姑娘美大姑娘浪》。她唱 《童年》,唱 《信天游》,唱《燭光里的媽媽》。像給悲愴的大河匯入了一股暖流,現場逐漸安靜。人們隨著歌聲緬懷童年,追憶青春,感嘆時光飛逝、風刀霜劍,最后落腳在逝者身上,葬禮由此達到高潮。
但老謝不愛聽這些。老謝說,那么酸唧唧文縐縐,多不過癮——知道啥叫百姓不?草民百姓,你得葷的素的一塊兒上。楊玫瑰橫他一眼:不知道。掉頭走開了。
第二天的哭靈現場,更是人山人海,楊玫瑰化著“哭妝”,吊足了嗓子,開腔便是天崩地裂、萬馬齊喑,連過路行人都忍不住濕了眼眶。有人問:咦,死人怎么還沒活過來?旁邊馬上有人回他:嘁,死人活轉來,那也是不肖子孫氣的!楊玫瑰捶胸頓足、悲悲切切,渾事不知,直到亡者入土、親者謝孝、幫忙的四下散去,方才悠悠醒轉過來。
老謝經常罵她:“別人拿嘴巴哭,你是拿命在哭啊!”
“謝孝堂”生意好了以后,老謝想給楊玫瑰提高出場費,被她拒絕了。從前日子拮據,楊玫瑰沒少得老謝接濟,那些比雪中送炭還要及時的幫助,雖然目的不大純潔,卻實實在在解了她的圍。楊玫瑰不想欠他太多。但老謝理解不到這一層,老謝永遠像張狗皮膏藥,不管什么場合,只要有機會,便“叭”一下貼過來,揭都揭不掉。
比如今天。今天老謝來給她送錢,手上拎了幾只螃蟹。不等楊玫瑰開口,閨女萌萌就從屋里跳了出來:“呀,愛爾蘭進口面包蟹,叔叔你真好!”
萌萌踮起腳尖,“啵”一下沖老謝臉上啄了一口。
萌萌正在直播,整個人弄得鬼一樣,粉面,朱唇,藍眼線,鼻管兩邊畫著幾道嶙峋的陰影,鎖骨那兒也是。老謝嚇了一跳。楊玫瑰說,這叫網紅妝,顯瘦,隨即拎著面包蟹進了廚房。說起來,萌萌應該是吃播界里最寒酸的,又沒錢又需要吸粉兒的時候,連蟑螂螞蚱都吃過,有一回還弄了幾只壁虎,嚇得楊玫瑰哇哇大叫。
楊玫瑰身材修長,五官秀麗,當代課老師那會兒,也算學校里的一枝花。這樣好的基因,閨女卻一點兒都沒繼承。萌萌長得像她爸,尤其一副五短身材,肩寬背厚、腿粗腰圓,一對沉甸甸的乳房垂在肚皮上,像垂著兩個布口袋。
按理說,先天不濟,后天應該發憤圖強才對,但所有正常的邏輯,到萌萌這兒,都不管用了。萌萌屬于純感官動物,美景美食美色、迪廳網吧手游、各種派對各種戀愛,各種折騰。換言之,對于一切新鮮事物,萌萌都有著極致的好奇心和無度的占有欲。肯德基剛入駐小城時,萌萌一次能吃四個漢堡。CoCo奶茶,一口氣喝兩杯。她的松垮垮的書包里,永遠塞滿了薯片、辣條、鍋巴、瓜子、蘭花豆、火腿腸,地攤上廉價的唇膏、眼影、腮紅,亮晶晶的指甲油,帶羽毛的小發夾,五顏六色的玻璃手鏈。
談戀愛這事,萌萌更是沒什么底線。男的就行,有錢更好,有錢能陪她玩是好上加好。沒錢的話,生活費里擠點兒,從她媽手里騙點兒,日子也能混下去。楊玫瑰曾連續跟蹤閨女半個月。那陣子,萌萌跟一個黃毛小子混在一起,游戲廳外,黃毛說了句什么,楊玫瑰聽不見,但見萌萌偏過頭,母雞一樣在黃毛臉上啄了一口,就像今天啄老謝一樣。
黃毛細腳伶仃,像只沒發育好的小公雞。楊玫瑰氣得渾身發抖,掄圓手臂沖上去,照著黃毛臉上就是一巴掌。但是沒用,打走了一只,第二只接踵而來,還有第三只,第四只……直到高三,萌萌嘟出去的嘴巴逐漸帶了肉欲,學校一紙處分,把她給開除了。
面包蟹煮出來,熱騰騰黃澄澄地誘人。萌萌已經吃了五斤肥肉,旁邊還放著兩只烤鴨。手機架立在不遠處,呈俯角狀態,萌萌滿嘴流油,正沖著鏡頭做剪刀手:哇,今天麻麻煮了面包蟹吔,麻麻最疼我了!老謝嚇得一激靈,以為她又要沖過來,照著楊玫瑰親上一口。但是沒有,接過面包蟹的萌萌像個俏皮的小公主,自顧對著鏡頭,搔首弄姿去了。
老謝跟屁蟲一樣尾隨楊玫瑰,每走一步就問一句:“你吃啥?”
“萌萌剩下的。”楊玫瑰說,“別看她擺那么多,其實吃不完,招攬人呢!”
萌萌今晚漲了四百多個粉絲,下播后興奮地跟楊玫瑰炫耀,媽你知道這得刷多少禮物嗎,去大網紅直播間的話,沒五千塊擺不平的!她被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頂著喉嚨,邊打嗝邊沖向廁所,門都沒關,便趴在馬桶上哇哇吐起來。
關了直播的現場一片狼藉,烤鴨啃了一半,蟹腿里的肉也沒擇干凈。楊玫瑰把剩下的東西攏到一起,拿抹布擦掉桌上的湯湯水水。一直圍著她轉圈兒的老謝突然爆發了:“叫她自己擦。”他嘩一下搶過抹布,扔在一邊,“咱去吃牛排、喝紅酒、聽音樂會!”
楊玫瑰甩開老謝:“瘋了吧你!”
萌萌不明就里,扒著門框探出頭來:“對呀叔叔,帶我媽去吃點兒好的——誰像她那么實誠啊,還真哭。”轉頭吐了兩口,又補充一句,“我爸死她都沒那么哭過!”
萌萌爸死在兩年前,具體說,離楊玫瑰捉奸在床只有三個月。
兩年零三個月之前,萌萌爸還像一只發情的種馬,活得熱氣騰騰。床上的女人豐滿壯碩,腰間肥肉顫顫巍巍,別的女人是玉體橫陳,她橫在那兒,像一只煺了毛的白皮豬。面對窈窕有致的女主人,胖女人驚慌之余也不免疑惑:偷腥偷腥,都是色迷心竅,怎么身邊這男人,越偷越不濟了?女人羞愧地拿被角蒙住了臉。
萌萌爸不急不忙,一邊穿衣服,一邊不耐煩地乜斜著雙眼。自從十年前,代課老師楊玫瑰被學校辭了,男人的眼睛就固定成了這個角度。十年里,楊玫瑰做過保姆、廚子、服務員、清潔工,擺過地攤,賣過白薯,每換一次工作,男人的眼睛就斜掉一寸。直到后來,楊玫瑰開始給人哭靈,那做丈夫的,就連老婆的手都懶得碰了。
飯也不吃她做的。萌萌爸說,楊玫瑰炒的菜里,有一股香灰味兒。
三個月后,男人卻不得不躺進了他討厭的香灰里。肝癌,發現就是晚期。楊玫瑰還沒來得及提出離婚,便轉過頭跑去救人。她確實沒怎么哭,包括他最后撒手人寰,倒不是有多恨,而是被生命的脆弱驚呆了。瀕死的男人歇斯底里,時而如惡魔附體,用世上最惡毒的語言咒罵她,時而如柔弱嬰孩,用人間最純凈的目光,寸步不離地籠罩她、哀求她。楊玫瑰受不了,她寧愿時光倒流,擰開家門,看見的還是一對熱氣騰騰的狗男女。
生命到底是什么?大到理想、信念、希望,小到恩仇、名利、悲歡,都靠一口氣撐著。萌萌爸最后那一口氣,是在她懷里咽掉的,輕輕的,“咔咯”一聲,像秋風掃落葉,塵歸塵,土歸土。胖女人也沒有像電影里那樣,只圖一時歡愛,而是有情有義地來了三次。她最初徘徊在樓道里,不敢露面。直到某天,楊玫瑰嘩啦一下打開房門,面無表情地跟她說:進來吧!他們在楊玫瑰眼皮底下互訴衷腸,好像還說到了來生。女人送了男人一條瑪瑙小魚。楊玫瑰不懂其中含義,是說她像一條活潑的小魚,還是紀念他們這段魚水之情?
楊玫瑰把小魚掛在男人脖子上,一起推進了火化爐。
在醫院照顧男人時,楊玫瑰結識了幾個病人家屬,有忙不開的,她都盡量給人搭把手。萌萌爸的喪事剛辦完,其中一個便打電話過來,問能不能繼續幫著照顧病人:“工錢好說,主要是大姐您這個人,靠得住。”楊玫瑰就這樣開始了她的護工生涯。出殯儀式都在上午,哭完靈卸完妝,到家不過十一點左右,照顧病人的活兒就安排在下午。
楊玫瑰和老謝就是在醫院認識的。那段時間她正照顧一個退休教授,秋冬換季,老人肺心病復發,搶救了好幾次。老謝天天逡巡在門口,扒著門縫往里看。楊玫瑰心煩,有一回便故意端了尿盆,猛地推開房門,跟外面的偷窺者撞了個滿懷。
黃亮亮的尿湯一滴不剩,全部潑在老謝身上。楊玫瑰憋著笑,身后的老人卻開了腔。老人說,櫥柜里有套中山裝,趕緊給人換上。老謝好色,尿水還在順著褲管往下淌,人已經兩眼發亮,上下左右,拿眼角余光將面前風韻猶存的小徐娘,撫摸了一遍。
挺括的中山裝穿在老謝身上,不倫不類。老教授卻說,多好啊,健康真好。老人是教哲學的,研究了一輩子唯物主義,ICU幾進幾出,早就看淡了生死。“所以說,再偉大的思想也得有個載體,對不對?”老人指著手足無措的老謝,幽默地說,“肉體一旦罷工,多有趣的靈魂都得完蛋,比如我。”
老人寡居十年,兩個兒子都在國外,唯一的小女兒是一家科研單位負責人,一年到頭見不著個影兒。楊玫瑰差點兒撲過去,捂住老人的嘴。
從前聊到這個話題,老人也跟她講過,宇宙萬物向死而生,關于死亡,西方哲學觀點之一就是超越。這跟中國古代道家的態度不謀而合。比如莊子的“齊生死”,“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老教授說,生的意義僅指可能性的發生,死亡卻是最本己的、無可逾越的、確知但又不確定的可能性。人類文明尊重每一個可能。所以說,從某種意義上講,哲學其實是在教人分身術,教你肉體善待生命,教你理性直面死亡。
楊玫瑰似懂非懂地點著頭。自從跨入哭喪界,她的生活便一片晦暗,沒人這樣分明地告訴過她,生和死一樣隆重,死和生一樣絢爛,更沒人愿意跟她表達,作為生命的載體,你是應該被善待的,你天生應該善待他人。
半個月后,老教授去世之前,天南海北的兒女終于齊聚一堂,聽老人留遺囑:不設靈堂,不辦喪事,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穿中山裝,火化,海葬,不留骨灰。他拉著楊玫瑰的手,微弱地問:“小白老師,你愿意……送我一程嗎?”
老人枯黃的臉上泛著一層亮色,澄凈、坦然,如嬰兒般圣潔,把立在旁邊的老謝看呆了。那段時間,雖然明知無利可圖,老謝還是經常過來溜達一圈兒,名為看望老人,眼珠卻賊溜溜圍著楊玫瑰打轉兒。他實在搞不懂,眼前這個風姿綽約的小娘們兒,緣何對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兒那么好,對他一個精壯生猛的大活人,卻視而不見。
葬禮那天,海面上長風浩蕩,楊玫瑰扶著船舷,一聲不發。這是跟萌萌爸截然不同的死亡,莊嚴、含蓄、體面、內斂,任何形式的悲鳴都是對亡靈的驚擾。
送走老人,老謝開始慫恿楊玫瑰給他介紹客戶。
在醫院,護工做“黃牛”,給殯葬公司拉活兒是普遍現象。楊玫瑰不是不想賺錢,她只是不喜歡老謝恨不得天下人都死光的那副嘴臉。但老謝說,我又不是閻王爺,生死簿勾到誰誰就完蛋,這些生意,你不搶也有別人搶。下個月,縣殯儀館就托管給臺商了,知道不?除了火化,其他都是一條龍服務,那才是實打實的一步一個坑!
老謝的公司還不成規模,本地殯葬市場卻早已風云變幻。去年,一家名為“彼岸集團”的臺商拿下了縣殯儀公司的托管權,更名“彼岸天堂”,之后便磨刀霍霍,直接對準殯儀館。但后者屬于事業單位,不好弄,臺商兜兜轉轉一年多,最后開出兩個籌碼:一是彼岸集團拿出九個點的營業額,作為每年的管理費,上繳殯儀館;二是館內在冊職工,事業編跟薪水一律不變,彼岸集團另發一份企業工資。
目標明確、考察充分的臺商就這樣逐個擊破,最后由民政局局長劉大炮拍板定音。臺商的進入,既解決了殯儀館經營不善問題,又能坐享一筆從天而降的管理費,還能減少個體“喪事一條龍”的亂象,落個殯葬改革排頭兵的稱號。一箭好幾雕嘛,外號“劉閻王”的劉大炮說,這叫人何樂而不為呢?
“天上不會掉餡餅。”老謝說,“臺灣人讓出來的紅利,是要從死人身上摳回來的。跟人家比,我連小巫都算不上!”
楊玫瑰給老謝介紹的第一單業務是個老干部,生前身份顯赫,孩子們也過得順風順水。有錢人出手闊綽,老頭的葬禮辦得像一場炫富表演。九萬多塊錢的金絲楠木骨灰盒,老大眼皮不眨就買下了。六萬多塊錢的天順祥全套壽衣,是老二置辦的。靈堂跟一系列殯葬事宜由老三操持。最小的女兒則在“紫茉莉”花坊,訂購了全部鮮花。
讓楊玫瑰不解的是,如此高調的葬禮,兒女們居然也選擇了哭喪服務,不多,三男三女,混雜在往來吊唁的親朋中。整場葬禮,楊玫瑰始終沒敢放開喉嚨,尤其在那位舉止優雅的小女兒身邊,看她不時捏起一張紙巾,抽搭一下,擦一下眼眶,再抽搭一下,楊玫瑰的哭聲,就給憋了回去。全程都在抹眼眶的小女兒,抹到最后,紙巾都沒濕。
第二單是個快遞員,送貨路上遭遇車禍,對方逃逸,妻子賣了鄉下的房子,想把男人留住。“植物人也行。”女人眼淚汪汪地跟楊玫瑰哭訴,“只要他有口氣在,我們娘倆就還有個家呀!”他們的家在城北一片沒暖氣的棚戶區,男人疼媳婦,據說每到冬天,都要先暖了被窩,再喊老婆孩子上床。這個客戶,老謝主動讓了兩成利潤,一個非洲小黑檀的骨灰盒只收了八百塊,結賬時又被楊玫瑰抽走一百塊,塞給了女人。老謝嘆口氣:“就是個苦情戲嘛,我不信他們家連電熱毯都沒有。你做的是生意哎,大姐,不是慈善!”
楊玫瑰抹抹眼角,抽噎一聲:“我樂意。我聽著心里暖和。”
第三個是自己找來的,被楊玫瑰哭活的那個老太太。
那天楊玫瑰正在病房忙活,老太太被人扶進來,上下左右,仔細端詳楊玫瑰一番,哆嗦著說:對,對,就是她。隨即扔了拐棍兒,趔趔趄趄撲過來,嚇得楊玫瑰一個箭步躥出去,死死抱住老人。來人像完成了一樁交接儀式,長吁口氣,轉身要走。楊玫瑰像只蒙圈兒的老母雞,一邊叉開翅膀接住老人,一邊問對方:“怎么回事兒,怎么回事兒這是?”
被楊玫瑰哭活的老太太,一直結結實實活到現在,活得兒子媳婦都不耐煩了,也沒有要死的意思。幾個兒子先是惡語相向,繼而不聞不問,最后連老人的一日三餐都斷了。老太太靠鄰居接濟,挨了兩個月,今天終于爬出柴房,當街攔了個面包車。“您可千萬別說是我送來的。”面包車司機說,“荷花鎮那四兄弟,渾不懔的,不好惹!”
楊玫瑰還是有點蒙,但使勁點了點頭。
旁邊,老太太癟著嘴,笑得像個小孩兒:“多好的閨女呀。那天,娘都走到鬼門關了,瞅瞅哪兒都黑咕隆咚喲,結果,我閨女喊一嗓子娘,天就亮了!”
老人磕磕絆絆又滿心歡喜,楊玫瑰半天才緩過神來。旁邊,睡醒了的病人翻個身,開始嘔吐。楊玫瑰摸出手機給老謝打了個電話,叫他先把老人帶走。結果等她忙完,走出病房,半小時前還稀里糊涂的老太太,正坐在走廊長椅上,口齒清楚地跟老謝砍價。一套四千多塊錢的寶藍色五蝠捧壽純棉冬衣,被老人砍到了兩千塊錢。老謝當然不干。
“兩千。”老太太凜然不讓,“一分也不能多了!”
老謝意味深長地給楊玫瑰遞個眼神,收起笑容,躲一邊兒抽煙去了。
老人見楊玫瑰過來,一張老臉又笑成了菊花,聲音也跟著綿軟下來,哎喲,多好的閨女呀……那天下午,楊玫瑰是在老謝的各種質疑和老太太顛三倒四、近乎討好的絮叨聲中,把整件事情拼湊起來的:自知不久于世、兒女又都指望不上的老人,攢了兩個月的力氣摸到這兒,只希望自己真死了以后,楊玫瑰還能去給她哭靈。
“錢我出,我有錢。”老人顫顫巍巍解開衣襟,從懷里摸出個鼓囊囊的破手絹,塞給楊玫瑰,“閨女,到時候你就使勁哭,像上回那樣!”
老謝冷眼旁觀,這時候故意打了個岔:“不還價了?”
老人瞥他一眼,綿軟的聲音變得干澀喑啞:“這是我閨女!”
“嘁,我還是您姑爺呢!”老謝嗤之以鼻。
楊玫瑰扭過頭,使勁瞪了老謝一眼。她沒空跟他算賬。天快黑了,荷花鎮離縣城五十公里,中間還有一截爛路。楊玫瑰叫老謝去開車,她扶老人下樓。路上,老人拽著楊玫瑰的手,翻來覆去念叨的,還是那幾句話。楊玫瑰也不得不翻來覆去跟她保證:哭,肯定哭,肯定比上回哭的勁兒還大。娘倆像一對互訴衷腸的戀人,把老謝聽得直樂。
回來路上堵了會兒車,老謝問楊玫瑰,累了吧?楊玫瑰沒吭聲。她的手觸到了一包鼓囊囊的東西,黏澀、溫暾、油膩,像個沉甸甸的秘密。楊玫瑰叫老謝停下車,就著昏慘慘的路燈,將上衣口袋整個兒翻了出來。
是那個破手絹,裹著一薄一厚兩沓鈔票,一沓兩千,一沓一萬。
整個六月,“謝孝堂”統共接了五單生意,兩場用了戲班子,兩場只請了幾個人哭喪,另外一場,充氣靈棚還沒搭完,就被城管當擾亂市容的典型給拆了。
縣殯儀館托管給彼岸集團,等于變相托管了火化權,“彼岸天堂”以絕對優勢搶占了大部分生意,就連上個月,老謝連續跟蹤十幾天的一個客戶,骨灰未冷,家屬就被對方的業務員撬了過去。“彼岸天堂”走的是人文關懷路線,除了常規的遺體運送、遺容整理、靈堂出租、主持吊唁儀式,還另外提供心理干預、生命鉆石、撰寫回憶錄等項目。民間小打小鬧的“喪事一條龍”迅速被臺商產業鏈吞沒,割韭菜般,連點渣兒都不剩。
城管的出現,更加印證了老謝之前的猜測。這個連六線城市都算不上的小地方,喪家出殯,當街搭棚唱戲、請吹鼓手助個興是祖傳老例兒。城管也不缺心眼,背后沒人指使,誰也不找這種茬。但真要管了,誰也沒法兒。老謝心知肚明,也只能壓著火,指揮工人拆了靈棚。結果偏有個不開竅的小伙,臨走前狐假虎威地甩了一句:“對了嘛,什么年代,還搞這些封建迷信活動!”
“你說啥?”老謝瞇起眼。
“封建迷信,鬼哭狼嚎!”對方抹不開臉,斗雞似的補充了一句。楊玫瑰趕緊跑過去,拿肩膀撞開老謝,轉頭又攆小伙:走吧走吧,這不都拆了嗎?小伙二十出頭,稚氣未脫,豪氣過剩,此刻居然大義凜然地指了指胸牌,沖老謝叫了個板:“我叫劉賽虎,城管局綜合執法大隊副隊長,編號2022,有意見可以去投訴!”
“我投你媽了個逼!”老謝沖地上啐了口唾沫。
民間沒有靈堂出租,靈棚搭不起來,后面所有生意都泡了湯。老謝眼睜睜看著主家聯系殯儀館,訂了個最小的告別廳,再由其指定的“彼岸天堂”負責布置。“彼岸天堂”的靈堂分三檔,光橫幅和挽聯就有布質、絲質、綢緞、鮮花飾邊、絹花飾邊五種,棺木裝飾三千塊錢一套,孝字黑紗六十塊錢一條,就連胸前別的小白花,都要八塊錢一朵。
亡者過世,應該停靈三天,但告別廳按小時收費,一天下來就得兩千多塊錢。喪家手忙腳亂,原定的緬懷吊唁改成集體告別,后面的守靈、哭喪、出殯、摔盆打幡、祭路燒紙,一律沒有。即便有,也叫人不敢問津——彼岸集團精干利落的小業務員站在路邊,兩片嘴唇上下翻飛,噼里啪啦,比算盤珠子都響。側重人文關懷的臺商,把所有關懷都變成了一張價目表,分門別類,言簡意賅,稍稍地,還透著那么點兒時髦味道。
老謝面無表情,立在人群中,把整個過程從頭看到了尾。
作為殯葬改革的第一個反面典型,“謝孝堂”就這樣上了本地政務網頭條,標題里,三個感嘆號觸目驚心:《不像話!當街占道搭設靈棚!拆!》。打著馬賽克的配圖中,老謝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城管鼻梁,窮兇極惡且咄咄逼人。
有人搭臺,有人唱戲,生旦凈末丑輪番登場,跟老謝預料的一樣。楊玫瑰當即放下手頭事情,拉著老謝逛了一天商場,晚上又去KTV,灌了一肚子啤酒。等兩人頭重腳輕地出來,老謝摸出手機,拍拍楊玫瑰肩膀:“得啦,你就是陪我睡一覺,明天醒了,還是能看到那些消息——現在的問題是,你能陪我睡覺嗎?”
楊玫瑰抬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老謝大笑:“所以嘛!”
老謝又恢復了從前模樣,哧溜哧溜,泥鰍般穿梭在醫院各個角落,回來第一句話就是,操,閻王爺失職,不見死人哪!楊玫瑰叫他嘴上積德。“謝孝堂”整改后的第二天,本地各小區就貼出了禁止在公共場所治喪的公告,從前形同虛設的條款,如今全部加了著重號。就是說,彼岸集團只用三招,就掠走了殯葬市場的半壁江山。
和其他小殯葬公司一樣,沒了城里市場,“謝孝堂”只能轉去農村。第一個又是荷花鎮,跟老謝差不多的一個男人,骨癌,死前遭了不少罪。按當地風俗,丈夫去世,做妻子的只需在旁邊哀哀垂淚,接受親友勸慰。但那對夫妻感情極好,女人不顧家人勸阻,連續三天三夜守在靈前,出殯時又執意遵循舊俗,往腰間系上一根紅繩。哀樂響起,亡人上路,女人大放悲聲,凄凄哀哀撲上前去,旁邊有人拿著剪刀,將紅繩攔腰剪斷。
楊玫瑰站在一旁,看得悲淚長流。
那場葬禮,喪家沒有請人哭靈,楊玫瑰是去幫忙的。女人說,我自己的淚都流不完,哪兒還用得著請別人呢!老謝一陣唏噓,給樂隊散了包煙,于是嗩吶更響,號子更悲。“謝孝堂”已經半個月沒開張,這一場喪事,老謝辦得周到細致,連三天后“圓墳”用的香燭供品,“頭七”門口掛的白紙燈籠,都親手扎好,整整齊齊碼在了墻角。老謝說,這才叫關懷,誰不知道人死如燈滅,可總得給活人留個念想——封建迷信?沒錯,是迷信,可像這個女的,你要是不讓她信點兒啥,剩下的日子,怎么熬下去?
楊玫瑰看了看女人,后者正安靜地靠著門框,眼窩深陷,面容憔悴。村外,漸行漸遠的嗩吶聲突然變得高亢嘹亮,像斜刺里殺來的一陣風,蒼涼、酸楚,把整個世界弄得迷離恍惚,亦真亦幻。楊玫瑰想起老教授那句話:生和死一樣隆重,死和生一樣絢爛。那么,誰又能說這樣一個熱鬧的葬禮,不是將絢爛演繹到了極致呢?
楊玫瑰兩眼發直,老謝知道她又犯了傻,便故意過來打岔:“嘿,將來我死了,你也得像她這樣,替我守個靈、哭一場哈!”
楊玫瑰沉下臉:“呸呸呸,胡說八道,趕緊呸!”
“阿嚏,阿嚏……嚏!”老謝擠眉弄眼,打了好幾個噴嚏。
葬禮結束,楊玫瑰去了趟鎮子西邊,找那位死而復活的老太太。老人住在一處塌了半截的柴房里。還錢的過程有點兒匆忙。八十多歲的老人縮在墻角,一邊做賊般瞄著窗口,一邊往外推她:“回吧回吧,老三兩口子馬上回來了。”老人眼神飄忽,態度堅決,“閨女,錢你收著,娘樂意聽你哭。你哭得越熱鬧,娘就走得越體面!”
整個過程不到五分鐘,楊玫瑰被稀里糊涂攆出了門,前腳邁出門檻,后腳老人的聲音就追了出來:“閨女,記著對你親娘好點兒!”到大門口,又追過來一句,含含混混、沒頭沒腦:“要是有女娃,對她也好點兒!”楊玫瑰停住腳步,回頭望了一下,正午白花花的太陽下,身后黑黢黢的柴房像一座墳墓,又突兀又荒涼。
楊玫瑰沒有親娘。親娘在她十二歲那年就死了。
倒是剛嫁過來那會兒,婆婆當著眾人的面說過一句:往后,這兒就是你家了。話聽著親切、大氣。實際情況卻是,老太太壓根兒就沒瞧得上她,雖然自家兒子矮胖、齙牙、一身贅肉加兩條羅圈腿,但好歹有份正式工作。楊玫瑰有什么呢,除了有張漂亮臉蛋。
萌萌爸去世后,婆婆才被迫收起傲慢——兒子壯年離世,帶給她的,除了悲傷,更多的居然是恐懼。敗光了手里不多的撫恤金之后,老太太開始緊鑼密鼓地跟楊玫瑰要錢。當歸補血,來二斤;桂圓安神,來二斤;黃芪補氣,葛根生津,各來二斤;人參養心、靈芝固本,再各來二斤。錢也討得循序漸進,委婉而靈活:頭疼、胸疼、腰疼、腿疼、屁股疼,哪哪兒都不疼的話,還得預防著它們疼。“什么叫保健,保健就是未雨綢繆。”老太太模仿著推銷員的話,聲情并茂,“等你真有病那一天,后悔就晚了!”
楊玫瑰像頭拉磨的蠢驢,吭哧吭哧,為著個千篇一律的目標,日復一日轉著圈兒。哭靈生意不景氣,她最近不得不多接了個病人,勉強度日。
新病人是個叫姚瑤的小女孩兒,八歲,慢性粒細胞白血病加速期,整日咳嗽、發燒、腹瀉,像只奄奄一息的小貓。半個多月了,孩子爸從沒露過面,只有那當媽的,晚上來,早起走,臉色始終抑郁,眼神永遠凌厲,接打電話總處于半咆哮狀態,跟整個世界都有仇似的。這天正好被老謝撞見,立時給嚇了一哆嗦。
“怎么了這是,生嘛氣啊?”老謝拎著只燒雞,一副自來熟的口氣。
姚瑤媽按掉手機,上下打量老謝一通,沒說話。
楊玫瑰趕緊上前:“這是我朋友,謝……啊……總。”
“總?”姚瑤媽再次從頭到腳,把老謝看了一遍。
“總——”老謝拉著長音肯定了一句,燒雞往楊玫瑰手里一塞,大大咧咧,滿不在乎。他今天穿得有點不倫不類,白汗衫配藏藍色滌綸西褲,腳下一雙運動鞋。兩只沾了油污的手沒地兒擱,順手揩在了屁股上。老謝說,燒雞是給萌萌的,晚上咱倆去吃鹽幫菜,城西新開那家,味道老正了。對了,還有個好消息……
楊玫瑰悄悄扯了老謝一下,示意他出去說。老謝口中的好消息總跟死人有關,誰愿意自家請的護工,掉過臉去就給人哭喪呢?老謝口沒遮攔,人又在興頭上,沒準兒蹦出點啥話來。楊玫瑰心里一急,手上就有了力道。老謝“嗷”一聲怪叫:你掐我干嗎!
姚瑤媽冷眼旁觀,像個冰雕玉琢的美人。所有隱晦動作落到她眼里,都多了一份茍且:“大姐,病房不適合會客,往后,不相干的人還是少來,記住了?”
老謝被楊玫瑰推搡著,邊往外走,邊做了個見鬼的表情。
晚上,老謝那句拖長了尾音的“總”字終于落地有聲。城西“鹽府人家”菜館,車子剛剛停穩,便有兩個身著印花旗袍的小妹跑出來,殷勤地打開車門,左一個“謝總”,右一個“謝總”,叫得老謝意氣風發。包間定在二樓,名字取得雅致,叫“鳳求凰”。進得門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尊鍛銅雕塑,女的布衣荊釵、當壚賣酒,男的白帢青衫、執卷苦讀。墻上一幅未經裝裱的布帛書法:鳳兮鳳兮歸故鄉,遨游四海求其凰,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再往下看,楊玫瑰“撲哧”一聲樂了。
書生耳朵上,不知被誰夾了根香煙,裊裊娜娜冒著白煙。老謝那幫狐朋狗友正圍著桌子扯淡,激動處摩拳擦掌,唾沫橫飛,后脖頸青筋一條鼓似一條。
楊玫瑰走過去,徑直取下香煙,擱煙灰缸里捻滅了。
菜是早點好了的,六涼八熱。服務員是位嬌小玲瓏的川妹子,一邊擺盤,一邊介紹鹽幫菜的起源、流派、烹調技法和口味特點:“司馬相如諸位曉得啵,就是靠窗這位,西漢著名辭賦家。他旁邊的美女,叫卓文君。”川妹子鄉音不改,說話咿咿呀呀,唱歌一樣,“卓文君出身富貴,跟窮小子司馬相如私奔后,當掉首飾開了間小酒館,賣的就是我們鹽幫菜。那么,窮小子是怎么追到白富美的呢,靠的就是墻上這首《鳳求凰》……”
“這小子,艷福不淺嘛!”一個外號“老鴰蛋”的小伙兒斜著膀子站起來,往女雕像胸脯上摸了一把,隨即兩手一攤,引著眾人嘎嘎怪笑。
服務員微笑,目光轉向楊玫瑰:“所以呢,謝總今天選中這個包間,可謂用心良苦。我們老板特意安排了店里最好的廚師,把謝總對楊女士的濃濃愛意,化成舌尖上的美味佳肴。同時衷心地祝福二位同偕連理,交頸為鴛鴦,比翼共翱翔!”
“老鴰蛋”嘩啦一把扯開椅子,帶頭鼓起了掌,眾人開始跟著起哄。
墻角有音樂響起,居然是《大悲咒》。川妹子剛剛還口吐蓮花,瞬間便手忙腳亂:“錯了錯了,放《夢中的婚禮》!”現場一片嘈雜,門口突然涌進一大捆玫瑰,遞到老謝手中。老謝整整衣裳,從兜里摸了個戒指,走到楊玫瑰跟前,單膝跪下:“親愛的,雖然沒能參與你的過去,但我會用余生照顧你的未來,嫁給我吧!”
一切都猝不及防,像電影里一樣。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楊玫瑰身上,連空氣都凝固了。楊玫瑰奓著雙手,呆呆看著表情同樣別扭的老謝,不知所措。“老鴰蛋”是第一個意識到情況不妙的,隨即跳上椅子,拿筷子打起了節拍: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眾人再次轟動。楊玫瑰看見,小服務員已經準備好了花瓣和禮炮彈,只等她點頭,求婚儀式進入下一個高潮。
“不行!”楊玫瑰沖口而出,一句話便打破了所有節奏。不是“對不起”,也不是“讓我再想想”,而是抬高嗓門又夯實了一遍,“不行!”
天氣熱得像蒸籠,尸體放在外面,半天就有了味道。
“謝孝堂”也有冰棺出租,但遠比不上“彼岸天堂”的便捷,連平常節儉慣了的農民,這個季節也不愿多折騰,草草入殮、草草吊唁、草草火化。場地成了限制民間殯葬業的最大阻礙。老謝以免費提供冰棺、免費搭建靈棚為代價,這個月也只接了四個單子——靈棚偷偷設在西郊一個廢棄磚廠里,死者都是老喪,兒不疼女不愛,又不得不走個過場的那種。
四單生意,楊玫瑰只哭了兩場。另外兩場,她都站在院里,看往來稀稀落落的人影,像看一部剪過的紀錄片。月底,老謝照例塞給她兩千塊錢,每場五百。楊玫瑰退回去一半,說有兩場沒哭。老謝說,幫忙也算。楊玫瑰說,也沒幫忙。老謝說,捧場也算。
“捧場?”楊玫瑰抬起頭。
“捧場。”老謝說。
那天在“鹽府人家”,楊玫瑰一句地動山搖的“不行”,著實刺激了老謝一把。鰥夫寡婦,男未娶女未嫁,一個搭臺一個唱戲,天底下還有比他們更行的嗎?
老謝口齒混亂、兩眼充血,身體抖得像中了風:“咋不行,因為我窮?”楊玫瑰說跟窮沒關系。老謝說:“我不管。磚廠,城西那個廢磚廠,知道不,咱在那兒搭棚子、弄靈堂,敲鑼打鼓都沒人管。咱也搞一條龍,價錢降一半,氣死那些王八操的!”
現在,老謝一臉嚴肅,開始認真地跟楊玫瑰規劃未來:正對大門口這塊兒,修吊唁廳,旁邊是休息間、業務室。西邊,喏,那塊兒,搞個法事道場。政府機關弄這個,屬于封建迷信,所以縣里邊的殯儀館不敢搞。我不是黨員,我沒事兒!
楊玫瑰懵懵懂懂:“這些都需要手續吧?”
老謝卡了個殼兒,隨即義憤填膺地自我圓了個場:“生意先做著,手續——后面補唄!臺灣人那些手續難不難?還不是照樣辦下來了!”
這話就明顯底氣不足了。但老謝不給楊玫瑰繼續探討的時間。老謝大手一揮:“走走走,我今兒給萌萌弄了半只羊,內蒙的,回去好好拾掇拾掇。”
每回在楊玫瑰這兒撞了南墻,尷尬得要死時,老謝都會拿萌萌當臺階。尷尬完了,再抖擻精神,重整旗鼓,爬上去。有萌萌在,老謝永遠來去自如。萌萌也真是給力,少年喪父在她這兒,連個陰影都沒留下。每次見到老謝,萌萌都會奓著翅膀撲上去,撒嬌發嗲一通鬧騰,老謝立時笑逐顏開,南北不辨,比個親爹還親。
粉絲漲到十萬后,萌萌開始招助理,賣貨。招助理沒問題,但助理有問題。萌萌的助理是個叫“卡布襠貓”的綠毛小伙,“卡布襠”在東北話里是“褲襠”的意思——褲襠里的貓,楊玫瑰只能這樣理解。但綠毛不能叫綠毛,萌萌說,那叫悶青色。
楊玫瑰一口悶氣堵在胸口,臉色比悶青還青。
萌萌的直播間賣各種私護用品,護理液、護理膜、衛生棉、緊致霜、抑菌凝膠……他們管炎癥叫“小炎炎”,管男歡女愛叫“小愛愛”。每晚八點,萌萌攜“卡布襠貓”準時上線,補光燈下,五部手機同時開播:“老鐵們,當你和男友進行‘小愛愛’時,卡布襠有異味、有‘小炎炎’怎么辦?不要急,卡布襠貓為你解決這些問題……”
最開始,楊玫瑰氣得直爆粗口:姑娘家家,賣點兒啥不好,小炎炎小愛愛,卡布襠貓,什么玩意兒,做人連臉都不要了嗎!綠毛看看萌萌,關了直播。萌萌嬉皮笑臉:哎呀媽,流量時代,就得弄點兒驚悚的,要不咋吸引眼球——賣貨賣貨,什么賺錢賣什么唄!卡布襠貓有啥不好,嘴甜,反應快,眼光準信息多,女孩子都喜歡他!
下播后的綠毛跟直播間里判若兩人,沒了鏡頭前的口吐蓮花,整個人顯得高冷、虛飄。萌萌娘兒倆吵得面紅耳赤時,他總能神色自若,冷清清的目光環顧四周,跟楊玫瑰禮貌地道個別,轉身就走。萌萌說,綠毛是東北人,短視頻玩了幾年不見成效,只好在網上應聘個助理,如今租住在城北的棚戶區,騎電動車要半個小時。
“他早晚會成功的。”萌萌委屈巴巴地說,“媽你不覺得他很特別嗎,一個能在鏡頭內外切換自如的人,都是成熟的、沉得住氣的人。”
老謝連拖帶拽地把半只羊弄上樓時,萌萌正跟綠毛忙活著打包發貨。內蒙古羊肉質鮮嫩、細膩,連下水都沒什么異味兒,一向葷腥不忌的萌萌卻反常地隔著門,沖楊玫瑰連嚷了兩句,臭死了,媽你什么時候才能弄完?綠毛一聲不吭,輕飄飄站起身,走過去把門關了。結果半小時后,萌萌“咣”一下撞開房門,一頭撲進衛生間,開始狂嘔。
不是直播完那種嘔,是干嘔。
楊玫瑰詫異地抬起頭,正撞上綠毛晃蕩著往外走,肩上掛著只半舊的雙肩包。綠毛細腰細背,長手長腳,薄薄的丹鳳眼微微上吊,充斥了些許嘲諷。楊玫瑰摩挲著雙手,緩緩起身。綠毛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照例禮節性地跟楊玫瑰道了個別:“再見,阿姨。”
楊玫瑰腦袋里,某個開關突然“啪”地彈開。綠毛幽靈般消失在門口。楊玫瑰一個箭步躥到衛生間,目瞪口呆地望著萌萌。萌萌正嘔得一塌糊涂,黃綠色的膽汁糊在嘴邊,像掛了條鼻涕。電影般的情節再次降臨,楊玫瑰扶著門框,牙齒嘚嘚,打起了寒戰。
“您都看到了。”萌萌臉色慘白,扶著馬桶站起來,沖楊玫瑰笑笑,“事情就是這樣子,不用我解釋了吧!”
“他像一只螳螂。”楊玫瑰使勁咬著嘴唇,聲音破成了一團亂麻,“手和腳都像。走路也像。說‘再見’也像。不對,他根本就是一只螳螂!”
“您覺得,還會有比螳螂更好的動物喜歡我嗎?”萌萌抬起頭,往外瞅了瞅。客廳門口,綠毛早不見了身影,門框上一只小豬玩偶,剛開始還晃蕩著,慢慢地,也停掉了。
整個秋天,楊玫瑰都被包裹在各種嘔吐之中。
除了萌萌不定期的孕吐,女孩姚瑤也開始嘔吐,尤其飯后,紙片般瘦弱的小人兒趴在床邊,吐得翻江倒海。醫生說,這是白血病晚期癥狀。女孩長期昏睡,偏偏這句話給聽了個正著。聽完也沒什么反應,長長的睫毛忽閃兩下,翻個身又睡去了。小姑娘跟她媽一樣,所有心事都藏在眼里,眼睛閉上,就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了。
楊玫瑰從沒見過這家的其他人。如果說姚瑤媽像個仙女,來去無聲,女孩姚瑤就是小仙女,恭默守靜,只有見到她媽那一刻,眸子里才會浮出一絲亮色。“媽媽我想吃冰激凌。哈根達斯的,就一口。”那天,女孩倚著手臂,目光寸步不離地追著媽媽,有點兒耍賴,又有點兒小小的撒嬌。姚瑤媽收好床頭的藥盒,豎起一根手指:“就一口?”
“嗯,就一口。我保證。”
母女倆相視而笑,像陰霾的天空吹過一縷清風。姚瑤當真只吃了一口冰激凌,咂著小嘴,久久不舍得下咽。半小時后,一股黃綠色的液體從女孩口中噴射而出,不等她爬到床邊,鼻血就跟著滴滴答答流下來。姚瑤媽撲過去,手忙腳亂扶起女兒,拿紙巾捂住孩子鼻孔。姚瑤被嘔吐物嗆了一下,黃綠色的液體又順著嘴角流下來。楊玫瑰去衛生間擰了條熱毛巾,再出來時,發現娘倆已經相擁著倒在床邊,各自嘔得蜷起了身體。
楊玫瑰蒙了一會兒,隨即按下了呼叫器。
那天,女孩姚瑤流血不止,不得不送去ICU搶救。一向鎮定的姚瑤媽兩腿發軟,被楊玫瑰一把拖住,扶到了旁邊的長椅上。姚瑤媽衣衫凌亂,嘴角還掛著來不及擦去的穢物。楊玫瑰輕聲問,懷孕了?對方點點頭。楊玫瑰又問,為了救孩子?女人再次點頭。楊玫瑰頓了一下,接著問,那,孩子爸呢……沒見他來過。女人偏過頭,軟癱的身子慢慢變得僵硬,像在積攢力氣。楊玫瑰默默起身,去病房拿了杯溫水。
生活中多了兩個孕婦,楊玫瑰的生活完全亂了套,就連老謝好不容易接的兩單生意,人家點名要她去哭場子的,她閃展騰挪好幾天,也沒抽出空兒來。
萌萌吐得死去活來,“卡布襠貓”卻幽靈般消失了——確切說,自從上次意味深長的道別之后,那只貓就再沒露過面。萌萌上天入地,篩沙子般把各大短視頻平臺篩了一遍,“卡布襠貓”蹤跡全無。老謝領著幫兄弟,犄角旮旯捕風捉影半個月,把整個縣城翻了個底兒朝天,最后也只能咽口惡氣,把綠毛用過東西收拾收拾,丟樓下一把火燒了。
和天底下所有母親一樣,在得知萌萌未婚先孕后,楊玫瑰立即著手聯系醫院。她不封建,更不愚昧,尤其事關女兒未來的關鍵時刻。然而接下來,萌萌一連串的反常操作,卻讓人再次跌破了眼鏡。萌萌拒絕打胎。不但不打胎,好幾個短視頻平臺上,萌萌還把自己跟“卡布襠貓”那點兒事,添油加醋、聲情并茂地炒上了熱門。短短幾天,粉絲呈數十倍增長。楊玫瑰連摔了兩部手機,摔到第三部時,萌萌抱著肩,斜吊著因為懷孕而變得蒼白浮腫的單眼皮,一字一頓:“摔,接著摔。咱倆比比,是你摔得快還是我賺得快!”
那神態,活脫脫另一個陰森森的“卡布襠貓”,借尸還了魂。
流言傳到萌萌奶奶耳朵里,是兩個月以后的事了。叫流言其實都不大合適,兩個月來,萌萌像吃了興奮劑,腳下擺個痰盂,桌上一溜手機,嘔幾口,轉頭播幾句。她已經從吃播變成了脫口秀主播,“卡布襠貓”和“卡布襠”產品在小城家喻戶曉。
萌萌奶奶登門,連鞋都沒換,揚手先扇了兒媳一個耳光。有各種保健品頂著,這一巴掌扇得后勁十足。楊玫瑰兩眼發黑,撐著門框才沒倒下。老謝從廚房里跑了出來。老太太兩眼帶鉤,上下打量老謝一番,轉頭問楊玫瑰,這算上梁不正下梁歪嗎?!
她明知道他是誰。她故意這么問,像經常寫錯題的學生終于抓了老師的現行。楊玫瑰上牙嗑著下牙,哆哆嗦嗦,半天才吐出一句:“這個家,有過梁嗎?”
楊玫瑰跟萌萌爸認識那年,剛好十八歲。十八的姑娘一朵花,萌萌爸是花下的癩蛤蟆,死纏爛打,軟磨硬泡,反正把姑娘成功地弄上了床。楊玫瑰第一次見公婆,就被這雙帶鉤的眼睛釘死過。那段時間,熱衷于廣場舞的公公正跟后街一個寡婦打得火熱,婆婆一小口一小口喝著雞湯,喝完了,才慢條斯理地問公公:這算上梁不正下梁歪嗎?公公老臉一熱,起身走開了。楊玫瑰垂下頭,偷偷捂住微微隆起的小腹。娘家寒酸凋敝,飯桌上多夾口菜都要招來一串白眼,不諳世事的姑娘像寒夜里投火的飛蛾,視嫁如歸。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戶人家,給楊玫瑰弄個代課教師的名額,都弄得傷筋動骨。但婆婆架子端得足,從孫女出生到老頭跟兒子先后離世,一張不怒自威的臉像門簾子一樣掛了十五年,如今故態復萌,自然比原來還要耐看。楊玫瑰起先還跟她對視著,后來覺得無趣,便靠著門框,慢慢滑下來。老太太踢了踢腳下的拖鞋,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掩面長泣:“是沒有梁了呀!這個家。可憐我那苦命的娃——”
萌萌爸的風流韻事,楊玫瑰從沒跟人講過。但,自家娃什么貨色,當媽的比誰都清楚。她在避重就輕。楊玫瑰閉上眼,聽得婆婆又一聲長嚎:“沒有梁,家風也不要了嗎,廉恥也不懂了嗎?!”
六十多歲的婆婆矮胖粗黑,偏生了顆少女般的七竅玲瓏心,由兒子的早逝鋪陳開來,到老頭的花心,再到自己逝去的青春年華,直哭得勾魂攝魄,蕩氣回腸:“想當初,多少小伙兒踏破門檻,我偏嫁了這么個短命鬼。短命鬼呀,死了我還得給他守著——守婦道你懂嗎?到現在,還有人為我終身不娶。哎呀呀,我對不起人家呀……”
楊玫瑰跟老謝面面相覷,大氣都不敢出。萌萌的聲音倒像小鳥一樣,咯咯咯咯,從身后繞了過來:“哎呀奶奶,我很久都不笑了,今天要謝謝您!”
萌萌往沙發前一站,故意惡作劇般轉了一圈兒。
“奶奶您看,咱倆長得多像。矮胖粗黑,粗黑矮胖。可是您好命,老頭兒哄了半輩子,兒子養了半輩子,哦,還有個帥哥,等了半輩子。我不行,我的人生是靠搶的,有時候搶到手又飛了,有時候還得倒貼。別跟我說努力,靠努力改變命運的時代,早不在了。也別跟我談道德、談清高、談一切不著調的意淫。我靠意淫活著,我媽就得累死。我媽靠意淫活著,您就得餓死。您以為那些保健品都是大風刮來的?那是我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哭回來的,是我豁皮賣臉賺來的。又要風骨、又要操守、又要錦衣玉食,您是電視劇看多了吧?”
這一通剝皮扒骨的長篇大論,基本等于白說了。老太太眨巴著一雙皺紋橫生的三角眼,著急地問:“意……銀?萌寶,你說什么銀?”
萌萌走到楊玫瑰跟前,蹲下,眼淚撲撲往下掉。這么長時間,她還是第一次哭。哭完了,萌萌伸出手,使勁摟住楊玫瑰:“媽,明天我跟您去醫院。”
“謝孝堂殯儀服務站”掛牌那天,楊玫瑰正在醫院忙得團團轉。
老謝已經在廢磚廠里做了十幾單生意,地段偏僻,倒也不引人注意。按楊玫瑰的意思,這么干下去就行了。但老謝不同意,老謝說,牌子是名片,是人的一張臉,我做正經生意,不坑不蒙不拐不騙,怎么就見不得人了?臺灣人偷梁換柱、欺行霸市,又當運動員又做裁判員,他們才不要臉!楊玫瑰說對啊,但人家都偷在暗里,你手續不全就開始敲鑼打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是大腦短路了吧!
老謝沒接楊玫瑰的茬。這人有股子拗勁兒,一旦較上真兒,十頭牛都拉不回。跟磚廠簽完合同,老謝一邊接單,一邊拿出全部積蓄,把院子整修了一遍。其實就是鋪了條甬道,蓋了幾間平房,資金不足,到后來連業務室的辦公桌都買不起,只草草搭了塊木板。
整修的同時,老謝開始準備各種報審資料。“謝孝堂”麻雀雖小,土地、住建、消防、環保,也都是要過一遍堂的。幾道手續求爺爺告奶奶地跑了兩個月,遞到民政局,換回來一份《不予受理通知書》,理由是“不符合殯葬改革需求”。
這個回復彈性就大了。殯葬改革需要啥,老謝說,需要花高價去租他們的吊唁廳?需要算著兜里的錢去選他們的設計?需要連火化都分成三六九等,看自己是進得起豪華爐還是普通爐?需要明知挨宰,還得假裝體面地裝聾作啞、挨上一刀?去他娘的,這是動了誰的香餑餑?!老謝一把將通知單撕得粉碎:“兄弟們,掛牌!”
“老鴰蛋”和幾個小伙一起,將黑底金漆的“謝孝堂殯儀服務站”掛上大門。鞭炮聲響,噼里啪啦,旁邊光禿禿的柿子樹上,幾只麻雀撲棱棱飛掉了。
那天風和日麗,老謝端著“總”的架子去醫院找楊玫瑰時,是想跟她炫耀自己如何氣沖霄漢、拍板定江山的。結果看到的,卻是楊玫瑰蔫塌塌倚在門口。旁邊,幾個人跟姚瑤媽吵得面紅耳赤,其中一個,就是荷花鎮老太的喪事中,潑了楊玫瑰一頭狗血的雀斑女人。
女孩姚瑤驚恐地縮在墻角,小臉煞白。
好不容易同意人流的萌萌,術前查出有凝血功能障礙。而姚瑤媽這邊,卻數次出現了先兆流產癥狀,好在每次都有驚無險。想流的流不掉,想保的保不住,楊玫瑰連續幾天奔波在病房跟婦科門診之間,弄得幾個醫生莫名其妙:你到底是想保胎嘛,還是流產?
雀斑女人是突然闖進來的,后面跟著一群人。女人先將楊玫瑰上下打量一番,確認無誤后,才兩手叉腰,以無比倨傲又無比粗魯的口氣問了一句,你就是姓楊的那個?她的聲音有點啞,還有點兒嗆,像剛從籠子里放出來的大鵝,吱吱嘎嘎,橫沖直撞。
楊玫瑰同樣上下打量對方一番,點頭說是。
女人往身后遞了個眼色,門口幾個人迅速上前,將楊玫瑰圍在中間。雀斑女人繼續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攤開,直戳戳伸到楊玫瑰眼皮底下:“那么,先把錢還了吧!”
楊玫瑰錯愕:“什么錢——你是誰?”
“我是你大嫂呀,不記得啦!”女人冷笑幾聲,目光逐漸聚攏在楊玫瑰臉上,那雙細細彎彎的眼睛,先是像淬了火,再往后,又淬了毒。
“大嫂?”身后的姚瑤媽先于楊玫瑰,驚叫了一聲。
荷花鎮老太哭喪的活兒,是中間人介紹的,還抽了成,主雇雙方并無接觸。此刻,楊玫瑰呆愣原地,徹底蒙掉。雀斑女人也明顯怔了一下,隨即“啪”一聲擊掌,像個行走江湖的女流氓:“哈,真假閨女撞車。好,這筆賬可以一起算了!”
中年喪夫的荷花鎮老太重男輕女,在閨女不滿十八歲那年自作主張,指婚給了城里一個富家子弟,換來的彩禮,給瘸腿老大討了媳婦,就是眼前的雀斑女人。而姚瑤媽,就是那個真閨女。這是楊玫瑰蒙了十分鐘后才弄明白的事實。少女時的姚瑤媽心高氣傲,無奈大哥苦苦哀告,老母親又以死相逼。姚瑤媽熬了兩年,決然出嫁,離家時只留下一句話:兄妹情已斷,母女債已還,從今往后,你們就當我死了吧,我是早當你們死了的!
“既然已經恩斷義絕,現在怎么好意思收老太太的錢呢?”雀斑女人一邊圍著姚瑤媽轉圈兒,一邊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著小姑子胸前金燦燦的項鏈,和手上亮灼灼的戒指。
姚瑤媽嫌惡地往楊玫瑰身后躲了躲。
富貴出紈绔。婚后,姚瑤媽不出意外地發現,富家子跟所有公子哥一樣,抽煙、酗酒、賭博、尋花問柳。姚瑤媽一直偷偷避孕,婆婆甚至對外宣布了她不能生養的事實。
姚瑤是男人酗酒之后的一個意外。頭幾年,一家人還算湊合,公婆一邊照顧孫女,一邊緊盯兒媳——能生女娃就能生男娃,計劃生育怕什么,商賈之家,有的是錢。無奈兒子照例不安于室,兒媳依舊冷眼旁觀,夫妻倆過得如路人,那做公婆的,也逐漸沒了耐心。尤其姚瑤爸在外面撒豆成丁之后,小三急等上位,撒潑打滾、割腕上吊都使了好幾次。
更尤其,姚瑤又得了血液上的病。
“血壞了,跟她媽一樣。”婆婆仿佛終于找到了兒媳十幾年如一日冷若冰霜的理由,“別人血都是熱的,她們娘倆,是涼的,還帶著冰碴兒。”
荷花鎮老太糊涂了一輩子,年過八旬才幡然悔悟。生命進入倒計時階段,老人將一生的積蓄分成了兩份,一份給假閨女替自己哭喪,另外一份,托人帶給了真閨女。姚瑤媽痛痛快快收了錢,面不改色心不跳,只在牙縫里吐出一句話:他們欠我的,這輩子都還不清!
“欠你的,是把你扔狼窩了嗎?”雀斑女人盯著姚瑤媽冰雕玉琢的一張臉,幾乎要把鼻尖貼上去,“害得你穿金戴銀、吃香喝辣?我倒巴不得有人這樣欠我一把!”
姚瑤媽笑:“你不行。你賣不上價。你太丑了!”
雀斑女人像被人踩了尾巴,臉色由紅變黑,由黑變白,隨后長嘯一聲,叉開雙手,直戳戳撲向后者。楊玫瑰剛從兩人混亂的爭吵中拼湊完整個故事,來不及捋順,便本能地擋了上去。女人肥胖的身軀像個炮筒,一下撞翻了楊玫瑰,踢飛了暖水瓶,掀倒了臉盆架,以餓虎撲食的姿勢,將姚瑤媽結結實實按在身下。
女孩姚瑤撲過來,對著女人又撕又咬:“撒手,我媽流血了!”
姚瑤媽披頭散發。眾人作鳥獸散。老謝上前,將雀斑女人直接拎出門外。姚瑤媽米黃色的長褲已經洇出了斑斑血跡。楊玫瑰一邊按呼救器一邊沖老謝喊:
“快,快去喊醫生——”
“謝孝堂殯儀服務站”掛牌后,生意穩定了許多。
民間殯葬服務沒有尸體運輸項目,喪屬一般都在親人火化之后,將骨灰運到“謝孝堂”。后面的發喪儀式,披麻戴孝、守靈哭拜、祭路燒紙、摔老盆送盤纏,老謝這里都有提供。“謝孝堂”的靈堂也分三檔,價格是“彼岸天堂”的一半,且不計時長。老謝說,人這一輩子,生不易,死不易,中間苦熬幾十年,哪個不是攢了一把辛酸淚。人文關懷第一條,就應該讓人使勁哭、喊、表達、發泄。連發泄都要跟錢掛上鉤,那關懷不是扯淡嗎?
即便價格上打了對折,“謝孝堂”在最初的兩個月里,仍然賺了不少。覺得自己離真正的“總”差不多時,老謝變得不安分起來。業務室后面有個小黑屋,經常在一單生意結束后,老謝便把楊玫瑰拽進去,插上門。小屋內,躊躇滿志的謝總攤開賬本,一邊按著計算器,一邊跟楊玫瑰規劃未來,一邊蹭蹭她的肩,或者摟摟腰。被楊玫瑰惱怒地推開后,也不尷尬。“外面都說咱倆睡過了。”老謝嬉皮笑臉,“你說我冤不冤?”
小屋連墻面都沒抹,裸露的墻壁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巴掌大的窗戶是拿塑料紙封住的。窗邊有個“小太陽”,蒙塵蒙土,微紅微熱。“謝孝堂”掛牌后,老謝大部分時間都睡在這兒,吱嘎作響的鐵床上,床單被罩一團污臟。有一回,老謝斗膽把楊玫瑰撲在床上,被楊玫瑰一腳踢進褲襠,慘叫著跑了出去。窗外有風,楊玫瑰整整衣裳,看著“小太陽”,聞著被褥間散發的腥膻味兒,恍惚中,竟生出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
老謝下崗二十年,離婚十年,兒子由前妻撫養。“《鋼的琴》看過沒,一個電影。我看了十遍,一年一遍。”老謝說,“里面那窮小子陳桂林,跟我一樣。哦不,人家比我能干,婚喪嫁娶、吹拉彈唱,樣樣拿得起。我不行,我只會操持個白事兒。”
楊玫瑰點點頭。電影里,主人公陳桂林也弄了個草班子樂隊,終日奔波,風雨無阻,妻子卻不堪重負,移情別戀,跟了個假藥商人。夫妻倆離婚的焦點,集中在孩子的撫養權上。女兒小元有音樂夢,誰能弄架鋼琴,小元就跟誰走。陳桂林率領一幫下崗兄弟,用工人階級靈巧的雙手,打造出了一架真正的、鋼的琴,卻仍然沒能把女兒留在身邊。
前紅星齒輪廠六級鉗工老謝,下崗后打過零工、賣過保險、擦過皮鞋、倒賣過鋼材,折騰到四十多歲,也沒搞出個名堂。那幾年,電視上、廣播里,到處喊著下崗光榮,就連讀小學五年級的兒子,問作業都是這樣的:“爸爸,‘父母下崗,我們自強’這個口號,強烈體現了哪一點?A虛榮心理,B自強精神,C愛國主義,D大局觀念。”
老謝伸手就摑了兒子一巴掌:“無賴精神!”
小謝也有音樂夢,卻不給老謝造琴機會,花錢買也不行。小謝說,音樂人人都可以搞,鋼琴卻是貴族愛好,我媽說,培養一個貴族需要換血三代,我任重而道遠!
老謝氣得嘴唇亂抖:“你就算把貝多芬彈成棉花,骨子里流的也是鉗工的血!”
前妻攜兒子投奔的男人是個房地產開發商,老謝扎扎實實等了五年,也沒等來劇情反轉。有金錢滋潤的女人,臉越發白、唇越發紅,身材越發玲瓏挺翹。有金錢打底的兒子,非但沒受父母離異影響,成績反倒突飛猛進,順風順水考了個音樂學院,主攻鋼琴,據說將來還要出國深造。父子間最后一次交流,是在老謝母親的葬禮上。那天下著小雨,老太太入土為安,爺倆并肩回返。山路崎嶇,一群人走得趔趔趄趄,老謝指指前面,嗩吶手“老鴰蛋”屁股上的一支小海笛:“音樂學院,也學吹喇叭嗎?嗯,就是那個,嗩吶。”
老謝一身重孝,小謝則西裝筆挺,只在胳膊上裹了塊黑紗。事隔多年,做父親的早已心無芥蒂。或者說,一直以來,老謝都覺得兒子是被自己一巴掌扇跑的。
“基礎課里有講過。”小謝兩眼望天,面無表情。
“這個是傳統喇叭,哦不,嗩吶。你看那管身,花梨木做的。”老謝邊走邊拿手比畫,“現代管弦樂隊用的是加鍵嗩吶,音色好,敞亮。”
小謝皺了皺眉:“我學鋼琴,不吹喇叭。”
老謝沒注意小謝的面部表情。他太想跟兒子拉近距離,也太想在兒子面前挽回點兒尊嚴了。老謝說,呃,鋼琴,鋼琴跟民樂里的揚琴差不多嘛,再往前捯,我們的老祖宗還發明過編鐘。嗯,沒準兒鋼琴就是編鐘的化身。西洋樂器不是陽春白雪,民間樂器也不是下里巴人。音樂不分國界,加鍵嗩吶也能吹出薩克斯的味道……
旁邊,“老鴰蛋”突然腳板一滑,滾進了路邊的水溝里。吹鼓手們擠眉弄眼,幸災樂禍。“老鴰蛋”一個鯉魚打挺跳上岸來,非但不惱,反而笑嘻嘻從身后摸過嗩吶,打著節拍,圍著謝家父子,吹起了難度極高的《百鳥朝鳳》。同伴們受了感染,也紛紛亮出吃飯家伙。一時間,山谷里笛聲悠揚,嗩吶沖天,野雀啼鳴,大地回春。
小謝是什么時候黑下臉的,老謝完全沒注意。老謝還沉浸在自己剛才那幾句話里——太經典了,太有文化了。小謝就突然立定,沖著載歌載舞的人群大吼一聲:“別鬧了!”
天地立時肅靜。老謝愕然。小謝慢慢轉過身,用極細極弱、吐出來卻如鋼針穿耳的聲音問他爸:“要不,您再給我講講鑼鼓、鐃鈸、快板跟二胡?”小謝玉樹臨風,足足比他爸高了一頭。爺倆就那樣對峙著,一個抱臂,一個握拳,直到空氣都凝固了。
“行。”幾分鐘后,老謝松開雙手,“你過來!”
小謝沒動。小謝立在原地,伸出白凈的、修長的、彈西洋鋼琴的手,扯下裹在右臂上的黑紗,輕飄飄丟進水溝,同時丟給他爸一句話:垃圾,糟粕,封建殘余,嘩眾取寵!說完這些,小謝同學撣撣衣角,以睥睨眾生的姿態,轉身就走。身后,前紅星齒輪廠六級鉗工箭步躥出,將兒子雙手反剪,攔腰對折,一個干脆利落的過肩摔,結結實實丟進了水溝里。
多年后,當編號2022的小城管劉賽虎再次將“封建迷信”這個詞兒甩給老謝時,肯定沒想到,眼前這個其貌不揚的下崗工人,急眼了是六親不認的。
萌萌的肚子日漸沉重,姚瑤媽的身子,卻如一張薄紙般消瘦下來。
那天,姚瑤媽在荷花鎮大哥大嫂及一幫人眾的糾集下,意外流產。是個拇指大小的男胎,初顯人形,像顆透明的葡萄。這個為拯救姐姐而來的小生命,還沒面世,便結束于一場人禍之中。雀斑大嫂無心戀戰,當即逃竄。瘸腿大哥手足無措,綠豆小眼眨巴半天,在自己的親妹妹被推出手術室、確認沒有生命危險后,也悄悄溜掉了。
“你知道,為了要這個孩子,我受了多少羞辱嗎?”有段時間,姚瑤媽披頭散發,游蕩在病房樓道里,逢人便講:“他叫我脫了衣服給他跳舞,對,赤身裸體。他說,你不是很清高嗎,你不是很驕傲嗎,你也有求老子睡你的一天……”
小三已經在外面安家置業,房子是公婆買的,一套臨江的疊拼別墅。姚瑤爸一改從前,變得安分守己,沒事兒就往那邊跑。對于生死線上的姚瑤,全家人也沒有置之不理,每個月初,孩子奶奶都按時打一筆錢過來,詢問幾句。姚瑤爸有齊人之福,兒女雙全自然是好,倘若女孩真有不測,還有外頭的兒子續著香火。老兩口花錢買了份心安。
有幾天實在忙不開,楊玫瑰就把萌萌喊了過來。兩個月前,娘倆已經達成共識,留下萌萌肚里的孩子。具體說,是楊玫瑰不敢冒那個險,醫術多好都不行。如今,已經顯懷的萌萌行動不便,只能陪姚瑤媽說說話,不讓她出去亂跑。
“四個月,會動了吧。”姚瑤媽問,“你想要男孩還是女孩?”
“他們說我肚子尖,像男孩。”萌萌說,“我喜歡男孩。”
萌萌已經離開網絡,安心養胎。總不能讓孩子一出生就看到一個那樣的媽媽吧,萌萌說。她還沒做母親,臉上就已經泛起了母愛的光輝。
“男孩好。”姚瑤媽絮叨著重復了一句,“可是萌萌,你說,人活著到底為了啥呢?男孩或者女孩,好或者不好,到頭來都是一場空,跟一陣風一樣。”
“為了吹風呀!”
萌萌拉過姚瑤媽,依次掰開對方攥緊的手指:為了看花、看草、曬太陽、逛街、談戀愛、吃好吃的——阿姨,您問了一個哲學的終極問題,我們老師都講不明白。可是老師告訴過我,這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存在,只能實現生物學上的意義。他說,生命是一件藝術品,如果不能發光,那就盡力保持它的鮮活和韌性。我從前沒想過這么多,所以活得咬牙切齒,稀里糊涂。現在想通了,反而覺得一切都簡單了。
外面果然有風,撲在破敗的窗欞上,咯咯作響。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在萌萌毛茸茸的鼻尖上,生成一圈跳動的光暈。楊玫瑰想起,類似的問題,老教授也講過。老教授說,生命本身自帶善意,生活是各種樸素愿望的交錯匯集,佛家講諸行無常,道家講形神同質,老百姓不會書寫,但向死而生,這些,都是對生命最好的詮釋。
老人還說,真正的哲學,是存在于民間的。
半個月后,女孩姚瑤去世,走時牙齦滲血,眼睛已經看不清任何東西。面對氣若游絲的女兒,姚瑤媽沒選擇ICU病房,而是把閨女穿戴整齊,緊緊抱在懷里。整個下午,娘倆就那樣擁在一起,雕塑一般,連老謝一個大男人都看得涕淚交垂。
姚家早在有名的“福壽園”公墓購置了地皮,按長幼順序依次排列,小一輩給長輩“頂腳”。但姚瑤是女孩,又是夭亡,按規矩不能進祖墳。老謝跑前跑后,幫姚瑤媽在“彼岸天堂”訂了個靈堂,選了個精致的紅酸枝骨灰盒。楊玫瑰幫忙整理了孩子的遺物,找了最好的化妝師。化完妝的姚瑤穿著粉色的小裙子,安詳恬靜,像睡著了一樣。
姚瑤媽有意將喪事交給“謝孝堂”打理,她早知道了老謝的身份。“你們在走廊里講話,我聽到了。”她說,“白事也是生意,掙的辛苦錢,不丟人。”但老謝不同意,老謝說,這么干凈的小姑娘,像天使,我那個地方不行,太……潦草。
這是老謝第一次正式評價自己那個草臺班子。給小姑娘聯系靈堂時,老謝以顧客身份,將“彼岸天堂”從里到外轉了一遍。“彼岸天堂”的服務是從一塊溫暖的濕巾開始的,禮儀小姐全程頷首側身,輕言細語。老謝選了個中檔價位的小廳,并特別叮囑工作人員,一定要用鮮花布置:“百合,白百合,能擺的地方都要擺滿。”
路過衛生間時,老謝進去撒了泡尿。
“彼岸天堂”的衛生間香氣氤氳,大理石臺面一塵不染,比天堂還像天堂。面對墻上白花花的智能感應小便器,老謝前列腺炎發作,尿了半天也沒尿干凈。他想起了自己那個破磚廠,露天茅房墻頭堆著一捆茅草,入冬后北風一吹,忒棱棱直響。楊玫瑰進出茅房,永遠是碎步小跑。太臭了,尤其夏天,整個院子都彌漫著發酵的大糞味兒。
老謝提上褲子,轉身要走時,門口進來個小伙,對著墻壁一通稀里嘩啦,酣暢淋漓。老謝是被對方的制服吸引過去的。城管,肩章一杠一花。小城管劉賽虎顯然也認出了老謝。乳臭未干又急于扮演江湖大哥的劉副隊長眉毛一挑,沖老謝吹了個口哨:“咋,家里死人了?”
老謝說:“你媽死了!”
“要不是穿這身衣裳,要不是掛著牌兒,信不信我今天弄死你!”撒完尿,劉副隊長一邊系褲子,一邊歪頭打量老謝,“我叫你站著進來、爬著出去!”
“披上這身皮就辦人事了?”
老謝點了根煙,使勁抽兩口,扔地上拿腳蹍滅了。劉副隊長嚇了一跳,巴兒狗般往后一閃,見老謝沒動靜,才裝模作樣抬起手,扶了扶歪掉的帽子:“算了,老子還有正事,沒空跟你斗嘴。”走出門似乎心有不甘,又賊兮兮繞回來,撂下一句:“劉大炮認識不,民政局劉局長,我叔。你們家準備燒幾口,提我叔名字,八折優惠!”
女孩姚瑤的遺體告別儀式如期舉行。姚家所有人,包括那個從未露面的爸爸,都陸續到場。悲傷毫不摻假,哭也是真哭。哭完了,至親退下,工作人員上前,準備將女孩推往火化間。姚瑤媽就是在那一刻爆發的,這個數日來一直有條不紊張羅女兒后事的母親,差點兒讓所有人相信了她的堅強。此刻,女人一躍而起,瘦削的身軀像條極度缺氧的魚兒,“啪”一下躍出水面:“不許你們動我女兒——”
女人踉蹌撲倒,以頭搶地,瞬間便沒了聲息。
人群中,楊玫瑰兩腿發軟,幾欲摔倒,被老謝一把拖住,扶到旁邊的長椅上。有人撥打120。老謝扒開人群,將女人攔腰抱起,拼命往醫院跑時,耳朵里轟隆隆亂撞的,居然是小城管那句話:你們家準備燒幾口?
仿佛他們火化的,是貓,是狗,是隨便一只不足以令人動容的螻蟻。
操你媽的天堂,操你媽的關懷,操你媽的殯葬文化,操你媽的一塵不染。老謝像臺奔跑的救護車,腳底生風,汗水順著腦門流下來,滴進眼里,又迅速洇出。殯葬圈兒混了這么多年,從沒有任何一個時刻,讓見慣了死亡的老謝如此絕望。
嚴冬過去,春天終于孱弱地探出了頭。
廢磚廠依舊破敗不堪,風一吹,煤沙俱下。北墻根兒向陽的地方,卻早早拱出了一叢狗舌草,被楊玫瑰當寶貝一樣挖回來,養在一只缺了角的花盆里。老謝說,這玩意到夏天鋪天蓋地,拔都拔不完,很稀罕嗎?楊玫瑰說,這棵不一樣。
繼而,又歪著頭問:“你知道狗舌草的花語嗎?”
悒郁數月,楊玫瑰臉上,竟難得地掛了一抹春色。老謝看得呆了一下,搓搓手,小心翼翼幫她把垂到額前的一綹頭發,撫到腦后。第二天,楊玫瑰澆水時發現,狗舌草缺了個角的破花盆,被老謝換成了彩陶罐,里面裝著滿滿的、油黑松軟的泥炭土。
小姑娘姚瑤的墳前,栽了兩顆白丁香。那天,幫瑤瑤媽填完最后一鍬土,后者摸著樹干,也這樣問了他一句,謝大哥,你知道白丁香的花語嗎?老謝不懂啥叫花語,但兩個女人好像同時患上了癔癥,讓他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不得不做起了護花使者。早起灑掃庭院,給草兒澆上一瓢清水。周末開車去姚瑤墓地,打理兩棵已經抽條展葉的小樹。有時候去早了,丁香葉上還掛著晶瑩的露珠,像小姑娘眨呀眨的眼睛。
丁香是天國之花。楊玫瑰說,姚瑤媽是希望女兒在另一個世界里,平安順遂呢。
半個月前,姚瑤媽以快刀斬亂麻的速度結束了婚姻。離開時,只帶走了女兒的全部物品。小三覬覦多年,登堂入室時早沒了激動——她甚至有點兒不耐煩,舊人尚未走遠,便扯了條水貂絨的斜紋薄毯,沖著姚瑤爸一股腦兒砸了過去:“扔掉扔掉,我才不要別的女人用過的東西!”
姚瑤爸面露尷尬,進退兩難。姚瑤媽目不斜視,繼續“咯噔咯噔”往外走。老謝捧著小姑娘生前最喜歡的一只邦尼兔,忍不住回過頭,嗆了那囂張至極的女人一句:“你邊兒上那男人,也是二手的,沒法兒,認命吧!”
姚瑤媽叫他別說話:“豬狗也有豬狗的愛情,謝大哥你相信嗎?”
姚瑤媽在棚戶區租了個平房,將荷花鎮老太接了過來。她白天去菜市場幫人殺魚,晚上帶著一身腥味兒回來,給老娘做上一頓清淡飲食。平房有個南向小院兒,瑤瑤媽在屋檐下種了鳳仙、雛菊、芍藥、牽牛花、鼠尾草。“我跟它們一樣。”楊玫瑰去看她時,瑤瑤媽指著那片花草說,“我是鄉野的種子,隨便一點泥土就能活下來。”
在老三家柴房里忍辱偷生的荷花鎮老太,到了閨女這兒,卻迅速萎靡下來。像繃緊的弓弦,一旦松懈,整個人便呈現出一種滿足而渙散的狀態。經常,老人在喝了幾口小米粥之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伸出瘦骨嶙峋的枯手,緊緊抓住姚瑤媽,一連串地追問:“閨女,你還恨娘嗎?”不等對方回答,老太太迷離的雙眼又望向門外,掙扎幾下,起身不得:“瑤瑤,乖寶,不怕,姥姥這就去陪你。”
老謝抹了把下巴,把姚瑤媽拽到一邊:“準備后事吧!”
荷花鎮老太走在一個天光微明的清晨。咽氣之前,老謝用自己的“五菱宏光”將老人拉到了“謝孝堂”。姚瑤媽仔細給母親擦了身子。凌晨,四個兒子及媳婦攜孫輩陸續趕到,眾人排列兩旁,偶爾看看氧氣瓶。五點一刻,日出東方,晨霧散盡,老人喉間“咕嚕”一聲,撒手而去。孝子賢孫大放悲聲,像一群憋久了的狼。
姚瑤媽俯下身,幫母親合攏眼皮,輕輕說,娘,我不恨你。
姚瑤媽布衣芒鞋,粗手粗腳,已經徹底變成了街頭巷口的普通婦人。然而富貴褪盡,氣場還在。喪訊傳出,老太太幾十年不曾走動的娘家人罕見登場,尤其那位滿臉橫肉的兄弟,一派娘親舅大的姿勢,立在院中,對外甥、外甥女指指點點:病人咋個沒送醫院?裝裹衣裳這么寒酸!靈車才兩輛……在磚廠辦喪事,我姐的命就恁個不值錢?
姚瑤媽分開眾人,冷眼瞅了瞅那位手舞足蹈的大舅:“你姐——你姐孤兒寡母過不下去的時候,你干嗎去了,你們都干嗎去了?!”
眾人鴉雀無聲,連空氣中的浮塵都凝滯了。大舅訕訕而退。
喪禮舉行在第二天。哀樂中,老人蓋著八仙過海圖案的布單,頭北腳南,停在“謝孝堂”最大的一間吊唁廳里,接受親朋好友的悼念。沒人關心老人因何流落至此。沒人詢問喪禮為啥由閨女操辦。相比逝者,人們對院子里的流水席更感興趣。雀斑大嫂杵在門口,賊眉鼠眼地跟幾個女眷講著小姑子的婚變,興至濃處,還不忘捂下嘴巴。
姚瑤媽跟四位兄長垂手靈前,逐一答謝著賓客。
院子里,嗩吶手吹的是《哭七關》:一炷香煙升九天,大門掛紙錢,二門掛白帆,娘親歸去,兒女跪下邊,為給娘親免災難,我給娘親唱七關……“老鴰蛋”是個人來瘋,一管梨花木嗩吶吹得行云流水,單吐、雙吐、花舌交替使用,抹、壓、揉、顫、顛、打、扣一氣呵成。荷花鎮老太咽氣后,楊玫瑰將那手絹包著的一沓鈔票原封不動交給了姚瑤媽,并另外隨了一份禮金。老謝說,兄弟們,我干媽生前最怕走得冷清,沒人送,不熱鬧,大伙兒使勁兒吹、使勁兒敲,讓老太太風風光光、體體面面上路哇!
鼓镲響起,鑼聲喧天。“老鴰蛋”鼓腮換氣,指尖如微顫的蝴蝶翅膀,輕扣管柄。一串高亢脆亮的“指花音”傾瀉而出,如銀瓶乍裂,直沖云霄。
城管們出場的方式,像捉老鼠的貓。當人們驚訝地發現院子里多了幾張陌生面孔時,協管員們已經土匪一樣開始了行動。東墻根兒堆著的花圈紙扎,沒幾下就被他們推倒在地,踩在了腳下。西墻根兒的挽幛布幔,被一個年輕小伙蹦著高扯下來,卷成了一團。有人在挖剛埋好的鍋灶,大廚手握鏟勺,急得直跺腳。
老謝不知道先顧哪邊,一時間愣在原地。
副大隊長劉賽虎,是以壓軸人物的姿勢亮相的。這世界就這樣,中年人揮之不去的油膩,是年輕人夢寐以求的目標。此刻,身著便衣的劉副隊長分開人群,上前一步,以江湖得不能再江湖的口吻跟老謝打了個招呼:“怎么樣謝老板,生意不錯嘛!”
“不是生意。是我干媽沒了。”
老謝心平氣和。死者事大,吊唁廳里,荷花鎮老太尸骨未寒,任何人都不想這時候橫生枝節。但劉副隊長理解錯了。年輕的劉副隊長大手一揮,氣洶洶跨進靈堂,邊走邊高聲質問,人死了為什么不送殯儀館?私自停放尸體,進行必要的技術處理了嗎?會不會污染環境?封建迷信活動妨害社會秩序、危害公共安全,你們知不知道?!
如果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劉隊長顯然把自己當成了老虎。眾目睽睽,小劉隊長上前幾步,將靈堂正中、荷花鎮老太笑瞇瞇的遺像,一把扯了下來。人群一陣驚呼,四兄弟原地傻掉。雀斑大嫂跳出門外。姚瑤媽長嚎一聲,被楊玫瑰死死抱住。唯獨沒人注意老謝,臉色鐵青的老謝從門后抄了根木棒,像頭被激怒的獅子,低吼一聲,撲了上去:“老子削死你個王八操的!”
人群潮水一樣閃退。身強力壯的小劉隊長頭一偏,躲過呼嘯而來的木棒,隨后一個反手,將老謝當胸抓住,順勢一推。老謝踉踉蹌蹌,倒退幾步,轟然倒地。
相比于老教授的從容、荷花鎮老太的安詳、小姑娘姚瑤的無聲無息,老謝的死狼狽極了,像萌萌爸,慌張、錯愕、驚悸,兩只牛眼瞪得銅鈴一般,到死都沒合上。
靈堂地面凹凸不平,離墻根幾步之遙的西北角,一根半尺長的鋼筋直棱棱戳出地面。老謝四仰八叉栽上去,像一只被鋼釬穿住的螞蚱,再也沒爬起來。銹跡斑斑的鋼筋由老謝左下頜穿入、右側耳穿出,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將人釘在了地上。
整個過程不到兩分鐘,坑洼不平的地面上,老謝像一眼人肉噴泉,咕嘟咕嘟往外冒著黑血。人群炸鍋般四下散開,楊玫瑰瘋了一樣撲過去。不遠處有人大喊:不能動不能動,扎到動脈啦!楊玫瑰手足無措,眼睜睜看著老謝躺在一攤血污之中。旁邊,姚瑤媽匍匐跪地,邊哭邊打著電話。然而老謝不給她們時間。老謝面目猙獰、睚眥欲裂,直到以瀕死的力氣,抓了身下一把黃土,才慢慢安靜下來。半分鐘后,老謝松手松腳,吐出最后一口熱氣。
楊玫瑰兩眼一黑,直接癱在了地上。
老謝父母早亡,前妻散伙,弟弟四處打工,唯一的兒子又在國外,久無聯系。楊玫瑰醒來時,磚窯周邊已經拉起了警戒線,小劉隊長被兩個警察按著,面如死灰,屎尿拉了一褲襠。干警們有人維持秩序,有人現場取證,有人向上級匯報情況。身著白大褂的法醫蹲在地上,低頭驗尸。面對眾人焦急的詢問,楊玫瑰神志恍惚,不知身在何處:“親人?我。家屬?也是我。”
然而她既不是親人也不是家屬。老謝前妻趕來時,她仍然渾渾噩噩。法醫驗尸完畢,老謝被抬到旁邊一副擔架上。前家屬給兒子打電話的聲音尖脆干冷:你爸死了。哦,親爸,鋼筋戳死的!你下周功課多不多,能請幾天假?對嘛,有官司要打。
她已經知道了楊玫瑰的身份。這個癱在地上、賴賴唧唧、連話都講不明白的女人,對兒子造不成任何威脅,具體說,是連老謝半毛錢遺產都繼承不到。然而她還是狗一樣逡巡在靈堂里,一圈又一圈兒,恨不得撒泡尿劃個勢力范圍。直到警察要家屬認領尸體,這個神情倨傲的前家屬臉上,才露出一絲迷惑:“認……領,往哪兒領?”
“就在這兒。他家就在這兒。他哪兒也不去。”楊玫瑰連滾帶爬,撲到警察腳邊,“我來領,我簽字,我負全部責任!”
前家屬略微沉吟,哼唧一聲:“行,那就撂這兒吧。”
老謝終于光明正大地躺進了自己的殯儀公司。現成的冰棺、現成的紙扎、現成的挽聯幔幛。他眉頭微張,兩眼圓睜,嘴角一縷血跡微微上挑,像一抹若有若無的嘲笑。字還是前妻簽的,在取得了兒子的授權之后。挾天子以令諸侯,挾尸體好談價格。楊玫瑰已經恢復了神智,兩個女人冷冷對視一眼。
實際情況卻是,刑偵階段,沒等家屬要挾,被告就給出了一個令人咋舌的賠償標準:兩百五十萬元。刑事和解協議立案前就簽好了。后面,犯罪嫌疑人該拘留拘留、該逮捕逮捕,連取保候審的機會都沒爭取。案卷移交檢察院時,除了已經履行完畢的和解協議書,公安機關出具了一份從寬處理建議書。檢察院提起公訴,又向法院遞交了一份從寬處罰建議書。兩個月后,案件迎來終審:被告犯過失致人死亡罪,因系初犯、偶犯,有自首情節,認罪態度好,賠償到位,依法判處有期徒刑一年,緩刑兩年。
每一步走得都那么穩。每一個環節都那么有分寸。城管隊便衣執法,偏偏這次忘了出示證件。暴力執法變成了民事糾紛,跟官商勾結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楊玫瑰對這些漠不關心。前家屬判斷得沒錯,她是一個跟死者沒有任何關系的人,鳴鑼喊冤都沒她的份兒。她只關心老謝。屋檐下,粗陶罐里的狗舌草蒼翠葳蕤,一簇簇小黃花開得又生動又倔強,老謝還硬邦邦躺在冰棺里,橫眉立目,須發皆霜。
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告訴他,狗舌草的花語。
楊玫瑰一直守著“謝孝堂”,早起灑掃庭院,晚上鎖攏大門。她有時候坐在冰棺前,跟老謝說說話,更多時間則雙手抱膝,單純地發呆。小黑屋里,老謝蓋過的被褥還在,腥膻味兒卻越來越淡,只有鉆進去蒙上頭,才能依稀聞到。那是她來不及正視的地老天荒。
“謝孝堂”最后,也是最盛大的一場葬禮,是老謝給自己主持的。
終審判決生效,前家屬銷聲匿跡,小謝再赴他鄉。老謝被樂隊幾個兄弟由冰棺里抬出來,重見天日。尸體解凍用了兩天時間。兩天里,楊玫瑰一直將自己關在吊唁廳內,沒人知道里面發生著什么,直到她重新出現在大廳門口,形容憔悴,步履蹣跚。
大廳中間,老謝躺在水晶棺內,面色紅潤,神態安詳,之前怒目圓睜的雙眼呈微闔狀態,似睡非睡。“他說他不喜歡壽衣。”楊玫瑰靠著門框,有氣無力。她腳邊有個化妝包,手上還有沒抹開的油彩,“他要穿中山裝,全套的,像老教授那樣。”
全套的中山裝明顯被拆了一遍,裝裹完尸體,又拿針線密密縫了起來。襯衣襯褲、棉衣棉褲、罩衣罩褲,包括一雙平底布面的短幫棉鞋。解凍后的老謝腫脹僵硬,不拆開根本穿不下。姚瑤媽一下紅了眼眶:“為什么不喊我幫忙?”
“他不讓。”楊玫瑰飄聲飄氣,“他說,最后這點兒尊嚴,得給他留著。”
葬禮完全按舊制操辦,除了靈堂里層層疊疊的鮮花,百合、梔子、繡球、黃菊、馬蹄蓮、天堂鳥、白玫瑰、勿忘我。這又是多少花語?楊玫瑰看見,老謝無可奈何地癟了癟嘴,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窗外,“老鴰蛋”正調試一曲《大出殯》:情悠悠,恨悠悠,幾代悲歡幾代愁,漫漫人生路,處處有關口……老謝仿佛皺了皺眉:啥破曲兒,就拿這個打發我?楊玫瑰嘩一下推開窗戶,沖“老鴰蛋”喊:“吹那個,《大姑娘美大姑娘浪》!”
萌萌是作為孝女參加喪禮的。停靈完畢,楊玫瑰勉強往老謝嘴里塞了一枚“壓口錢”。老謝又皺眉:還不如給我點兒好吃的。楊玫瑰猶豫一下,差姚瑤媽出去買了包玫瑰餅,掰下一小塊,換出硬幣。隨后,亡人以草紙蒙面。萌萌遵母親叮囑,匍匐靈前,叫魂引道。十八尺孝布一頭系在靈堂門口,一頭壓在老謝身下,萌萌扳著門框,凄凄慘慘三聲呼喚:“爸爸,三條道你要走中間呀!”
窗外鞭炮齊鳴,鑼鼓喧天。楊玫瑰看見,老謝微微動了一下。有人走過來,將引魂白布扯下三尺,做成頭孝,余下的縫制孝衣孝褲,另以六尺整幅白布折成包頭,遞給萌萌。水晶棺前,供品已經擺放整齊,半熟“倒頭飯”一碗,槽子糕左右各五個,金絲供一個,葷菜三碗,素菜三碗,供酒三杯,清茶三杯,干鮮果品單樣單數。萌萌一身重孝,長跪靈前,開始燒第一捆“倒頭紙”。老謝眼角化出一滴清淚。
小城管劉賽虎,就在這時候滾進了靈堂。
小劉隊長披麻戴孝,跪爬進門,倒頭就拜。待大家反應過來,其人額頭已經青紅一片。窗外樂聲戛然而止。“老鴰蛋”沖進來,撲上去就是一頓拳打腳踢。劉隊長蜷縮在地,雙手護頭,滿地打滾但一聲不吭。毆打差不多持續了五分鐘,楊玫瑰立在旁邊,咬著拳頭,眼淚“啪啪”往下掉。現場一片混亂。臨近產期的萌萌驚在靈前,臉色逐漸由紅變白,由白變灰,最后“哎呀”倒地。有淡粉色的液體滲出來,迅速洇透了孝褲。
“羊水破了!”姚瑤媽邊撲向萌萌,邊轉頭大喊,“別打了,別打了你們!”
后面的葬禮,小劉隊長是以孝子的身份完成的。老謝躺在水晶棺中,靜默得頂天立地。楊玫瑰一手扶棺,一手指著小城管:你走吧,這是封建迷信,你走吧快走吧。小劉隊長垂頭不語。楊玫瑰上前推他不動,突然就低下頭去,一口咬在后者手臂上。
祭靈三天,“老鴰蛋”一只嗩吶吹出了花。《十里亭》《二八板》《月牙五更》《小寡婦上墳》《大姑娘美大姑娘浪》。楊玫瑰一首《送情郎》翻來覆去,唱得人涕淚漣漣: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那大門外,手拉著那個手兒,問郎你多咱回來。回不回來你要給我,捎上個信兒呀,怎舍得讓小妹妹我,時常掛心懷……
老謝那個粗人,躺在棺內,聽得如醉如癡。
萌萌住院待產。小劉隊長恪守孝子本分,幾天來滴水不進,燒紙、守夜、看燈、護燭,跪叩陪祭往來賓客,在老謝即將火化的前一晚,去三岔路口托魂指路,送盤纏,燒紙活,灑漿水。從前最反對封建迷信的人,如今變成了最迷信的一個。楊玫瑰始終伴在靈前,一會兒被人扶到東,一會兒被人扶到西。她看上去似乎沒受多大打擊,又似乎完全垮掉了。
老謝啟程那天,空中飄著蒙蒙細雨。楊玫瑰在管事兒的指引下,手捧銀盆,親自給老謝“開光”:眼開光,亮堂堂,從此西去有光芒。
老謝說,嗯,亮著哪!
耳開光,順八方,從此西去回音祥。
老謝說,好,順著哪!
嘴開光,吃喝香,從此西去妙語長。
老謝說,哦,香著哪!
天地俱寂。楊玫瑰哽咽不止,幾句話念得支離破碎。半空中忽然有風掠過,是老謝的聲音:手開光,接福享,從此西去無勞傷。意開光,福未央,從此西去樂無疆……一只無形的大手小心翼翼伸過來,幫楊玫瑰把垂到額前的一綹頭發,撫到腦后:“別哭,我這是享福去啦!”
嗩吶響起。管事兒的拿起斧頭,砸碎倒頭飯碗:頭頂金盆出塵埃,親朋好友兩邊排,孝男孝女靈前跪,護送亡人上瑤臺!小劉隊長跪在車前,手持喪棒,淚雨滂沱:“叔叔,我不是故意的。叔叔您一路走好!”隨后高舉“老盆”,“砰”一聲摔在靈前。楊玫瑰腰系紅繩,幾度撲向靈車,又被旁人攔下。有人拿出剪刀,將紅絲繩攔腰剪斷。
姚瑤媽的電話,像來自云端。鈴聲叮咚,掃除了所有陰霾:“生了,生了,萌萌生了!”楊玫瑰呆愣原地。天地間云開霧散,半個太陽從鑲著金邊兒的云彩后冉冉升起,潑出萬道霞光。電話那頭,一個清脆的聲音穿破話筒,如蛙鳴,又如疾雨:
咕哇,咕哇,咕哇……
慢慢兒地,楊玫瑰將手機貼近棺壁,輕喚老謝:“聽,你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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