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洞問答機

主持人說：

1970年4月24日，中國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發射成功，拉開了中國人探索宇宙奧秘、和平利用太空、造福人類的序幕。2016年3月8日，國務院批復同意將每年4月24日設立為“中國航天日”。如今，我國的神舟飛船已經多次載人飛上太空，美國的“旅行者1號”探測器也已經來到太陽系的邊緣，人類對太空和宇宙的探索也將不斷深入。在科幻小說中，如今年入圍雨果獎的何夕的《人生不相見》（首發于《科幻世界》2010年12期）、本刊2024年3—4期連載的分形橙子的《來自深淵》等，均講述了人類移民外星發生的故事。“人是環境的產物”，當人類生存的環境從地球轉變為其他星球，我們將面臨無數環境適應的問題。

腦洞時間：

在星際殖民時代，為了適應環境，異星開拓者們會發明什么樣的新制度？

選男

特邀撰稿_王諾諾（青年科幻作家，銀河獎得主，代表作品《地球無應答》《故鄉明》《圖靈大排檔》等。）

上

蔓星星球歷9278年，這是每隔四年才來一次的男性年。

這一年，從電視熱門節目到大街小巷，話題當然都與此相關：這一屆男性的標準、公正的男性誕生流程、男性該如何履行他的職責，等等。

男性，成為流行到爛俗的詞匯。

“你真以為了？當男人可不是什么美差！”早餐店里，美茵手捧的咖啡杯上印著今年的選男標語：“美好蔓星，美好后代”。

閨蜜倩倩坐在桌子對面，眼神渙散，思緒似乎早已飛到很遠，“可是一旦成為男性，這顆星球上所有的女人都會為你瘋狂！你將成為歷史的一部分，甚至會有書本記載、銘文篆刻，你是9278年至9282年屆——蔓星的男性。”

“那又如何？讓所有人記住你的名字就了不起了？就會快樂嗎？”

“至少比一輩子庸庸碌碌強百倍。”

美茵重重地拍了拍倩倩的腦袋，“不要東想西想，認真把課堂教的東西學好，才是正經事！”

倩倩撇撇嘴。美茵大她四歲，這多出來的四年時光讓她在話語權上占盡了風頭。倩倩將吃干凈的餐盤放到回收處，穿過繁忙的馬路，背著書包往學校方向走，平淡無奇的一天就此開始了。

蔓星有跟地球一樣的藍色天空，也意味著二者的大氣成分極為相似。

這是人類改造的結果。蔓星大氣在遠古時代并不適合呼吸，第一批拓荒者面對的是一顆有粉紅色天空和海洋的星球——行星與中央恒星距離過遠，大氣富含甲烷。拓荒者們用超乎想象的毅力開墾拓荒，把經過基因編輯的藍藻投入海洋，加速生態泵形成；為灰白龜裂的地面鋪上深色半透膜，以吸收更多恒星輻射，融化兩極的厚重冰蓋。

經過數十代拓荒者的辛勞，這顆星球終于有了藍天白云、高樓林立的景象。乍眼望去，你甚至會以為自己穿越到了數光年外，銀河系所有人類的母星——地球，而且是生態未徹底遭到破壞的21世紀中葉的地球。

像所有大型工程一樣，浩浩蕩蕩的星球殖民計劃并非一帆風順。地表、空氣改造或許可以按部就班地推進，但人類的身體脆弱敏感，能否適應全新環境？

在殖民計劃最初的二十年，三批次星艦陸續登陸蔓星，共計移民9802人。蔓星星球歷5年，一個女嬰呱呱墜地。第一個蔓星“土著”誕生，人類正式開始在陌生星球繁衍，歡慶儀式持續了一天一夜。幾個月后，又有了第二個女嬰、第三個女嬰、第四個女嬰、第五個……

大家逐漸意識到，人類在蔓星無法誕生出男性后代！

“是行星磁場，還是某種礦物輻射？務必要把原因查清楚！”第101個女嬰出生后，移民項目的總負責人在會議室來回踱步，焦慮地說。

蔓星的生育大臣（由于事態嚴峻，生育大臣一經委任，就獲得了僅次于項目負責人的d5eaf8c588935fb66c6333142a1958a2至高權力）道：“除了自然受孕，實驗室也嘗試了人工授精，但所有攜帶Y染色體的精細胞都無法與卵細胞結合。現在，我們對這顆星球幾乎一無所知，要查清影響因子，可能需要數十年乃至更久。現階段移民的首要任務是改造環境，而不是做這種基礎科研……”

“如果只能生出女孩，那么也不需要什么移民計劃了。我們這一代老去，這顆星球上就不會再有能提供生殖細胞的男性，人類注定走向凋零。”

“地球那邊怎么建議的？”生育大臣猶豫著問。

“他們表示會幫我們解決，為我們提供男孩的胚胎。但我認為這并非好事，他們的目標還是為了蔓石。”總負責人說出了自己的判斷，“我們一天不解決這個問題，就只能多聽命于地球一天。”

蔓石是這個星球最獨特的礦產，據說少量擁有特殊基因的人，可以利用蔓石晶體感應星辰引力，從而在太空探索中占有巨大優勢，因此在發現后便被地球壟斷控制起來。

生育大臣建議道：“我們還是得采取一些補救和防范措施。比如，我們可以先采集移民中適齡男性的生殖細胞，即便只攜帶XX染色體的精細胞也好，把它們存起來，用個幾十年不是問題。等到蔓星全面建設完成，我們有了發射塔和人造衛星、空間站，將授精流程放在高軌道上，說不定結果就會有所不同。”

總負責人看了一眼生育大臣，這個曾被譽為蔓星第一聰明人的家伙此刻也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他搖了搖頭，“現在也只能照你說的這樣去做了。”

數百年的光陰就這樣過去了。建好衛星軌道后，蔓星也嘗試過太空受孕實驗，但全都失敗了。問題出在卵細胞上——在蔓星上生活超過三十天的女性，她們的卵細胞就不會再接納攜帶Y染色體的精細胞了。于是蔓星和地球簽訂秘密協議，每隔幾十年就會有一艘滿載地球男性胚胎的飛船進入蔓星軌道，這種于地球蔓星間往返運輸胚胎的飛船被人們戲稱為“送子快遞”。男孩們分批蘇醒，雖然在地球上是同一時間完成授精的，但由于蘇醒時間不同，他們的年齡差距可能大于爺孫。盡管這些男性長大成人后，和蔓星本地女性結合依舊只能生出女孩兒，但至少通過這種方式，傳統的家庭模式算是勉強維持住了，也兼顧了基因多樣性。

然而幾百年后，“送子快遞”也無法解決問題了。地球看準了蔓星無法孕育出男性，連年抬高男性胚胎的價格，好從這顆剛剛孕育出文明的星球上源源不斷地榨取蔓石礦產。蔓星移民以高昂的代價從地球獲得男性胚胎，卻不能解決根本問題。他們坐擁全宇宙最珍貴的礦藏，卻一直貧困積弱。

“或許，我們應該向其他人類移民星球求援。”第三十五代生育大臣提議道。她是一位已經生育了四個女兒的成熟女性，從不會天真地期待下一胎或許就是男孩兒——要知道，直到今天依舊還有一些被童話沖昏頭腦的女孩兒相信“只要足夠善良，就能發生奇跡生出男孩兒”那一套鬼話。

“其他星球？具體哪一顆呢？”移民計劃總負責人反問。他依舊是初代的那一位，經歷了數次漫長冬眠后，看起來只老了幾歲，“GX336星嗎？那顆星球只有海洋，人類移民對自己的身體進行了大規模改造，繁衍幾十代后和我們已經有了明顯的生殖隔離，即便與蔓星人成功繁衍后代，也都會是女孩，而且還存在不孕不育的風險。何況，也沒人愿意自己的子孫用蹼和喙跟自己擁抱、親吻吧？還有稍微遠一點兒的2482星，那顆星球就更不用說了，他們是一群見錢眼開的強盜，當初移民就是為了逃避地球稅收，開拓新貿易港，如果知道了我們的處境，一定會獅子大開口。”

“還有一顆行星您沒有說。它是距離我們最近的殖民星球，也是最年輕的一顆，兩百年前才有人類移民踏足，最妙的是，那顆星球……”

“璋星？上面的人類生不出女孩那顆星球？”項目負責人接道，“它的名氣可大了，現在全銀河系都知道了它的故事，或者說——它的丑聞！”

“也不完全算是丑聞吧，畢竟在文明創立之初，在極端環境下，一些倫理和道德束縛是可以打破的。”

“就算不考慮丑聞，這種相互交換人口的成本也太高了，風險也更大。而且一旦那顆全是男人的星球知道了我們的情況，你覺得他們會選擇交換人口，還是直接搶占我們的星球？更重要的是，地球會袖手旁觀嗎？”

生育大臣陷入沉默，她沒想到，數百年的時光并沒有將對人性之惡的擔憂從這位老人意識中帶走半分，反而更加嚴重了。

她望向窗外，粉紫色的蔓石堆砌成綿延的山巒，遠離城市的山丘是一個與人類無關的世界。幾百年間，定向基因改造的動植物逐漸適應蔓星的環境，繁衍生息，構成了這里獨特的生態環境。螞蟻長出了鱗片，在水底的巖洞構建巨大巢穴；真菌的菌傘模仿花的樣子散發出甜香，吸引飛舞的鼠群為它們傳播孢子……

無論是定向改造還是自然進化，“適應環境”是星際殖民永恒的主題。只是，經過漫長的歲月后，人類能否適應變得不再與過去相像的自己？

“我們也該向它們學一學了。”總負責人看著陌生而欣欣向榮的窗外景色，喃喃說道。

下

9278年，選男的日子定在蔓星一年中距離太陽最遠的那一天。

推選是匿名的，每個蔓星人就近來到推選機旁，在屏幕上輸入自己心中理想男性應有的特質。數千萬人的答案在短短幾天內進行匯總、分析，下個禮拜，超級計算機將根據運算結果匹配星球上最具備那些特質的女性。她是最接近大多數人“理想型”的那一位，會成為下一屆的男性。

美茵和倩倩很快寫好了自己的答案，她們手拉著手往家的方向走去。

“你寫了什么？”美茵問。

“正直、誠實、勤奮這一類肯定不會錯的詞，你呢？”

“和你差不多吧。”她心不在焉地踢著小石頭。

“我看了昨天的新聞，根據統計，這些年來，選男高頻詞匯一直在變化。在星球拓荒未完成的時候，大家傾向的是‘高大’‘敏捷’‘強壯’一類描述身體素質的詞匯；而現在，越來越多的人用‘敏銳’‘創造性’‘辯證思考’這種傾向內在的詞語。你知道這代表什么嗎？”

“代表……終于不以貌取人了？”

“代表我們的星球將進入下一個時代——探索時代了！說不定有一天，蔓星也能成為新文明的‘母星’，我們的人駕駛著星艦，去其他恒星系殖民。那個時候，遺傳了‘敏銳’‘創造性’‘辯證思考’特質的后代會更好地適應星空。”倩倩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滔滔不絕。

“沒想到你對這件事這么上心。”

倩倩沒有說話，她笑吟吟地抬頭望向遠方的山巒，那里升騰起粉紫色的孢子霧，像綢緞一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一周之后，幾個身著黑色制服的女人敲開了美茵的家門。

“李美茵女士，我是生殖與繁育分部的大臣西嵐，代表蔓星殖民項目組生殖與繁衍分部，現正式通知您，您即將成為9278—9282年度的男性。即日起，我將全權負責您的飲食起居及安保工作，直到您履行男性義務的那一刻。”

美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蔓星上像她這樣的適齡人口超過三千萬，這樣的事落到自己頭上，竟一時不知怎樣應對。

“你們一定是弄錯了吧？”

西嵐舉起手中的平板，屏幕上實時直播著超級計算機中控室的畫面，在那塊足有三層樓高的屏幕中央，赫然寫著她的名字。

“可我并不想當男人。”美茵感到喉頭發緊。

“美茵女士，超級計算機的輸出結果綜合了多方考量，比如您的個人素質、蔓星全體公民的意愿，是一個嚴肅公正的結果。”

言下之意，這個結果的執行與否跟她的個人意愿無關。

“我還有多少時間？”

“十天。這段時間，您可以多與親朋好友在一起，也可以去完成自己未竟的心愿，我們會盡力配合您。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您的男性身份目前來說還是保密的，除了親近的親友外，最好不要向他人透露，這會大大增加我們的安保難度。”

廣播、網絡、電視在選男后的一周陸陸續續地播報了新聞，新一屆的男性即將誕生，她（他）的過去經歷自然成了眾人關注的焦點。盡管媒體沒有透露美茵的姓名，但她家四周突如其來的安保升級還是泄露了這個秘密。

“難道就是她？”小鎮的居民都在暗暗猜測。

美茵索性不再出門，她想把身為女性的最后時間好好利用起來。她愛閱讀，也很喜歡對著窗外那一小片樹林靜靜思考。

樹梢的花苞向空氣中吐露絲狀花蕊，這些花蕊吸附空氣中飄動的蔓石塵埃，塵埃會進入樹干內部，成為樹的一部分。久而久之，樹皮與樹葉也散發著蔓石特有的粉紫色輝光。

“啪嘰”，窗子被什么輕盈的投擲物扣響。美茵向下張望，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然后轉身去開門。

“居然真的是你！”倩倩說，“我認識的人成了男人，還是那么好的閨蜜！”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選中我，超級計算機是不是被什么程序攻擊了，或者……”

“別這么想，這是民意，也是運算的結果，你身上可能有些特殊的品質連自己都沒發現呢！對了，你緊張嗎？”倩倩坐在美茵的床邊，好奇地問道。

“有一點兒……”

“你一定沒問題的，放輕松！我真的很嫉妒你，以后我們都要在教材上、紀念碑上見到你了……”

在倩倩的陪伴下，履責前的幾天時光飛快流逝，美茵似乎與她有說不完的話。她們一起品嘗了昂貴的地球高級美食（食材由西嵐專程調配），看了幾部她們小時候喜歡的電影，還為幾個朋友分別留下了告別信。

成為男性的那一天，倩倩無法作陪，于是早早告別。

美茵被西嵐派來的專車接往生育部，它位于郊區一座并不起眼的建筑內，與其說是政府機構，反而更像農場。她接受了改造手術，過程并不算太痛苦，只是新的肉體讓他適應了好一陣子。接著就是激素治療和大量的男性通識教育（大多來自地球的戰爭片和愛情片），艱苦的半年過后，美茵被宣布改造完畢，西嵐帶著他來到生育部的頂樓。

那是一間空洞的屋子，內設一塊碩大的屏幕，他認出這正是那臺運算出自己是星球上最適合成為男性的超級計算機。他剛剛想回過頭問西嵐為什么帶他來這里，卻發現身后跟隨的生育部工作人員都消失不見了。

“恭喜你，9278—9282年度男性。”雖然美茵不知道超級計算機的主體在哪里，但這些突然出現在屏幕上的字，讓他覺得它能夠感應到自己的到來。

“也沒什么可恭喜的吧。”

“確實，你接受的是一項不算容易的使命，整整四年的時間，你要成為一名男性，星球上唯一的男性，這是很孤獨也很枯燥的一件事。”

“會涉及大量的約會嗎？畢竟……只有我一個男性。”

“雖然這是一個不錯的設想，但你的工作要重要得多。移民蔓星的祖先們在無數次失敗的男孩繁育后，終于找到了獨特的繁衍之法。我們放棄了從地球或者其他星球引進男孩，而是借助遍布星球的蔓石晶體，讓蔓星的女性進行孤雌生殖。做好生育準備的女孩會進入由高純度蔓石晶體搭建的房屋，利用經過縝密設計且恰到好處的輻射刺激卵細胞分裂成胚胎，最后生出健康的女孩。”

“就像我們教科書上說的，這顆星球更適合女性。”美茵接道。他曾是女性，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一點。這顆星球四處飄散著蔓石若有似無的香氣，植物與生命和諧共處，連最強勁的風都只會輕柔地拂過枝頭。

“這是一個艱難的選擇，但出乎意料的是，蔓星上的男性全體同意了這個決定。當他們去世后，蔓星成為一個單一性別的世界。地球再也沒有辦法威脅蔓星，便發動了一次橫跨星系的攻擊。那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雖然承受了極大的代價，但最后，完全由女性組成的蔓星太空軍擊潰了來襲的地球艦隊。我們以斷供蔓石為威脅，與地球重新簽訂了相對平等的條約。‘選男’制度也在戰后被確定下來，至今已經產生了四百多屆。”

“可是，我有點兒不懂了，既然不需要男性參加繁育，為什么還要把我選出來？”

“蔓星人已經是完全不同的新人類，但我們仍需要了解男性，也需要以男性的視角了解世界。在人類發展為星際種族的過程中，男性獨特的性別視角起了重要作用。銀河另一端的地球上依然由男性主導，大部分殖民星球上也有男性。不了解他們，我們未來與其他文明相遇時，會無所適從。這些年，我們雖然利用強大算力對男性視角進行了無數次的學習、分析，但依舊無法解釋一些奇怪行為。只有真正接觸一個男性實體并與之長期相處，才會擁有真正有價值的實感數據。”

“這就是選男制度的由來？”

“是的。在接下來的三年時間里，你將在這顆星球以男性性別生活，并回答我的提問。我們整理了87245道問題，都是涉及生活方方面面的小問題，回答它們，有助于我更好地理解男性。”

“這么多問題？”

“是的，涉及情感、理性、生活決策、記憶、邏輯判斷、價值觀等。每一個問題都關乎蔓星未來，每一個問題都至關重要。”

“我就像一臺無情的問答機器？”美茵沒想到男性的工作竟然是一份這樣的差事，但如果自己的回答能夠幫助星球的未來，他也能接受。

“也并不是那么死板，這些問題會根據你的日常行為微調，偶有增加。比如，今天我們觀測到了你最近的起居行為發生了一些變化，于是新增了一個問題。用它作為你研究樣本的第一題，似乎很不錯。”

“什么問題？”

“今天早上你用完抽水馬桶后，為什么沒有把馬桶圈放下來？請詳細描述你當時的心理狀態和感知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