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水露順著村西玉米地中間的小路走到胡家橋西地娘家地頭時,半上午的太陽已經酷熱難當了。
哥家的玉米長得黑乎乎的,旺得很。
喘了口氣,水露便提著籃子低頭往玉米地里鉆。兩旁帶著毛刺的玉米葉子刮在臉上脖上,馬上就是一道道紅印,汗水一蜇,又疼又癢。
玉米正在甩紅纓。一人多高的玉米地,人鉆進去就淹沒在密不透風的玉米枝葉里沒影了。
撥拉著玉米葉彎腰低頭剛走到半截的水露突然聽到前面爹娘的墳那里隱隱約約傳來一個男人的咕噥聲。水露一警覺,停在那里。難道自己鉆錯地了?
每年七月十五,幾乎都有人鉆錯玉米地上錯墳。放眼四周,除了玉米還是玉米,看不到任何參照物,讓人辨不清方向。
水露是從地西頭進來的,西邊地里有個機井房,是水露的參照物,她哥家的地正對機井房。
悄悄往前走了幾步,水露躲在一片稠密的枝葉后面,看到了跪在爹娘墳前的男人。他擺供,磕頭,燒香,嘴里咕咕噥噥的。
水露認出那是熊超,他家的地跟哥家的地挨著。她沒敢上前,躲在那里瞧著熊超一邊拿個木棍撥弄地上燒的紙錢一邊嘴里唧唧噥噥。
水露悄悄退回地西頭,對照機井房再次確認后又返回來。她想,他是真上錯了墳,還是來給爹娘賠禮道歉?
水露娘家和熊超家有仇。剛分田到戶時有一年犁地,拖拉機不小心把兩家之間的地壟犁沒了,重新起壟分界時,熊超他爹偷偷把地壟向水露娘家這邊滾了半尺。兩家人在地里嚷架,當時十八九的熊超上去把水露她爹推倒在了地里。盡管剛犁過的地又虛又暄,水露她爹的胳膊還是折了,兩18e1b2721eae09864e3bdb7c03eb7faf家從此成了仇人。后來隊里把整方地重新丈量了一遍,熊家才把多占的地還了過來。
等地上紙灰滅了,熊超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土就撥拉著玉米葉往東出去了。
約莫著熊超出了地,水露才走到爹娘墳前。熊超的供品真是寒酸:一個蘋果兩個棗,還有兩塊餅干三塊方酥,連個肉星兒都沒有。
水露蹲下來把籃子放地上,正要往外掏供品,忽然聽到東頭傳來熊超的咋呼:“哎喲,我把墳上錯了?”
然后一個男的呵呵笑著說:“你這鱉孩兒,等恁媽托夢給你哭吧!早就等你送錢嘞,送哪兒了?”
只聽熊超笑著說:“都怨你,咋不早來會兒?咱兩家地對著,你要早來會兒,我會上錯?”
那男的又笑著罵,道:“還不趕快拿回來?那邊還沒吃完哩,再去買兩張紙就是了。”
只聽熊超說:“哎,就是!”呼啦呼啦人又鉆了進來,一邊往里鉆,還一邊說:“放心,一嘴也沒吃。”
愣在那里的水露聽到熊超又進來了,趕忙提起籃子又躲起來。
說話間熊超回到了墳前,他蹲下來剛要伸手拿地上的水果點心,手又停在半空。
水露遠遠偷看到,熊超在那里蹲著,尋思一會兒,又站起來,拍拍手,出去了。只聽出去后的熊超說:“算了,不能讓俺爹娘吃人家剩下的東西。不管了,俺媽不爭我的禮。”
只聽那男的說:“給,吸根煙。就是,心意到了就中。”
水露想起來,跟熊超說話的應該是八隊的王松,他們兩家的地隔著青年渠正對著。
地東頭的青年渠邊原來有一排楊樹,很多人都用樹當作自己的記號。今年春天那些樹刨了,記號也就都沒了。
水露進來第二次把供品掏出來往墳頭擺,擺著擺著她停住了。
水露也是蹲在那兒尋思了半天,然后她把擺好的供品又放回籃子里,只在爹娘墳頭留了三個糖糕和兩塊豬頭肉,起身提著籃子出來了。
看到從玉米地里出來的水露,坐在渠邊的熊超和王松一下愣在那里。
“閨女,來給恁媽上墳了?”王松先笑瞇瞇打了招呼。
水露先對王松笑了笑,就把籃子往熊超面前遞:“你給俺家上了,我的東西給你吧。俺媽喜歡吃糖糕,俺大喜歡吃肉,我拿下了幾樣,這些你去給恁媽上吧。”
熊超紅了臉,站起來直擺手:“算了算了,不用了!”
水露還是遞著籃子:“給吧,到節氣了,老人都等著哩!”
熊超還是不接,看看王松看看水露,倆手不知道該放哪兒。
王松說話了:“拿著吧,水露說的話在理,不能叫老人白等。”
熊超這才訕訕地接過籃子,邊往自家地里鉆邊說:“水露姐拿的東西比我好,俺大俺媽占便宜了。”
水露站那兒和王松說了會兒話,玉米地里一陣鞭炮響過,一縷青煙飄向天空,熊超提著空籃子出來了。
接過籃子,水露跟王松招呼了一聲,就抬腳準備走。
“不去恁哥那兒吃飯?”王松問。
“不去了,幾步路,回去還有事。”
水露婆家在西邊段莊,三五里地。爹娘在時跟哥嫂關系就不好。每年七月十五,哥嫂都嫌熱嫌玉米葉刮臉,不上墳。水露每個節氣都來,男人有空倆人來,男人沒空她一個人來。上完墳就走,不去哥嫂那兒吃飯。
熊超忽然說:“你等會兒,我回家借個洋車送送你。”
“不用不用,一會兒就到家了。”水露一邊擺手一邊就向南走。
熊超奔上去截住她:“你跟王松叔說會兒話,等我借個車!”
水露推開熊超,繞一步繼續往南走,熊超還想去截她。南邊有個人騎著車順著渠邊過來了,老遠就喊:“咋嘞咋嘞?”很急的樣子。
“俺家那人來接我了。走了啊!”水露道。
等水露上了男人的車,男人依然急切地問道:“咋嘞?他想咋嘞?”
“哎喲,沒事,他想送送我哩。”水露嗔道。
水露男人也認識熊超,他還以為水露和熊超舊恨未了,又有了新仇。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