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秋的時候,手指開始頻繁地起死皮。通常是從指甲縫隙的邊緣開始翹起一個小角,堅硬的,用手指撥動,牽動起皮肉下微微的酸痛。用指甲鉗可以修掉,但永遠剪不到底,沒過多久又再次生長出來,循環往復,從一根手指遷移到另一根手指。而她又狠不下心徹底撕掉,寧愿這樣疼著。
當她聽不懂課上老師在說什么的時候,當晚自習題目做了一半的時候,剝手似乎成了她唯一的樂趣。她會輕輕撫摸自己變形的右手中指,那是應試教育在她身上磨出的痕跡,且將伴隨她度過余生。父親說,你長死皮,是蔬菜吃得太少的緣故。
然而她知道并非如此,這就是她的秋天。死皮會一直糾纏著她,在她伸手去撿秋風吹落的楓葉時,在她整理堆成山的、各科交錯的作業袋時,在她手握車把手匆忙地騎著自行車奔向學校時……
只有在夢里,她才會放棄和死皮掙扎。在夢里,她有一雙無瑕的手。那雙手如果沒有撫過明亮的廳堂里的豎琴,它就應該在沙灘邊捧起一灣海水,水里有一只貝殼,在貝殼里寄居的黃豆大的螃蟹從她的掌心橫行而過,卻沒有用蟹鉗傷害她。
夢里,她把螃蟹放生回大海,轉身時,她已坐在舞臺下,看到臺上的魔術師從空中抓出一副撲克牌,剎那間又消失不見,手掌張開時,一只白鴿從掌心飛出,向她俯沖而來。
她突然驚醒,在一片漆黑中摸到床頭的手機,時間顯示凌晨五點半。再過十分鐘,母親就會來叫她起床。
她隱約覺得那是一個征兆。那天以后,她就開始找那雙手。
她曾經以為她找到了,那是在隆冬的時候。在徹骨的寒意里,死皮是抬不起頭的,更為猛烈的凍瘡取而代之,手先是紅腫、脹痛,然后漸漸在溫暖的室內奇癢無比,從手蔓延到腳。
這時,她向講臺望去,瞥了一眼那只夾著粉筆的手,修長、纖瘦。他翻過無數的書頁,撫摸過一只流浪貓的頭頂。于是在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后,她去找他。
冬天的陽光沒有溫度,她抱著一沓資料從教學樓一路走去辦公室時,手指凍得通紅。她垂下眼,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只手,又悄悄地蜷起自己的手,試圖用掌心的溫度來溫暖末梢神經。
他察覺了她的動作,停頓了一下,說:“你長凍瘡啊,我小時候也是?!?/p>
“ 可我不是‘ 小時候’ 。我小時候不長的,是到了初中,有一年,突然開始有了,此后便年年有了。”
他笑了一下, 道: “ 我們老家有個偏方,把螳螂的卵剖開來,涂在手指上,第二年冬天就不會再長。你看,到現在也沒有。”
他伸出手,完全暴露在她的面前。
陽光從背后的落地窗傾倒過來,他一半的身子浸在陽光里,一半在陰影之下。她感到右額前無比炙熱。陽光催著溫度上漲,空氣也有了濃稠的質感,視線所及之處,皆是暖色。
她身上被曬得暖洋洋的,心想,沒關系的,她會一直不停地尋找溫暖,直到不再感到冷了,手上不再生凍瘡了,她便去溫暖別人。
現在是春季了。
氣溫回暖,凍瘡的癥狀消退,死皮又卷土重來,一刻不得閑。它不痛、不癢,但正因為如此,才讓希望更加無跡可尋。
她又開始摳手,當她看著黑板角落里日漸變小的數字時。
她身邊的女孩在拿到考卷以后,一整天都沒有說話。在嘈雜的教室里,她沒有聽見落淚的聲音,但她知道她哭了。
雨后的傍晚,城市擁堵的路況下,汽車的尾燈,仿佛可以偽裝成一條人造的星河。
汽車封閉的室內,廣播電臺連綿不絕的廣告里,穿插著幾首爛俗的新歌。有路怒癥的父親每隔五秒便咒罵一句,那對象有時候指向前方的司機、行人、交警,更多的時候,指向她和她的母親。
“為什么總是同一個借口,粗心,粗心!你房間東西那么亂,思維怎么可能清晰呢?你已經沒有時間了呀!為什么我們說的話你總是不聽!”
那雙粗糙的手握緊了方向盤,幾乎青筋暴起。另一只因為常年做家務而更加粗糙的手,覆上了那只手,那枚黯淡的戒指已經成了無名指的一部分。
沉默替代了下一步的爭吵。她想搖下窗,通通風,又怕招來斥責,于是只固執地看向窗外自如的行人。她開始玩弄手上的死皮。輕輕按壓、撕扯留下的傷口,微微的酸痛好像令人上癮一般,用習慣的力量改造她。
這是她的春天。新的皮長出來,就一定要讓原先的皮死去??墒俏覀儚膩砀杏X不到皮膚的生長,只有當它蛻去時,才無比清晰可感。
去年夏天,手上沒來由地得了濕疹。濕疹看不太見,細小的,一個個山丘,亮锃锃的,也是瘙癢,卻不同于凍瘡夸張的腫起。它變得更加隱蔽,如果你不說,甚至不會有人關切地問候一句??戳酸t生,用爐甘石清洗過幾遍后,便不再癢了。紅疹漸漸消退,干癟下去,最后留下一圈中空的、白色的圈印。
鑒于此,今年春末夏初前,母親頻繁地煮薏仁水給她除濕。對于生活,母親有種近乎天真的樂觀,她相信一切都事出有因,一切的病痛都可以治愈。
感動之余,她竟然有一絲復雜的情緒。夏生濕疹,冬有凍瘡,還有春秋換季時的死皮。她想要那些東西離去,但又不可否認,那就是她的一部分。腫痛,瘙癢,那揮之不去的在庸常里的厭惡與喜愛,那不停地糾纏的東西,那就是她。軀體化的憂懼,在四季的輪回中,它們留存了下來,就像一個到了時候就要來拜訪的老朋友,成為一種相對時間里的永恒。
臨近高考時,去年畢業的學長學姐回來分享經驗。她看到化了淡妝的學姐,做了美甲的手靈巧地在筆記本電腦上敲擊著,時常目光柔和地掃視臺下。
“還有問題嗎?”
“想問一下學姐,大學的生活是怎么樣的?”
“這個嘛,就是該怎么樣,還是怎么樣。和想象中挺不一樣,各個方面都是。有時候甚至會懷念高中呢。說到底,不管到哪里都一樣,大家不要有太大的壓力,重要的是你怎么過?!?/p>
學姐說這話時,眼里透著淡淡的無奈,卻并無悲傷。
那天放學早,回家時突然發現魚缸里的烏龜死了,陪了她十幾年、幾乎和她一同長大的烏龜。她給還在上班的父母打了電話,便下樓去把烏龜埋在樹下。
正值雨水充沛的季節,屋外飄著細雨。她用頭和脖子夾著傘,戴著塑料手套的指尖輕輕撥開土壤,小小的烏龜躺在她的掌心,一動不動,宛若平常,只是它的四肢更加柔軟、無力、干枯。她想起夢里的那只寄居蟹,也是這樣,躺在她的手心上。
今年濕疹不會來了。她想。因為濕氣不加壓抑地順著眼角流下來,好像那些薏仁真的發揮了作用,要把她身體里所有的潮氣都蒸干。
就在這時,她聽到一陣撲哧撲哧的聲響。抬頭,她看見一只白鴿張開雙翼,從不遠處棲息的樓頂飛過。
點點//摘自《中國校園文學》2024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