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坐在廟口榕樹下,等待冰塊從制冰廠運來。除了村民,還出現了一頭水牛。據主人阿旺伯的說法,牛中暑了,想給它吃碎冰,可冰塊一直沒來。趁著空檔,我們拿出了成績單比較。
說實話,鄉下小孩很少把成績掛在嘴上。我們常比的不過是誰的眼睛銳利,能找到被樹藤淹沒的百香果,或誰能掏到樹頂的鳥蛋,這些才是“成績單”。
“太夸張了,我天天爬圍墻進學校,操行也能拿‘甲等’!”張大胖語帶炫耀,意思是他這胖子還挺能爬墻的。
“我這學期跌斷腿,體育還拿甲,見鬼了!”說話的是光頭蛋。他說話時一邊搔著光頭,一邊自豪地拍自己的右小腿。
該我炫耀了,但拿什么呢?我微笑著,手按著椅子邊的書包。光頭蛋抽出我的成績單,大喊:“哇,你數學最低分‘乙等’!乙只有一筆,最好改。”
“改什么?”我驚訝地問。
“反正要畢業了,也就不是秘密了,我大方分享。”光頭蛋大笑幾聲,“其實我改過成績單,方法很簡單。”
光頭蛋的話令人驚訝。我不大相信,因為成績單“改良”了,分數用“優、甲、乙、丙、丁”替代,90分以上為優,80到89分為甲,其余類推,丁表示這科不及格。老師說這樣是避免學生過于倚重具體分數。
我不大相信光頭蛋的話,張大胖也不相信,皺著五官做鬼臉:“唬爛也要打草稿吧!”
光頭蛋被激怒了,他最討厭張大胖的“豬頭臉”,于是從書包搜出了美工刀。
“干嗎?我隨便說,你要殺了我?”張大胖嚇壞了,身子往后縮,腰部的油脂抽動。
“窮緊張,這樣就嚇到了。”光頭蛋說完,悶著頭仔細地用美工刀在成績單上刮來刮去,數學的“乙”就糊掉了。
刮干凈后,填上“甲”就行了。光頭蛋一邊刮一邊用不屑的口氣說:“數學考乙等很正常,你沒去‘老潘’那里補習,拿不到好成績的。”
老潘是我們老師,白天在學校教,晚上在家里開班。他出的考題有幾道是初中數學題型,不到他家上課還真解不出來。我的玩心重,不想到老潘家補習,數學當然拿不到高分。
天氣太熱了,光頭蛋額頭冒出豆大的汗水,我有股沖動想揩。可是男生幫男生,有種芥蒂。在我猶豫的瞬間,噩夢發生了。光頭蛋的汗水順著下巴滴了下來,恰巧落在成績單上他動刀的位置。刀子一勾,紙破了,透出個傷口。
“手術很成功,只是傷口有感染。”光頭蛋對我尷尬地笑。
“你不是說很有經驗,怎么會搞砸了?”我急著喊。
“誰說我很有經驗,”光頭蛋停頓一下,“其實每次幫我改分數的,是我阿公啦。”
光頭蛋眼眶一紅,說:“前一陣子我阿婆生病,阿公想的妙招,改我和哥哥的成績,讓阿婆心情好些,這樣病也許會好。”
光頭蛋的阿婆病重離世了,這事我和張大胖都知道,卻不曉得改成績單的內幕。看到光頭蛋的愁苦,我也不忍苛責。誰知道光頭蛋不改頑皮,悲傷不過三秒立即抬頭說:“其實用美工刀刮成績單是錯誤的,我阿公都用鐮刀刮,厲害吧!他說他絕對不用這種殺螞蟻的小刀。”
我們聽了大笑起來。這時冰塊運來了,30厘米見方的冰磚放在機器上,刨下白花花的冰屑。把碎冰覆蓋在紅豆、仙草蜜、芋圓上,淋上紅糖水,絕對鎮暑,令人忘卻煩惱。
可我的煩惱絕對不是冰塊能澆熄的,成績不好,還改成績單,回家我如何說明呢?但我決定不管了,先吃冰重要。
不料一站起身,撞上拿碗冰回來的光頭蛋,冰與配料掉在桌上,還把成績單弄濕了。我大叫,光頭蛋叫得更慘,因為阿旺伯的那頭水牛走了過來。它伸出舌頭,舔著桌上的冰塊,連配料和成績單也一起吃掉,最后搖搖擺擺走了。張大胖與光頭蛋蹲在地上笑歪了,口水夸張地流下來。我氣呼呼地想跟阿旺伯理論,可是看到阿旺伯蒼老地蹲在榕樹下,我一時什么委屈與無奈都忘了。我哭著說:“你的牛吃了我的成績單。”
“那是什么東西?”他說。
即使我說破了嘴,也很難對一個七十幾歲的老人解釋一張寫滿符號的紙如何控制你的情緒。我兩手一攤,對他說:“反正你的牛吃了我的東西,你看怎么辦?”
他兩手按著大腿,從地上緩緩站起來,走到水牛的后頭,猛力拍牛屁股。牛嚇壞了,拉出一坨屎。阿旺伯從口袋拿出塑料袋,套手上把那坨牛屎撈起來裝在袋里,手也干凈。
“拿回去吧!你說的成績單都絞碎了,剩下一堆屎。”阿旺伯說完,牽著牛離開榕樹下的冰店,往鄉間小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了。
馮舟//摘自《昨日當我年少時》,重慶出版社,本刊有刪節,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