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大部分人的想象中,北歐是社恐天堂,是下午四點下班、假期以“月”為單位的躺平圣地,是社會福利高、性別平等的童話王國。
8 年前, 永晴也是懷著這樣的憧憬前往北歐的。然而,在那里生活了5 年后,她卻做了一個“反向”的決定:逃離北歐,回國。從令人向往的曠野,跳回大家眼中的軌道,永晴沒有后悔。以下根據她的講述整理。
2015年,我從上海出發(fā),經歷十幾個小時的漫長飛行,終于抵達這個仿佛世界盡頭的地方——丹麥。落地丹麥時,正是8月,不落日的盛夏,讓我的心情明亮起來,也讓我覺得,來到北歐,真的可以重啟人生。
大學時,我曾在上海有過一段實習。那時候“內卷”這個詞還沒有像現在這樣流行,但“卷”是方方面面的。
我被迫加入攀比,變得焦慮。也是那個時候,我了解了北歐的留學。我想,是不是只要去那里,就可以重新開始?我上網查詢申請需要的資料,考雅思、寫文書、投遞申請。幾個月后,我收到了瑞典和丹麥幾所學校的offer,最終選擇了一所位于丹麥小城市的大學。
剛到北歐時,一切都是新的。丹麥的夏天就像童話世界,藍天、白云,滿眼都是綠色。我喜歡一個人坐在公園里,看萬物生長,百花齊放。有人遛狗,有人聊天,有人野餐,美好得讓我希望這個瞬間能夠永遠繼續(xù)下去。
遇到的人也很友善。有一次旅行我迷路了,拿著手機和地圖在原地轉圈,一個大叔停下來,用英文詢問我是不是需要幫助,然后直接帶我去了目的地。
除我之外,學校里幾乎沒有中國人。北歐人在學業(yè)上不像國內那樣卷,對他們來說,上大學不是唯一的出路,讀書深造的前提是內心喜歡。
只是所有的美好,在第一個冬天來臨的時候驟然結束。我是南方人,在我的世界觀里,一年有四季是很正常的事。我不知道原來在高緯度地區(qū),真正的夏天只有兩三個星期,剩下就只有冷的冬天和不那么冷的冬天。
去北歐之前, 我覺得不就是冷嗎,在外面我多穿點衣服,在家里我開暖氣就好了。但去了之后,我發(fā)現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它沒那么冷,真正顛覆我認知的是黑。丹麥有一半地區(qū)位于沿海,所以陰天、刮風和下雨是常事,天總是灰的。每年11月到來年2、3月,更是下午四點不到天就黑了。整個冬天,幾乎見不到陽光。
北歐是全世界幸福感最高的地區(qū),但也是季節(jié)性抑郁高發(fā)的地區(qū)。在北歐的第二個冬天,我出現了一些季節(jié)性抑郁的癥狀:沒日沒夜地昏睡,不在昏睡的時候,就開始頭痛。
朋友向我推薦了光療燈,能模擬太陽光的照射。我也去過那種美黑沙龍,可以整個人躺在里面“曬太陽”。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實習,每天四點下班,回到家,我用各種方式來填滿時間,曬燈、做手工、看電影、健身、和人聚會,讓黑夜顯得不那么漫長。
但等到第四年的冬天,這些方法已經逐漸失效。孤獨,讓我的抑郁越來越嚴重。我也嘗試過在運動、社交時認識新的朋友,但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圈子和生活,最多偶爾出來喝一杯,不會再有深入的交往。
更讓人難以忍受的是越來越明顯的歧視。大部分時候,丹麥人很平和,但當他們面對來自其他文化背景,尤其是來自發(fā)展中國家的人時,還是會有一種隱性的歧視。聊天時,我想念中國有很多好吃的,對方卻說:“中國不是還有很多人吃不起飯嗎?”
糟糕的天氣、孤獨的情緒和加劇的歧視疊加在一起,讓我的季節(jié)性抑郁變成了真正的抑郁。我向公司請了病假,不上班,不出門,除了拿外賣、洗澡和上廁所,就無法下床。最嚴重的時候,我一個星期瘦了7斤。
那個冬天的一個夜晚,我獨自去ATM機取錢,第一個ATM機壞了,我又往前走了10分鐘,想找另一個A T M機。天空突然開始下起大雪,打在我的眼鏡上,化成了水,眼前變得模糊,風也夾雜著雪鉆進我的脖子里,變得冰冷。我一邊把手放在兜里擔心錢的安全,一邊饑腸轆轆地走進附近唯一一家開門的超市,想吃一碗熱湯飯。但晚上8點多,超市里的東西幾乎都賣完了,只剩下一些土豆、胡蘿卜,還有速凍的漢堡和比薩。那個瞬間,我下定決心不要再過這種生活,lLUytV7pVROJVKjhLxZ/ag==我要回國。
剛畢業(yè)的時候,我很認真地考慮過,是留在丹麥工作,還是回國。我詢問了幾個國內的朋友,他們跟我提到了工作里的內斗嚴重。出于恐懼,我決定先留在丹麥找工作。
丹麥是一個熟人社會,找人修洗衣機、搬家都要靠熟人介紹,包括找工作。這里人少,公司少,工作機會也少,加上我又是文科生,更顯得困難重重。我投了幾百份簡歷,有過一些面試,但都沒有下文。最后,我的同學幫我內推了一份工作。
這份工作朝八晚四,沒有考勤、加班、績效和考核,一周工作37個小時。一開始我覺得很新奇、很自由。但后來,自由卻成了缺點。躺平和摸魚是很爽,但時間長了,我難以獲得成就感。我做出來的東西,做得好是這樣,做不好也是這樣,沒有人給我反饋。我的領導一直都是丹麥人,外來者的晉升機會很少。
北歐是一個高福利社會,失業(yè)金很高,哪怕沒有工作也能活下去,職場上沒有三十五歲的年齡焦慮,制度上做到了相對的性別平權,教育、醫(yī)療免費……但一切的前提都是拿到“永居”身份。這意味著要保證在至少四年、最晚八年的時間里不能失業(yè),達到一定的工資水平,考過丹麥語,并且關注每年變化的政策……同時,從畢業(yè)起,就需要繳納46%的個人所得稅。作為一個沒有身份的人,一旦失業(yè),就連簽證都沒有了。
而免費又具人文關懷的就醫(yī)體驗背后,是緊張的醫(yī)療資源。我得過一次良性腫瘤,先是從診所到醫(yī)院輾轉了三個地方,終于等到排隊做手術,期間因為有病情更嚴重的病人,又兩次延后了手術時間。等我做完手術,距離第一次去診所看病,已經過去了半年多。在北歐,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2020年,我逃離了北歐,開始慢慢適應回國后的生活。一開始我覺得一切都太快了,但隨著我曬到陽光,吃到美食,我的體重開始恢復,作息、飲食變得正常。走在路上,我看到秋天的落葉,有人行色匆匆,我感受到生命力。
找工作時,我才發(fā)現我的選擇余地很小。北歐的幾年工作可以說是“養(yǎng)老”,不要說人情世故,連純粹的職業(yè)技能,我都比不上實習生。我也焦慮過一陣子,但我想,這不就是我回來的原因嗎?我試著努力考證、學習,最終進了一家外企,成功轉了行。我意識到,即便是在內卷的環(huán)境里,我也是有主動權的。
這段經歷讓我明白了一件事:世界上沒有烏托邦。北歐的生活不一定對每個人來說都這么糟糕,只是繞了這么一大圈以后,我更了解自己了,也有勇氣對不想要的東西說“不”。
張琳瓊//摘自看客inSight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四季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