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高一那年,寒冬到得格外早,騰地潑了一地雪。熬過生命中最后一場雪,敬重的長輩悄然離世。父親的紅摩托飛馳在茫茫雪原,車身亦被染白。山里人把摩托車看得比莊稼還要緊,沒人會責怪一輛摩托車不合時宜的紅。短短幾日,父親騎著紅摩托來回奔波,采買短缺,他騎車比別人沉穩,故被委以重任。死生事大,再三確認所需齊備后,父親匆忙到鄰市的學校接我。那是他騎行過的最遠的距離,所幸來去安然。
一連幾天,天空都灰蒙蒙的,父親滿臉的疲憊隱匿其中。葬禮結束時已是傍晚,我催促他帶我返校,期末在即。紅摩托快要駛出山界地帶,不遠處橙紅色的夕陽加速融化。我心頭的陰霾緩慢消散,轉瞬間卻人仰馬翻。耳邊遍布混亂的車流聲,父親顫抖著聲線喚我,我猛地回神,才看到紅摩托一頭栽進路邊的排水溝里,父親消失在我視野中的半邊身子正費力地撐起車身,我才免于遭災。我急忙起身,掌心不慎握在排氣筒上,被燙出一聲哭號。父親嚇壞了,車身慌亂地抖了一下。我艱難地爬起來,掌心灼燒的劇痛抽干了我的力氣,我拼命拖拽紅摩托也無濟于事,幸而被路過的鄉人看見……
晚飯過后,父親毫發未損的表象下,皮肉開始叫囂酸痛。我敷了藥的掌心痛感加倍,活像一遍遍在熱鍋里滾。第二天太陽升起,他返工,我返校。
我和父親的傷很快恢復。年很近了,有人勸父親短期內別再逞強,花錢搭車回去,他沉默著回絕。一次跌倒,根本嚇不倒父親。
再度返鄉時,毫不意外地又開始飄雪,我一路瞪大雙眼,企圖辨認事故地點,可惜沒一處拿得準。父親突然輕快地喊我,兩側的風景流速放緩。他微微揚起下巴示意,我不禁驚呼出聲,原來事故地點如此不起眼,與任何一段路都沒有不同。
回鄉后,長輩照例關心成績、操心學業,我窘迫地對答,說到數學成績時,聲音不可避免地低下去。父親很少說教,過后他冷不丁開口:“路總要比人、比車寬闊得多,辦法也總比問題多。”
之后,我用所有課余時間死磕數學,尤其重視基礎。當我的數學成績僅僅及格時,總排名不可思議地大幅度上升,硬生生闖進優秀行列。我興奮地把消息帶回家,父親一手扶著后腰,彎腰擦洗紅摩托,聞言只淡然表示,我本來就不會輕易倒下。
兒時,太行的雪和太行的山一樣綿延無休,一個逼近了歲月,一個匍匐向遠方。那時盼望長大的理由很多——我想給父親買一雙護膝,內里羊毛,表層皮革,膝蓋以下都能護緊實。一副護膝的價格,要長大成人才能負擔。如今,我買得起最貴的護膝,父親卻再也無法承受紅摩托前座要命的寒風。紅摩托老到只能賣了,父親也老到無法馳騁。
草莓熊//摘自《哲思2.0》2024年第11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