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教師子女。曾有人說教師子女總會走兩個極端,要么毫無主見,一切全憑父母做主;要么特別叛逆,好像青春期還沒過。我一開始是前者,后來逐漸過渡到了后者。
小時候,我是個很羞怯的人,剛上幼兒園時總是躲在教室的角落,不和任何人玩、不和任何人說話,被人欺負也不還手。幼兒園上了沒多久,我媽就去外地學習進修,我爸忙于工作,把我放到姥姥家待了幾年。上小學后,我媽結束學習回來了,開始對我認真教育,讓我多說話、多和老師同學交流、多交朋友。
小學里有很多幼兒園的朋友,所以對我來說并不算難,我也像我媽所希望的那樣,變得更加活潑開朗,上課甚至敢舉手發言了。到了三、四年級,學習開始有難度,我媽對我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嚴厲。我并不算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好學生,成績雖說不至于墊底,有時還能升到九十多分,可大多數時候都高不成低不就。
我媽最恨我吊兒郎當的樣子,所以每次考試的卷子她都要拿過來看,每一道錯題都問我:“這里為什么錯?”最后再來一場總結分析加未來計劃,看似循循善誘實則帶著威脅地說:“以后學習要怎么樣不用我說了吧?”我只好無奈地說:“認真、認真再認真。”
那時是最愛玩的年紀,我記吃不記打,終于有一次考了不及格。那天晚上我小心翼翼把卷子拿給媽媽之后,一直不敢說話。家里凝聚著低氣壓,我媽不再打我罵我,而是拿出了更有力的武器:沉默。很多小學時我和我媽斗爭的畫面我都忘了,但我仍然記得那一天,她把自己關在客廳,從門上的玻璃我看到她坐在沙發上望著天花板,疲憊又無奈。
我第一次對她的沉默感到害怕,那沉默并非盾牌而是利劍,只不過沒有即刻扎過來,它懸在我的頭頂,隨時可能落下。沉默中包含了太多可能性,我害怕媽媽會爆發更大的憤怒,可也害怕她就此放棄我、不要我了。
進入青春期后,我同樣學會了沉默。我和很多青春期的小孩一樣,敏感、叛逆、以自我為中心,覺得自己才是世界上最獨特的人,大人說什么都是錯的、義務教育是有害的。我和我媽之間的戰爭也愈演愈烈,她總想教育我,而我最討厭被人教育。
有時候我覺得她對我有著過高的要求,她自己是大學老師,自然希望女兒也像她一樣。可我在學習上一直是個半吊子,并且常常頂撞老師、反抗權威。我和我媽熱戰中夾雜著冷戰,沉默成為我們各自挖的戰壕,我們倆躺在里面暗中觀察、抵抗,直到有一方筋疲力盡,爬出來握手言和。
高中時這種情況有所改善,因為我自己知道了學習的重要性,而我媽也明白了我可能不是個可塑之才,不如讓我自己去折騰。我依然不喜歡老師、討厭學校的教育方式,但好賴成績尚可,最后也考上了一所不錯的外語學校。
我本以為上大學就是自由的鑰匙,從此擺脫父母的束縛。然而事實上,大學后我和父母之間的關系似乎變得更差了。一上大學,我媽就開始給我敲警鐘,要我好好學習,爭取大一打好基礎,大二就把該考的證書都考下來,大三實習,大四考研,安排得明明白白。她對我的要求依然很高,時不時打電話來提點我。我表面答應,實際除了上課就是打游戲、看電影、看閑書。
但我媽讓我必須拿下更高的學歷,至少不能比她差。在她不斷的敦促下,我報了國外的研究生。在國外,我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真不是學習的料,我還是更喜歡天馬行空的想象,所以寫著寫著論文就跑去寫小說了。
畢業回國后,我媽希望我能繼續讀個博士,好完成她未竟的心愿,最后像她一樣,去高校做教師。我明確地表示,我對讀博一丁點興趣都沒有。我媽勸不動我,只能改為勸我考公考編。我最后入職了一家外地的銀行,我媽我爸非常高興,覺得我終于能安身立命。但我并不喜歡銀行的工作,干了大半年,便提出辭職。
我媽不理解我為什么要放棄這么穩定的工作,與我吵了很久,還是阻擋不住我辭職的決心。后來我告訴我媽,其實我有在網上寫點東西,賺了一點錢。聽到我在寫東西,我媽馬上表示:“你不要寫一些沒用的,什么言情小說那都是不入流的東西,你要有所思考,要深入社會,那樣才有意義……”
我沒告訴她,我寫的就是言情小說。我有時候對她說話是說不通的,她的邏輯更強勢,并不是我能撼動的。我能做的,就只有沉默。
在我眼里,我媽就像雕像一樣嚴肅。直到偶然的一天,我在家里翻出了她的日記。
最早的日記是我初高中的時候,因為我們搬到了別的城市,只有過年才能回老家看姥姥姥爺。回老家我經常去找小時候的同學,要么住在表妹家,我媽寫:姑娘長大了,即便去別人家住很多天也不會吵著要見媽媽,一點也不想我,有時候覺得很寂寞。
我上大學她又寫:姑娘一走家里空蕩蕩的,有時路過她的房間,會想起她坐在桌前寫作業的樣子。我和老×(我爸)生活逐漸變得很簡單,連飯菜都比姑娘在家時簡約了很多,很少吃肉了。最近我經常想起姑娘小學的時候,有點后悔那個時候總打她罵她,如果重來我一定對她很好,給她買漂亮的衣服和玩具,再也不打她。
后面幾篇還寫到了她隱秘的心聲。上高中的時候姥爺對她要求非常嚴格,有一回沒考好,姥爺就不給她送午飯。都快到上課時間了,姥姥才匆匆送去一盒面條,已經坨成一團,她邊吃邊哭。后來媽媽努力學習考上了大學,那個年代能考上大學已經是非常優秀的人了,但她沒能留在大城市,只能回到老家小地方做老師。她有些不甘心,身邊都是不如她的人,為什么她不能過得更好呢?
我出生后她把一部分希望放在了我身上,她打算好好教育我,一定讓我成為比她更優秀的人。可是到我長大,她又在日記里反思,不應該把自己的愿望壓在我的身上,不應該羨慕別人家的孩子,可仍然難以抑制地期盼我能出人頭地。
原來媽媽也敏感、也多情,會患得患失,會沒有安全感。但這些事都被她的沉默輕輕掩埋,藏在她威嚴的家長面具之后。她不可避免地被這些經歷塑造,也許她不愿承認,她其實有一些像姥爺。就像我也不太愿意承認,在某些方面我成了和她越來越像的人。
隨著年齡增長,我們逐漸學會了理解對方。我不再任性妄為逞口頭之快,她也不再對我指手畫腳,試圖把我掰成她理想中的樣子。不能互相理解時我們也不會爆發嚴重的爭吵了,各退一步,又退回我們的戰壕之中。
沉默依然是我們的戰壕,帶給我們安全感,也一定程度維護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但我們躲進戰壕并非再為了抵抗,而是給彼此留些余地,順便等待希望。我想我們都期待著有一天,兩個人會從戰壕里爬出來,坦誠相對,真正地握手言和。
大橘//摘自三聯生活周刊微信公眾號,
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