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豐六年(公元1083
年)的一個冬天,一個被貶的官員來到黃州,寄居承天寺內。
他有一個很親民的名字:張懷民,字偓佺。
張懷民談不上是什么大人物,也沒有過人之處。要說有,可能也就“偓佺”這個字很特別。
根據漢代劉向在《列仙傳·偓佺》中的描述,偓佺是槐山上的采藥人,喜歡吃松子,身體長毛,又厚又長,足有7寸(約23厘米),雙眼可以朝不同的方向看,身體特別好,奔走如飛,跑得比馬還要快。
張懷民給自己起這么個“仙兒”的字,可能是因為他心里很向往神仙般逍遙自由的生活。在現實中,張懷民卻沒有那么逍遙自由,甚至經常碰壁——就像這一次,他被貶黃州。好在黃州有一座承天寺,愿意接納他疲憊的身軀與受傷的靈魂。
經過連日奔波,張懷民早已覺得有點疲憊,打算早點睡覺。僧人掃灑修行的聲音早已被濃濃夜色淹沒,四周寂靜如死??墒翘上略S久,張懷民絲毫沒有睡意,他好像聽到了飛鳥的一聲哀鳴,于是坐起身來,隔窗望去——屋外有風,樹影在月光下搖動。
張懷民挑起燈花,看著跳躍的孤燈燭光,微微嘆息著,思索著,也等待著。突然,屋外響起了叩門聲,他欣然起身開門,來的不是別人,正是蘇軾。
說實話,此刻的張懷民太需要有人來陪自己說說話了。但蘇軾僅微微一笑,并沒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寬慰,只是拉起張懷民的手,邀他到院子里散步賞月。這夜的月亮又圓又亮,月光照在庭院里,像積滿了清水一樣澄澈透明,水藻、水草在水中縱橫交錯。哪里來的池子?張懷民以為自己看錯了,待他挑眉細看才發現,原來是竹子和柏樹的影子。
蘇軾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張懷民說:“哪一個夜晚沒有月亮?又有哪個地方沒有竹子和柏樹呢?只是缺少像我們兩個這樣清閑的人罷了。”
蘇軾并不知道,幾百年后,有個叫張岱的人,也有過這樣的幸運。那年冬夜,大雪茫茫,張岱想去湖心亭看雪。他乘上小舟,獨自前行。他心想:除了自己,哪個人能有這樣的閑情?但到了湖心亭,他發現有兩個人在此煮酒賞雪……我想,張岱和他們也一定是這樣清閑的人。
張懷民看著認識多年的蘇軾,突然感到有些陌生。是的,他發現蘇軾變了,不再是那個“持節云中,何日遣馮唐”的大學士。張懷民哪里知道,經過4年的黃州生活,蘇軾真的不再是蘇軾,而是變成“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蘇東坡。但張懷民知道的是,蘇東坡和自己一樣,都是被貶黃州,甚至連原因都是一樣的。蘇東坡的到來,并不是因為他與自己同病相憐,而是心有靈犀。
所以,沒有慷慨激昂,也無侃侃而談,沒有抱怨,也無牢騷,蘇軾和張懷民甚至什么都沒說,只是散散步,賞賞月——或許最動人的,僅僅是平常。
蘇東坡看著張懷民,想起四年前的自己;張懷民看著蘇東坡,可能也會看到自己的未來吧。
不辜負月色優美的最好方式,只有寫詩詞了。蘇東坡用短短的84字,把這一夜的月光記了下來——就是大名鼎鼎的《記承天寺夜游》。
其實對于張懷民來說,他不需要所謂的感同身受的安慰,或者詩詞歌賦的鼓勵,他需要的,只是一個能來陪自己的故人?!白铍y風雨故人來”,難的不是風,不是雨,而是故人能來,還揣著一顆懂自己的心。
所幸,蘇東坡能“欣然起行”,而剛好,“懷民亦未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