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拉所什
《哈拉所什》是一首曾經(jīng)廣泛流傳于南部涼山日木所什的諾蘇歌謠。即興隨意的旋律和簡單至極的歌詞“阿果格薩阿果格衣莫(哪里好玩哪里玩去),哈拉所什格衣莫(哈拉所什玩去)……”表面上不過輕松直白表達一種正常兒童貪玩好耍天性,深埋其里的卻是歷盡艱辛依然堅持的一種精神,一種對自由人生代代相承的追求與向往,以及這種追求與向往所教養(yǎng)的生命個體面對各種境遇時不喊的痛,不流的淚。不求應和,無需喝彩,發(fā)自心靈深處柔軟而敏感的隱秘部位。
幼年時,乖巧地做起若有所思樣子聽母親一次次唱起,默記在心把它當兒歌哼著玩,我曾暗自估計“哈拉所什”就是個距離家鄉(xiāng)吉狄火草兒比傳說中的尼地爾庫(會理城)稍遠些的地方。年紀漸長,不斷在生老病死各種場合聽聞長者講古論今,也讀了些有關(guān)專家學者關(guān)于“夷夏東西”、篤姆六子分支、古伙曲涅進涼山等論述,以為它很可能確有所指,涉及半農(nóng)半牧的先祖?zhèn)兡扯芜w徙史;更多時候,依據(jù)諾蘇人對地理方位的命名(子朵:日出,東方;子介:日落,西方;日窩:水頭,北方;日木:水尾,南方),又覺得對應于水尾方向上,包括會理、會東、寧南等縣域在內(nèi)的“日木所什”,“哈拉所什”大意應為“向北某處”,類似異域文明所謂“烏托邦”“伊甸園”。
歌者多為女性或情感細膩男士,當然也輕輕涌動在那些絕不輕易表白者心間、夢里,但他們都從來不是烏托邦患者。他們都深刻地知道腳踏實地才可以持續(xù)地、有效地擁有一個人該有的,人的樣子。若干年又若干年,幾乎每次文朋詩友相聚我都會主動或應邀唱起我的《哈拉所什》,每次都得到溫熱回應。朋友心不能懷疑,我只能悄悄懷疑自己與生俱來某種歌唱天賦,甚至險些燃起歌手夢。
所幸還有這樣一點自覺:比起當年母親那種只為喜悅靈魂的歌唱,我的表演,始終難免幾分滑稽。也所以,許多年尤其是人到中年以來,每當回憶起母親的歌唱并試圖用為覓食而習得的漢語描摹時,無論多么小心翼翼遣詞造句,總有一種泄密,甚至自取其辱的感覺(也曾努力嘗試學習和使用彝文,始于敬畏,敗于懶散)。深受這種感覺影響的寫作,必然不合時宜,約等于癡人說夢:夢里夢外,時而驕傲,時而哀傷,糊里糊涂;斷斷續(xù)續(xù)寫出點東西也時而詩歌,時而小說,時而散文,不成體統(tǒng),沒出息。沒出息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將就著從事一份尚可維持溫飽的職業(yè),我把大量自主時間和精力消耗在了麻將桌和酒桌,輸輸贏贏,如醉如癡,如來如去我如豬——現(xiàn)已很少見的、所謂“烏鴉笑豬黑”那種老品種黑毛豬——而且深情相信,烏鴉從不笑豬黑。
原因也簡單。當我還是個放豬娃時就在親愛的故鄉(xiāng)吉狄火草兒總是那么溫馨靜謐的藍天下,以母親給我講述的烏鴉與人類之間的互動故事為基礎(chǔ),啟動一雙人類幼崽好奇小眼,認真、仔細地觀察、研究、確認了烏鴉是值得尊敬的好鳥。至今記憶猶新的是,每當它或三三兩兩的它們,輕輕降落在枯藤、老樹、大石包、抑或剛被豬拱動過的土疙瘩上,輕輕收攏比諾蘇阿普們的黑披氈還要黑得純凈的翅膀蹲著,造型是那么的古樸典雅,神態(tài)是那么的端莊得體;即使不得不低頭在草叢里、土疙瘩下覓食,它們的動作也那么矜持,絕無“以食為天”的蠢相;它們的嗓音蒼涼而獨特,適合嚴肅正經(jīng)的交流、總結(jié)和發(fā)布,不適合嘰嘰喳喳的爭鳴或爭寵;它們品質(zhì)優(yōu)良、性情孤傲、拒絕馴養(yǎng)、自食其果也自得其樂,絕無必要以取笑誰來掩飾什么。
我也從不笑豬黑:一,放豬當然為吃豬肉,但在它活著的每天每天,該有的憐憫和尊重是必須的——據(jù)說,它的魂魄還將跟隨回家過年的已故先人遠去石姆額哈;二,家教養(yǎng)成我以黑為貴,以黑為美;三,風吹日曬,我也黑。
更因風吹日曬那些日子墊底,我一直看豬是豬,看人是人,并以一只逆風翻飛的烏鴉為精神導師,再不糾結(jié)于哈拉所什的具體地址等等,等等,終于頭發(fā)花白地靠著并不豐厚卻也衣食無憂的養(yǎng)老金斜坐在了會理古城某公園一角樹蔭下。有時我謙虛,有時我驕傲。驕傲時我驕傲地這樣想也這樣說:這一生就做過一件正經(jīng)事,唱著《哈拉所什》放過豬。謙虛時我謙虛地這樣想也這樣說:這一生就做過一件正經(jīng)事,唱著《哈拉所什》放過豬。
日都迪薩
左手輕放胸前,右手舉過額頭,終于站在日都迪薩,心情卻平靜如常,仿佛會理縣到普格縣兩百多公里車程不是距離,又或者我本就日都迪薩孩子,此刻不過是正常歸家。
微風中,輕輕映入眼簾的藍天白云自然而美好地舒卷著,看著舒服,就多看了幾眼。
刺我醒我洗我眼睛,使我情緒波動起來的是四面山野歷經(jīng)漫長歲月風霜雨雪種種考驗一直站起在的黧黑樹林。它們像極了頭頂英雄髻,身披擦爾瓦的一個個人,一個個不論貧富都愿為尊嚴去死因而活得自由而開放的阿都乃奎。我站直身體以示敬意,簡略想想諾蘇人的歷史和現(xiàn)實,面對現(xiàn)實又及時把心態(tài)調(diào)整至自娛自樂檔。
一眼望不到邊的青草地,隨處可見馬牛羊,一會兒低頭吃草,一會兒搖頭擺尾,偶爾還用淡然清澈目光注視著兩條腿走路的人類。它們自由散漫的樣子宜觀賞,宜思索,但我身邊多年不見的文友們,都在三三兩兩輕聲細語交流著,單獨做起沉思狀肯定不合適。我想即興來幾句阿都歌謠簡單贊一贊這片號稱“迪薩”的高地、原野,就說它確實配得上這稱號。
未及開口,土生土長的馬惹拉哈,引我來到“日都”,即水的源頭。是三股神奇地不受季節(jié)影響的清亮山泉。兩股挨得很近,出水處匯成水塘,被有心人細細思量美其名母泉,相距數(shù)十米處單出的一股自然就是公泉。在公泉出水口,文友們紛紛捧水暢飲、洗臉,一臉一臉,似乎都在啟動一種秘密程序,傳說中的幸福唾手可得。
年輕美麗的施布莫盛裝而來,泉水甘洌,滿心歡喜,恃寵而驕的樣子讓我想到諾蘇畢摩始祖阿史拉則的女兒拉則格池——兼職導游吉克阿優(yōu)來路上剛講的。這是個有想法的人,到處打工,寫詩,本色出演過有關(guān)打工詩人的電影,然后又選擇回歸故土。
他講:阿史拉則和女兒拉則格池途經(jīng)日都迪薩,女兒口渴難耐,愛女心切的父親在此施法,引出泉水;眼看涓涓而出的泉水在這四面環(huán)山的草原無處可去,又使出法器,把數(shù)百米處小山坡日都菲奎切開一個口,形成落水洞。
他的講解加我的理解,達成共識:由那落水洞里千奇百怪的景致,自然很容易聯(lián)想到諾蘇民間傳說中“阿妞居烏擊石取火”并將火種帶回自住的山洞,進而造福人間;這種很自然的聯(lián)想,口口相傳,天長日久,落水洞就成了“圣火洞”;有了這“圣火洞”,日都迪薩就不僅是水的源頭,也是火的源頭;一年一度,火把節(jié),大畢摩在此蒼涼、激情地念誦著《祭祖祈福經(jīng)》和《取火經(jīng)》主持嚴格規(guī)范的取火儀式,使得日史普基的火把更顯圣潔,再加幾乎全域全員的參與度,“火把節(jié)之鄉(xiāng)”的美譽就日益地名副其實。
馬惹拉哈三十余年前,二十幾歲時寫下詩篇《紅紅的雪》(他的堂弟馬小合寫的卻是“黑雪”,同期還有詩兄阿蘇越爾也反復抒寫雪的白,他們的存在嚇得我自愿放棄寫雪),三十余年后有幸現(xiàn)場聽他講述有關(guān)傳說:曾有號稱阿都地區(qū)八大黑彝之一的吉扭家族繁衍生息于日都迪薩,吉扭阿吉支有個美女史洛嫁往布拖莫書家時途經(jīng)日都迪薩北面的馬布菲奎被山神掠走,一場悲天憫人的紅雪漫天卷地,奮起抗爭的種種方式演化成了朵樂荷、賽馬、斗牛、斗羊、摔跤等火把節(jié)節(jié)目并廣為傳播,故有日都迪薩是“火把節(jié)發(fā)祥地”之說。并非顧慮友情,我以為把“山神”理解為某種強勢暴力,“紅雪”理解為不服從者的犧牲,上述“之說”的可能性,可能到非常可能。
年過古稀、滿身阿都文化氣息的阿涼子者講起火把節(jié)的起源:天上的大力士斯惹阿比找到地上的大力士火體拉巴比賽摔跤被摔死,天神恩梯古茲震怒派下大量蝗蟲來吃地上莊稼,火體拉巴率眾點起火把燒害蟲,燒出了獨立自主好生活,興起了火把節(jié)。講完這個,文化館長在職時嘔心瀝血火把節(jié),退休了也還心心念念的阿涼老師,意猶未盡,又講起當?shù)卦鲞^一個火體拉巴式大力士戈倮幾畢,有關(guān)遺跡及其直系后裔均還在,歸途要帶大家參觀。
而我卻悄悄地固執(zhí)地以為:越熱鬧的文化表演,越可能是短期有效的止痛藥,無助于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們提起直面真實的興趣和勇氣;火把節(jié)再好玩也就三天,面對泥沙俱下的外來文化,再無回避可能的現(xiàn)代文明,諾蘇人大量平常日子的精神建設(shè)才更值得自以為“話語英雄”、甚至“文化英雄”的作家、詩人們認真關(guān)注和表達。我還悄悄地固執(zhí)地以為:“阿史拉則”所代表的畢摩,正是所處時代環(huán)境下這樣一種詩人,但他們并不止“文化英雄”,也是更值得信任和尊重的“文明使者”;文明使者,并非都要金光閃閃、一呼萬應,默默無聞、衣衫襤褸也無損其榮光。
就這樣走在,站在,蹲在,坐在,躺在,孕育了一代又一代“阿都乃奎”的日都迪薩,感覺踏實而自在:平視萬物我自安,不論死生。
群山如此安靜
寒冬正在到來。每到這種時節(jié),各種生命都會以各自最適合和有效的方式來應對。許多動物會收斂欲望、減少活動,只求活著,比如蛇直接就冬眠。許多植物會刪繁就簡,放棄枝葉,有的甚至會假死。作為人類,冬眠不成假死不了,我的經(jīng)驗是,努力求得吃飽穿暖之外,還得找樂。我常常就這樣準時坐上古城會理西關(guān)的象棋攤或麻將桌,坐起癮,大癮于市。
若干年來每當有外地文明詩友到訪會理古城或本地小友們中的誰想要召集大家小聚時,我的回復一般都是“玩起在”。“麻將杠上花,也是花”,有時我就會嚴肅認真跟他們這樣開玩笑。當然也有不適合開玩笑的時候,就要視氛圍做起合適表情。若干年的迎來送往,也就有且僅有那么幾位有過較為細致深入的交流,彼此入了心動了情:在精神層面上,方向大體一致,都患有識字人古來難免的憂思疾,絕不輕言歲月靜好,也絕不清零頭腦中關(guān)乎人道的種種追尋與思索。
曉達兄,就屬有且僅有。有且僅有的曉達兄,以攀枝花路橋有限公司老總和攀枝花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身份而來的那些場次,相關(guān)處自有痕跡。
我要說的是他以自然人身份到來,且因我而來的兩次。
較近一次是四年前暨豬年九月初六,應邀專程前來參加我長子婚禮:在會理石榴公園,忙亂中清晰記住了他用手機拍攝景觀石榴那份專注神情;又聽他簡潔、得當?shù)闹略~,居然言及詩歌,言之在理,還別有意趣;“達比舍此瑪格薩瑪”,親戚中極不善言辭的那誰,竟也面帶羞怯擠到我們中間輕輕這樣說——這個漢族朋友是個好玩的人——我本該及時翻譯,偏就只朝那誰使勁點了點頭,因為直覺告訴我那分鐘他們都能準確體會彼此心意——好玩的人在一起自然就好玩。
較早一次約當十年前,曉達兄確定親自去看看在我文字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我的老家吉狄火草兒,也是專程。我們先在縣城我家里吃了頓因陋就簡的砣砣羊肉。簡到只放鹽,再無其它佐料,也沒喝酒。然后就出發(fā),顛簸,好在他的司機專業(yè)技術(shù)過關(guān),曉達兄得以一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還就我家那頓砣砣羊肉得出“大道至簡”及“本味至上”等重要結(jié)論。到達已是傍晚。
傍晚的吉狄火草兒略顯荒涼。曉達兄數(shù)次下車拍照。漸漸昏暗的遠山,曲曲彎彎的山路,半邊已枯的老樹,還有幾頭茫然望向我們的牛,分別進入他的鏡頭。侄子吉狄菲日得知有朋自遠方來備妥了酒菜和一頭未成年長白條豬,幫忙弟兄些也已到位,只是按慣例,豬要當著客人面宰殺。我三人一進到他家院子,他們就動手,未成年的那頭約克夏還是杜洛克拼命叫起。我們,在場的人們,似乎都對那叫聲有所思,又都沒多想。畢竟如果對每種食材都多想,想也想不完人倒可能就完了。我們輕松隨意吃,喝,聊,酒意漸濃我還彝漢雙語混雜唱了幾段歌助興。火塘上方端坐的老二哥年近古稀也忍不住站起來,講幾句。大致的意思是,彝人也好,漢人也好,其他什么人也好,講道理的都是好人,好玩的人。
稍感遺憾的是,曉達兄接到工作電話,有事情需要及時回去處理,只得彼此作別。晚輩們禮節(jié)性道別,轉(zhuǎn)身進屋敞開亂喝。二哥和我繼續(xù)站在門口,目送曉達兄的車燈慢慢遠去,直到滿眼夜色。夜色中感覺二哥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點什么,又不動了。我想那就我來說點什么吧,一時也沒想出什么說的,就任隨微涼的夜風輕輕滑過鼻尖,又站了一會兒。偶爾的三兩聲狗叫,反而使得四面群山更顯安靜。
一晃許多年。
許多年里,一種大道至簡、持而不有的淡然,使得曉達兄始終穩(wěn)如山動如水,免于深陷商圈政圈那套運行邏輯,能把大把的時間和精力,用于真心所愛。比如,親愛的大地上,到處走走,看看,拍拍,興之所至就寫一寫。寫高山。寫流水。寫樹林野草和莊稼。寫馬牛羊豬雞狗。寫人寫事寫對世界的理解和追問。寫生命的自由和尊嚴、悲傷和喜悅。寫成詩集《一駕馬車和一朵云》。
我以為,在一個大量人腦主動或被動塞滿種種標準答案的時代里,試圖堅持獨立的思考和表達,無論以何種方式,達到何等程度,都是值得尊重的。比如,眼前這本詩集。
我相信,只要不過度糾結(jié)于部分技術(shù)性瑕疵,每個有緣人都能搭乘這駕朝霞映照的馬車,去追尋,去窮途而哭而笑而無憾。問題僅在于,始終要記得回家的路,國慶節(jié)之類難得的放假時間,要多陪老母親買買菜(《喊媽》)什么的,別總裝腔作勢胡亂賦比興。
會臉紅的樹
這里是吉狄火草兒。
一道山梁,名火草兒各則,或大老包,自西向東再向北,平平淡淡延伸,若干個山頭高矮大小相差無幾,略有起伏,不構(gòu)成亮眼風景。若干處水源,能夠勉強維持人畜飲水,就近也就這么七八戶、三兩戶地散居著些祖籍布拖(吉勒布特)、昭覺(交腳拉達)、普格(日史普基)等縣的諾蘇人家,操所地土語,口口相傳各自家譜家史,放牧,耕種,繁殖,生老病死。土質(zhì)、氣候普遍適宜種燕麥、洋芋和苦蕎甜蕎,部分地塊可種玉米加豆類。正常年份,勤儉些,溫飽解決,還能或多或少有點結(jié)余。這點結(jié)余,當然并不足以應對包括但不限于病啊災啊,各種不確定。但也能作為底氣,基本穩(wěn)定日常情緒。他們更主要的底氣在于信奉萬物有靈及祖靈崇拜獲得精神自足和友愛互助共識。由此共識,還普遍共有一種古老而又現(xiàn)代的“生物多樣性”文明理念——過往某些特殊年份,雖也飽受饑荒煎熬,耳聞目睹山腳壩子那些擁有彎彎水田的村落種種夸張情形,他們靠山吃山吃得粗糙簡單,也都自覺自愿,忌食貓、狗、蛇、青蛙、蟬及若干鳥類等。這當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人間奇跡。但是,至少應該可以說:天地之間,一方普通尋常的山水,滋養(yǎng)了一些可愛的正常人。
他們當中最先到此定居,人口也相對較多的是來自吉勒布特的吉狄家。我是第十一代。
我在這里出生、成長、成家,看夠了它的日出日落,厭倦了日復一日的一切正常。我想換種姿式,應對生命中的不確定。然后就,雖有種種難舍,還是費盡心思努力學習漢語功課通過一次次考試獲得工作舉家離開,立腳山下矮郎鄉(xiāng)街,及縣城。終于就,燈紅酒綠間,日媽搗娘的市井聲中,衣食住行各方面都有物證可證我活得日益體面,越來越像人。
而他們,還在原地,還是那種固有姿態(tài):對各個時期,各種鋪天蓋地的時尚與潮流,保持近乎本能又似乎理性的質(zhì)疑與審視。我曾妄議他們這種姿態(tài)為“鬼迷心竅”,假裝一點不懷念。
時間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
他們至今相信,人的高貴不在于有沒有什么,而在于要不要什么。
如果有那么一個你,偶然迷失方向走錯路,路過此地,像個暴發(fā)戶或官爺般發(fā)問,這是什么地方?他們可能會看似拘謹?shù)鼗卮穑ǔ鲇谏嫘枰疾煌潭榷c漢語,只是不經(jīng)常講,都帶或輕或重彝腔,即所謂“團結(jié)話”):“哦,這里是大梁村,小黑箐鄉(xiāng)大梁村”,卻把你的虛榮和幼稚盡收眼底,也不點破,就那么自嘲地笑笑,再與你擦肩而過,或轉(zhuǎn)身離去。
如果是這么一個你,深知文明人之間該怎么說話,他們可能會略顯羞怯告訴你:這個偏僻邊遠的小地方“公社”時期是團結(jié)公社屬下的大梁大隊;公社改鄉(xiāng)后,改為大梁村;他們自己私下場合尤其有正經(jīng)事要談論的場合,一直沿用先輩留下的吉狄火草兒;還有若干小地名營盤扎德、拉姆德、火則德、嘎帖、波尼……半山以下那些漢人則稱這里為大老包……直到你滿意地點頭,還要再誠懇地為你指指方向,講講故事,或者竟熱情邀請你到他們的火塘邊坐坐。
他們似乎以為,面前的火塘就是世界的中心,但又都決不會輕浮、淺薄地指點江山,傲視天下。
他們首先會請你喝酒。一般是來自山下相熟漢族人家就地取材土法釀制的純糧食小灶酒。你可以隨意喝——他們的世界歷來以酒為貴,至今流傳著“措瑪木瑪普(人一個馬一匹值),木瑪支幾普(馬一匹酒一斤值)”的說法(非算術(shù),驗情商),但只注重情意的互動與交融,并不主張醉生夢死(諺語云:喝酒一杯值金,兩杯值銀,三杯狗屎不如)——還可隨意、即興說點什么,或者再問點什么。因為這時,即便主人家境再貧寒,也會招呼一些親朋前來助興——由于環(huán)境制約,他們的日子大都比較清苦寂寞,又都不習慣傾訴,只能偶爾利用諸如此類聚會,吆二喝三地苦中作樂一番。
其中也許就有身材矮小瘦弱的吉狄衣牛。別看其貌不揚,他可是他們當中最有學問(母語)的人。只是這學問換不來錢也不屑換錢:婚喪嫁娶時唱唱,親友聚會時講講,全都是盡義務。
當他抑揚頓挫背誦起父子連名的長長家譜,與他同家族的人們臉上,那神情,如出一轍——憂傷中有自豪,自豪中隱隱又伴隨著失落。而那些姻親、故交們,也會忍不住主動背誦起各自的家譜,也許還會略加修飾,大聲宣揚起各自先輩曾經(jīng)的美德和榮譽。
他們之間就會你來我往,爭得面紅耳赤,恍若未成年孩子。反倒是那些真正未成年的孩子,正兩手托腮,一本正經(jīng),默默注視著這熟悉又陌生的成人世界。
不勝酒力的吉狄衣牛可能就會又指給人看他的鼻子——表示面對強詞奪理者,他的憤怒已堆積如山。
但你完全不用緊張。因為他們血脈相連,生死與共,很快就會把酒言歡,并對全體在場者,尤其客人,表示歉意,然后開始有意識地盡量使用你勉強能聽懂的“團結(jié)話”交流,也許還會主動談論起一些他們覺得你會感興趣的話題。
如果你居然能聽懂甚至會講幾句他們的所在地土語,效果肯定會更美妙。當然,只要你眼神足夠干凈,舉止足夠得體,即便許多本該捧腹大笑的幽默時刻依然只能不明就里地笑笑,他們也會豎起被長年累月的艱苦勞動磨得有些變形的黑拇指,輕輕贊揚你:人一個是。
這可是他們對人的最高評價,他們自己拼盡一生心血想要的最終也就這么一句話。真的是一句話,一輩子。
接下來展示的當然就是他們傳承已久,魅力獨具的吃文化:粗糙又別致,簡單而熱烈。至于吃的具體是牛羊肉還是豬肉雞肉,其實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一種簡單而熱烈的氣氛中,人心與人心之間摒棄種種利益、好處的真誠交流,生命與生命之間刪除種種修飾、限制的坦誠相見。
此情此景中,你或許不免感慨:曾經(jīng)耳聞目睹的宣傳材料或旅游景點那些所謂彝家風情,何其膚淺、輕佻和滑稽;享受著如此情真意切的人生,應該滿足,可以驕傲。
這就夠了。作為客人,你完全不必依照以往游歷別處的經(jīng)驗,給點鈔票,再說些“山美水美人更美”“勤勞勇敢”之類誑話——我知道很久以來,直到今日,他們真正需要和在乎些什么——明天會怎樣,那是明天的事。
而現(xiàn)在,今日此刻,其實我只想簡單講個故事。故事也簡單,簡單得吉狄衣牛他們一般都不屑講,卻正合適我來講:
很久以前,有個司惹(金口玉言的神靈),自西向東巡閱春天,路過吉狄火草兒拉姆德,看見路邊小山包上有棵非常高大的“斯不”(酸楂樹),在樹蔭下小憩,心情大好,金口一開就封賞它為世間“最高大的樹”。
面對這巨大榮譽,該樹卻深感受之有愧,因為它知道山包后就有一棵“斯且”(麻栗樹)比自己高大,只是由于位置原因未能進入司惹視野。
它想解釋,想請司惹改口,但又開不了口。司惹走后,該樹越想越羞愧,春去秋來,終于就羞紅了臉,先死為敬。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