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段時間,曼徹斯特是我最牽掛的地方。
這個在地球另一端的城市突然間好像變得很近,好像就在公交車的下一站,好像我一出門,它就會撲面而來。
記得是八月,在英國曼徹斯特大學讀研究生的女兒說,論文已經(jīng)上交,有一段時間空閑,她突然就想我了。
當然就請假、辦簽證,開始準備出國的東西。袋裝餌絲、米線、單山蘸水……女兒說,不用買,在曼徹斯特待不了幾天。想了想,還是買了一些,不管幾天,總得讓女兒吃到她心心念念的味道吧。
在機場,遇到了一個男孩,登機箱放在面前,低著頭玩著手機,一看就是中國人,我趕緊搭訕。對于一個沒有出過國還不懂外語的人來說,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終于有個可以幫我說話的人啰。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離開了自己熟悉的土地和自己的語言,在那個金發(fā)碧眼的環(huán)境里,說的欲望反倒變得如此強烈,我在登機口無數(shù)次想過,是不是一個人離開了語言和說,真的會變得無處安身?
還好,這男孩就是曼徹斯特大學的學生,他說他高中就在國外留學,來來回回已經(jīng)熟悉得像回家一樣了。聽我說去看曼大讀研的女兒,自然熱情客氣。我長長松了口氣,像是突然又回到了這個世界中來,趕緊給女兒發(fā)微信,說,不用擔心了不用擔心了。
順利上飛機,長途飛機可以充電,可以連wifi,該吃吃,該睡睡,該看電影看電影。身旁坐著兩個香港女人,化著精致的濃妝,也不說話。后座的一個嬰兒一直在哭,哼哼唧唧,沒完沒了,我和身邊的女人們習以為常,孩子嘛,有什么不能容忍?
十六個小時的時間并不十分難熬,快到曼徹斯特的時候,空姐開始發(fā)入境卡,男孩問,要不要他幫我填?我抽出女兒填好寄給我的卡片,說,我女兒早幫我填好了。他接過去看看,說,阿姨,你女兒真細心。右邊的座位上坐著一個中國男人,帶著兩個孩子,聽我們說話,忙過來搭腔。問我去曼城干嘛?又夸了夸我女兒。我指著那兩個孩子問,你家小孩?他說,是的。又指了指前排,說,我媳婦那兒還有兩個。我一看,見兩個小孩靠在一個睡得正香的女人旁邊,笑笑,問,你們在英國定居?他說,是的,十多年了。說話間,飛機已經(jīng)到曼徹斯特,孩子們早把背包背在身上,嘰嘰喳喳等著下飛機。
那個男孩很負責,并沒有隨著人流走遠,一直跟在我身邊,我知道,他是怕我過關的時候,聽不懂海關的盤問。
曼徹斯特海關好慢啊,英國人的工作效率實在不敢恭維,本國客人那邊走了一波又一波,外國客人這邊還排著長長的隊。我趕緊給女兒發(fā)微信,說,到了,等候過關,海關太慢。女兒回,沒事,他們就這樣。一個多小時后,終于輪到我了,我忙把女兒準備好的學生證、入學通知以及寫給海關的信一并交給工作人員。
那人很認真把女兒的信讀完,一句話沒問就讓我過了海關。我等著那個男孩一起出關,下了電梯往出口走,一眼就看見女兒了。
她坐在地上玩手機,根本沒看我們,我喊了一聲,女兒抬起頭,朝我“噓”了一下,接過旅行箱,我們一同謝過同行的男孩,告別分手。女兒問,早點想吃什么?我問,到曼徹斯特要多久?女兒說,二十多分鐘,我說,回去吃吧。女兒說,那好,我們趕火車吧,錯過這趟要等十分鐘了。
曼徹斯特的火車站又小又舊,我有些不習慣,女兒說,英國的地鐵、火車站好多都已經(jīng)上百年的歷史了,在這里,大多數(shù)建筑只能修,不能重建,修修補補一直在用。我沒再問,其實,舊東西也有舊東西的好,有歷史,給人一種安穩(wěn)的滄桑感。就像一個老奶奶,雖然沒有年輕女孩的青春貌美,卻多了一份沉穩(wěn)和慈祥。
老曼徹斯特,正在向我露出它慈祥的微笑。
火車站舊,鐵軌也舊,火車不大,卻非常方便。火車票買了以后,一天之內有效,不受時間限制,坐哪一趟都行,根本不用為趕火車忙得昏天黑地。火車上也很少有人查票,也似乎很少有人逃票,買票坐車已經(jīng)成為習慣。英國的火車票并不便宜,當然,這是與國內收入相比,二十多分鐘的車程,三到四英鎊,折合人民幣三十多,如果到倫敦,就該要七八百塊人民幣了。
二
女兒拿到曼徹斯特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年,我正好在北京治病,怎么考雅思?怎么申請學校?怎么辦理相關手續(xù)?我們根本顧不上,準備好給女兒上學的錢也都用來治病了。女兒捧著offer說,要不,我不去了,還是找工作吧?那怎么行?肯定不行,我們說。
一個朋友提醒我,千萬不能讓她在外面找男朋友。他的女兒七年前到英國留學,談朋友后就留在那里。他為了讓女兒回國,可算是絞盡腦汁,女兒剛畢業(yè)那三個月,他甚至停了女兒的生活費。誰知她女兒更倔,靠給英國人補習中文賺生活費,咬緊牙關留了下來。
我們這代人,出生在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經(jīng)歷了中國所有的改革,獨生子女政策、企業(yè)改革、房改政策等等,工作不能放,孩子不能丟,還得辛辛苦苦存錢買房,到頭來,房款還沒有還完,孩子已經(jīng)長大,自己也已經(jīng)老了。獨生生的一個孩子如果留在國外,實在是晚景凄涼。大多數(shù)的家庭總是希望孩子能夠留在身邊,實在不行,至少也得在國內,想的時候,一張機票飛過去看看也好,總比在國外容易。
我女兒一貫聽話,繼承了父輩的孝順,加之國外政策的變化,乖乖聽安排,在國外找工作的想法剛有一點火星子,就被我們硬生生掐滅了。有了朋友的前車之鑒,在我們的循循善誘下,男朋友也沒有找,當然,也可能是緣分不到。反正,去國外只是讀書、長見識。
她飛到曼徹斯特,報過平安,說,媽媽,我先出去看看世界,然后帶你一起去。這不,快畢業(yè)了,就要帶我看世界去。
比起倫敦、約克、愛丁堡、巴斯這些城市來說,曼徹斯特旅游資源不多,很多慕名而來的,大概也是因為曼聯(lián)和曼城兩只足球隊吧。我不是球迷,自然與此無關,如果女兒不在這個城市讀書,我想我是不會來的。
對自己的選擇,女兒從來不會有什么抱怨,從溫暖如春的云南來到陰雨綿綿的曼徹斯特,似乎也能很快適應。她說,沒有倒時差的說法,天黑就睡,好睡得很。不過,她告訴我,曼徹斯特,一年十二個月,能有一個月出太陽就不錯了。“太陽一出,草地上就長出各種各樣的人。”女兒用這樣的句式給我描繪這座城市。
老舊的火車站、鐵軌以及鐵路兩旁古舊的紅磚房,是我對這座世界著名工業(yè)城市最初的印象。下了火車,按照慣例,我們該打個車,至少也該坐一下公交車吧。女兒提著我的行李往前走,我跟在后面,說,打個車吧,別省這點錢。女兒說,曼徹斯特有免費巴士,不過,我們從來不坐,這座城市不大。火車站到我的出租房,幾分鐘就到,我們正好順路買點菜。
曼徹斯特確實不大,城市面積115平方公里,比我在的云南曲靖大不了多少,卻是英國的第二大城市,世界上第一座工業(yè)化城市,棉紡織工業(yè)的發(fā)祥地。兩百多年前,就是在這座城市,發(fā)明了珍妮紡織機,誕生了世界上最早的近代棉紡織工業(yè),從而揭開了工業(yè)革命的序幕。
吃過飯,女兒把碗收進洗碗機里,我說,就這么兩個碗,我洗,洗碗機廢水。女兒說,我們的水電費含在房租里,你就別心疼了。
國外大學有很多大學的食堂,中國孩子都吃不慣,選擇自己做飯。女兒比較了一下,說學生公寓跟外面租房價格相差不大,還有單獨的廚房,就約了同學在外租房住。在曼徹斯特做生意的中國人很多,他們把國內很多業(yè)務引到國外,比如餐飲、外賣、共享單車、房屋中介等等,方便了大家,也賺取一點報酬。
女兒租的房子自然也是中國中介,按周計房租,一年一交。最早到曼城,女兒租的房子離火車站近,屋子小,漏雨,中介上門維修幾次,依然無法解決,就主動跟女兒提出換房,為了補償,不收水電費。這樣,孩子們才能夠無所顧忌用水用電。
曼徹斯特的清晨,黑壓壓的云覆蓋在城市上空,陰沉得讓人郁悶,女兒說,已經(jīng)不錯了,平時幾乎天天下雨。這樣的時辰原本應該出去走走,女兒擔心我坐飛機累,又擔心我不習慣七個小時的時差,讓我睡覺倒時差。女兒也跟著躺進被子里,上幼兒園以后,女兒就再也沒有跟老媽我一起睡過了。一年沒見,又為條件所限,終于可以名正言順睡在媽媽身邊。我怎么也睡不著,女兒也有些興奮,我們就這樣躺在床上胡亂聊著。
下午就到附近的超市買菜,英國超市的菜自然是按英國飲食習慣準備,全都洗凈切好包裝出售,肉磨好,牛排切好配上料,炸雞腿、雞翅也是用料拌好,回家直接煎、烤就行,蔬菜更是連沙拉都配好,買回來一拌就可以吃。看來,在國外做飯不是個事,樣樣都是現(xiàn)成的。所有的肉類里,雞肉最便宜,包裝也各種各樣,有雞脯、雞腿、雞翅分開裝,也有整雞,整雞特別便宜,折合人民幣也就三十多塊錢。
女兒說,雖然整雞便宜,卻從來不買整雞,因為沒辦法砍小。她拿了一袋雞脯,說,我的拿手好菜就是黃燜雞,同學們都非常喜歡吃。我們還買了雞蛋、番茄、小瓜等一些能做出中國菜的小菜。
英國的雞蛋分得很細,價格相差也很大,我看到有的一盒才四個,價格卻比一盒十個的還貴,很奇怪,女兒說,英國的雞蛋分為四種,一種是機械化孵化母雞生的。一種圈養(yǎng),生存空間有限的母雞生的。一種農場放養(yǎng)、有活動空間的母雞生的。還有一種是最“幸福”的母雞生的,它們吃有機食物,享受自由運動,能夠以一只雞的意愿過完正常的一生,英文名字organiceggs。我說,買這種幸福的雞媽媽生的吧。女兒不同意,她說,沒必要,營養(yǎng)價值其實一樣,只是口感有點區(qū)別,劃不著。一年多的國外生活,孩子們都養(yǎng)成節(jié)約的習慣了。
很多留學生交完論文都回國或者旅游去了,剩下幾個,要么論文還沒寫完,要么事情還沒處理好,也有像女兒一樣,等爸媽過來一起出去旅游。幾個平時比較來往的學生每天來女兒他們公寓混飯吃,這在留學生里非常平常,只是孩子們來自各個省市,不知道能不能吃得慣云南菜?
據(jù)說,國外的電飯煲太復雜,不好用。女兒出國之前,有朋友建議我買個電飯煲給她帶過去。女兒說,太麻煩,畢業(yè)后,是帶回來呢還是不帶?女兒的室友是她國內大學里最好的朋友,原本不準備出國,后來急急忙忙申請曼大,先過去學語言。早早在那邊就租了房,必須品也早早就準備好了。女兒很高興,說,樣樣都是現(xiàn)成的,連朋友也一并幫我交了。
電飯煲有了,二手的,上一屆留學生留下來的,其實也不是二手,不知道都轉了多少手了。我去這幾天,女兒他們還在做一件事,就是把手里的生活用品轉賣出去,每天收東西,剔除無法帶走或者沒必要帶走的,比如,電飯煲、電吹風、鍋、熱水壺等等,甚至鏡子、衣架都可以轉讓,大多數(shù)留學生都選擇這種方式處理那些用品,很多東西就這樣一屆一屆傳下來了。
三
我的到來,女兒更忙了,收東西、轉賣、處理學業(yè)上的事,更重要的,是帶我看看曼徹斯特。
作為工業(yè)城市的先驅,曼徹斯特早已遠離“蒸汽和汗水”的歲月,成為英國西北地區(qū)的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集散地,擁有眾多全英國知名的高等教育、文化和媒體制作機構,驅動當?shù)貏?chuàng)意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這里擁有六十多家國內外商業(yè)銀行,五十多個會計事務所,以及十多家風險資本機構組織。不過,這些我不感興趣。我只是睜著一雙好奇的眼睛,看那些維多利亞時期留下來的哥特式建筑,看金發(fā)美女,看老舊的鐵軌上嶄新的輕軌……
還有流浪者。這些人,其實國家有補助,據(jù)說,一些社會救助機構還會對他們的狗進行救助,給予一定的補助,我想,這或許也是每個流浪者都要養(yǎng)一條甚至幾條狗的緣故吧。他們一般蜷縮在超市門口,裹著毯子、睡袋昏睡,或坐在門洞里,用無神的眼睛盯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好心人進超市買東西,會順便給他們買一個面包、一瓶可樂。
從他們身邊走過,我始終緊張著,在英國這種老牌的高福利國家,養(yǎng)活自己非常容易,之所以成為流浪者,就一個字,懶,還有就是大麻。每個流浪者蜷睡的地方都飄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我以為是他們的衣服和常年不洗澡的緣故。女兒悄悄對我說,是大麻。在英國,大麻很多。這些人嗜睡,大概也是大麻所致吧。
除了流浪者,曼徹斯特的街頭藝術家也很多。
格蘭納達電視臺及衍生的眾多獨立媒體制作公司,BBC也將部分業(yè)務轉移到曼徹斯特地區(qū),大大豐富了曼徹斯特本地的創(chuàng)意氛圍。北角、角屋、勞瑞的劇院、樂團、芭蕾舞劇團、跳舞俱樂部、藝術中心、先鋒演出場所、畫展中心等等,吸引了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和游人。街頭也隨處可見賣藝的藝術家,一把提琴、一只吉他、一個鼓、一臺手風琴、一只音響、一個話筒……就成了他們謀生的工具,也讓這座古老而又新興的城市顯得像個雜亂的后現(xiàn)代藝術裝置現(xiàn)場。
逛街、看景之余,我和女兒都會買一些做菜的食材,回屋做飯。曼徹斯特的唐人街是英國第二大的唐人街,也是英國北部地區(qū)最集中的華人社區(qū),僅次于倫敦唐人街。不過,曼徹斯特唐人街的樓牌比倫敦唐人街的還大,標準的中國建筑,二柱一間三樓不出頭的牌樓,斗拱、額枋、牌匾一應俱全,雕龍畫鳳,金碧輝煌。紅紅的燈籠掛滿了整個中國城,這些中國元素在英國的呈現(xiàn),是海外華人對祖國的思鄉(xiāng)之情吧。中國城里,中國超市、中國餐館、商店、理發(fā)店、中醫(yī)診所等等,種類繁多,不過,這些餐館、超市多以家庭式經(jīng)營為主,裝修規(guī)模到底差了很多。
離女兒租的公寓不遠,也有幾家中國超市,比中國城里的大,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就在這里買食物。大米、辣椒、豆腐、湯圓,甚至螺螄粉、方便面都有,最有中國特色的還有大白菜。大白菜只有中國超市才有,英文名字叫“中國葉子”,大白菜按棵賣,1.75英鎊一棵,算算,十五六塊人民幣,實在是我這一生中吃過的最貴的白菜。
女兒要好的幾個同學來自東北、江浙、上海、北京,口味各不相同。而我,只會做我們云南的菜。無法兼顧,只好按自己的想法做。英國的房子都有煙霧探測器,油煙稍大就會報警。女兒說,公寓的抽油煙機實在不給力,炒菜的時候,煙霧探測器經(jīng)常報警,害得保安天天往她們公寓跑。女兒笑笑,有些得意,說,現(xiàn)在習慣了,警報一響,就知道這群中國娃娃又在做飯了。
在曼徹斯特,炒肉是個技術活,就連我這種以實打實的家庭主婦都炒不好英國的小炒肉,火力太小,實在不給力。女兒說,國外基本不炒菜,蔬菜一般拌沙拉,面包、肉、雞翅雞腿多用烤箱,偶爾煎個牛排,只吃五六成熟的,用不著多大的火。火小當然難不倒一個在灶臺上奮斗了幾十年的我,減少炒的菜,多用燉、煮。大白菜清水煮,放幾絲姜,出鍋的時候再滴幾滴油、撒點鹽。肉嘛,就燉排骨吧。小瓜切絲,油熱以后,用蒜爆鍋,味道也不錯。洋芋,可炸、可烤,還可以和茄子一起燉……不管怎么做,孩子們都說好吃。
女兒他們平時忙,最常做的菜就是番茄雞蛋了,味道好,營養(yǎng)價值高,最重要的是不需要什么技術,喜歡吃汁放點水,不喜歡就不放水,不管怎樣做都非常下飯。回國以后,偶爾炒一次番茄雞蛋,女兒就會想起在曼徹斯特的日子。女兒的拿手菜是黃燜雞,用的是雞脯,香菇,姜蒜,一看就是從網(wǎng)上學的,不是她媽媽的真?zhèn)鳌2贿^,在她的留學生朋友中間,還小有名氣,大概是調料恰當,火候合適吧。
一到吃飯時間,孩子們就會三三兩兩過來,不管怎么說,我的手藝也算正宗,再加上從國內帶來的單山蘸水、餌絲、米線,每頓飯都吃得精光。孩子們邊吃邊議論,說,這個我們老家也會這么做,但味道不大一樣。女兒有些得意,說,我們這是云南菜系。
四
女兒最先帶我去的地方是阿黛爾購物中心,這是曼徹斯特最熱鬧的購物中心。她說,在英國這一年,她自己也掙了點錢,想給我買一兩樣東西作紀念。她說,英國,奢侈品便宜得多。我哪里舍得用她的錢,可我也不好拒絕孩子的一片孝心。只好跟著她逛上逛下,其實,那些包啊衣服啊,也有喜歡的,只是一看吊牌,我心里那把算盤就會噼里啪啦響了起來,太貴,總是舍不得,只好裝作看不上的樣子,淡淡而過。
女兒跟在我身后,眼睛盯著我,只要我的眼光多停留一秒,她就問,喜歡這個嗎?我搖搖頭,繼續(xù)往前走,女兒跟上來,說,沒事的,喜歡就買,機會難得,以后不會再來了。我還是搖頭,說,這些東西又不是必須品,買了干啥?女兒沒有辦法,又提出給外婆買塊表。
女兒小時候,我常常外出讀書、開會,每次出門都打電話讓我媽從老家趕上來帶她,女兒對外婆有很深的感情,從大學開始,每次回家都會給外婆買保健品、糕點什么的,這次說買表,讓我有些詫異。畢竟,表這種東西,便宜不到哪里去。我說,其實也不用買這些,買點保健品就行了。女兒不同意,說,我外婆辛苦一輩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就想給她買點貴的東西,我知道外婆喜歡表。
表店都是關門營業(yè),門關著,進門有專人引路。表店有一個服務員是臺灣人,同樣的黃皮膚黑眼睛讓我覺得輕松。勞力士、江詩丹頓、歐米伽就長成這樣啊?我眼睛到處瞟,其他服務員很客氣,問我什么,我也聽不懂,只好不停搖手,慢慢挪回臺灣男孩的柜前。女兒對他說,給外婆買表。男孩說,老人戴,買天梭和浪琴就行。女兒說,你得給我打折。男孩笑笑,說,行,我盡量爭取。我悄悄問女兒,國外也玩講價、打折?女兒沒回答,只說讓我看表,喜歡哪種?我說,我從來沒有戴過表,對這玩意沒有興趣。只要是白底就行,你外婆眼睛不好。
我選了一塊三千多的,女兒有些不滿意,說,她朋友請她帶一塊給她外婆,都是一萬多的。我說,她家條件跟我們不一樣,買這塊就行,外婆一定很開心了。
買到了表,我再也不想逛商場了。
我們在城里到處溜達,曼徹斯特的大街小巷都是十八世紀工業(yè)革命的痕跡。古老的紅磚房,老舊的鐵軌,運河街鐵路下另類的倉庫式酒館,那些停在河邊的輪船……
市政廳在修繕,不對外開放,我們只好圍著繞一圈。
圖書館也閉館,幸好曼徹斯特大學圖書館仍然開放,曼大有十三個圖書館,約翰瑞蘭德圖書館是曼徹斯特最有特色的圖書館,據(jù)說也是英國最美的圖書館之一。
這是一棟標準的哥特式建筑,是約翰·瑞蘭德的遺孀為紀念丈夫而建的。圖書館收藏了大量的中世紀手稿和印刷本、個人信件,包括一本世界上最早的新約印刷本——古登堡圣經(jīng)。
參觀的人不太多,每個人都安安靜靜,輕手輕腳,柜子里的書也安安靜靜,像一個個智者注視著每一個來回走動的人。書柜、桌椅兩百多年了,依然發(fā)揮讀書寫字的作用。昏黃的燈光把圖書館渲染得古樸優(yōu)雅。書桌前有人沉浸在書香水墨之中,不顧游人來來往往,安靜得像一座雕塑,好像已經(jīng)在這里坐了兩百年一樣。
從圖書館出來,我們又去了曼徹斯特教堂、圣彼得廣場等等。在曼徹斯特,維多利亞時期的哥特式建筑隨處可見,也有解構主義建筑的代表作品之一——帝國戰(zhàn)爭博物館北方館,大膽使用尖利的鋼鐵和玻璃殘片設計的洛利藝術中心、以及國家足球博物館。街上,老舊的鐵軌依然在用,來回奔跑的現(xiàn)代電車把兩根鐵軌碾得亮亮的,古老的建筑旁忽然又竄出一棟棟現(xiàn)代建筑,高樓、矮榭,古老、前衛(wèi),看上去卻非常協(xié)調和諧。只有枕木下的碎石散發(fā)著陳舊的光亮,有一種說不出的蒼涼。
其實,我最想去的地方,當然是曼徹斯特大學。
學校非常安靜,這座一百九十多年歷史的學校跟整個曼徹斯特一樣,古老與現(xiàn)代并存、歷史和新潮同在。古老的校舍、禮堂上掛滿了爬山虎,各種顏色的燈籠花、秋海棠、天竺葵開得正艷,一滴一滴從花瓣上跌落的水珠讓它們變得有些羞怯,它們垂下花莖,水珠落到葉片,慢慢掉到地上,迅速消失在地上,積成一汪淺淺的水塘。
因為周末,也因為雨,學校里很少有人,我一直對著那些花、禮堂不停拍,直到一對老夫婦闖進我的鏡頭,才從側邊往教室、圖書館、實驗室走。除了大門、禮堂以及禮堂旁那幾棟紅頂斜面的小屋,曼徹斯特的其他建筑都非常現(xiàn)代,時間的流逝,學校的不斷擴大,曼徹斯特大學古老的建筑也越來越少了。
這里是英國的六所紅磚名校之一,英國“常春藤聯(lián)盟”羅素大學集團創(chuàng)始成員之一,是享有國際聲譽的綜合性大學。2017年QS世界大學排名中,位居英國第7名、世界第34名,THE世界大學排名中位居英國第8名、世界第54名;在2017年世界大學學術排名中,位居英國第6名、世界第38名。有25位諾貝爾獎得主,其中有三位諾獎獲得者是這里的任職教師。這些,在女兒選擇學校的時候已經(jīng)查過,也是她同時收到布里斯托、格拉斯哥的offer時,作出選擇的原因。
其實,曼徹斯特大學更多的校舍散落在曼徹斯特這座工業(yè)城市里,這里是最早的校舍,這座兩百年前的古老建筑,成了曼徹斯特大學的標志。
吃過晚飯,我們又到北校區(qū),這里離女兒住的地方近,也是她去得最多的地方。這座城市似乎到處都有這所大學的房子,這兩天,在城里逛,走著走著,女兒會忽然指著一棟樓說,這是我們學校的。有一次,我一抬頭就看到一串紫色的英文,我問,這也是曼徹斯特大學?女兒點點頭,曼徹斯特大學跟國外很多大學一樣,沒有圍墻,沒有統(tǒng)一的樓房,我忽然覺得這所學校就像星星,悄悄隱藏在夜空里,雖然不起眼,卻一直在,并一直在閃爍。
我對古老校舍感興趣,女兒卻指著那些現(xiàn)代化建筑介紹里面的功能設施。人老了就喜歡回憶,年輕人總是向往現(xiàn)代,或許我們要做的就是相互幫襯相互融洽吧。周末,教室關門較早,我們沒法進去,只能各處轉轉、看看。不管怎么說,這所大學接納了女兒,于我也是一種安慰。
看著女兒,我忽然在想,女兒在一一介紹、指點的同時,會不會也在心里做一個告別?
回去的路上,女兒有些傷感,她說這是個包容多元的城市,她還沒有在夠。她曾經(jīng)提出在英國遞簡歷,我們不同意。太遠太辛苦,還是回去吧。或者我們的想法已經(jīng)落伍,或者絆住了她的腳步,或者她以后會后悔,但是,語言、習慣、文化、觀念終究不同,融入太難。我想,總有一天,女兒會明白的。
傷感是暫時的,回到屋里,要收要撿,要打包要裝箱,一忙就忘了,連同學之間的離情別緒都沒時間流露。不管怎樣,這段生活將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也是她迅速成長的一個過程。
五
所有東西收好,論文已經(jīng)審核通過,是該走的時候了。
女兒并沒有丟下我去跟同學們狂歡告別,她說,走的都走了,沒有走的這段時間也常常在見。告別,沒有必要了。她的同學來自世界各地,很多人,一別就是永別。
走的那天早上,同屋的朋友還在夢中,我們沒有叫醒她。
拖著行李箱到火車站,再從火車站到機場,女兒準備帶我到幾個風景優(yōu)美的歐洲國家逛逛,第一站,是比利時,我們要從這里轉機到挪威、瑞士。到了機場,女兒讓我在咖啡館找個位子,稍作休息,她到自助機上托運行李。
沒過安檢,沒有坐的地方,咖啡館也都坐滿了人。我不會說英語,看不懂文字,有些拘謹,在咖啡館門口站了片刻,回頭找女兒,想跟她同往,才發(fā)現(xiàn)早就看不見她的身影了。這一刻,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像一粒被拋入大海的細沙,找不到一個可以停靠的地方。
就在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她說,阿姨。我回頭一看,一個女孩在一張餐桌旁對著我笑。在一群白皮膚黃頭發(fā)的外國人身邊,聽到有人用中國話叫阿姨,瞬間有了一種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她向我招招手,我就情不自禁朝她走去。
阿姨,她又叫了一聲,指指對面空著的椅子,說,坐這里。我一邊道謝一邊坐下去。她又問,你吃點什么?我忙說,不吃不吃,我坐一會兒,等女兒。她笑笑,說,我剛送走我爸媽,吃點東西,馬上回去。我問,你在這里讀書?她說,是的,你女兒也是?我看見她了。她是哪所大學?我說,她在曼徹斯特大學,馬上畢業(yè)了。她說,曼徹斯特大學很好。她接著說,我是工作以后才來的,我老公在這邊。為了他,我辭掉工作,過來讀研,希望五年以后能夠留下來。
我忙夸她,說,你真厲害,工作以后讀研,更難。看來,你可以長期留在這里了?她停了一會,眼光暗了下來,輕輕嘆了口氣,說,可是,我老公變心了,他不要我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么?安慰?我真找不到什么話安慰她。她好像也不在乎我的表情,絮絮叨叨跟我說起她自己的事。
老公為什么變心?變成什么樣?她沒說,她說的是,她不能離婚,如果離婚,畢業(yè)以后就得離開英國。她說,她不能回去,她已經(jīng)辭掉工作。她還說,她也不敢讓她爸媽知道,父母來的這段時間,他們都在演戲,怕爸媽知道心里難受。她就這么安安靜靜講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我忽然明白她為什么會給我讓座?為什么跟我講這些近乎私密的話題?她實在是憋不住了。英國是個尊重別人隱私的國家,不喜歡跟人訴說,也不喜歡別人介入自己的生活。可是,對于我們,對于中國女人來說,有些苦只要能說出來,就不算苦了。我們需要訴說,需要安慰。在曼徹斯特機場,我,一個素未謀面的媽媽,一副久違的中國面孔,馬上就要離開,永遠不會再見,確實是一個適合宣泄訴說的對象。
我就這么看著她,心里充滿了憐惜。我用我對英國可憐的一點認知建議她,要不回去?要不再找一個?她搖搖頭,說,不行,英國的法律,如果離婚,再婚的話,居留時間得重新計算,我都過來快兩年了。她又說,我也不能回去,我不能讓爸媽傷心。在英國,如果有配偶簽五年以上就可以申請永久居留權,如果離婚,我就沒有任何理由留下來了。
女兒回來,看我居然在跟別人聊天,有些奇怪,又不好多說,忙買了面包咖啡過來,聽她聊。女兒買完面包以后,她不再說老公的事,反倒像個大姐姐那樣跟女兒聊學校,聊曼徹斯特。
女兒看了看手機,說,媽,我們得走了,還得安檢。她趕緊揮手跟我們再見,說,謝謝阿姨。我說,趕緊回去吧,回去再說。
一路上,我都在想,她要謝我什么呢?難道,只身一人,異國他鄉(xiāng),就連最平常的打個招呼、說說話,都那么奢侈?
過了安檢,女兒笑我,說,我媽厲害嘛,在英國還有熟人?我說,熟啥?這孩子怕是憋得太難受了。跟女兒說了她的大體情況。女兒嘆了一聲,說,人怎么這么善變?
女孩的經(jīng)歷讓我堅定把女兒帶在身邊的想法了。我們這一代人,只有一個孩子,能不能成才不去奢求,重要的是當她有了傷痛受了委屈,我們可以陪著她,讓她有個說話的地方。
是的,說話的地方。我越來越確信,一個人離開了自己的語言和傾訴絮叨之地,真的會變得無處安身。
為了省錢,女兒買的是廉價航空,飛機不大,不是很舒服。但因為女兒的陪伴,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女兒出國這么長時間,此刻,踏踏實實靠在我身邊,我覺得,那就是一種幸福。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