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容提要:1980年7月30日,在我國大興安嶺北部鄂倫春自治旗境內的嘎仙洞內,考古人員發現了北魏太武帝太平真君四年(443)拓跋燾派中書侍郎李敞來此祭祖時,刻于洞內石壁的摩崖祝文。此刻石是北魏平城時期重要的書法作品之一,由于當時北魏推行漢化政策,胡漢文化相互交融,書法作為傳播文化的載體就變得極為重要。《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書法藝術在北魏書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既有北魏書法的共性,又具備自身的特點,是至今為止已知我國最北邊的摩崖刻石,具有較高的歷史價值和書法藝術價值。此刻石的發現,為書法史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資料,對研究中國書法的源流有著重要意義。
關鍵詞: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書法;篆隸筆法
一、《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書法獨特的藝術風格
《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圖1)完整的稱謂應為《大興安嶺北魏太平真君四年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這是一篇北魏皇帝祭祀其鮮卑祖先的祝文,刻在大興安嶺北段頂巔之東麓、嫩江西岸支流甘河上源嘎仙洞河畔的一個經過人工修琢的山洞西壁上。全文通高70厘米,寬120厘米,縱向19行,共201字,字的大小不一。刻石祝文為:“維太平真君四年癸未歲七月廿五日,天子臣燾使謁者仆射、庫六官、中書侍郎李敞傅?用駿足、一元大武、柔毛之牲,敢昭告于皇天之神:啟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歷載億年,聿來南遷。應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邊。慶流后胤,延及沖人。闡揚玄風,增構崇堂。克翦兇丑,威暨四荒。幽人忘遐,稽首來王。始聞舊墟,爰在彼方。悠悠之懷,希仰余光。王業之興,起自皇祖。綿綿瓜瓞,時惟多祜。歸以謝施,推以配天。子子孫孫,福祿永延。薦于皇皇帝天,皇皇后土。以皇祖先可寒配,皇妣先可敦配。尚饗!東作帥使念鑿。”[1]《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書法風格樸茂厚重, 蒼雄奇肆。因其在摩崖石壁上書刻,石面的不光滑導致整篇祝文文字重心不穩,大小不一,遂形成了一種自然天成的藝術特色。
《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字形寬博、扁圓,筆勢強勁有力,以篆籀筆法作隸,摻雜少許楷意,狂悍放縱中又張弛有度。如祝文刻石中“維”字左偏旁“纟”,“太”字中“?”,“歲”字上部“山”,“燾”字下半部“灬”,“使”字左偏旁“亻”,“六”字中“一”,“始”字右偏旁“臺”,以及“謁”“廿”“郎”“傳”“足”“昭”“歸”“帥”“念”等字,都是在寫刻過程中尚未擺脫篆書用筆方式的字。(圖2)
二、《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書法與同時代刻石書法之比較
平城時期在北魏書法歷史中是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如果不了解這個時期的書跡,就無從知曉北魏后期書法的變遷。平城時期的書跡達幾十種,其中以《大代華岳廟碑》《中岳嵩高靈廟碑》《劉賢墓志》最為著名,遂選擇這三種刻石與之相比較。
(一)《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書法與《大代華岳廟碑》書法的比較
《大代華岳廟碑》(圖3)于北魏太延五年(439)為道士寇謙立,早于祝文四年。原碑在陜西華陰市華山,現石已佚。此碑結體平正,章法謹嚴,線條瘦硬蒼勁、風骨遒然,點畫內斂,與《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的章法輕松隨意,筆畫圓樸滄渾、平斜雄健,結字橫逸恣縱有著很大的不同。
如祝文的“惟”字沒有過多經營起收筆,與之相比《大代華岳廟碑》中“惟”字起收筆方,更多符合楷書形態。“神”字在祝文中很有趣味性。左偏旁豎畫向左傾斜,右部偏旁整體向右傾斜,內緊外松、外圓內方,體現隸書的稚拙之意。在《大代華岳廟碑》中,“神”字除左偏旁撇畫有隸書神態,其余筆畫都為楷書形態,尤其是折筆處的方圓結合更能體現此字是形成于由隸書到楷書過渡階段。祝文中的“天”字圓渾古厚,寬博大氣,整個字更加穩重。《大代華岳廟碑》中“天”字由楷隸筆畫組合而成,更顯矯健活潑。(圖4)
我們通過比較可以發現,《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是隸書結體隨意輕松,字形古拙隨性,線條奔放大膽,富有奇趣。而《大代華廟碑》則是整體較為內斂,楷隸相融,下筆波挑有棱角,筆畫斬釘截鐵,稍帶有裝飾意味。
(二)《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書法與《中岳嵩高靈廟碑》書法的比較
《中岳嵩高靈廟碑》(圖5)為北魏太安二年(456)立,原石現存于河南登封市嵩山。書體介乎隸楷之間,沉著渾穆。用筆方圓兼備,以方筆為主,古厚樸拙,法度完備,結構森嚴。清代有一些書家十分推崇《中岳嵩高靈廟碑》,康有為就曾稱許它“體兼隸楷,筆互方圓”,目為“神品”。
在祝文中的“福”字整體寬扁,左高右低,參差錯落,因右部偏旁較寬,所以凸顯左部較小。《中岳嵩高靈廟碑》中“福”字整體雖瘦長,但依舊不失其蒼勁之感。祝文中“始”字圓潤質樸,刊刻自然,筆畫粗細分明。《中岳嵩高靈廟碑》“始”字字形方正,棱角分明,筆畫楷隸結合。
“永”字在祝文中筆畫長且字形扁,筆畫呈放勢。雖然經外界腐蝕,表面破損嚴重,但還可以從中看出字本身的雄樸放逸。《中岳嵩高靈廟碑》中“永”字內松外緊,呈收勢,筆畫短小,為隸書用筆。(圖6)
《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膽大奔放,筆力蒼古,結體大開舒展,線條勁健,篆隸的體勢特征表現完整。與之相比《中岳嵩高靈廟碑》則行筆流暢,風骨磊落,字勢結體存有明顯隸楷意。一個追求自由,不拘小節;一個嚴密整飭,排列有序。
(三)《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書法與《劉賢墓志》書法的比較
《劉賢墓志》(452—465),碑文隸書,四面刊刻,陽文碑額“劉戍主之墓志”,于1965年出土于遼寧朝陽。整篇結體長勢,輕松隨意,隸楷意十足,起收筆裝飾味道濃,每字之間存在界格,行列對應整齊。
如祝文中的“受”字寬博雄壯,篆隸用筆,筆畫屈曲有力。《劉賢墓志》中的“受”字與祝文中差距較大,整個字筆畫方、圓、粗、細均有,撇畫與捺畫隸書特征明顯。“土”字在祝文中整個字被橫向拉長,在《劉賢墓志》中“土”字瘦長,結體標準。祝文中“原”字圓勁古厚,字勢寬博,左右開張有度。《劉賢墓志》中“原”字在用筆中上半部分方起筆,尖收筆,屬于楷書,下半部分為隸書用筆,一字中,兩種用筆交替變化,使得整個字有很強的層次感。(圖8)
通過比較,我們會發現二者風格迥然:《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獷悍沉穩,存漢隸樸拙筆法,縱逸多姿,自然天成;《劉賢墓志》寬和大度,以隸書為主,筆畫富含草意,有靈動之感,結體已少有西晉隸書的嚴整之勢,筆畫楷勢居多。如啟功先生所說:“其構造和筆畫姿態都想學隸書,但書寫技巧不純,筆畫無論方圓粗細,寫得總不像漢碑那樣地道。”[2]
通過與同時代重要刻石的比較,我們可以發現,北魏平城中后期的書法大都為隸書與楷書相結合,如《平國侯韓弩真妻碑》《申洪之墓志》《司馬金龍墓表》等碑刻,楷意濃厚,書風與《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相比,有著很大的轉變。
三、《嘎仙洞西壁摩崖石刻》書法中的篆隸筆意
北魏是鮮卑族拓跋珪建立的封建王朝,在北魏建國前,拓跋部落就已經有一段漫長的歷史。正因拓跋氏的原住地在今天大興安嶺北部的嘎仙洞附近,才有了嘎仙洞北魏石室祝文的重大發現。據《魏書·序紀》記載,鮮卑人長期以來在廣漠的原野上“畜牧遷徙,射獵為業,淳樸為俗,簡易為化,不為文字,刻木紀契而已”,可以看出鮮卑人最早沒有文字,只以刻木記事。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文字才慢慢產生。鮮卑民族被記載于史籍的樹立最早的會盟碑刻于公元304年,是北魏定襄侯衛操在大邗城為桓帝猗?而立。這通碑文說到猗?與司馬騰會盟碑是“銘篆丹書”,由歸附鮮卑的北方書家書寫。這是北魏發現最早的以篆書刻石的碑文。公元425年,北魏“初造新字千余”,太武帝拓跋燾下達文字詔令,《魏書·世祖紀》中提到當時篆、隸、草、楷并行于世,傳習多謬誤,所以永為楷式。即便如此,長時間各體并行的書寫風氣并不能馬上消失,需要經過長時間的適應學習才能慢慢演變,所以書寫碑刻中帶有篆書意味,也屬正常之事。[3]406
北魏著名的書法世家當是清河崔氏,當時崔氏在北魏傳古體篆書,《周書·黎景熙傳》記載:“其從祖廣,太武時(424—451)為尚書郎,善古學。嘗從吏部尚書清河崔玄伯受字義,又從司徒浩學楷篆,自是家傳其法。”[3]415-416楷篆與隸書一直為崔氏的專長,而且崔氏書風又一直延續到北齊時期,因此祝文石刻有篆意之風,很可能是拓跋燾派李敞等人來嘎仙洞祭祖時,所派書寫之人受到崔氏書風的影響,在刻石上寫出的祝文就帶有明顯的篆隸風格。關于刻工,《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書法中出現篆、隸、楷三種風格相結合,一定離不開刻工的手筆。因北方地域遼闊,人煙稀少,書法的傳播與南方存在很大的時間差距,導致了北方對新的流行書體的接受程度較慢。當南方楷書風氣正濃時,北方對楷風才漸漸接受,但主體依舊以篆隸之風為主,這就可以解釋為什么平城時期除《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為篆隸書體的結合,楷意風格比較少,而其余南方發現的書體大都為隸書和楷書結合體而且以楷書為主了。
公元439年,北魏平定涼州,文字學家江強(字文威)東歸平城,他的曾祖江瓊以及江瓊從父兄江統(應元)“俱受學于衛覬,古篆之法”。江強到平城后,向朝廷“奉獻五世傳掌之書,古篆八體之法”。北魏太和以前,對學業的傳授是字學與“古篆八體之法”的書藝。[3]407由此可見,篆書在當時依舊盛行,書家依然會學習古篆八體之法,秉承篆書之風來書寫文字。《嘎仙洞西壁摩崖石刻》刊刻于公元443年,與公元439年之間相隔四年,那么不得不說,用筆一定會受到篆書之風的影響。我們可以從石刻中發現有些字本就用篆隸筆意書寫,有些字中有很多筆畫中帶有篆意。
經比較、分析,在《嘎仙洞西壁摩崖石刻》中,幾乎每一字都存在篆隸用筆的現象。筆者認為,此刻石雖處于北碑盛行時期,因其受前人古籀之法的浸染,加之受鮮卑民族剽悍粗獷之風的影響,楷筆微乎其微,其以篆隸筆勢形成了樸厚古茂、活潑自由、奇姿百出的典型風格。歷史學家游壽先生在《題大興安嶺鮮卑石窟摩崖祝文》中說:“書法之摩崖別,有風趣,即如原始之巖畫,初具象形,畫文物記事。……1980年,歲在庚申,竟發現拓跋燾太平真君四年(443)于大興安嶺嘎仙洞摩崖祝文。書法一如當時用筆、取勢,而狂悍之氣,放縱多逸趣,與嵩高之嚴整各自不同……”[4]游壽先生對祝文刻石書法可以說是擁有準確而獨到的見解。筆者認為,平城時期的書法風格以隸書與楷書的結合為主,楷書筆意漸濃,但唯獨《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的書法風格以篆隸為主,楷書筆意較少。由此可見,每種書體的演變是一個緩慢復雜循序漸進的過程,與地域、習俗以及統治階級的推動有著至關重要的因素。《嘎仙洞西壁摩崖刻石》書法有著復雜的歷史背景和豐富的人文因素,才能產生出這種由篆到漢隸到楷時期的重要的里程碑式的作品,使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和書法藝術的皇冠上多了一顆璀璨閃亮的明珠。
參考文獻
[1]葛冰華. 大興安嶺的千古呼喚:記大興安嶺嘎仙洞摩崖《祝文》[J].書法,2003(6):30-31.
[2]啟功. 古代字體論稿[M]. 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37.
[3]劉濤. 中國書法史:魏晉南北朝卷[M]. 南京: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02.
[4]夏鵬遠,包德. 嘎仙洞石室祝文的書法價值[J]. 呼倫貝爾學院學報,2014(3):3.
策劃、組稿、責編:金前文、史春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