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險沖擊與產業鏈供應鏈重構研究前沿與展望

［摘要］維護全球產業鏈供應鏈韌性和穩定是推動世界經濟發展的重要保障。面對各種可以預見和難以預見的風險沖擊，全球產業鏈供應鏈格局加速重構。對此，國際貿易理論和經濟政策評估領域涌現了大量研究。文章全面介紹前沿研究的基本框架、研究方法和局限性，將現有文獻歸納為四類：評估經濟風險和沖擊的可能性、沖擊前的供應鏈優化、沖擊后的供應鏈應對、沖擊后的政策應對。針對未來的研究方向，文章提出了三方面的展望：建立對重大風險事件的識別和概率認知、在全球產業鏈韌性評估中區分所有制、構建更細致的多區域投入產出表。為了提升產業鏈供應鏈安全水平，需要建立動態的目標；推動中國企業走出去，加強國際合作；加快解決關鍵核心技術“卡脖子”問題，正確把握關鍵環節。

［關鍵詞］經濟風險評估；產業鏈重構；供應鏈韌性；產業安全

［中圖分類號］F27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3-0461（2024）08-0053-11

一、引言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以來，各種可以預見和難以預見的風險因素不斷出現，沖擊著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安全穩定。市場主體在經歷金融危機、自然災害、全球疫情、地緣政治沖突后主動調整產業鏈布局，積極適應新的全球經貿格局，各國政府采取多種產業政策引導和鼓勵企業進行產業鏈重構。全球產業鏈供應鏈布局逐漸由側重成本、效率和市場向安全、穩定和政治導向轉變。在此背景下，國際貿易主流學術研究出發點從度量自由貿易的福利改進轉變為存在各種市場摩擦條件下的最優策略研究。黨的二十大報告強調，要“著力提升產業鏈供應鏈韌性和安全水平”。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期內，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格局將不斷變化，全球產業結構將做出趨勢性調整。研究各種風險沖擊與產業鏈重構的關系成為近年來國際貿易領域的熱點問題。梳理國內外研究的進展與不足，對于明確關鍵問題，有的放矢開展相關研究，精準施策構建自主可控、安全高效的產業鏈供應鏈具有重要意義。

全球范圍或者區域性的沖擊會對經濟活動產生影響，經濟主體在發生沖擊后會調整經濟活動，達到新的均衡；也會在沖擊發生前評估各個市場的風險，做好事前準備。近年來發生的中美經貿摩擦、新冠疫情以及俄烏沖突、巴以沖突等地緣政治沖擊帶來了產業鏈的重構，使得學術界越來越重視供應鏈韌性與經濟效率的平衡。

大多數情況下，供應鏈沖擊的直接影響集中于某個地區或某個行業，其中既包括對供給的沖擊，也包括對需求的沖擊。供給沖擊的來源包括自然災害、網絡攻擊、勞工罷工、供應商破產、工業事故、政治沖突以及貿易和產業政策的變化；需求沖擊的來源包括公司信譽的損害、客戶破產、經濟金融危機和匯率波動［1］。在某些情況下，沖擊的影響是局部的，不會對整個網絡產生連帶影響。在另一些情況下，沖擊的影響會向供應鏈網絡的上下游傳導，產生漣漪效應。

產業鏈（industrialchain）在英文文獻中并不常見。常見的概念是生產鏈（productionchain）、供應鏈（supplychain）、價值鏈（valuechain），三者有時并沒有在概念上進行區分，主要是側重點的差異。本文中產業鏈和供應鏈視為同義詞，都是指一個產品的生產環節分布在空間中的不同區域這一現象。

生產鏈強調的是生產活動在各個國家和企業之間的順序安排［2］。現代生產中包含多個任務，企業內部完成更多類型的任務會伴隨著管理上的范圍不經濟，將任務分配到生產鏈上的多個企業會提高交易成本。生產鏈上單個企業完成多少任務是在這兩個成本之間權衡取舍，決定企業范圍經濟的結構參數解釋了生產鏈的長度、總產出與附加值比率的差異，并決定了各國沿著供應鏈和跨供應鏈的比較優勢［2］。生產鏈的長度主要受兩個相反作用力的影響，即專業化帶來的收益和生產中斷風險之間的權衡取舍：一方面，更長的生產鏈可以帶來更高水平的專業化分工，提高生產率；另一方面，較長的生產鏈會受到“最薄弱環節”的影響，單個環節的斷裂會造成整個生產的中斷［3］。降低這種斷裂風險的一種方法是由一個企業控制生產鏈中的上下游。企業縱向合并主要不是為了生產鏈上的貨物轉移，而是為了無形投入的有效轉移，包括營銷知識、知識產權、研發資本［4］。

供應鏈強調的是在生產活動中的中間品全球貿易。生產過程除了從原材料經過多個階段生產成最終品的單鏈條模式，還有從多個行業、多個企業采購中間品組裝成最終品的生產-組裝模式［5］。信息和通信技術的發展使分拆制造過程的部分環節到低工資國家成為可能［1］。有關研究的重點在較長時間內強調全球供應鏈對跨國公司的生產力和消費者福利的提升［6］，近年來開始關注供應鏈的韌性（resilience）和穩健性（robustness）。韌性是指發生擾動后系統在可接受的時期內恢復到初始狀態，穩健性是指供應鏈在內部或外部擾動中維持功能［7］。也有學者對韌性有不同的定義，認為韌性包括中斷發生前的抵抗力（resistance）和中斷發生后的恢復（recovery），其中前者又包括供應鏈的冗余（redundancy）和靈活性（flexibility）［8］。

價值鏈強調的是貿易中的增加值和官方貿易統計量存在差異，能夠更準確地反映企業或國家在生產的各個環節創造的價值［9］。全球價值鏈（GVC）是指最終商品或服務的每一個生產階段都會有增加值，且至少有兩個階段分屬不同的國家［10］。價值鏈實際上是一個生產網絡，各個部門的產品都可以有一部分成為其他部門的中間投入品。價值鏈的衡量中，不僅要考慮生產活動的增加值所在地區，還需要考慮增加值的歸屬，即跨國公司和外商投資活動［11］。

經濟系統面對外來沖擊的重構如圖1。當外來沖擊發生時，經濟系統在短期內從原來的穩態S0重構為調整后的狀態S1。之后經濟主體會更新對各種風險事件及其概率分布的認識，政府也會采取政策防范類似沖擊的再次發生，產業鏈會調整空間布局和生產技術提高自身的韌性，從而重構為狀態S2。隨后會發生新的外來沖擊，如此循環往復。經濟系統既包括生產端（產業鏈），也包括需求端和政府活動。產業鏈重構是經濟系統狀態調整的重要組成部分。

當前發生的難以預見的自然災害、軍事沖突等外來沖擊和可以預見的產業政策、新興技術對產業鏈供應鏈重構產生的影響都可以囊括在圖1中。特別是后者帶來的主動重構持續時間更長，影響范圍更大。美國政府頻繁出臺各類貿易限制舉措，在半導體等領域推動對中國“脫鉤斷鏈”，并拉攏甚至施壓其他國家對中國實施出口管制，對產業鏈造成了明顯的影響。以AIGC為代表的人工智能應用等新技術、新產業的發展，使得各國比較優勢出現顯著變化，也會對跨國公司供應鏈投資決策和生產布局產生影響。

基于上述基本框架，現有文獻主要包括以下四大類：評估經濟風險和沖擊的可能性、沖擊發生前的供應鏈優化、沖擊發生后的供應鏈應對、沖擊發生后的政策應對。

二、經濟風險評估

風險測度的研究始于金融和宏觀經濟分析。由此衍生的貿易風險測度反映了關鍵經濟和金融變量的波動性［12-15］。大多數研究用數據的方差來刻畫風險，但對于風險的具體來源缺少解釋。探究貿易相關風險的研究集中采用兩個視角，一是貿易政策不確定性的度量，二是綜合貿易風險的度量。不確定性（uncertainty）是指無法預測風險事件的概率分布，風險（risk）是指概率分布已知的風險事件，在評估宏觀不確定性時都可以用來指代可以模型化或難以模型化的不確定性［16］。根據風險事件是否可以預見，以及風險發生后的嚴重程度，MCKINSEY（2020）［17］對20余種風險類型進行了劃分，并對經濟成本進行了估算。

區域間貿易自由化程度加深，貿易協定降低了貿易政策不確定性［18-20］。同時，風險來源的復雜性催生了基于文本分析的綜合風險度量，例如經濟與政策不確定性指數［21］、基于搜索的不確定指數［22］、企業層面政治風險［23］等。這些文獻采用的數據大多僅能覆蓋部分國家，而且對非貿易壁壘的風險沒有分類分析。目前關于貿易風險的刻畫集中在市場需求、貿易壁壘、綜合風險三個方面，而貿易理論說明運輸成本波動和公眾態度均能顯著影響貿易活動［24］。

從來源上看，與價值鏈重構相關的風險除了貿易風險、經濟政策風險，還包括氣候風險、自然災害風險、地緣政治風險［25-26］。從方法上看，人們認識到經濟沖擊的影響存在異質性，單一的均值-方差框架不足以全面衡量風險-收益，VaR、CVaR、壓力測試等方法也在風險評估中得到應用。對有關風險來源和測度方法認知的提高引導企業、家庭、政府調整經濟活動，會導致產業鏈主動重構。

中文文獻廣泛采用了HANDLEY（2014）［18］構造貿易政策不確定性的方法分析其對各類經濟活動的影響［27］。中國政策機構和企業也積極參與風險的測度。中國出口信用保險公司運用各國宏觀經濟數據、中國信保承保理賠業務數據、動態風險監測數據、專家調研數據等資源，定期發布《國家風險分析報告》，反映我國外貿企業與不同國家企業進行交易時所面臨的風險水平。各地貿促會也會采集新聞信息定期發布國別風險提示。

三、沖擊發生前的供應鏈優化

在沖擊發生前，分析供應鏈在各種假想風險或風險組合環境中的表現，即為對供應鏈韌性的評價。通過調整供應鏈的布局和生產技術，提高供應鏈的韌性可以改善供應鏈應對風險沖擊的能力。2023年11月，中國國際供應鏈促進博覽會和京津冀產業鏈供應鏈大會相繼在北京召開。同一時間，白宮成立供應鏈韌性委員會，美國總統拜登及27名部級官員出席第一次會議。世界各國對于供應鏈韌性的重視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供應鏈韌性最早是管理科學與工程領域的概念，研究聚焦于微觀企業決策和優化問題，以及供應鏈上下游的協同和設計問題。主要的研究開始于2000年，研究方向包括對供應鏈韌性的管理、建模和測度［8］。在管理方面，需要平衡效率與韌性，提高韌性的措施例如增加冗余（超額存貨、后備供應商、備用運輸路線）、應急預案等都會帶來相應的成本。在建模方面，主要包括三個部分：①基于網絡和復雜性理論識別供應鏈的關鍵環節；②基于數學優化理論尋找應對各種擾動情景的最優設計；③基于仿真方法分析訂單管理、存貨管理等具體問題。在測度方面，提出了韌性、適應性、脆弱性、恢復性、漣漪效應暴露等多種指標。

經典的全球產業鏈布局理論并沒有考慮到風險沖擊對產業鏈和價值鏈可能產生的影響，提出的影響因素包括交通和信息成本、貿易和投資壁壘、各國的稟賦和要素成本、市場環境和基礎設施、市場規模效應、行業特征、企業內集聚和企業間集聚、知識溢出效應等。運輸和通信成本的降低，使得公司能夠將生產過程分解為更精細的環節，并將每個環節選定在最有效率的地點，從而產生了生產分散化。在生產過程被分割為多個環節后，一國專門從事其具有比較優勢的生產環節，中間品貿易在貿易總額中的占比不斷上升，出現了垂直專業化現象，進而形成了更加復雜和相互連接的全球價值鏈和生產網絡。企業內部聯系和企業間聯系會對企業布局產生影響［28］。作為全球供應鏈的主導者，跨國企業影響著全球產業鏈供應鏈的格局，其全球布局受到東道國和目標國的外部因素的影響，也受到企業運營和管理等內部因素的影響。在垂直專業化中，跨國公司通過將研發與制造分離，充分利用不同國家的比較優勢和國內市場效應［29］。

經濟學領域對于供應鏈韌性的研究相對較晚，研究問題較多關注全球供應鏈面對風險擾動的表現及政策干預手段。部門間投入產出關聯的存在使得微觀沖擊不僅能傳播到直接的上下游企業，還會傳播到生產網絡的其他部分［30］。在此背景下，文獻研究的具體問題包括如果生產網絡的關鍵中間品存在供應中斷風險，企業會增加采購來源、對穩定供應關系進行投資［31］；全球供應鏈存在外生擾動時，政府應該對企業多元化采購進行補貼，還是應該鼓勵從本土采購［32］；在各個產地存在洪水風險的情況下，汽車工廠如何選址和產能投資［33］；美國非專利藥生產外包是否導致美國藥品短缺［34］；通過提高路徑靈活性改善供應鏈的韌性［35］。總之，有關供應鏈韌性的研究主要針對特定風險事件分析企業或政府的政策優化，在增加供應鏈靈活性和冗余的過程中面臨生產效率的權衡取舍。

在產業鏈供應鏈發生風險的可能性以及承受風險的能力度量方面，蘇慶義（2021）［36］使用投入產出數據和國際關系數據庫，從政治、經濟兩個維度構造了供應鏈風險指標。崔曉敏等（2022）［37］利用貿易網絡分析方法和2017—2020年雙邊產品層面貿易數據，分析了中國及全球供應鏈的總體特征和內在脆弱性。BALDWIN等（2023）［38］利用全球投入產出數據來衡量供應鏈風險，發現傳統貿易數據低估了美國對外國供應商的風險敞口，尤其是對中國的風險敞口。

經典的多階段生產全球價值鏈一般均衡模型認為選址受到生產國邊際成本的影響，以及和生產上下游距離的影響。下游生產的最優位置在相對中心的位置。貿易成本的變化會改變全球價值鏈的結構［39］。存在多個生產環節的條件下，企業決定是否整合上游或下游供應商，取決于企業面臨的需求彈性、價值鏈各個階段合約的相對可執行度，以及企業的生產力［40］。

最新的供應鏈空間布局研究將風險引入了企業決策模型。ESPOSITO（2022）［41］提出了企業會通過地理位置分散風險的理論，在一個具有壟斷競爭和隨機需求的一般均衡貿易模型中，規避風險的企業家會利用各國需求的空間相關性來降低其全球銷售額的方差。JIANG等（2022）［42］對比了實時（justintime）供應鏈和以防萬一（justincase）供應鏈，認為存在系統性風險時，企業關注最壞情況，此時的供應鏈選擇滿足“概率匹配”的行為法則，從個體生產者角度看是次優的，但是可以排除供應擾動的影響。代謙和何祚宇（2015）［43］發現國際分工網絡領導者的垂直專業化可以強化其內部波動的向外擴散，減緩外部波動對其內部的影響；跟隨者分擔了外部波動，但卻無法通過國際分工網絡將內部波動擴散出去。劉景卿等（2021）［44］發現通過增加上下游貿易對象數量并降低貿易強度分布集中度，做廣做均全球外貿發展布局，可以弱化內外部之間風險的互相傳導，使全球價值鏈貿易網絡更加穩健。

四、沖擊發生后的供應鏈應對

在自然災害方面，CARVALHO等（2021）［45］定量估計了日本大地震沖擊通過投入-產出關聯的傳播和放大，發現受災企業的上游供應商和下游消費者均受到直接和間接（例如供應商的供應商）的影響，由此降低日本次年GDP增速0.47個百分點。BARROT等（2016）［46］研究了美國自然災害導致的企業層面的異質性沖擊如何通過生產網絡傳播，發現供應商受到的沖擊會造成下游企業產量下降，進而造成下游企業市值損失和其他（互補）供應商的銷量降低。自然災害沖擊也可以跨國傳播，日本大地震的沖擊同樣擴散到了美國企業，其短期內進口投入和本土投入的替代彈性接近0［47］。在沖擊發生后，供應網絡的存在使得原本不會受到沖擊的部門受到負面影響，但其也存在正面作用：受到沖擊的節點可以得到貿易伙伴的支持，更容易找到新的貿易伙伴，獲得信息外溢和投入共享帶來的集聚益處［48］。沖擊的間接影響更大，而且更顯著［49］。類似研究還有很多［50-51］。大多數研究表明，脫離GVC的福利損失要遠遠大于降低沖擊暴露的好處［52］。

在貿易政策沖擊方面，美國對中韓的洗衣機加征反傾銷關稅導致美國進口從中國轉移到越南和泰國，消費價格關于關稅的彈性大于1［53］。中美經貿摩擦對美國進口價格、福利、股票市場、勞動力市場等方面產生了顯著影響［54］。中美相互加征關稅還導致貿易在國家之間發生再分配，不同國家向中美出口增長的差異，主要源自國家間關稅彈性的差異，部分源于不同部門的關稅彈性差異和戰前的專業化模式，越南、泰國、韓國和墨西哥是最大的出口贏家［55］。中國的出口轉移到經濟體量較大的發展中國家，而且這些國家與中國的供應鏈有密切聯系［56］。美國對中國采取的貿易保護措施顯著增加了墨西哥企業的出口，特別是參與全球價值鏈的企業和技能密集型制造業［57］。

在疫情沖擊方面，新冠疫情盡管對全球貿易產生了短期的負向沖擊，但并沒有導致逆全球化的產生，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貿易占GDP比例的下降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發展過快的一種回調，全球化的前景取決于制度和政治因素，如果國家間政策的緊張關系+BeXXD7QCkmEotEHPPydY5MucP6I1AtclHVxzQVqjTc=加劇，那么全球化可能進一步降低［58］。從人口流動帶來疾病傳播的角度來看，人口流動對國際貿易具有促進作用，貿易導致的人口流動存在疾病傳播的負外部性，人們會降低去不健康國家的旅行，進而降低貿易與產出的比值［59］。

在地緣政治沖擊方面，重要的研究議題包括德國停止進口俄羅斯能源［60］、中美經貿摩擦。中美經貿摩擦發生后，美國對其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參與進行了顯著的調整：從中國的直接購買減少，從越南、墨西哥（近岸外包/友岸外包）的購買增加，使其在生產鏈中處于更加上游的位置（生產回流）［61］。中美經貿摩擦中，美國對華加征關稅導致進口數量減少主要來自供應關系的減少，進口供應商集中度較高的商品受到關稅的影響更小［62］。

沖擊發生后的供應鏈重構包括兩個部分：一是短期內生產、貿易和消費結構的調整；二是經濟主體更新了對風險的認知，有規劃的調整企業的投資布局，比如在新的地方投資設廠、從事新的產品生產或者新的產業。兩者可以粗略總結為被動重構和主動重構（見圖1）。在主動重構方面，西方跨國公司提出了“中國+1”策略。西方國家試圖提出一個不同于脫鉤（decouple）的“去風險”概念（derisk）。中國提出的“一帶一路”倡議也是在宏觀層面供應鏈主動重構的舉措。

國內學者主要關注中國生產網絡受到反傾銷調查、中美經貿摩擦和新冠疫情的沖擊及其對經濟體的影響。中美貿易摩擦方面，中國與貿易伙伴在某行業GVC分工地位越接近，發生貿易摩擦的頻率越高，中國制造業在GVC上攀升和趕超的過程中，與美國的貿易摩擦加劇有著內在必然性［63］。美國單邊對中國發起貿易戰會使中國的出口、國內增加值以及就業遭受重大損失，美國也會因為中間品貿易受阻而遭受損失，還會使得全球生產鏈部分斷裂，沖擊生產鏈上歐盟、日本和韓國等經濟體［64］。新冠疫情會通過全球生產網絡傳導，日本、美國、馬來西亞等供應鏈中的重要生產地受到較強沖擊，參與全球價值鏈分工程度較高的技術密集型制造業和生產性服務業受到較大影響。世界經濟損失中的32%為疫情通過全球生產網絡擴散造成的［65］。陳勇兵等（2023）［66］從微觀層面分析企業遭受供應鏈沖擊的影響，發現企業生產成本上升，成本加成下降，利潤降低。包群和張志強（2021）［67］分析了日本大地震對中國中間品進口的影響，發現中國出口價格降低、品質下降。洪俊杰等（2021）［68］發現國際供應鏈沖擊會顯著抑制外商資本追加。

五、沖擊發生后的政策應對

政策層面對于供應鏈安全的關注點主要是工業原材料和關鍵制造業的供應風險，例如半導體制造業［69］。NASSAR等（2020）［70］將供應風險定義為三個因素的組合：外國供應中斷的可能性、美國制造業對外國供應的依賴度和美國制造業承受供應中斷的能力。進而識別了美國制造業存在供應風險的23種非燃料礦產品。

面對日益頻繁和日漸嚴重的供應鏈中斷問題，人們提出了若干建議，包括用回流（reshoring）和國內發包（insourcing）取代離岸生產（offshoring）和外包（outsouring），增加供應商和消費者的多樣性。在理論研究方面，GROSSMAN等（2023）［32］建立了一個單一關鍵投入生產不同類型商品的模型，存在兩種類型的沖擊，一種只影響某個單一的供應鏈，另一種影響某個國家的所有供應，進而分析政府的最優政策。在實證研究方面，ALESSANDRIA等（2023）［71］在包含投入-產出關聯的異質性企業模型中加入不確定的運輸延誤、固定的訂單成本和儲藏成本等供應鏈摩擦，企業最優化自身的存貨，發現運輸時間增加導致商品價格上升、缺貨增加，研究并沒有回答造成供應鏈延遲的原因是什么。在政策啟示方面，BRENTON等（2022）［72］以新冠疫情為例，提出了有關穩定全球價值鏈，促進貿易流動和信息共享，貿易多元化和融入GVC等政策建議。

國內學者中，甄珍和王鳳彬（2022）［73］總結了“逆境沖擊→解耦重構→結構演化→韌性提升→新逆境沖擊”這一動態演變規律，論文關注微觀企業案例，難以在宏觀層面進行測度分析。寇宗來等（2023）［74］從產業組織的視角出發考察技術領先的上游國外制造商不能向下游零售商提供中間品的影響，發現技術斷供后下游零售商只能從技術落后的本地制造商采購中間品，提高了后者的自主創新激勵，與此同時外國制造商會實施人才圈定策略阻礙其技術追趕，政府需要對本地制造商創新進行政策支持。

六、文獻評述與研究展望

（一）文獻評述

上述文獻并沒有對沖擊發生后的供應鏈應對理論化，以刻畫經濟體的韌性，主要集中在衡量特定沖擊發生后對經濟體的影響，因此不具備足夠的一般性，無法回答在新的沖擊發生后供應鏈會進行怎樣的調整這樣的問題。BAQAEE和FARHI（2024）［75］構建了存在各種摩擦的全球生產網絡模型，可以用于分析微觀沖擊的一般均衡結果，并給出了實際GDP、福利的充分統計量。該模型將沖擊對經濟體的影響問題簡化為如何刻畫沖擊。在發生真實沖擊后，只需要將沖擊分解到微觀部分，就可以加總得到宏觀影響。但是如何用生產網絡和摩擦的微觀沖擊度量真實沖擊仍然是一個問題。此外，模型的投入產出比例固定時，可以刻畫短期經濟體的韌性，并不能刻畫生產活動在較長時期的主動重構。

近年來有關經濟沖擊與供應鏈重構的文獻，呈現出如下四個特征：

1.從局部影響分析到微觀宏觀并重

在量化貿易模型出現之前，也有大量關于經濟沖擊評估的文獻，主要采用雙重差分、斷點回歸等計量方法分析某項政策或自然沖擊的影響在對照組和實驗組之間的差異。在貿易、經濟增長、產業結構等方面也有理論研究，但是理論研究沒有和實證分析在模型上建立起緊密的聯系。隨著量化貿易模型、生產網絡模型等量化模型的出現，理論和實證融合，對于很多經濟沖擊可以從宏觀層面進行分析了。仍然有一些經濟沖擊由于模型或數據的限制，建立一般均衡模型比較困難，或者宏觀層面的分析仍然需要微觀計量對參數進行估計，目前呈現出微觀、宏觀并重的特征。

2.關照現實，回答政策熱點問題

經濟沖擊評估這一支文獻的一個重要推動力就是現實需要，近年來的中美經貿摩擦、新冠疫情、地緣政治事件等沖擊層出不窮，人們迫切需要了解這些沖擊對產業鏈布局和需求結構產生了怎樣的影響。對各類經濟沖擊進行評估的過程中，學者改進方法，總結經驗，以期得到具有一般性的分析框架，以便對經濟沖擊進行比較迅速的定量分析。

3.對于經濟沖擊的影響機制理解不斷深入

大量高質量的數據和實證分析使得學者對經濟沖擊的影響機制有了更精確、深入的理解，包括沖擊如何在供應鏈上下游傳導，企業如何通過向多國出口、在多國生產和維系多個供應商來分散風險等。內生生產網絡模型進一步考慮到企業選擇投入組合的動態優化過程。不同生產投入的替代互補關系、消費者的需求收入彈性等因素都會影響到經濟沖擊的傳導路徑。

4.反事實模擬分析方法日益普及

對政策影響的預測和政策的優化長期以來都是研究的熱點。在深入理解了經濟沖擊影響機制后，文獻對政策影響的分析更為可靠。基于數據分析方法的擬合和預測面臨經濟結構改變的潛在問題，而經濟學分析得到的生產網絡和生產力被認為是更深層的結構參數。假設深層結構參數不隨沖擊而改變更為可信，對于尚未發生的政策沖擊的影響分析也更為可靠。

（二）研究展望

我們把上述文獻梳理得到的供應鏈和發生各類沖擊后的供應鏈重構歸納為圖1和圖2，圖1將系統狀態抽象出來，反映了供應鏈在沖擊前后的演變。圖2反映了供應鏈的內在運行機制。

圖1刻畫了經濟系統面對外來沖擊時如何重構，經濟系統包括了世界各個國家或地區的生產和最終使用。具體而言，假設有G個經濟體和N個行業，經濟主體（家庭、企業、政府）基于對未來經濟風險的認知，優化自身活動，會形成一個原始狀態S0={Zmnij，Ymni，Vani}（i，j∈{D，F}分別代表內資和外資，m，n∈{1，…，G}），Zmnij是一個2GN×2GN的矩陣，代表中間投入/中間使用，Ymni代表m國的i型企業生產并被n國消費的最終產品，Vani表示1×2GN的增加值向量。這時發生了一個未預料到的外來沖擊，家庭調整自己的勞動和資本供給、對最終品（包括商品和服務）的消費，企業調整中間投入和要素使用、調整產能，全球供應網絡隨之調整，從而達到狀態S1，這個過程大多在短期內完成。生產要素（勞動力、資本等）沒有跨地區遷移，政府政策、企業的全球布局并沒有改變，因此被稱為被動重構。沖擊發生后一段時間，經濟主體會更新對風險的認知，基于新的信息進行優化，這時勞動力、資本可能跨地區轉移，跨國企業調整區域布局，政府調整財政政策、貨幣政策、貿易政策、產業政策等，從而提升供應鏈的韌性達到狀態S2，以應對未來會發生的新的沖擊。

以CALIENDO和PARRO（2015）［76］為代表的迂回生產模型均可以用圖2表示。經濟中存在多個行業/部門，這里以3個行業作為示例。每個行業的生產都涉及中間投入和增加值，中間投入既包括來自其他行業的中間投入，也包括來自本行業的中間投入。增加值的來源可以抽象為單一生產要素——勞動力，也可以和實際生產相結合，包含勞動力、資本、自然資源、土地、數據等生產要素；這些生產要素在固定或者可以移動的條件下，系統應對沖擊的演變也會不同。行業i的產出一部分被其他行業中間使用，一部分構成最終使用，包括居民消費、政府消費、資本形成總額。任何行業的中間使用和最終使用既包括本國的產出，也包括外國的產出。

圖2現代供應鏈生產網絡及投入產出度量關系

假設生產網絡外生，風險沖擊在產業鏈供應鏈中的傳導機制如圖3［77-78］。具體類型包括供給沖擊和需求沖擊。供給沖擊：①對行業i的直接影響，比如大地震破壞了某個地區某個行業i的資本和勞動力，該地區該行業的增加值受到直接的負面影響；②間接影響，如果沖擊產生于行業j，行業i有用到行業j的中間投入，那么行業i也面臨中間投入成本上升，產量下降，通過Leontief逆矩陣L擴散到整個經濟體；③當中間投入之間或者中間投入與增加值之間存在替代互補關系時，關系更為復雜，比如j與k在生產i的過程中是互補品，對行業j的負向沖擊也會降低行業i對行業k的需求，替代品則相反；④對經濟整體的影響是受到各個行業生產率變動（一階效應：Hulten

圖3供給和需求沖擊的傳導機制示意

定理）、生產網絡、行業間替代互補關系、要素是否可以在不同行業移動的影響（二階效應）。需求沖擊：①（由金融危機導致的）居民對某個行業i消費需求的改變，或者政府消費改變直接影響到行業i的價格、產出，進而影響到行業i的上游行業；②最終品之間的替代互補關系，比如最終品行業i和行業l即使沒有上下游關系，如果他們是互補品，那么行業i的沖擊也會影響到行業l；③消費者對不同行業最終品的需求收入彈性/需求財富彈性存在差異，當消費者永久收入或財富受到顯著沖擊時，消費者對不同行業最終品的消費比例會出現變動［79］。

上述傳導機制假設生產網絡是外生給定的，ACEMOGLU和AZAR（2020）［80］假設生產網絡內生，每個行業的企業可以決定從其他行業中選擇什么子集作為中間投入供應商，每種組合會產生不同的生產技術，在完全競爭市場中，假設企業決策時將生產網絡和所有價格視為給定，這時某個行業的生產力沖擊還會改變下游行業采用的投入組合（即改變生產網絡）。

基于全球供應鏈生產網絡模型，可以得到如下研究展望：

1.建立對重大風險事件的識別和概率認知

現有供應鏈管理和風險管理領域較多關注個別企業或個別行業的關鍵環節識別與優化，關注的問題較為微觀，對于全球產業鏈所面臨的風險事件缺乏足夠的認知。主要的方法是對歷史事件的回溯，而非面向潛在風險沖擊的優化。要優化我國的產業鏈空間布局，需要識別可以預見的風險事件，刻畫其概率分布，包括主要自然災害、流行性疾病、地緣政治沖突。需要引入和改進供應鏈管理中的研究方法用于評估產業鏈對各種宏觀風險的暴露程度。

2.在全球產業鏈韌性評估中區分所有制

要準確刻畫全球供應鏈重構的狀態，需要區分各地區各行業的增加值是由內資還是外資創造的。不同的所有者在面臨供給或者需求沖擊時會做出不同的反應，有時所有者本身就是沖擊的來源，比如美國禁止美國所擁有的先進半導體產能在中國生產。這種區分能夠更準確地度量中國和全球供應鏈的重構。如果不區分所有者，由于存在大量在華外資企業的經濟活動，對中國能控制的供應鏈規模會高估，同理，中國企業在海外投資建廠的經濟活動也無法體現在對中國所能控制的供應鏈的測度上。區分每個生產環節的所有者，可以刻畫跨國公司的空間調整活動，跨國公司面對供給或者需求沖擊時進行的生產調整是全球產業鏈風險傳導的重要渠道。此外，跨國公司受到所在國或母國政策的影響，也會引入供給沖擊。

3.構建更細致的多區域投入產出表

當前國際投入產出表比如WIOD、EoraMRIO、OECDICIO都將中國視為一個整體，參與全球價值鏈，有關中國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研究也主要依托這些數據庫。實際上中國經濟活動特別龐大，很多省份的經濟體量都相當于世界上的經濟大國，用國際投入產出表無法呈現國內國際雙循環的結構。內嵌中國省份的國際投入產出表才能精確測度中國供應鏈的結構，回答很多政策關心的問題，比如：東部地區產能有多少轉移到了海外，多少轉移到了中西部？外國直接投資（FDI）、跨國公司在中國的活動在多大程度上嵌入了國內價值鏈？

有關風險沖擊和產業鏈重構的下一步研究需要將微觀和宏觀層面的分析融合起來，溝通微觀分析和宏觀數據之間的聯系。全球價值鏈和區域價值鏈本身就是從微觀加總到宏觀的過程。通過識別和刻畫風險沖擊的概率分布，對產業鏈所處環境進行定量分析。從宏觀視角出發，將不同風險事件納入統一的分析框架，刻畫其對產業鏈供應鏈結構的影響，加深對經濟沖擊影響機制的理解。主動重構和被動重構在經濟沖擊傳導方面會有不同的影響，跨國企業的活動會帶來經濟沖擊，也會傳導經濟沖擊。這些研究聚焦國際經貿領域出現的一系列新情況新問題，有助于對提升產業鏈供應鏈安全水平進行戰略性、系統性、前瞻性謀劃。基于上述研究范式，可以定量評估區域或全球沖擊對中國價值鏈的影響，對于未來可能發生的潛在風險事件也能進行反事實模擬分析，還能對各類政策手段的成本和效果進行評價，加深對本國產業鏈韌性的理解，真正做到心中有數、手中有策。

七、政策啟示

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對重點行業產業鏈供應鏈進行系統梳理，摸清薄弱環節、找準風險點，分行業做好戰略設計和精準施策，加快補齊產業鏈供應鏈短板”。通過對前沿研究進行梳理得到如下政策啟示：

（1）提升產業鏈供應鏈安全水平是一個動態的目標。目標既包括應對外來風險沖擊時產業鏈能正常運行和快速恢復，也包括在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革命的進程中保持本國的產業鏈競爭力。要實現這一目標，在通過分散供應鏈來源風險，以國產替代降低斷鏈風險的同時，也要推動產業鏈供應鏈向數字化、智能化轉型，在新技術、新模式持續涌現的環境中站上時代的潮頭。

（2）推動中國企業走出去，加強國際合作。一些國家在制定產業發展規劃和技術創新政策方面表現出不正當的競爭取向，會對全球產業鏈供應鏈造成負面影響。眾多中小經濟體并不會有類似中美這樣強烈的產業鏈供應鏈自主可控的訴求。他們的主要訴求是經濟利益。加強與這些經濟體的產業合作，推動雙邊經濟發展合作共贏，有助于把本國超大規模市場優勢做得更大，打造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

（3）加快解決關鍵核心技術“卡脖子”問題，把握產業鏈供應鏈安全穩定的關鍵環節。有關產業鏈韌性的研究表明，供應鏈的關鍵環節是影響產業鏈安全穩定的主要因素。依賴差異化的、難以被替代的中間品環節在產業鏈中最為關鍵。這些關鍵環節的突破需要產業鏈上下游的共同努力，加強協同創新與利益綁定。科技工程領域的“卡脖子”問題較多出現在產業生態難以突破的問題上。上游關鍵中間品需要下游應用企業的需求反饋，生產適用性更強、性能更先進的產品；同時下游企業會產生路徑依賴，從而使得關鍵中間品難以被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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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ontsandProspectsofResearchonRiskShocks，

IndustrialChainandSupplyChainRestructuring

XieChang，MaHong

（SchoolofEconomicsandManagement，TsinghuaUniversity，Beijing100084，China）

Abstract：Maintainingtheresilienceandstabilityoftheglobalindustrialandsupplychainsiscrucialforfosteringthedevelopmentoftheworldeconomy.Inthefaceofvariousforeseeableandunforeseeableriskshocks，thesechainshaveexperiencedsignificantrestructuring.Thisshifthassparkedasurgeinresearchwithintherealmsofinternationaltradetheoryandeconomicpolicyevaluation.Thispaperprovidesacomprehensivereviewofrecentstudies，coveringthefundamentalframework，researchmethodologies，andlimitations.Itsummarizestheliteratureintofourcategories：assessingeconomicrisks，preshocksupplychainoptimization，postshocksupplychainresponse，andpostshockpolicyresponse.Moreover，?LjqtZOd2vat4+wW0tLlBltClQBdXn9IJvxw6IkX4rTs=;thispapersuggeststhreefutureresearchdirections：identifyingmajorriskeventsandtheirprobabilitydistributions;differentiatingownershipintheassessmentofglobalsupplychainresilience;andconstructingamoredetailedmultiregionalinputoutputtable.Toimprovethesecurityofindustrialandsupplychains，itrecommendsthreepolicymeasures：establishingdynamicpolicyobjectives;encouragingChinesecompaniestoexpandgloballyandenhanceglobalcooperation;andhasteningtheresolutionofthe“bottleneck”issuesincriticaltechnologies.

Keywords：economicriskassessment;industrialchainrestructuring;supplychainresilience;industrialsecurity

（責任編輯：張夢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