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商南本不想蹚這攤渾水的,一是太敏感,二是不歸他分管。翻譯過來就是,費力不討好。
但這么想的不止他自己。首先吳總就更不想沾手,哪有把一把手推到前線的?這是回避的最好理由,也是最好策略:隔山打虎多好。其次,主抓這項工作的李總,他有99個脫不了身的理由,偏偏,今年快59歲了。在老伴兒的鼓動下,他硬著頭皮說,吳總,按照慣例,我早該退居二線了。
這攤渾水就是三年前開發(fā)的東北科工貿大廈。三年前,帶著迎接新世紀的豪情,當時的集團公司領導雄心勃勃地提出科研、工業(yè)、貿易全面發(fā)展的戰(zhàn)略規(guī)劃,頗為激動人心。各子公司積極響應,有的加大力度攻克科研難題,申報專利成果;有的興辦或入股實體,實行產業(yè)多元化;有的與大型生產資料企業(yè)簽訂戰(zhàn)略協(xié)議,包銷代銷其產品。濱城公司以物流起家,科工貿均不突出,該如何響應號召呢?吳總經過苦思冥想,決定利用區(qū)位優(yōu)勢和政策優(yōu)勢,筑巢引鳳。巢,就是東北科工貿大廈。
吳總說,我們雖然在科工貿方面沒有自身優(yōu)勢和長項,但是我們可以借船出海、借雞生蛋,照樣可以實現(xiàn)科工貿一體化發(fā)展。大廈建成后,不僅資產本身可以實現(xiàn)盈利,其所構成的平臺也會發(fā)揮綜合性效益,好的項目我們可以合作、入股,信息交換和推廣我們可以有償服務,屆時我們將申請國家級科技成果孵化基地,形成一塊金字招牌。
吳總充滿激情的演說深深打動了大家。商南也很興奮并深以為然。畢竟公司資產增加了,經營結構豐富了,體量加大了。
集團公司不出所料地批準了可研報告。報告寫得好,吳總給大廈的名字起得更好,“科工貿”符合集團領導的戰(zhàn)略思想,前邊冠以“東北”則突出了濱城公司要做東北龍頭老大的勢頭。命題作文,重在突出中心思想。
東北科工貿大廈規(guī)劃占地12000平方米,建筑面積42000平方米,地下1層,地上局部12層。大廈除了寫字間、會議室、報告廳,還設計了附屬樓作為實驗室和輕型車間,為科研型企業(yè)提供配套設施,也體現(xiàn)了科工貿里的“工”字。商南特別提議,一二層要設計足夠的商業(yè)面積,零售店、咖啡屋、快餐廳等等一應俱全。這個提議得到了吳總的高度認可,說還是年輕人意識超前。立項、審批、買地、七通一平,直到封頂,一年出頭,一切都很順利,甚至頗有大干快上的氣勢。
可是,自打封頂,工程似乎真的封住了。分明是一潭清水,卻逐漸混濁,這從李總焦灼而無奈的表情上就可窺見。
封頂后,無論打多少款,幾家工程隊就說錢不夠,無力支付材料和工錢,不能開工。在瑟瑟寒意中,科工貿大廈灰禿禿地佇立著。能否收尾、何時收尾、如何收尾,深不可測,暗流洶涌。
難怪李總以59歲為借口,要撂挑子。
商南盡管并不十分關注科工貿大廈,但也非常清楚,這是蹚不起的渾水。集團那邊也有消息表明,上級對此非常重視甚至惱火。遲遲不能竣工,已經說明必有蹊蹺,何況,他還多少了解一些細節(jié)。就在兩周前,李總突然喊住了正要下班的商南。
李總是名老兵,團級轉業(yè),到一家國企當主管后勤的副廠長。可能身上保留了太多軍人的直來直去,跟領導處得并不好,盡管賣力,卻未見賞識,反而時常成為笑柄。圈子里流傳一個笑話,說李總所在企業(yè)贊助了一項文藝活動,廠長終于有機會宴請心儀已久的女明星,自是十分興奮和重視。為了避開公眾視野,廠長把宴請任務交給了李總負責的食堂。食堂的包間也是不錯的,能唱歌,關鍵是隱秘性好。李總得到指令高度重視,親自戴上了炊事員的白帽子和白套袖,深入廚房,嚴格把關,親口品嘗了每一道菜。廠長看女明星吃得很滿意,于是傳令,請李總來敬杯酒。李總一身炊事員打扮就來了,明星看見,為了體現(xiàn)平易近人,馬上站起來,說了一聲大師傅辛苦了。廠長費了好多口舌才讓明星相信來敬酒的不是大廚。廠長看李總沒有表現(xiàn)出驚喜和崇拜的樣子,就提醒說:“這是著名表演藝術家唐老師。”李總耳朵被炮震過,有點兒背,聽成了譚老師,于是一口一個譚老師地叫著,弄得明星好不尷尬。酒局沒有盡歡,廠長對李總很是惱火。偏偏過幾天李總遇到廠長,當著眾人面興奮地說:“我昨晚在電視上看到你請的譚老師了。她名氣挺大呀。”
這種與時代的疏離和自身的憨直,吳總倒是頗為欣賞,也許他正需要這樣一個副手。于是,在李總55歲的時候將他調了過來。以如此“高齡”高就央企副總經理,李總自然對吳總充滿感激,并決心盡職盡責以報效吳總。軍人本來就講服從,何況對恩人。
李總看四下無人,把挎包拉開一條縫兒,露出了汾酒的黃蓋兒:“商兒,我有好酒,陪我喝兩杯。”商南說:“什么好事兒,想起來找我喝酒。”李總苦笑著說:“哪有好事兒。”商南知道李總是個裝不住的人,估計是要倒苦水了。聽人傾訴發(fā)牢騷,這是善事啊,去吧。
兩人來到一家清真館兒,點了水爆肚、扒肉條、全羊鍋和花生米。剛喝一盅,李總便夸獎商南,處理西庫拆遷的工作做得好,還豎起了大拇指。所謂西庫拆遷工作,是指商南分管的分公司有個倉庫,因為地處路西而稱為西庫。在西庫面臨拆遷時,商南作為主抓這一工作的直接責任人,頂住內外壓力,最終捍衛(wèi)了企業(yè)利益。但是,相對于最后的貨幣補償,商南更傾向于產權調換,因為這樣可以獲得更好的可持續(xù)發(fā)展能力。可惜,這個方案被吳總否決了。聽了李總的贊揚,商南知道,老大哥是真誠的,謙虛兩句便領受了好意。李總接著說:“雖然我在會上沒表態(tài),但我心里是支持要那個新倉庫的。”這句話從李總嘴里說出,商南倒是有點兒意外,因為吳總堅持貨幣補償?shù)囊粋€理由就是支付李總負責的工程款,李總理應支持貨幣補償才對。商南不便表態(tài),于是敷衍說都過去了,各有利弊,但心里感覺李總在這個問題上是沒有私心的。
李總說的是實話。眼看著真金白銀嘩嘩地流向各工程隊的口袋,他甚至希望單位沒有那么多現(xiàn)金,心疼啊。他想拒絕在付款單上簽字,可是上有吳總下有工程部的房經理,自己又沒有拒付的依據(jù),只好硬著頭皮一筆筆地簽了下去,可是心里卻備受煎熬。老伴兒說,你趁早別干了,這錢花得像流水,早晚出事兒,報恩也不能把自己搭進去啊。李總雖然知道老伴兒言之有理,但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就像房經理背地里給他編的順口溜:“帶過兵、扛過槍,氣宇軒昂下地方。身為廠長管食堂,就是沒有蓋過房。”——李總對基建一竅不通。當時自己為此推辭過,可是沒架得住吳總的鼓勵和命令,關鍵是,他很清楚自己怎么來、為什么來:不就是當鋪路石、擋風墻嘛。
李總需要傾訴,也需要主意。直覺告訴他,商南是個可靠的人。自己的實話沒有得到回應,不免有些失落,但還是忍不住嘮了一些工程方面的事,聽得商南頗為震驚。
不知不覺,李總竟然有些醉意。臨走,李總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老子不干了。
躺在床上,商南閉目回顧李總斷斷續(xù)續(xù)的話,驚起幾身冷汗。一是區(qū)區(qū)一棟建筑,居然招募了十幾個工程隊,連腳手架支模板都單獨找了家公司,更不用說消防、門窗、給排水、電氣等等。李總說這是吳總的意思,目的是加快進度,形成競爭,似乎也有道理。二是預算出自工程部預算員之手,而不是原來以為的造價師事務所。三是目前付款的依據(jù)正是這個預算,而且?guī)缀醺兜搅?0%,扣除常規(guī)的質保押金,幾乎已經全額付款了。那么為什么工程隊還有理由不開工呢?第四是變更認證單滿天飛,數(shù)量之多,權屬之亂,已經失控。
商南也不懂基建,但是管理的本質是相通的。比如變更,在物流中也存在實際發(fā)貨與合同和調撥單有所出入的情況,只要雙方認證、記載清楚就可以,然后作為結算依據(jù)。商南想,施工中的變更也很正常,畢竟實際情況與設計和工藝會有不同,但是在變更認證單上簽字的權限和程序必須把握住,否則是否科學、造價是否合理都是問題。晚上喝酒時,商南不禁針對變更失控表達了些許疑問。李總擂了下桌子,激動地說:“我他媽不懂啊,我那么信任他!”
商南知道,他,指的是指工程部的房經理。
2
房經理是為了科工貿大廈而被吳總專門從一個直供企業(yè)調來的,而后,以他為核心,招兵買馬,組建了工程部,歸李總領導。吳總派人商調的時候,直供企業(yè)一路綠燈,全力配合,待雙方蓋完章,調動已成定局的時候,直供企業(yè)的領導長出了一口氣,說道,小房能干是能干,但要控制使用啊。這邊的人事干事心想,你不早說。當然,早說我也當沒聽見。
房經理畢竟干過基建,對開發(fā)路數(shù)很熟,似乎對土木工程也挺內行。李總很為有這么能干的助手而高興,大事小情,從規(guī)劃設計到預算造價,從建設招標到現(xiàn)場管理,都交給了他。李總最關心的是安全和進度,每天把自己累夠嗆。為此房經理又給他編個順口溜:“安全帽兒紅光閃,健步如飛上跳板。張羅送水和加餐,前胸后背都是汗。”吳總看到李總忙碌的身影,總會夸他幾句,不愧是軍人出身。李總也找到了帶兵訓練的感覺,干得一包勁兒,直到工程停滯下來,一包勁兒泄了。
這幾天李總經常被吳總敲打,言下之意工程不能收尾,責在李總,頓覺壓力山大。于是,他帶領房經理分期分批給工程隊們開會,督促他們盡快克服困難復工。李總參加了第一次會議,在會上做了慷慨激昂的講話,要求大家從大局出發(fā),以國家利益為重,克服資金困難,說服和教育建筑工人同志們,舍小家顧大家,盡快推進工程建設。講到激動處,李總還向工程隊的頭頭們鞠了個躬。工頭兒們一聽,心里踏實了,頓時報以熱烈掌聲:原來真如房經理所說,李總不得要領,于是更加哭起窮來,反而質問為什么不撥付工程款,弄得剛剛感動了的李總焦頭爛額。會后房經理對李總說,他們一看見你這個級別的大領導就像見到了主心骨,光想著要錢,根本聽不進苦口婆心的教導。所以第二次會議,李總干脆不去了,鄭重委托房經理做好思想政治工作。
最近商南樂得清閑。西庫拆遷沒采納他以新規(guī)劃建設的現(xiàn)代化倉庫為補償?shù)囊庖姡扔诳s小了一半的倉儲面積,分公司的業(yè)務量馬上隨之減少很多。而他與吳總的關系進一步惡化,吳總也很少給他分派工作。總之,商南的工作縮水了。除了黨務和一些面子上的會議,作為副總經理的商南不得不參加,其他會議,只要事不關己,商南是能推就推,吳總也不勉強。今天這個關于大力推進科工貿大廈收尾的會議,與己無關,但商南想了又想,沒有推辭。
因為前幾天李總找他喝酒,談及工程的問題,讓商南覺得,有必要為老大哥捋捋清楚。商南對李總是心懷敬意的,現(xiàn)在這么實在這么肯干這么懂得報恩的人不多了。但也有些可憐他,很明顯,吳總用李總,用的就是他的不懂開發(fā)業(yè)務和報恩心理,知道他管不到點子上,也不會拂逆吳總。上次喝酒的時候,商南說過:“老大哥,我有一個觀點,要么不管,要么管到底。”李總嘆口氣:“我何嘗不想啊。這不就是開始時候不太懂,現(xiàn)在又不好意思嘛。當年我在部隊,哪個瞎參謀爛干事唬得了我?我跟政委也沒少拍桌子。可現(xiàn)在,地方上復雜呀。”
會議首先由吳總傳達了上任一年多的集團公司張總的電話指示精神,核心思想就是對工程瀕臨爛尾提出了嚴厲批評,要求濱城公司迅速拿出方案,在組織上、管理上加大力度,盡快收尾,遏止資產進一步流失,爭取早日產生效益。商南通過內線已經知道張總批評得很嚴厲,否則吳總不會突然著急開這個會。以商南對財務出身的張總的了解,公司賬面上掛了那么多工程費用和新增的三項費用,效益大幅下滑,現(xiàn)金流高度緊張,資產流動性嚴重降低,肯定會非常關注甚至大為光火。
接著李總憋憋屈屈地做了檢討,然后是房經理匯報了采取的舉措,主要是如何給工程隊開會。吳總接著談了幾點意見:一是加大資金籌措和傾斜力度,必要時以部分資產如清收欠款回來的汽車和閑置房產抵頂部分工程款,不能功虧一簣;二是繼續(xù)做好工程隊的工作,特別是欠款較少、關系形象的工程隊,要各個擊破;三是要求各經營部門全力配合,開源節(jié)流,共渡難關。
吳總講完讓李總補充,李總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耷拉著眼皮說吳總的指示很全面明確,自己沒有可補充的。吳總接著環(huán)視一周,問大家還有什么意見。大家自然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到了商南這兒,他感到李總的臉轉向了自己,似乎有所期待。商南本在猶豫是否發(fā)言,但剛才吳總的講話刺激了他。以吳總的水平,他看問題往往是一針見血的,是能抓住主要矛盾的。可是這三條意見,分明是避重就輕、南轅北轍,這讓他不得不一吐為快。商南沉思片刻,緩緩地說:“我提點兒建議。”只見吳總和房經理飛快地對視了一眼,商南沒有理會。他說:“作為甲方,我們在給付工程款的問題上,比照社會,做得是比較好的,并沒有較大拖欠。社會上很多建筑合同,是要求乙方墊付資金直到封頂?shù)模覀儾]有這么苛刻。為什么只有不多的欠款,卻非要停工呢?莫非停工、爛尾與他們已經沒有關系了?”說到這兒,大家的目光都聚集了過來。李總的眼睛更是一亮,顯然,說到了他的疑惑處。
見大家都在期待,商南接著說:“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極有可能是,他們的成本甚至利潤已經收回,坐等的,是更大的利益,不干,比干更合算。換句話說,他們的利益和樓爛不爛尾已經沒有關系了。”
“特別是這么多的工程隊,他們很容易形成互相攀比,不是比誰干得好,而是比誰額外得得更多,甚至還會達成攻守同盟,不見肥肉不松口。這時候誰先開工,豈不是沒法兒在圈內混了?”說到這兒,商南瞟見李總點了點頭,知道自己給老大哥的思路捋得差不多了,于是停止了發(fā)言。
安靜片刻,吳總說:“我們現(xiàn)在是要解決問題。商南同志,你的對策又是什么呢?”商南看了看李總,特別希望他能說出答案,避免自己陷入太多。但是李總就是低頭不語,場面一時尷尬起來。
漫長的10秒過去,商南見李總不肯出頭,只好挺直身體,自圓其說:“對策就是,重新預決算!”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房經理第一個站出來反對:“我們的預算人員是有國家正規(guī)資質的,重新預決算,等于是對我們工作的否定,也是巨大的浪費。我可以保證,將來聘請建行審核,也必然同意我們的預算。”
商南針鋒相對:“什么叫建行同意我們的預算?建行理應把我們的預算降下來,降得越多越好,這才叫為國有資產負責!讓建行附和我們的預算,那還有意義嗎?”商南又來了在大學當辯論隊主辯的勁頭,給“同意”二字加上了邏輯重音,抓住了房經理同意二字的漏洞。房經理連忙低聲說不是那個意思,便不再作聲。
如此火爆的場面,大家都低頭不語。吳總將目光轉向了李總。李總憋紅了臉,終于鼓足了勇氣。他噌地站了起來,堅定地說:“我贊成商總的意見!”接著,班子其他成員也紛紛附和:商南的這番剖析實在不好辯駁。
商南松了一口氣,心想,這還像個軍人的樣子。但李總并未結束發(fā)言,他接著說:“我請求由商南協(xié)助我,共同負責大廈收尾工作!”
商南驚出一身冷汗,越是不想蹚渾水,越是不得脫身。此時,會議室里居然響起了稀稀拉拉不知趣的掌聲。這掌聲,可能是大家對商南在處理西庫拆遷工作上的沒有表達出來的贊賞,面無表情的只有吳總、房經理和商南。
當天晚上,不情愿的商南發(fā)了條信息,對方回復:“這是好事。我配合你。”
3
商南從義氣出發(fā),幫老大哥理順一下思路,沒想到被綁上了戰(zhàn)船。李總倒是很得意。其實自從他以即將59歲為由,向吳總提出退居二線被拒絕,就有了這個想法。那天請商南喝酒,就是要交個底,試探一下。接著開會商南那番分析,也說到了自己心里,證明自己沒走眼。自己以前總覺得哪不對勁兒,卻沒敢多想,更不敢多說——不能破壞大局啊。但是眼看自己要成為爛尾的主要責任者,就必須有非常舉措了。李總心想,工程我不懂,事情和人我還是能看明白的。
同樣被綁架的,還有吳總。此刻,他一個人在辦公室,面向窗外,一動不動。那天的郁悶難以言說,完全是失控,在預料之外。最意外的是李總,一改平時早請示晚匯報的作風,居然于眾人面前公開挑戰(zhàn),給自己來個措手不及,只好在眾人的掌聲中接受商南協(xié)助李總的事實。當然,商南上頭有人,也讓自己不得不遷就。讓他們倆走到一起,特別是商南走向前臺,不是好事啊。
過去小看了商南,現(xiàn)在又小看了李總。聰明人最大的愚蠢,就是以為別人都比自己笨。
商南工作量縮水,最高興的是佳桐。這樣商南就會多陪陪自己,也不必跟著他為工作煩心。可是還沒來得及享受,商南又蹚入了渾水,佳桐有些氣急敗壞。兩個人從分公司下班的路上,佳桐一直喋喋不休,抱怨商南沒事兒找事兒。商南本來就心煩,索性一聲不吭,把車開得飛快,說好的一起吃飯也不吃了,直接開到佳桐家小區(qū)門口,沒好氣地說下去吧。佳桐也不示弱,把車門摜得山響,氣哼哼地扭頭走了。
想起來兩個人這還是頭一次生這么大氣,更是第一次因為工作產生矛盾。作為分公司財務的實際負責人,佳桐在工作上對兼任分公司經理的商南總是全力配合。以前有點兒小摩擦,都是類似在哪兒吃飯這樣的小事,總以商南服從告終,為此佳桐一直很得意。但她不知道,脾氣再好的男人也有自己的逆鱗。商南的逆鱗就是工作,讓他在工作的問題上遷就、違心,是萬萬不可的。
海濤建設的老板關海濤這幾天頗為不悅。自己是當?shù)剌^大的建設工程公司,承攬了科工貿大廈的主體建筑,理應得到更多的利益分配,可便宜都讓侯小個子占了。侯小個子原來在海濤的老爸關老爺子的村辦建筑企業(yè)當木匠,經常把門框窗框打得歪歪斜斜的,為此沒少挨關老爺子踹。現(xiàn)在居然也拉起一支隊伍,還攀上了濱城公司的高枝。招標會上,侯小個子看到海濤來了,趕緊作揖使眼色,海濤明白那是怕自己揭穿資質造假的事兒。海濤當然不能那么做,老關家在當?shù)厥怯锌诒模哪茏鱿氯秊E的事。但是在給付工程款的問題上,房經理明顯偏袒侯小個子,這就不對了。海濤一眼便知,侯小個子的工程造價只有自己的一半不到,而每次付款卻沒差多少,這就形成了兩家公司付款比例的不平衡。這還不算,房經理還通知他,最近公司資金緊張,要以車頂款,還美其名曰是因為自己喜歡車。
海濤直接找到了房經理。他知道找李總沒用。李總雖然是個好人,人也肯干,但是早被吳總和房經理協(xié)力架空了,而他本人也不懂建筑,每天上上下下累夠嗆,卻沒忙到點子上。因此,真正好用的,是房經理。
房經理聽明白來意,馬上滿臉堆笑,先說:“我老婆孩子這次去新馬泰,玩得很高興,讓我轉達對你的感謝呢。”一邊應付著,一邊思考如何應對。房經理最擅長的就是現(xiàn)掛,轉眼間就想好了一套說辭:“兄弟誤會了。最近稅務查得緊,我們公司貿易部門有筆大買賣,收了不少預收款,我們不敢放到賬面上,就先以工程款的名義打出去。打給侯經理,暫存一下,將來我們公司需要用這筆錢做貿易的時候再打回來。你知道,侯經理那塊兒不是不像你那么規(guī)范、那么引人注目嘛,操作上方便一些。”海濤一聽,雖不知真假,但也沒法辯駁。接著房經理又說:“至于頂賬的車,我勸你該要就要,不要白不要。一個是現(xiàn)在錢確實緊,另外公司有個姓商的,不知好歹,被李總拉進來協(xié)助他。這小子專門跟老大對著干,以后可能麻煩些。”房經理頓了頓,看海濤基本被自己說服,又一轉話風:“當然了,姓商的還嫩,李總那樣你也知道,有吳總和我在,翻不了天。”
海濤和大多數(shù)建筑企業(yè)老板不太一樣。一是有個老爸,二十多年前就在村里拉隊伍搞建筑,四里八方,南下北上,給集體創(chuàng)收,給村民謀利,很受尊重,人稱關老爺子;二是老爺子為了圓自己的建筑夢,把海濤送進大學學工民建,畢業(yè)后就給注冊了海濤建設公司。有基礎有聲望又有了專業(yè)知識,這些年發(fā)展不錯。科工貿大廈這個活兒老爺子很看重,他通過一位政府領導找到吳總,順利通過了招標,只是沒想到,一個不大的工程,被拆分成十多家。海濤都不想干了,但是老爺子說:“干吧,給央企干活兒名聲好。另外錢給得也好。”
海濤很清楚,這個大廈,他一家公司就都能干。他當初也是奔著整個兒大廈去的,哪知道被拆分出那么多標段。再加上造價很松,因此在管理上就沒傾注太大心血。但海濤心里一直有惴惴不安的感覺,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
海濤前腳走,侯小個子就從房經理辦公室的里屋出來了。昨晚他們打了一宿麻將,侯小個子不出所料地輸給房經理兩萬塊錢,雙方都很愉快。侯經理打著哈欠說:“老大,你剛才應付得太好了,有水平,不愧是忽悠系畢業(yè)的。”房經理故作嗔怒說:“還不是為了你。為了你我把這幫人都得罪了。”“老大,有我在,你放心,這都不是事兒。海濤讀了幾年大學就了不起了?還早著呢。不用說他,他老爹當年干活兒死了人,不也是我擺平的嗎?”
侯小個子說的是真話。家里男人跟關老爺子干活兒出事故死了,人家死活要報官。報官就麻煩了,經濟賠償、法律責任、行政罰款、資質降級,一樣兒也跑不了。最后是侯小個子軟磨硬泡、軟硬兼施,拿出滾刀肉的功夫才使對方同意只要經濟賠償?shù)摹_@也是關老爺子不惜造假幫著侯小個子完善資質的原因。出來混,總要還的。
拆分這么多標段,招了這么多公司,吳總有他的難處,房經理有他的算盤。找吳總的人太多了,只好排排坐吃果果。對房經理來說,乙方越多越好控制,不會一家獨大。同時,只要在工程款和管理上拿捏住,他們會競相上供。標的那么高,他們不懂嗎?還有變更認證,給他們省多少成本,提高多少造價,那都是心知肚明的。
吳總因為受到了上級批評,對房經理也不太滿意,覺得他玩得有點兒大了。什么都得有度,現(xiàn)在可好,控制不住了。過去對工程隊是令行禁止,現(xiàn)在是表面聽話,其實在打自己的算盤。錢沒掙到手的時候聽話,掙夠了,就不聽話了。就像馴獸,你得餓著它們。現(xiàn)在讓他們真復工,恐怕他們就像吃飽的懶漢,伸懶腰打哈欠,就是不愛干活兒,還在等著投喂。想到這兒,吳總突然覺得,讓商南介入也好。這小子肯定會不遺余力、不留后路,最終引起小房和工程隊們的眾怒。這幫建筑公司老板,其實就是包工頭,把他們得罪了,可沒有好果子吃。當然吳總也需要他推進一下收尾工作,畢竟,上級指示不能糊弄啊。
4
李總把商南攔住,又拉開了背包拉鎖。商南不等他拉開,扭頭就走,又被行伍出身的李總拽了回來。這酒不喝還不行了。說實話,商南還挺喜歡李總的憨勁兒。不奸不壞不耍滑,有點兒憨,上海話叫拎不清。拎不清怎么了?商南倒覺得,蠅營狗茍的事兒拎不清,正是大道上的拎得清。
兩人來到一家杭幫菜館,他家的龍井蝦仁和花雕醉雞做得好。南方館子比較講究,先給客人倒杯龍井。商南聞了聞,一股奶香,不禁嘆道好茶。那邊李總握住杯子,不燙,一飲而盡,隨即幾乎吐了出來:太燙了。李總沒好氣地罵了句:“他媽的,摸著不燙,喝起來挺燙。”商南說:“那是中空的茶杯,保溫隔熱。”李總自嘲說:“拿搪瓷缸子喝慣了。”
喝下一盅酒,李總便迫不及待地解釋說:“小商,別怪我沒跟你商量就把你拉下了水,我也是沒辦法呀。我到了這塊兒不久,吳總就把這個重任交給我,我是誠惶誠恐啊。一開始看著大樓一天天長高,一切順利,我還挺高興,可后來怎么給錢、怎么動員都沒有太大進展,我這個火上的呀。最近吳總天天批評我,說我工作不力,我真是冤枉,所有大事都是按吳總指示辦的,所有具體事都是房經理落實的,人家工程隊根本不認我。”
說到這兒,李總獨自干了一盅,商南一看,也陪了一盅,欠什么不能欠酒。李總接著說:“你大嫂早就說,我就是人家偷驢我拔橛的角兒,早晚得讓人家算計進去。我跟吳總請示,我快59歲了,把位置讓給年輕人吧,吳總堅決不同意。”商南早就聽說李總懼內,幾乎對老婆言聽計從。估計老婆大人不點撥,李總還干得一包勁兒呢。
李總鄭重地端起杯:“商兒,老大哥敬你一杯。以前咱倆接觸不多,通過拆遷這件事兒,我覺得你是條漢子,能頂住壓力,還有辦法。可惜,要來的錢都霍霍了。”
兩人干杯后,杭州炸臭豆腐上來了。商南說:“這是下酒好菜,還寬腸理氣。”李總說:“有你助力,我是腸也寬了、氣也順了。下一步咱倆怎么辦呢?”他還挺急。
第二天,李總請求召開一個關于收尾工作的會議,請吳總參加。李總根據(jù)昨晚和商南商量的結果,提出幾點建議:一是聘請具有正規(guī)資質的外部機構進行決算;二是現(xiàn)在開始到結果出來以前,停止任何形式的支付;三是繼續(xù)要求工程隊組織人力和材料進場復工,沒有條件,否則按違約論處。最后一條雖然可操作性不強,但卻是必須做的動作,是山窮水盡無法收場時訴諸法律的前提。李總以軍人特有的斬釘截鐵讀完這三條,吳總和房經理忍不住交換了一下眼神兒。這也不是原來的李總了,這三條都在點兒上啊。房經理心里罵道,商南這小子真壞,肯定是他出的主意。
對于聘請外部機構決算,房經理忍不住跳出來說:“這筆額外的費用怎么出?”商南說:“找建行同意我們的決算難道不給錢嗎?堂堂建行不會算都不算就同意吧?”商南又特意加重了同意二字的讀音,房經理無話可說。
吳總說:“那怎么找外部機構呢?”李總和商南早就想好了,這個必須由他們來找,否則他們一定會說不公平有私心。于是李總說:“這個,還得麻煩房經理,你熟悉這個圈子,你來找吧。”房經理一想,如果只能如此,這也算是個好結果。于是說:“那還是建行吧,建行權威。”商南心想,計劃經濟時代,的確建行的預決算業(yè)務是獨此一家,不過,隨著市場經濟的發(fā)展,國家對這項業(yè)務放開,社會上成立了許多造價師事務所,一樣具有權威,而且服務好、價格低。但這些就沒有必要說出來了,就讓他暫時以為別人還比較好糊弄吧。
海濤也聽說了這三條,還莫名地興奮了一陣,覺得這才是正經做事的樣子。可轉念一想,這么一弄,眼看到手的額外利益就可能減少,這畢竟是錢啊。海濤甚至不知道,這三條該成功還是失敗,理想的他和現(xiàn)實的他在打架。遠的不想,先把手頭的落實了。他趕緊吩咐手下人,盡快把車過戶,避免夜長夢多。他暗自慶幸,幸虧那天聽房經理的話,把以車頂債的協(xié)議簽了。5輛舊車,作價200萬,雖然虛了點兒,但比得不到強。何況,這些車都是路面少見的車型。一輛80年代的老奔馳,房經理神秘地說,這輛車有文物價值哦,是某某大領導坐過的。還有一輛福特野馬跑車,紅車身白折疊車篷,很拉風。
接著,他又把項目經理和會計找來,讓他們把成本費用算一算。他知道,由于這個項目的預期太好,所以在抓工程管理上有些松懈,如果按照新決算,可能效益不會高。大致算了一下,果然,比以往的工程成本高出不少,這還不包括好處費,他忍不住把項目經理一頓臭罵。這不是耽誤事兒嗎?我本來只想正常掙我該掙的,這么一弄,反而弄巧成拙。他想罵李總和商南,可沒有理由,最后還是在心里罵了一通房經理,坑人啊。
房經理沒想到李總會讓他找決算的單位,如果是他,絕對不會放這個權,這不是又掌握到自己手里了嗎?也是,李總和商南都沒干過這個,肯定兩眼一抹黑,不知道找誰。
三年前,建行預決算部的白主任通過一個朋友認識了房經理。當時得知房經理所在單位要建樓,白主任希望拿下這個預算任務,因此對房經理比較殷勤,畢竟現(xiàn)在競爭激烈。可是后來不知道為什么沒找自己做預算,雙方也就沒怎么聯(lián)系。前幾天房經理突然找到白主任,說讓他審一下他們的預算。白主任以為又開發(fā)新項目了,仔細聽才知道還是三年前那個項目,心想央企那么有錢,項目不應該癱瘓啊。房經理接著交代說:“白主任,我們的預算是自己的預算員做的,你給我審一審,好具備法律效力。”白主任知道,過去一些工礦大廠有自己的基建處,都配備了力量很強的預算員。除了房地產開發(fā)公司,現(xiàn)在哪有自己養(yǎng)活預算員的,白搭工資不說,自己做的預算還沒有法律效力,等于脫褲子放屁。但這是人家內政,自己不便評論,于是他說:“審預算可是好久沒做了,但是,房經理啊,審預算的工作量就相當于做預算,甚至更麻煩,這費用一點兒不少啊。”房經理趕忙說:“費用沒問題。”白主任說:“那好,jKFtgoca7HvE0EcOJfLi9g==我一定帶領精兵強將,給你嚴格審查,控制好造價。”房經理說:“是這樣,我們的預算員很優(yōu)秀,他做的預算肯定沒問題,你只要大致按照原有預算就行。嘿嘿,如果達到這個效果,兄弟我還會額外表示。”審預算都是往下砍造價,而且往往還伴隨激勵政策,比如在合理范圍內砍下來多少,就按一定比例獎勵,目的就是給甲方省錢。這可好,還有要求維持原判的。白主任心想,這口飯不好吃,可也沒有把業(yè)務推出去的道理嘛,于是說:“我盡力做做看吧。”
房經理信心滿滿,他相信錢能通神。當年他認識了白主任,其實已經想找他們做預算了,只不過在待價而沽。但就在這時,老婆單位領導的女婿剛從部隊轉業(yè),求房經理安排個工作,說是在后勤營房部干過,略懂點兒基建。房經理腦瓜一轉,讓自己人做預算,不是更方便嗎?于是趕緊讓他去買個假證,然后以工作需要為名接收了他。
但是白主任想的不一樣。一個城市很大,可一個圈子很小。做預算的,不論是哪個單位,也不論是哪個專業(yè),就那么些人,即使不都認識,不用拐兩個彎兒也能打聽到。自己做的預算如何,工程量算得準不準,取價合理不合理,在業(yè)界傳播很快。不好辦哪。
5
建行決算小組進駐前,房經理來到李總辦公室,一屁股坐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蹺起二郎腿,邊轉著椅子邊說:“我按你要求把決算的找來了,怎么安排呀?在哪兒辦公?在哪兒午休?中午怎么吃飯?上下班怎么走?”房經理一口氣提出五六個怎么,李總心想,這是宣泄不滿啊。這要是過去在部隊,早命令他起立了,現(xiàn)在卻只能壓著火氣。李總頓了一會兒說:“這些都是小事,我讓辦公室都給安排好。更重要的是,你帶領工程部做好各項資料的準備和提供工作,全力配合決算小組,這是你的工作。”李總現(xiàn)在沒有了顧慮,安排起工作來也擲地有聲了。
小組進駐后,李總和商南來到特意給他們騰出來的會議室,跟白主任一行見了面。李總表示了誠摯的歡迎,表達了對他們寄予的厚望。商南則通報了目前的情況,也坦誠地說出了疑惑。白主任一聽,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非常認同商南的分析,就是人傻錢多造成的。個中原因他很清楚,種種人為的不合理之處更是明了,只是不能多說。他說:“現(xiàn)在來看,我們的工作有點兒四不像:因為要做付款依據(jù),所以像預算;但已經有了預算,所以又像審核預算;工程已經封頂,只剩收尾,所以還有決算的意思。這個情況,我干了這么多年預決算工作,還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啊。”這幾句話說得很直很到位,話里話外就是說公司不規(guī)范,說得客氣是外行,實質就是瞎整。房經理臉不紅不白地聽著,感到局面要失控。李總和商南也沒顧及他的面子,沒給他說話的機會。
李總對商南犯嘀咕,如果白主任是房經理的人,做出的決算偏高怎么辦?商南認為白主任作為業(yè)內人士,在職業(yè)操守的約束下,不會太離譜。另外從今天白主任的話來看,這個人畢竟還算坦誠。最后商南說:“李總放心,我有備用牌。”
下班前,商南給衣依打了個電話:“衣依,好久不見,我想吃回頭了。”衣依說:“要是沒有回頭,你還想不起來我了唄?”
說笑歸說笑,兩個人還像以前一樣來到了衣依家樓下的天津回頭館,仍然是兩份回頭、兩碗羊湯。
衣依是開發(fā)西庫的億通公司總經理助理,在談判西庫拆遷的過程中和商南交往頗多,雙方雖然各為其主,但彼此比較信任和賞識。互為戰(zhàn)友,道不同早晚會成為敵人;互為對手,道相同,不妨礙成為朋友。就看彼此在博弈的過程中秉持的是什么。
商南說:“有事相求。你那兒有沒有靠得住的預算高手?”接著把目前的情況和目的一五一十說給了衣依。商南知道,億通公司作為濱城最大的房地產開發(fā)企業(yè),一定有很強悍的預算隊伍,唯一的顧慮就是是否可靠。濱城不大,誰敢保證不透露風聲?盤外招,畢竟不太好聽,弄不好還讓白主任反感,把他推向了房經理一邊。
衣依費挺大勁兒終于明白了前因后果,不禁揶揄甚至有些氣惱地說道:“商南,不在風口浪尖上你難受吧?非要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嗎?”商南不能說有人叮囑他利用好這個機會,徹底揭開濱城公司的蓋子,只能說沒辦法,不能眼看著老大哥遭罪啊。當然,主要還是看不下去糟蹋工作。不知道這些理由有沒有說服力,反正衣依沒再怨他。但是眼前場景,商南突然覺得似曾相識,原來那天佳桐也說了類似的話。看來女人都是現(xiàn)實的動物啊,也許,是對比較在意的人更多了擔心和憐惜。
衣依為剛才的激動有些后悔,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心疼。現(xiàn)在怨商南也沒用,已經引火燒身了,最大的心疼就是幫助他,于是馬上平靜下來說:“這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我就是最佳人選。我在大學主業(yè)是建筑,但是選修過預算課,趁著現(xiàn)在還沒忘,可以給你效勞一次。”商南一陣驚喜,衣依當然是最佳人選,只有她是最可靠的啊。但商南還是提出了疑問:“你多年不做,還行嗎?對現(xiàn)在的取費還掌握嗎?”衣依不屑地說:“傻瓜,現(xiàn)在已經有了預算軟件,只要把設計數(shù)據(jù)輸入進去,三大材的用量就出來了,只不過還沒普及。取費標準各省建設廳每年每季都會發(fā)布,雖然與市場實際有點兒出入,但總體還是準確的。”商南高興地一把抓住了衣依的手,衣依猝不及防,手里的勺掉進了羊湯碗里,羊湯濺到了衣依白色的真絲襯衫上。衣依掩飾著驚喜和羞怯,故作沒好氣地說:“干嗎呀,至于這么激動嗎?”商南也為自己的失態(tài)而羞澀,趕緊說:“對不起,我賠我賠。”衣依說:“誰用你賠,當務之急是給我圖紙。”
房經理和侯小個子也沒閑著,晚上在一家歌廳,兩人點了一瓶皇家禮炮。房經理說:“也不知道是商南主動介入的,還是老李把商南拉進來的,總之這倆人走到一塊兒不是好事兒。”侯小個子點頭稱是。房經理接著說:“商南忘恩負義,現(xiàn)在專門針對吳總。老李現(xiàn)在看明白吳總就是讓他當擋箭牌,以他的倔脾氣,估計也會不依不饒。這些咱們不管,現(xiàn)在你需要想好,打到你賬面的錢怎么處理,一旦得出工程款已經打冒了的結論,公司肯定要往回追,你的賬戶賬號公司財務可都掌握。”這句話的意思侯小個子聽懂了,其實就是讓他早日兌現(xiàn),提出現(xiàn)金。侯小個子說:“大哥放心,我做事情,保證到位。我這兩天就給你提這個數(shù)。”說著伸出一個巴掌,“其余的我慢慢提,一次提太多也不方便。”房經理只好說你看著辦。
要說兩個貪婪的人走到一起,特別是合伙做點兒事,也真不容易。首先通過試探,要志同,即偷奸耍滑占便宜的志向要相同。但他們比誰都清楚,這種志同必然沒有道合,只不過是一定條件下的狼狽為奸互相利用,一有風吹草動,必然各奔東西,不互相坑害就不錯了。所以,既要合作,又要防范。剛開工時,房經理監(jiān)管很嚴,但他的目的是利用手里的權杖敲打工頭們。一次對侯小個子進的螺紋鋼例行檢查時,發(fā)現(xiàn)碳含量超標,這樣會使鋼材脆性增加。房經理沒有聲張,而是把侯小個子叫到辦公室,要求退貨。侯小個子一聽急了,連忙好話說盡,就差下跪了。當晚,侯小個子敲開了房經理的家門。
今天晚上房經理玩得不太盡興,總覺得侯小個子在耍心眼兒。以前不怕他不提現(xiàn)金是因為那時還有付款理由和自主權,對侯小個子來說,不提舊的就沒有新的。而現(xiàn)在,誰都知道工程款已經禁付,等于掛在前邊的大餅子沒了,哪條狗會賣力跑?房經理有點兒后悔,對靠山過于相信了。
6
冷戰(zhàn)還在繼續(xù)。在單位,佳桐見到商南,在同事面前特意毫不掩飾地噘嘴、仰臉,愛搭不理。商南覺得這樣影響非常不好,對她的不顧大局很是不滿。直到有一天,人事部通知符合條件的同志可以報名參加會計師的評聘了,佳桐才給商南發(fā)信息,語氣很硬地說:“你給我寫篇財務方面的論文,我要評職稱。”商南一看就很反感。這個反感一是因為他天生討厭弄虛作假,還是徹頭徹尾地假;二是源于他認為職稱機制很虛偽,大多數(shù)情況下根本反映不了實際水平,相反還造就了一大批造假者。但他還是耐著性子回復說:“我畢竟不是學財務的。你先寫,我改,也可以幫你推薦到核心刊物。”但是佳桐非得讓他一筆一畫寫,說:“你以前不是說過幫我寫論文嗎?為什么你說過的話總要反悔呢?!”商南心想,幫寫論文是指修改和潤色,什么時候變成包辦了呢?再說我反悔過什么呀?一氣之下沒再搭理佳桐。
佳桐讓商南寫論文,一是要懲罰,出出氣,獲得些分量感;二是她知道商南在財務方面很有見地,加上文筆好,寫篇論文不費勁兒。但她不知道,這個要求激起了他的反感,于是冷戰(zhàn)繼續(xù)。
何況商南此刻正在為獲得圖紙而犯愁。去找檔案員要,必定打草驚蛇,一個不懂建筑的副總看圖紙畢竟比較反常,作為吳總心腹的檔案員肯定會匯報,匯報上去就會有猜測。商南不想引起不必要的聯(lián)想。去找工程部要,那更是房經理的地盤。于是,商南盯上了預算用的圖紙。
周五午飯前,正是饑腸轆轆時,李總來到會議室,招呼說:“快到點兒了,準備吃飯!”白主任客氣地說:“不急不急。”這時候商南也走了進來,打趣說:“我說李總,白主任一行來好幾天了,你作為主管領導也沒請請人家?”李總忙不迭歉意地說:“請,請,一定要請。”商南說:“那還磨嘰啥,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周五,我同學剛給我送來半只錫盟羊,我讓食堂給燉上,咱們稍等一會兒吃手把羊肉。”白主任恰好是錫盟人,一聽有老家的羊肉,頓時想起家鄉(xiāng)肥美的水草和鮮嫩的羊肉,不禁口舌生津。其實這都是商南做的功課,而羊是凌晨李總花500多塊錢買的。見白主任沒有反對,商南接著說:“李總,你桌子下面的好酒拿出來兩瓶唄,別舍不得呀。”李總說:“你就能算計我。”這句話不是做戲,李總一想那500塊羊肉錢就心疼,咋跟老伴兒交代呢?
白主任說:“一瓶夠了。”聽見此話,商南知道,這也是一個酒人:客氣也是在一瓶的基礎上客氣。于是一邊打電話交代食堂如何如何,一邊熱情地去招呼房經理和工程部的人了。
食堂一角用屏風圍出一個雅座,用來招待不太見外的客人和關系單位的業(yè)務員。此刻桌上用大盆盛著大塊羊肉,旁邊放著韭菜花和幾個小菜。李總拎了四瓶產自內蒙古的寧城老窖——哪是桌下面的,是上午抽空特意買的。既然要讓白主任喝好,必須對路子。商南說兩瓶夠了,李總辦事認真,怕酒不夠,就買了四瓶。
加上房經理和工程部的人一共12位。房經理本不想來,因為他喝不了多少,但架不住李總連勸帶架,只能來了。坐好后,李總說:“房經理,今天你主持,我們都是給你干活兒的。”李總現(xiàn)在看開了,也有了底氣,跟房經理說話就敢于居高臨下了。房經理真想說他媽的,給誰干呢,但只能憋回去,小聲小氣地咕噥說:“我哪行啊,還得李總和商總主持。”李總步步緊逼說:“那好,但是你得帶頭喝,不能讓客人看咱們不行。”
酒過三巡,白主任端起了酒杯,動情地說:“今天非常感動,讓我在濱城吃到了家鄉(xiāng)的味道,也體會了家鄉(xiāng)的親切和實在。”看李總和商南故作吃驚的表情,他接著說:“可能大家不知道我就是錫盟人,我父親是大隊會計,我考上大學走出了草原,但還是和父親一樣天天算賬。”說著,眼角有些濕潤了。大家都有些沉默,于是商南說:“干了這杯吧,為了父親,為了草原,為了今天的相聚。”
白主任喝得非常盡興,酒風也豪爽。商南心里有數(shù)了,這樣的人不會太奸猾。于是低頭迅速輸入幾個字:“過5分鐘給我打電話,切切!”過了5分鐘,手機如約響了起來,商南看了一眼李總,罵罵咧咧地站起來自言自語:“他媽的,非得這時候找我。”然后對白主任說:“你們先喝,我馬上回來,然后把酒補上。”說著一邊接聽電話一邊略微踉蹌地走了出去。
房經理看在眼里,心想,商南酒量驚人,這點兒酒不至于晃悠吧?再聯(lián)想這個酒局突然而至,不禁感到蹊蹺。
商南走出食堂,迅速調整步態(tài),疾步來到了會議室,見走廊沒人,閃了進去。剛才出來去食堂的時候,白主任出于職業(yè)習慣,要收拾文件,被商南以羊肉要趁熱吃為由攔下了。出會議室時他斷后,沒有鎖門。此刻他來到白主任的座位,迅速查找圖紙。衣依告訴他,主要是土建部分,土建出來后,給排水、暖通、電氣、消防都可大致推算,而土建正由白主任負責。找到圖紙后,他迅速用手機拍照。突然,有人推門而進,把商南嚇一跳,一看是佳桐。佳桐剛要說話,商南一個箭步上前捂住了佳桐的嘴,狠狠盯著她,直到她情緒穩(wěn)定下來。佳桐委屈地小聲說:“我就想知道你為什么讓我這個時間給你打電話,就跟進來了。”商南用不容置疑的口氣說:“先幫我拍!”
佳桐的意外闖入,反而幫商南加快了拍照圖紙的進度。拍完最后一張,兩人松了一口氣,懷著仿佛從事地下工作的興奮,情不自禁地擁抱了一下,然后走出了會議室。
只是他們沒有察覺,一雙眼睛正在轉角處盯著他倆。
商南回到食堂,看見房經理不在。他故作醉態(tài)說:“李總啊,老房哪兒去了,我還要敬酒呢。”李總此刻正摟著白主任連喝帶嘮呢,一聽房經理不在,也驚呆了:“哎呀,剛才還在呢。”商南心想,讓你看個人都看不住。商南知道,房經理這個人精得很。
不管怎樣,科工貿大廈的基本數(shù)據(jù)有了。衣依聽了商南猶如諜戰(zhàn)片一樣的故事,諷刺說:“你們國企真復雜,干著累不累?不行投奔我吧,讓我領導領導你這個刺兒頭。”現(xiàn)在,連衣依都看出來他杠上了。商南說:“我可不讓你領導,我得憋屈死。”說著,遞上了一個印制精美的紙袋。衣依說:“這是什么呀?”其實心里已經猜出了大半。商南說:“我們這代人從小就被教育,損壞公物要賠。誰讓我弄臟你的襯衫了。”衣依說:“真討厭,誰讓你賠了。再說了,我的衣服怎么成公物了?”嘴上這么說,手上卻已經打開了紙袋。
衣依不禁“哇”地驚嘆一聲。不得不說,商南的審美水平真心不錯,起碼很討女生的巧。這是一件象牙白色的真絲雙縐襯衫,繡著紋飾的高領正好襯托衣依頎長的脖頸。紐扣被同樣的面料包著,絕不喧賓奪主。袖口像喇叭花,可以想象它從肩膀流淌到手腕綻放開來的樣子。衣依知道,她的歡喜已經洋溢,再推辭就是虛偽了,于是說:“你真會買東西。”商南謙虛地說:“主要是你穿什么都會好看。”說完突然覺得有些油滑,趕緊補充說:“真的。”又覺得反而有些欲蓋彌彰,于是轉移話題說:“不知道合身不。”衣依說:“我可以試試,不合身的話你就去換個碼。”可是在哪兒試呢?此刻他們坐在商南的車里,夜色剛剛降臨。衣依大大方方地說:“你別回頭就是了。”說著拿著襯衫去了后排。
風擋玻璃像一幅畫框,右上角是婆娑的樹影,左上角是一輪上弦月,灑著襯衫一樣的白月光,正前方是一條細細長長的街路。身后是撩動長發(fā)拉開拉鎖的摩擦,是從腰間拽出襯衫的絲滑,是脫掉衣服的窸窣。靜美的夜,襯托著最細小的心動。
7
房經理很鬧心。侯小個子才拿來5萬現(xiàn)金,這讓他大失所望。那天比畫一個巴掌,他以為是50萬。侯小個子解釋說另一個工地進材料,暫時占用一些資金,過段時間就收回來了,可房經理知道,這幫人哪有準兒。
接著海濤氣勢洶洶地來了。他讓手下人去給頂賬車過戶,結果發(fā)現(xiàn)手續(xù)都是假的,都是走私車,什么某某大領導坐過,純屬扯淡,差點兒被當場罰沒。海濤趕緊求人找關系,送了一件大中華才把車提回來。海濤一進屋,就把裝著假手續(xù)的檔案袋啪地摔在了房經理的桌子上。房經理一看就明白了,趕緊說:“海濤兄弟,有話好說。”于是,又給海濤講了一通目前的形勢,嚇唬他以后可能什么也得不到了,手里有車起碼還有回旋的余地。“我這都是為你好啊,我不給你車,你不更是什么也得不到嘛。”海濤當然不是來退車的,他也知道得到一點兒是一點兒的道理,只不過心里有氣,更重要的是,車的價值變了。房經理為難地說:“這協(xié)議都簽了,不好改了。關鍵是我們就是200萬頂來的,降價了不好處理啊。”海濤說:“那也不能讓我替你們消化潛虧啊。”房經理只好說:“這件事我和吳總匯報一下,爭取特事特辦。”
糊弄走海濤,房經理想,這他媽太被動了,自己必須出招兒了。
商南那天偷拍圖紙,關鍵時刻佳桐配合到位,讓兩個人覺得還得是一個戰(zhàn)壕的人,以前的感覺又回來了。佳桐見到商南,也不甩臉子了,嘴也不噘了,肢體動作也輕盈起來了。
商南想,走向另一個極端也不好,挺嚇人的。
商南心軟,覺得人家?guī)妥约毫耍驳没貓笠幌拢谑侵鲃映袚藢懻撐牡闹厝危淹┊斎桓吲d,還在他臉上獻上一枚香吻。商南苦思冥想了幾夜,結合目前公司的危機,想了個《高投入經營下現(xiàn)金流的財務控制》作為題目。好的題目是成功的一半,一連五晚奮筆疾書,終于寫完了作業(yè)。論文從現(xiàn)金流的重要性,講到了企業(yè)通過財務報告分析與監(jiān)測財務流動性、流動比率和速動比率,進而建立預警機制,監(jiān)控庫存和預付賬款應收賬款,化解資金呆滯等幾種可行性方法。佳桐看完連聲說好:“你簡直是財務出身。”商南見佳桐沒有意見,就讓她發(fā)到《財務動態(tài)》,這是集團公司原來所在部轉化為聯(lián)合會后所屬刊物,級別夠高,影響夠大,商南已向返聘在那兒的一位老同志打了招呼,刊發(fā)沒有問題。
白主任向房經理要索要變更認證單,這是做造價不可或缺的材料。房經理一臉無辜地說:“早就給你們了呀。”白主任說:“沒有啊。”“哎,奇怪了,跟一摞圖紙一塊兒放會議室了,就在那個椅子那兒。”兩人望向椅子,只有凌亂的圖紙,哪有什么認證單。
這下子公司鬧開了:變更認證單丟了。
房經理說,和變更認證單一同丟失的,還有材料單。科工貿大廈的工程協(xié)議,在材料這塊兒比較復雜,有的是甲方供料,有的是乙方包工包料,但實際執(zhí)行中更多的是很隨意的臨時決定。比如侯小個子的水泥,有自供的,也有房經理臨時安排其他渠道供應的。有的比較完整,有的則比較零散,這就需要專門安排一個材料員,與乙方隨時溝通,記錄供料情況,雙方共同簽字認定。
變更認證單和材料單共同構成了工程的活的情況,直接影響造價和利益關系,非同小可。
事發(fā)蹊蹺。李總皺著眉頭對商南說:“怎么說丟就丟了呢?”商南咬著牙說:“丟什么丟,我看根本沒丟。”從來反對陰謀論的商南不得不懷疑,在這個關鍵時刻發(fā)生這樣的事件,是個陰謀,是對抗決算、攪亂局面、混淆責任的陰謀。首先,工程隊有了理由拒絕復工;其次,變更部分的成本造價幾乎失控;最后,沒入賬的材料說不清來源。商南有點兒后悔當初有些手軟,就應該封存圖紙、變更和材料單。自己裝清高,人家可不客氣。
吳總聽說后,專門就此事召集開會。房經理首先通報了變更和材料單丟失的情況。他說:“我對決算是非常支持的,所以待決算小組進駐后即將圖紙、變更認證單和材料單一并送到了會議室。變更和材料單子是裝在一個檔案袋里的,壓在一摞子圖紙下面。這個過程有白主任證明。”
白主任只記得抱來一摞子圖紙,沒記得特別強調里面包含了其他材料。但當時沒有清點交接,所以無法否定房經理的話,只好含糊其詞,心想反正是沒有了。
白主任帶隊的決算組兢兢業(yè)業(yè),與工程各方利益關聯(lián)者無染,應該予以排除。工程隊方面雖然有利益關聯(lián),但十來家隊伍,沒看出來哪家有出頭冒險的強烈意愿,何況這段時間也沒有工程隊的人來過公司,更沒靠近過會議室。哦,海濤來過一次,但他是最不可能做這種事的人。原因很簡單,李總說,海濤建設是所有工程隊中變更最少的,而且基本上是包工包料。看來李總也不是一點兒數(shù)沒有。
吳總下結論,內部嫌疑最大。這個人要么是要搞臭工程部,要么通過破壞決算進程使科工貿大廈工程舉步維艱,陷入更大的危機,從而破壞公司形象,達到個人目的。
這個結論,一下子上升到了政治高度。這時,房經理突然哎了一聲,說:“哎,我想起來了。上周五中午李總商總張羅請決算組吃飯喝酒,可是喝半道商總借接電話不見了。我正好尿急,就回辦公樓上衛(wèi)生間,卻看見商總和佳桐從會議室出來,神情很不自然。請問,商總能給個解釋嗎?”
商南一聽,果然。那天他從會議室回來,看到房經理不在食堂,就預感到要出事兒。但他還是淡定地反問:“怎么?房經理這是懷疑我了?”
房經理也不示弱:“那天你和李總一唱一和突然張羅喝酒,我就覺得奇怪。再結合你從會議室出來,這不得不讓人懷疑啊。”
吳總說:“商總,請你解釋一下吧。接的誰的電話,為什么去會議室了,又為什么和佳桐一起?”
商南想,看來今天是躲不過去了,必須正面回擊他們。于是,他反問道:“吳總,您這是要追究我的政治問題,還是經濟問題?抑或是生活作風問題?我本來沒有義務做任何解釋,你們也無權讓我做什么解釋,但為了自證清白,我可以把那天的事情說給你們。那天我喝半道,接的正是佳桐的電話。”說著他把手機通話記錄翻到那一頁,說:“大家可以看看,是不是那個日期和時間?”見大家沒有異議,便收起了電話。“她急于見我是要干什么呢?是她評職稱,需要發(fā)表論文,當天已到投稿截止日期,而她還有需要修改的地方要向我請教。因時間緊迫,她就顧不上我在陪白主任他們了,我也就幫她點撥了一下。”商南環(huán)顧四周,笑呵呵地說:“評職稱寫論文的急迫和焦慮,各位都有體會吧?”在座有好幾個人,包括吳總,都讓商南修改過論文,都順利發(fā)表并評上了高級職稱,不覺低下了頭。
大家都不作聲。房經理還不甘心,說:“怎么能證明你們在會議室是研究論文?”商南從文件夾里拿出一摞紙,啪地摔在房經理面前,高聲說:“你看吧,這就是那天的成果。”原來,開會前恰巧在《財務動態(tài)》當編輯的朋友把論文小樣發(fā)了過來,佳桐收到后讓商南校對,商南打印出來想抽空看兩眼,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大用場。
一套證據(jù),雖然不能形成排他性,但畢竟證據(jù)鏈完整,形成了閉環(huán),別人也不好反駁。
房經理略顯尷尬地干笑兩聲說:“商總對佳桐還真是關愛有加啊。”
但是,會場外,已經傳開了商南偷檔案袋的議論,并夾雜了和佳桐偷情的花邊。男人嘴里,以破壞科工貿大廈進程的所謂政治問題為主;女人嘴里,以酒后偷情的所謂生活作風問題為主。交相輝映,不亦樂乎。
8
沒有了變更認證單,就先不考慮變更因素,依照設計圖紙和工藝進行核算。大致結果出來后,對比原來的預算,白主任嚇得滿頭冷汗:太離譜了。不僅他負責的土建,其他如電氣、給排水、暖通莫不如此。工程的實際造價,比原來的預算低了30%,這還是白主任考慮到房經理的要求,為了盡量靠近原預算,而在工程量和取費上做得非常寬松的結果。
無奈之下,白主任硬著頭皮找到了房經理。看見白主任進來,房經理立馬放下二郎腿,像被彈簧彈起來一樣,夸張地起身歡迎。一邊握手一邊笑盈盈地說:“哎呀,辛苦了辛苦了。”白主任可沒有心情寒暄,他哭喪著臉說:“房經理啊,這沒法弄了,差得太多了。”房經理當然明白白主任所指,馬上收斂了笑臉:“差多少也得找平。咱倆上次說好了,你只要基本符合我的預算,我就有額外表示。”說著伸出了一個巴掌。白主任按下了房經理的手說:“不是那么回事兒,差太多,我算得再松,也做不到。硬往上靠,明白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就拿水泥砂漿來說吧,按照原來的預算,可以抹30厘米厚,比墻體都厚了。”房經理說:“這個你放心,這幫人都不懂,何況還有老大罩著呢。”白主任說:“在建行,我這個東西回去得蓋章,需要主管副行長簽字,那也是高手啊,何況咱不能陷人家于不義啊。”房經理說:“你們行長的工作我來做,你把他請出來就行。”房經理心想,我就不信還有錢擺不平的事兒。白主任說:“我引見可以,這點兒薄面他會給的,但是他也不會在這么離譜的決算報告上簽字,弄不好還得埋怨我給他找件麻煩事兒。”見房經理沒說話,白主任接著分析:“再說了,如果李總和商總提出異議怎么辦?人家就不能自己找決算的人?”
白主任把自己的顧慮都說了。他甚至想說干脆我們撤出算了。但一想,行里都知道自己攬了個項目,半途而廢怎么交代?歷史上還沒有過這樣的笑話,而且,這些預算員和自己出來,還想著拿獎金呢。眼下真是騎虎難下。他進一步解釋:“你讓我做高點兒可以,但必須在一定區(qū)間,我回去還能交代,還能解釋。”別的單位都是求自己盡量做低點兒,為此絞盡腦汁,現(xiàn)在才明白,往高做更累呀。
房經理的大腦游離了。對呀,商南他們會不會偷偷找人做決算了呢?那么那天中午,商南進會議室,大概就是查圖紙去了。看來自己想得太簡單了。兩個人各懷心事,交流草草收場。
李總和商南需要商量一下丟檔案袋后的形勢和對策。顯然,所謂丟,一是給決算制造難題;二是給工程隊抵制決算或者獅子大開口準備條件;三是嫁禍商南,使其難堪。最麻煩的是材料單,甲方進的材料只有一少部分經公司付款入賬,大部分是賒銷進來的,公司根本沒有數(shù),全憑材料員記錄。那些鄉(xiāng)鎮(zhèn)水泥廠或者鋼材市場的個體戶,知道是給央企的工程供貨,自是一百個放心,當然敢于賒賬。材料單丟了,進了什么,進了多少,是甲方進的還是乙方進的,都說不清了。商南不在乎背上的黑鍋,他在乎的是如何破題。
兩個人下班后在李總辦公室討論了很久,大致有了眉目。其實很多事想明白了,豁出去了,也就簡單了。施工方案變更再怎么折騰,也沒多大余地:建筑就這么大體量,變更的總在少數(shù)特殊的地方。另外,變更必須有理由,如果不是優(yōu)化或因地制宜,那就沒有變更的理由。這部分可以請一個懂施工的人與乙方對質,結果應該不會對造價有很大影響。與其讓工程隊有理由對抗,不如放下姿態(tài),讓他們盡管提出哪兒有變更。隱蔽工程,有較大合理性的可以認定;沒有合理性的,必要時拆解重建也要探究到底。李總說:“我就不信還被他們拿住了。”
材料單的問題,兩人比較頭疼。李總說:“算了,天也快黑了,明天再想吧。喝酒去。”
兩人又來到了那家清真飯館。窗戶上氤氳著熱氣,燈光溫暖地透露出來。一進屋,頓時飄來羊肉的鮮香。商南想,這就是人間煙火吧。突然,一個熟悉的背影映入了眼簾,那不是白主任嗎?怎么一個人在角落里默默獨飲?這倒是個難得的偶遇,兩人交換一下眼神,愉快地走了過去。商南輕輕拍了下白主任的肩膀:“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一起喝吧。”
白主任被嚇了一跳,一看是他們倆,馬上露出了真誠的笑容。商南說:“怎么自己喝悶酒?想喝酒叫著我們兩個呀。”白主任說:“有點兒鬧心,要不真想找你們,上次我們喝得多盡興啊。”
商南說:“對呀,我們也想著哪天再聚聚呢,那天喝得太好了,白主任是豪爽之人啊。”
李總說:“剛才看你皺著眉頭,有什么心事嗎?不會是為了我們的事吧?”白主任唉了一聲,搖了搖頭。
這邊商南招呼服務員又點了幾個菜,把李總的汾酒打開,倒了三大杯:“今天沒外人,咱們盡興。我和李總來得晚,欠你酒,我們補上。”說著一仰頭干了。李總一看,不能落后啊,也干了。白主任一看,這么講究,也要干,被李總攔下了。商南說:“白主任是爽快人,有什么憋屈的,咱們就說開。”
幾杯下肚,氣氛更融洽了。白主任忍不住說出了和原來預算差額太大的困惑,當然他不能說房經理對他的要求。商南說:“算得低是好事啊,這就是請你來的目的啊。合理降低預算,就是給國有資產節(jié)約,何樂而不為。”
白主任說:“是這個道理。但是,唉,你們單位太復雜。”
商南和李總對視一眼,便沒再延續(xù)這個話題,不能難為人家。于是,三個人嘮家鄉(xiāng),嘮父母,嘮過往,酒喝得很高興。白主任動情時還唱起了長調,商南也應和了兩首羅大佑的歌作為回報。李總要來個“打靶歸來”,被商南攔住了,他怕李總的直嗓子把客人嚇跑。
商南知道,此刻的白主任正在矛盾之中。這些矛盾像夾板一樣套在他的身上,使他左右為難,但一定是有一種積極的力量在主宰著他,否則也就不存在痛苦了。商南判斷得不錯,多年養(yǎng)成的職業(yè)操守、對工作的熱愛、對崗位的珍惜,都讓白主任難以像某些人希望的那樣為所欲為,哪怕人情很重、誘惑很大。
這時,一個想法突然躍出,商南決定冒一把險,他相信信任的力量會使人不再搖擺。
商南說:“白主任,知道你是個爽直的人,跟你說話還是直接一些好。李總和我現(xiàn)在都很上火,尤其是李總。現(xiàn)在上級公司嚴厲督促科工貿大廈盡快完工,吳總已經明確這個責任由李總來負。不能及時完工是政治問題,稀里糊涂完工是經濟問題。誰想背個黑鍋退休回家?所以李總只能放手一搏,解開這個疙瘩。一般經驗是,工程隊不干活兒是因為甲方不給錢,而我們正好相反,剛給完錢也不干活兒。我們分析,是錢給得太足了,以至于他們產生了坐等要錢、越坐等越容易來錢的想法,而且形成了攀比。錢掙足了,工程完工與否,對于人家來說,都無所謂了。”
談起工作,三個人都沒有了酒意。見白主任點頭稱是,商南接著說:“所以,這個疙瘩,也就是主要矛盾,就是決算。聘請第三方決算,是李總和我提出來,由房經理去找你的。”說到這兒,白主任眼睛亮了。商南接著說:“對于你的決算,我們相信一定是合理合規(guī)的,但是現(xiàn)在有個突發(fā)情況需要你幫助。”說到這兒,商南轉頭對李總說:“對不起,沒和你商量。”
李總說:“沒問題,你盡管說。”
商南于是將所謂變更單丟失帶來的影響以及應對辦法和盤托出,最后說:“你是對這個工程最了解的人,由你去和乙方對質變更情況是最合適的了,只是,你會有來自房經理和工程隊的壓力。”
商南不說壓力,白主任還不會這么堅定地答應。剛才的悶酒,白主任已經想明白了,自己是牧民的兒子,心里裝的是天高地闊,最受不了鉤心斗角。其實白主任從來沒為那仨瓜倆棗糾結,他糾結的是,畢竟是房經理委托自己的,自己總要對他有所交代,他把人情看得更重。剛才聽說找建行決算來自李總和商南的決策,心里就放下了包袱。
這頓酒,喝得天翻地覆。
9
衣依熬了幾宿,總算把主體部分概算完了。雖然久未練手,但只是略有生疏,準確度是沒有問題的。之所以叫概算,是因為她只有土建部分的數(shù)據(jù),其他項目要靠常規(guī)推算,多少會有出入。作為與建行的對比組,提供參考價值沒有問題。
核對完最后一個數(shù)字,衣依伸個懶腰,然后摸出了手機。一看時間已經半夜,只好悻悻地放棄了打給商南的念頭。
白主任那邊也在進行決算的收尾工作。但是工程隊已經為了變更單和材料單的事鬧起來了。領頭的是侯小個子,他們七八個人來到李總的辦公室,吵吵嚷嚷,聲稱弄丟單子是有預謀的,是為了抹殺工程隊的工作,是為了不認乙方供料的賬,為此堅決不復工。李總指桌子拍得手掌都紅了,怎么喊也無濟于事。商南剛出去辦事,就接到佳桐電話,說趕緊回來吧,李總招架不住了。商南趕緊掉轉車頭,回到了公司。
走進李總辦公室,幾乎所有人都背對著門,沖著李總嚷嚷著。商南默不作聲走向前排的侯小個子,眾人看到商南都停止了吵嚷,辦公室只剩下了侯小個子的聲音。侯小個子覺得聲音不對,再看眾人凝滯的表情,不禁回頭張望,原來商南就站在他身后,死死地盯著他。侯小個子嚇了一跳,但馬上恢復鎮(zhèn)定,高聲叫道你來得正好。商南說:“當然正好,我得給老大哥解圍呀。而且,正想跟你們說句話。”商南掃了一圈,基本是小工程隊的人,心里踏實了下來。他說:“你們來不就是怕賬亂了嗎?告訴大家,亂不了。建行的人正在決算,會算出一個合理的造價的。這個賬亂不了,更瞎不了。我可以保證,我們?yōu)I城公司是你們遇到的最講理最大氣的甲方,這一點,你們干過的活兒多了,肯定比我有體會。”商南用余光看到,有人居然忍不住笑了一下。商南知道,那是被別人當成傻子看待的笑。他接著說:“但是,不能因為我們大氣、講理,或者家大業(yè)大,就得寸進尺。”侯小個子聽不下去了,說:“別聽他忽悠,變更單和材料單就是被他偷走了,還什么賬不賬的。”
商南正色道:“侯經理,偷這個罪名你要拿出證據(jù)啊。沒有證據(jù),我就告你誣陷,我正憋著氣不知道告誰呢!”見侯小個子愣在那里,商南把頭轉向大家:“各位老板,最大的,也是最實在的賬,是那座大樓。你們的每一滴汗水、每一塊磚瓦都記錄在那里,它們跑不了。樓在,就有賬算,就有錢掙,你們怕什么?至于說變更,大家可以指認,只要確實存在,并且合理,我們就認賬。”侯小個子喊道:“那隱蔽工程呢?”商南轉向他:“侯經理,我敢跟你叫板,只要你指認,我就敢拆。你說管子怎么改的,鋼筋怎么變的,多下了多少料,只要拆解后情況屬實,而且合理,我就認賬,并且由我公司承擔拆解和修復的費用。但反過來,不存在變更,或者變更不合理,我公司不但不會給你變更費用,連拆解和修復費用都由你承擔,你敢不敢?”侯小個子不敢正面回應,又說:“那材料單呢?”商南說:“材料單怎么了?”聽商南這么說,侯小個子有些疑惑地說:“不是丟了嗎?”商南笑著說:“你聽誰說的?”侯小個子當然不能說是房經理說的,只好嘟囔著說反正丟了。商南大聲說:“告訴大家,材料單沒丟,那是謠言。你們供的材料,都不會少。”侯小個子一看,能用的招兒都用完了,拉來助陣的工頭們都沒勁頭兒了,于是沖著工頭兒們喊道:“別聽他的,他說的不算。”李總憋了好久,終于來機會了,他高聲說道:“怎么不算?商總說的我完全同意。過去這個工程由我負責,現(xiàn)在吳總更明確了這個責任由我來背。我們說的,當然算數(shù)。這時候誰說我說了不算,正好!”
兩人合力將鬧事的工頭們弄走了,但他們知道,下一步,更大的利益沖突就要直接面對他們了。
李總迫不及待地問:“商兒,你說材料單沒丟,真的假的?”商南故作神秘地說:“老大哥,您就好吧。”
原來,兩天前的晚上,商南突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本不想接,但在家里不接電話,就好像有鬼似的,于是勉強接了。耳機中傳來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商總,我是友生啊。”
友生是已經拆遷的西庫的老員工,拆遷后業(yè)務縮減,人員冗余,商南只好硬著頭皮動員部分員工下崗,或者內退。雖然商南爭取了很優(yōu)厚的條件,但還是沒有人愿意離開單位。正發(fā)愁的時候,友生找到商南,說我?guī)€頭兒吧,畢竟我老婆也在公司。有了帶頭兒的,加上條件確實有吸引力,人員分流工作就比較順利。因為這件事,商南和友生接觸比較多,對他的人品也很認可。深夜來電,肯定有事啊。商南簡單寒暄后便直插主題:“友生,這么晚來電話,有什么事嗎?”
友生說:“我老婆王潔在房經理手下當材料員你知道嗎?”商南知道他愛人也在公司,據(jù)說長得挺漂亮,但是具體是誰,干什么,卻對不上號。友生接著說:“我老婆原來在業(yè)務部門負責臺賬,成立工程部后不久,就被房經理要去了,當材料員。一開始我們還挺高興,畢竟這個位置比較重要,還能偷偷搞點兒福利。可是后來就變味兒了,原來,房經理是看我老婆漂亮,想勾搭王潔。王潔不干,他就給小鞋穿。前段時間,就抓住一個機會,非要王潔把賬和材料單交出來,回家反省待崗。”還有這種事,商南忍不住罵道什么東西。友生接著說:“我聽說你現(xiàn)在參與了工程收尾,太好了,這回有希望了。我通過我們家王潔知道很多工程部的事情,唉,烏煙瘴氣,一言難盡。”商南一聽與材料單有關,頓時覺得有戲,于是說:“兄弟,謝謝信任。嫂子現(xiàn)在怎么樣?告訴嫂子,不要上火,這種狀況很快就結束了,到時候我們回來上班。只是,材料單很重要啊。”商南試探了一下。
友生說:“我要說的就是材料單。我們家個人的事好辦。”商南感動之余,充滿了期待。果然,友生說,王潔知道房經理他們要做手腳,所以留了個心眼兒,材料單的正本雖然交給他們了,但副本還在王潔手里。而且,王潔特意打亂了次序,又摻雜了一些沒用的單據(jù),讓他們看不明白。商南激動地說:“太好了,替我謝謝嫂子,她立功了。”
商南剛才出去,就是要和友生兩口子見面的,接到佳桐的報警電話就與友生取消了會面。為避免夜長夢多,商南聯(lián)系友生,現(xiàn)在就去他家樓下。李總說:“我也去,這樣隆重些。”路上,商南揶揄李總說:“我不認識王潔情有可原,你也不認識,這也太官僚了。”李總說:“我們軍人打仗的時候都深入前線,哪有時間去辦公室。”商南心想,這老兄還有理了。
吳總也聽到了李總辦公室的吵鬧聲,他知道這一定是房經理唆使的。凈搞雕蟲小技,吳總心想。現(xiàn)在看,用房經理是最大的敗筆,他永遠不懂得,順利完工是1,其他都是后邊的0。集團公司前任老總在的時候還好說,新上任的張總連科工貿一體化戰(zhàn)略都要否認,而要以突出主業(yè)的方針代替,他看這個科工貿大廈能順眼嗎?何況還一屁股屎。上邊有張總壓,下邊有商南拱,這種局面下,只能要求房經理動員工程隊,盡快復工,趕緊收拾殘局,起碼盡量挽回政治影響。可是房經理哼哈答應,就是不見效果,做這種偷雞摸狗的事倒挺積極。
10
吳總其實已經料到了房經理的窘境,他現(xiàn)在已經指揮不動曾經圍著他一呼百應的工頭們了。和他們說如何要錢他們聽,和他們說現(xiàn)在形勢變了,趕緊完工,結果一點兒響應都沒有。房經理罵道,一群小人。
海濤卻是個另類。他希望工程早點兒完工。因為他投入最多,攤子最大,相比較其他工程隊而言得到的工程款最少。海濤想,當初不聽老爺子的好了,什么央企,管理和用人問題太多。這么拖下去,卷揚機撤不撤?攪拌機撤不撤?塔吊撤不撤?就連看場子的老頭兒一個月連工資再吃喝也得兩三千。別的工程隊投入小,所需設備也少,不存在占用問題,當然無所謂了。等著吧,但愿新介入的商總能快刀斬亂麻,趕緊推進工程收尾。
衣依給商南打電話,告訴他決算弄完了。商南驚喜地說:“這么快?”衣依說:“我得對得起你的工錢啊。”商南愣了:“什么工錢?”衣依笑了:“你的襯衫啊,傻子。”
因為要交換一些情況,商南請李總一起去見衣依。李總打趣說:“行啊,你這備用牌埋伏挺深啊。”
走進約好的茶室,衣依已經站在門口恭立迎候了。因為商南事先說了,一同來的還有一位老大哥。今天衣依把長發(fā)盤成了發(fā)髻,特意穿著那件真絲雙縐的月白色襯衫,配了一條同樣面料的黑色八分褲。最驚艷的是光腳穿了一雙黑色緞子面的平跟鞋,緞子面上繡滿了牡丹。但商南最關注的是露出的腳踝,那么白凈。
李總聽到介紹,片刻愣神兒后,匆忙地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了衣依的纖手,還使勁搖了幾下,晃得衣依肩膀都動了起來。衣依和商南對視一眼,真想笑出聲來。這是武工隊遇到了八路軍的握手啊。
坐定后,商南介紹說:“這是我們李總,是這個工程的負責人,分管工程部。”衣依順口說:“你們接下來要有很多開發(fā)項目嗎?”李總說:“那倒沒有計劃。”衣依說:“你們央企真是家大業(yè)大,就為這一個樓,還設立個工程部。”李總不太愛聽,說:“沒有工程部,這個工程怎么抓呀?”衣依意識到自己可能說多了,就看了一眼商南。商南有意深入話題,便接著說:“對呀,那怎么抓工程呢?”衣依聽出來商南故意這么問,就沒有了顧慮,于是說:“很簡單啊,李總組織個臨時小組,負責報批立項,以及后來的驗收產權,其他如設計、預算、建筑、監(jiān)理全部通過招投標外包,多輕松。保證比自己弄一大堆人費用低、矛盾少。”李總搖搖頭說:“唉!哪知道啊,這給我累夠嗆,還得背黑鍋。”
已成事實的事,就不說了吧。商南說:“衣總,這幾天辛苦你了。”衣依聽商南叫自己衣總,知道這是暗示畢竟有外人在,于是轉入正題,把決算的思路和結果說了一下,并給了商南一套表格。衣依強調,她的結論不是準確的,但是上下差不會大于10%,只要在這個范圍內就可以接受。
李總感嘆道:“要是早有這個東西多好。”商南心想,這話你自己說是多么痛的領悟,別人說就是多么重的批評了。
依照自己的性格,商南不理解李總的做法。干工作,核心是工作本身,它自有其標準、法則,是不能人為干預的。為了報恩,就委屈自己,其實委屈的是工作。唉,也許正因如此,自己才和吳總弄得勢同水火。他開始懷疑,在別人眼里自己是否也是個另類。
回到公司,商南和李總找到白主任,三個人碰了一下白主任的決算。當然,不能說他們手里已經有了底牌,這可能是永遠的秘密了。
根據(jù)白主任決算的結果,科工貿大廈每平米造價大約1677元,比衣依的1510元高了11個百分點。這個差距說明白主任的決算比較客觀,起碼沒有無原則虛高。商南誠懇地問:“白主任,咱們實事求是,這個結果虛實如何?”白主任臉有點兒紅,說:“實話說,我基本取的上限,但絕對在允許范圍內。我主要考慮……”他想說畢竟是房經理找的我,覺得不好,就改口說:“主要考慮你們好做工作。”商南倒不關心原因,受人所托有點兒傾向很正常,于是說:“如果做得實點兒,大概是多少?”白主任想了想說:“大概1550元吧。”商南點了點頭,其實這個頭是點給衣依的:算得靠譜。
商南說:“那我們就做得實點兒,盡量接近實際情況,這樣才是對公司、對歷史的交代。何況,你即使都取上限,距離原來的預算也低了很多,房經理還有工程隊還會買咱們的人情嗎?”白主任想想也是,便點了點頭。
這個數(shù)字驚出李總一身冷汗,總體來看,付款進度已經大大超過了工程進度,也就是說,工程款打冒了。放眼全國,從來都是甲方壓著乙方的工程款,而我們居然把工程款打冒了,這是多大的笑話!李總感到后怕,如果稀里糊涂地走下去,這是多大的責任。
雖然這個結果早在商南的分析之中,一旦證實,仍然令人震驚,商南不覺心情沉重起來。好端端的事業(yè),何以至此?有些人膽子怎么會這么大?應該遵循的規(guī)范哪里去了?商南百思不得其解,木木地對白主任說:“那就辛苦白主任了。”
決算基本完成,其他人都回單位了,只剩白主任在收尾。李總說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會議室太孤單了,到我辦公室來吧,談事兒的時候再去會議室。白主任當然心領神會。
三個人決定先從海濤建設開始對賬,主要是因為這家公司承擔的工程比較大,而且賬目比較清楚。李總讓房經理通知,房經理陰陽怪氣地說:“我現(xiàn)在還找誰呀?誰還能聽我的呀?都知道我不好使了。”李總見狀,知道他不可能配合自己,二話不說,自己通知去了。
海濤接到電話,爽快地答應了。終于走到這步了,而且,這步走得非常高明,抓住了要害。海濤對李總刮目相看,也對新介入的商南有了初步的認識。
海濤帶著一干人馬準時來到會議室,李總等人已經在恭候他們了。會談開始,商南站起身來,把手伸過會議桌,微笑著邊握手邊自我介紹:“關總好,我是商南,受公司委托,讓我參與工程的收尾工作。關總大名早就耳熟能詳,希望合作愉快。”同時,商南打量著海濤,人很壯實,但透著文氣,與包工頭兒的概念化臉譜不太一樣,再想到人家已經是富二代,是正經學過土木工程的大學生,肯定不一般,于是頓生了幾分好感,心想可以以他為突破口,帶動全局。
好感都是相互的。海濤看著商南澄澈的眼睛,想到他介入后的舉措,對這個同齡人有了說不出的佩服和親近。
11
論文發(fā)表了,佳桐提議慶祝一下吧,咱倆好久沒一起吃飯了,不知道的以為被流言嚇壞了呢。商南一想也是,好久沒單獨和佳桐在一起了。至于流言和議論,他才不在乎呢。兩人在常去的日料店坐定,佳桐遞上了還散發(fā)著墨香的《財務動態(tài)》,說:“自我欣賞一下你的勞動成果吧。”這個刊物看著不起眼,但因為主辦單位級別較高,具有較強的權威性,因此在這上面發(fā)表文章,分量很重。另外一個特點是,由于具體承辦單位是國家紙張紙漿進出口業(yè)內老大,因此紙張和印刷質量特別好,一看就很有檔次。商南以前主管過紙張貿易,因此非常敏感,忍不住捧著刊物摩挲了半天。佳桐催促著趕緊看內文,等看到內文,商南嚇了一跳,文章的署名是商南、佳桐。佳桐看著商南驚呆的表情,這才得意地解釋說,這是她讓責任編輯加上的。“南,我覺得你更配在這個刊物發(fā)表論文,這也確實是你的勞動成果。而且,最關鍵的是,這篇論文對于我的作用只是評個職稱,而對于你,在發(fā)展的路上作用更大。”說的時候,佳桐的眼里閃著真誠的光芒。這一刻,商南心里只有感動,原先讓他寫論文的反感早就一掃而光。商南忍不住隔著餐桌吻了下佳桐,把感謝化成了肌膚的溫度。
驚喜還未結束,待他看到文章結尾,居然有集團一把手張總的評語。原來,張總作為財務出身的領導,還身兼《財務動態(tài)》的編委。在評語里,張總寫道:“商南同志是我集團二級公司一位年輕的副總經理。筆者大約兩年前有幸聽取了他關于以財務為核心加強管理的匯報,深以為然,頗有收益。這篇論文,作者緊緊抓住資產流動性的核心問題,多角度多層面多舉措地論述了資產流動性的重要意義和監(jiān)測辦法、財務處理做法,特別是提出了財務、業(yè)務互動,確保公司資產保持流動性的觀點,很有意義。希望全系統(tǒng)能以此為借鑒,加強財務管理的核心作用。”總之,通篇都是肯定和欣賞。商南很激動,這說明張總沒有忘了自己。當然,重要的是,關鍵時刻,佳桐的善解人意決定了事情的走向。
事實證明,以海濤建設為突破口實施對賬非常正確。首先,對白主任的決算,海濤基本認可,只是個別地方略作調整;其次,施工方案變更一目了然,只有一處增加了一道過梁,經過論證,是必要的,甲方予以認可;第三,材料這塊兒,只有一筆甲方自供,是來自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水泥,與商南他們掌握的情況相符。最重要的是,盡管決算砍下了很多,打給海濤建設的工程款仍然沒有超出,這就使下一步的工作比較好做了。
可是,其他工程隊就沒有海濤建設那么配合了。
其他工程隊不是不接李總的電話,就是隨便找個理由無限期推遲了。李總怒了,說了一句老子裝不住了,一腳踹開了房經理的門。房經理正窩在老板椅上打電話,看有人闖進來,趕忙捂住了話筒。李總把工程隊的名冊往桌子上一拍,厲聲說:“給他們打電話,統(tǒng)統(tǒng)給我找來。”房經理頭一次看到李總如此震怒,心里也膽怯一些:“我,我這不正打呢嗎?”
房經理給侯小個子打三天電話了,可一直是不在服務區(qū)的應答。房經理慌了。自從前段時間侯小個子只給他打來5萬,他就有不好的預感。李總摔門而去的震響讓他丟掉了幻想:侯小個子跑了。
他好不容易挪動腳步,走進了吳總辦公室,鼓足勇氣,小聲小氣地說出了侯小個子跑了這幾個字。吳總背對著房經理看著窗外,一動不動,面無表情。良久,吳總猛地轉過身來,死死盯住房經理,蹦出幾個字:“你干的好事!”
其實,吳總心里想的是,跑了更好。
吳總召集開會。會上,他再次傳達了集團領導關于盡快完成收尾工作、確保國有資產不受損失的最新指示,隨后請李總匯報了收尾工作的進展情況。吳總總結,對以李總為首開展的收尾工作予以充分肯定,同時要求房經理全力配合李總的工作。最后,吳總嚴肅地宣布,鑒于前期的預算誤差較大,嚴重誤導了工程款的給付,使建設工作陷入了很大的被動,決定給予預算員開除的處分,同時對于房經理的領導、監(jiān)管不力給予警告處分。
商南心想,山窮水盡,棄卒保帥。現(xiàn)在的焦點問題已經不是預算了,而是對賬、復工和收回打冒的工程款的問題。預算可以糾正,工程款難收啊。
會議形成會議紀要上報給集團公司了。紀要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實際上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由于其他工程隊不予配合,對賬進行不下去了。
在空蕩凌亂的會議室,商南、李總和白主任三個人默不作聲。
終于,白主任打破了沉悶:“我有個想法。”李總一聽,馬上湊了過去:“什么想法?趕緊。”白主任說:“據(jù)我所知,這里面有好幾個工程隊常年圍著海濤建設,做一些配套工程。他們都認識關老爺子和關總,我覺得,海濤在他們面前是有一定號召力的。我們能不能通過關總做做工作?”
商南和李總對視一眼,覺得是個好主意。李總對白主任說:“看來還是你了解情況啊。”
這個任務自然落到了商南的頭上。商南略作準備,給海濤打了電話:“關總,感謝你這么配合我們的工作。”那邊說:“謝什么呀,應該的,你這邊利索了,我也就靜心了。”“是啊,關總一看就是干事的人。但是我還有事求你,咱們見個面?”海濤稍微遲疑下,答應了。
商南來到一處工地,海濤正在這兒檢查進度。海濤的臨時辦公室是個暫設,也就是一個類似集裝箱似的方盒子,開了門窗,擺上桌子,就可以辦公了。暫設里很悶,一臺風扇吱吱呀呀地扭著。桌子上除了圖紙,還有兩個搪瓷盆,估計是海濤吃飯的家伙,里面還剩幾片白菜幫子。商南感受一下,由衷地說:“關總下基層,夠辛苦的啊。”海濤不以為然地說:“建筑就是粗活兒,都這樣,我老爸那時候比現(xiàn)在苦多了,不也得干嘛!”一提起關老爺子,商南順勢遞上一個大信封,說:“老爺子可是咱們這個地方的墾荒牛啊。這是十年前濱城電視臺給老爺子錄制的專題片,我托同學拷貝了一份,你回家時帶給老人家,順便替我問個好。”海濤不覺有些感動,這商南真是個有心人啊,于是馬上接過去,連聲說:“謝謝,謝謝商南。”商南說:“謝什么呀,海濤,我們是自家兄弟。”兩個人不覺中直呼對方大名,儼然多年哥們兒了。
簡單寒暄幾句,商南便進入了正題,他把目前的困境和盤托出,懇請海濤發(fā)揮影響力,做做工作,讓那些工程隊配合一下。海濤沉思片刻,說:“他們一般是給我做乙方的,也就是說他們其實很少有機會直接面對甲方,因為他們的資質不夠。也就你們家……算了,不說了。”兩個人對視笑笑,盡在不言中。海濤接著說:“談不上做什么工作,我招呼一聲,基本都能給個面子。但是,涉及利益的事,你們自己處理。這幫人,就是不能吃虧啊。想讓他們吐出來肚子里的,像要命一樣。”
商南激動地握住了海濤的手說:“這就感激不盡了。”
12
除了侯小個子,消防、給排水、門窗、場坪、電氣、綠化等配套工程隊都來了,先開個預備會。李總通知房經理來參加會議,房經理一進門,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幾天不見,居然老了好幾歲,眼圈黑了,頭發(fā)也稀疏凌亂了。他們不知道,這些日子,侯小個子一跑,沉重打擊了房經理。一是寄存的利益落空了,二是沒法向吳總交代,三是陣腳亂了。他通過朋友四處打聽,都沒有消息。房經理一看會議室里滿滿地坐著工程隊,也頗吃驚:這幫工頭兒連自己都叫不動了,怎么這么聽話就來對賬了?他媽的,都是墻頭草。再仔細一看,被自己停職的材料員王潔也在座,一下子就蔫了。
這天是與門窗對賬。門的造價出入比較大,決算是按一般規(guī)范做的,乙方堅持按照原來的預算,說房經理要求更厚重,下料不一樣,因此價格較高。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商南說:“本著負責的態(tài)度,咱們解剖幾樘門,然后重置一下成本。”乙方經理猶疑一下,說:“你把門拆解了,損失算誰的呀?”商南沒好氣地說:“算我的。”不待話音落地,商南已經起身向外走去。在工地,商南對乙方說:“你來挑三樘門吧。”乙方的雙手揉搓著衣襟,小聲說隨便吧。
躺在地上的三樘門就像被解剖了的尸體,此刻乙方面如死灰。面板之下,是少得可憐的劈柴一樣的龍骨,根本經不起一踹。這回不僅推翻了原來的預算,連白主任給的造價都砍下來很多。乙方急了,說這都是房經理的意思,你們應該找他。商南知道他們要反目了,但是,商南不想為此擾亂決算大局,現(xiàn)在的任務就是對賬,不能由他扯向別處,于是說:“我只負責決算,其他的情況我們暫時不管。”
經此一戰(zhàn),其他小工程隊誠實了不少,隱蔽工程的變更在所謂丟失了認證單的情況下,基本沒有出入。至于材料,大家看到了王潔和熟悉的單據(jù),以及上面的簽字,就明白沒有手腳可以做了。什么事兒就怕較真,怕豁得出去。大家領教了商南,也認識了不一樣的李總。
現(xiàn)在,除了侯小個子失去聯(lián)系,其他工程隊的賬都對完了。商南他們匯總了一下,基本有三種情形。一是接近進度付款的,如海濤建設,他們的付款比社會通常做法要高,但還未超過施工進度;二是超進度付款的,這是大多數(shù),他們得到的工程款超過了施工進度,但尚未超過整個預算;三是活兒沒干完,工程款卻全部甚至超預算到手了,具體就是侯小個子和門窗。
對賬只是基礎工作,目的還是復工、收尾。很明顯,后兩種情形的工程隊是不會復工了,對他們來說,再干就是只付出沒收益了。他們來對賬僅僅是沖著海濤的面子,畢竟以后還得跟他混。行政命令和道德感化對于他們不起作用,苦口婆心地游說無異天方夜譚。起訴最簡單,看起來也義無反顧大義凜然,但對于解決當前矛盾無益,只會使公司陷入遺留問題的泥潭,多少年都抖落不凈。
苦思冥想到半夜,三個人最后決定先去擼個串兒再說。
白主任喝著啤酒說:“我?guī)投恢荒艿酱肆耍O碌墓ぷ骶涂磕銈兌涣恕!鄙棠险f:“白主任,你已經非常夠意思了,一直陪著我們,今天不談工作,只喝酒。”
三個老爺們兒為了增加酒興,做成語接龍的游戲,誰接不上來誰喝酒。三個人互有勝負,但李總輸?shù)米疃唷嵲诠嗖粍恿耍羁偼尜囌f三把再算賬,到時候可以抵消或者轉賬。聽到轉賬這個詞,商南盯著白主任愣神兒了。他突然想起白主任說過的一句話,海濤在那些工程隊里是有感召力的,于是突發(fā)靈感,轉賬!商南馬上將想法說給了李總和白主任,他倆都興奮地說可以一試。
第二天,商南徑直來到了海濤工地,還是那間悶熱的暫設。商南簡單地通報了對賬的三種情形,說:“海濤兄弟,我想把收尾工程全部給你,完工后直接跟你結算。我覺得合作還得是大公司之間。”商南特意給海濤戴個高帽,能跟央企比肩為大公司,當然受聽。海濤當然明白商南的意思,更明白他的算盤,但嘴里說:“我就是個工程隊,你們一個房經理就能收拾我。”商南半開玩笑說:“那是我早沒介入,更沒機會彼此認識,否則哪有他的事兒。”商南說的是實話,他介入后不止一次想,如果是自己主抓這個項目,哪至于如此。商南接著說:“你可能會說我真會盤算,但是我想,第一,算你幫我,這個情分永遠在;第二,利益上對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第三,能夠彰顯海濤建設的大公司地位,何樂而不為?”海濤覺得有理,尤其第三條很受聽,于是不失時機地說:“那天對賬時我為了大局,沒有說頂車的事兒,畢竟我是簽了協(xié)議。可是別人得到的是真金白銀,我得到的是沒有手續(xù)的車。這個賬怎么平?”商南心里有亮了,只要談利益就好辦。商南說:“海濤兄什么想法?”海濤說:“我想退了。”商南說:“退了不太現(xiàn)實,畢竟簽過協(xié)議,作為國企,毀掉一個協(xié)議是件很大的事。”
兩個人僵持了一會兒,還是商南打破沉默:“我們可以各退一步。你找一家具有資質的資產評估事務所,給這些車做個評估,然后按評估值入賬。”海濤眼睛一亮,痛快地說:“好吧。”他知道,沒有手續(xù)的車作價不了幾個錢,而對于商南,也是交代得過去的。
最后,兩人商定,海濤建設全盤接手收尾工程,由其召集原各相關工程隊入場復工;所有甲方已付工程款,除侯小個子超冒部分外,均視為付給了海濤建設,甲方統(tǒng)一對海濤建設結算。
這個做法一是把復工大旗交到了海濤手里,那些工程隊就是對海濤說話了,更關鍵的是,等于把付給其他工程隊的款轉賬給了海濤建設,到完工為止,每個工程隊還應該得到多少,由海濤建設根據(jù)決算對其結算。這些工程隊聽說這個方案,無奈了。一是他們還得跟著海濤建設混,這次不跟著,下次人家不帶你玩了;二是他們之間的賬過去有,將來還會有,現(xiàn)在這筆也就好算賬了。
于是,大家紛紛表示同意復工。
這些工程隊有一個例外,與海濤建設基本不搭邊,也不會聽命于海濤,就是負責綠化的林業(yè)局下屬企業(yè)。這個企業(yè)本來就比較牛,在錢給足的情況下,更不會參與了。沒辦法,商南找到他們法人,答應將公司未來五年的綠化和養(yǎng)護都給對方,這才促使他們答應復工,把該種的樹種上,把干了一半的景觀完成。商南心想,這甲方當?shù)模皇趾门拼虺蛇@樣,快成孫子了。
思路捋清了,大家輕松不少。正好佳桐的職稱如愿評上了,商南提議,晚上慶祝一下,連帶歡送并感謝白主任。佳桐勉強答應,說:“你這是慶祝我呢還是工作?”商南哄著說:“眾樂樂嘛。”
幾個人來到一家日式烤肉店,這是綜合了佳桐精致的小資審美和幾個老爺們兒粗獷的肉食口味的選擇。吃肉卻不能敞開,讓李總和白主任很不舒服。商南為了打破尷尬,趕緊提議,敬白主任一杯,不,三杯!三個男人都堪稱酒豪,干起杯來自帶一種爽快俠義的美感。感謝、感念自不待言,但最多的,是對人性的感慨。圍繞一個不大的工程,不同層次不同地位不同目的的人粉墨出場,似乎被隱身的導演安排了不同的角色,真真假假或本色出演,簡直是一出鬧劇。商南著急為佳桐的職稱提第二杯酒,但李總和白主任卻感慨個沒完。這時商南的電話響了,佳桐挨著商南,瞄見了肖然的名字,知道這是一個重要的電話。商南先沒接,而是歉意地說:“這誰呀,我還沒給佳桐提議呢。”佳桐會意地說:“先接這討厭的電話,我這兒好酒不怕晚。”
13
來電話的肖然是商南在物資學院進修的同學,那時候開始兩個人成了鐵哥們兒,現(xiàn)在人家已經是主管濱城公司的集團副總。電話那頭的肖然說:“今天臨時加個小班,電話打晚了。”原來,在被李總拉下水介入工程收尾的那個晚上,商南的那個信息就是發(fā)給肖然的。肖然認為這是一個摸清水有多深的機會,于是鼓勵他積極介入,同時盡力為國有資產挽回損失。兩個人約定每一兩天通個話,把情況交流一下,畢竟作為主管領導,在集團一把手的重點關注下,對這項工作是有責任的。而商南這個渠道是信息傳達最快捷和最真實的。這也是每到關鍵時刻,吳總就能感受到來自集團公司壓力的原因。
商南簡要把進展匯報了一下,雖然是哥們兒,但事關工作,必須是匯報。肖然說:“看來結局接近明了了。工程收尾,我們收口!”商南“嗯”了一聲作為回應。但是,這些情況的來源還缺少“洗白”的環(huán)節(jié),于是兩人商定,過幾天肖然以督辦工程收尾的名義來濱城聽取匯報。
商南輕松地回到包間,剛才的酒都消化了。進了包間,商南就想笑。只見佳桐煞有介事地正在給白主任看手相,還結合了星座和血型,給白主任的眼睛都講直了。商南心想,這丫頭,會啥呀,在這兒糊弄老大哥。最逗的是李總,一邊聽,一邊直勾勾地擺弄自己的大手,似乎也在等著佳桐給看。商南趁機吃了兩口東西,就聽佳桐富有感召力地說:“總之,你們要時來運轉了!”
商南和肖然商定了個日期。這一天,肖然坐最早一趟航班,九點就到了濱城。吳總親自前去迎接,請肖然先到賓館休息一下。肖然說:“不了,我們直接去公司,先開會,馬上開。”吳總緊急電話通知。到了公司,會議室已經坐滿了中層及以上干部。肖然不待吳總開場,直接說明了這次來的目的,就是受集團張總委托,來濱城公司了解科工貿大廈工程長期停滯的原因,聽取為盡快復工收尾采取的措施,督促工程盡快收尾并將損失降低到最低程度。
吳總一聽,有些發(fā)毛。后兩個議題好辦,分析原因是要命的。另外,自己先總結,然后上報,與集團領導來現(xiàn)場辦公給你總結很不一樣。前者有個認識上的態(tài)度問題,同時還可以先入為主,甚至避重就輕。而后者就很被動了。正想呢,又聽肖然說:“雖然先有因后有果,但為了著眼成效,我先聽進展情況和措施。”
吳總暫時松了一口氣,心想也許聽完進展和措施,分析原因的時候能寬容點兒呢。于是首先發(fā)言:“首先感謝肖總在百忙之中親臨濱城公司指導工作。自從接到集團領導的指示后,我公司上下對這項工作高度重視,即刻召開會議貫徹落實。會上,經廣泛討論,大家提高了認識,統(tǒng)一了思想,明確了措施。首先,加強了領導力量,委派商南同志協(xié)助李總,參與領導工程收尾;其次,找到了問題的癥結,即決算這個牛鼻子,并由工程部房經理聘請建行的同志做了決算,糾正了預算中的偏差;再次,在決算基礎上,組織工程隊進行了對賬;最后,組織復工正在進展中,預計不久的將來就會復工。”
商南心想,吳總的總結歸納能力以及表達能力確實很強,不知道的以為這些都是他想、他做的呢。
肖然做著記錄,然后抬起頭來:“能不能說得具體一些,比如,決算和預算的偏差到底相差多少?對賬之后什么結果?工程款支付額度與工程進度的比例是多少?工程隊配合得怎樣?這些具體情況都直接指向一個目標,就是何時能夠復工?”
吳總沒有回答。李總和商南給他的匯總表,他懶得看,甚至不敢看,就像面對小時候的一件糗事。場面有些凝重,靜得有些怕人。要命的是,吳總的思緒竟然有些紛亂,注意力難以集中,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吳總的意識游離了。
肖然用筆點了點桌子。商南看吳總沒有回答的意思,感覺火候到了,于是看了看手表,說:“決算和付款的具體情況,李總和我都匯總給吳總了,吳總了然于胸,但沒有展開說明。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在上面也有了簡單的分析。這些,吳總都會上報給肖總和集團,我就不贅述了。至于對賬情況,大部分工程隊是合作的。對于不合作特別是打冒工程款而逃避的,我們自然有辦法。我相信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們計劃盡快訴諸法律,并且初步掌握了他的行蹤,不信追不回工程款。肖總說得對,這些都是為了復工收尾。剛才肖總問了,什么時候能復工,吳總沒有回答。現(xiàn)在,我替吳總做個回答:請肖總和各位隨李總和我去工地,現(xiàn)在時間剛剛好。”
大家一頭霧水,面面相覷。但李總、商南已經起身,而肖然也隨之站了起來,說:“好啊,我們去看看李總、商總給我們安排了什么節(jié)目。”還在觀望的大家,包括吳總,看肖然動身了,也只能跟著出發(fā)。走出大門,門前已經停好了大小車輛,佳桐等幾個年輕漂亮的女員工笑吟吟地給領導們打開車門,隨后也和其他人一起上車出發(fā)。
吳總看在眼里,氣得臉色發(fā)青。這是有組織的預謀,是要打他個措手不及,在領導面前出丑。更可怕的是,這些員工居然如此配合商南,簡直反了。但是他不能發(fā)作,畢竟集團領導就在身邊。
車行不遠,接近工地,就看見天空上飄著氣球。遠望大廈,自樓頂懸掛著二十幾條彩色條幅。來到樓前,一個巨大的拱形彩門立在門前,地上鋪著紅地毯。海濤穿著一身深藍色工裝,領口插著鮮花,向肖然等人走來。吳總被刺激得震怒了,轉向商南吼道:“你們這是搞什么名堂?弄這么大動靜,經過我同意了嗎?”商南平靜地說:“吳總,這不是我們搞的,不需要我們同意。這是海濤建設自己舉辦的復工儀式,只不過是請我們過來,以壯聲威。”海濤接著說:“是啊,今天是個吉日,恰逢集團領導光臨,我相信我們的復工收尾一定順利完滿。”吳總心想,什么恰逢,分明是預謀。
原本灰突突的東北科工貿大廈,此刻竟然有了幾分精氣神。也許,它從來也沒有頹廢,它只是一節(jié)短暫蟄伏的春筍,在等待一場春雨,正滿懷著拔節(jié)的期盼。
音樂奏響了,禮炮轟鳴了,鴿子翱翔了。商南仰望著塵封多日的樓頂,祈盼著它的新生。李總仰望著空洞洞的窗口,感嘆著職業(yè)生涯終點之將至。佳桐仰望著盤旋的鴿子,竟有了知向誰邊的遐思。肖然仰望著復工典禮四個大字,心潮澎湃。他的腦海里浮現(xiàn)了規(guī)范、浮現(xiàn)了用人、浮現(xiàn)了公心,這三個是使用頻率頗高的詞匯。他想,這是國有企業(yè)總結任何一項事業(yè)的成敗時,不需另起爐灶、標新立異的提綱。東北科工貿大廈從開工到停工再到復工,就生動地詮釋了這三個提綱的恒久意義。于是,肖然顧不上簇擁的左右,像是自言自語般地緩緩說道:“這真是徹徹底底的決算啊!”
作者簡介>>>>
劉馳,沈陽人,生于20世紀60年代末。遼寧大學中文系畢業(yè),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供職某央企大連公司多年。有小說、散文、詩歌、評論發(fā)表于《鴨綠江》《海燕》《沈陽日報》《遼海散文》等報紙雜志。長篇小說《決算》即將由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
[責任編輯 陳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