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很亮。江小凡看見赤裸的男男女女在餐臺前挑選食物。她知道這樣很奇怪,卻控制不住想起這些。
為什么網民對桃色新聞那么感興趣呢?是太壓抑了嗎?她獨自撇撇嘴,覺得很無聊。想象出的場景并沒有影響她的胃口,她低頭繼續吃盤子里的甜點。
走過的男人大都會看她幾眼——一個有姿色的女人獨自在酒店吃早餐。而她早上起來化妝一個小時,只是為了自己感覺好,都說女為悅己者容,可她更愿意自己悅自己。此刻,齊肩的黑發柔順地掃著鎖骨處的肌膚,黑色露背裙恰到好處地露出了她的蝴蝶骨。她感受到了一個男人盯著她的目光,就回視他,壞壞地笑了一下。
找個男人,還是自己過?還是自己過吧!
她想到了吉晨瑞。她離婚后,偶然又見到了吉晨瑞,兩個人又走得近了一些。她這次來度假區是作為臨時外援幫吉晨瑞來追一個項目,職位是業務經理。在來這里前,她和吉晨瑞待在一間咖啡館里足足兩天,以全面了解他那個行業的情況。她總算不辱使命,項目基本敲定。
她吃光了盤子里的甜點,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一個盤子一個杯子,她覺得沒必要吃個自助早餐換幾個盤子和杯子,她認為這是間接的自我嫌棄,這邏輯有點兒費腦,不是誰都能理解的,她認為真正干凈的人不會把盤子弄得一塌糊涂,讓自己看了都惡心,這是一種自覺,這想法就跟她離婚的時候凈身出戶一樣傻氣,她不想要一分帶著怨氣的錢,只圖一時痛快的精神潔凈,她自己倒沒真正后悔過。她想過了,到了年老,如果無法忍受,她會果斷地了結自己,在她看來這也是一種自覺。媽媽罵了她,說這不吉利,讓她別再說這樣的話。前不久吉晨瑞約她一起去一個農莊吃飯,在高速路上拐進加油站時候,她也對吉晨瑞說過。他聽到了,沒說話,她知道他自然是做不到,當時,她就哈哈笑起來。本來吉晨瑞還要說什么的,但她忙著跟加油站的小哥說話,他就作罷了,他會說什么呢?
一大早想這些舊事讓她有些傷感,于是她逃一樣地匆匆離開了餐廳。從餐廳到停車場有一段路,一些地方正在施工,條紋防塵布突兀地圍擋著里面的瘡痍。江小凡走到停車場就看到了吉晨瑞的車。她昨晚已經打電話告訴他客戶同意簽合同了,幾十萬的項目不大不小,他沒必要趕過來的,他當時說了一句要過來陪她玩一天,她聽了很開心,但也不敢當真。
他從車里出來看著她笑。這一刻,江小凡的心又動了。他儒雅外表包裹著做大事業的野心,學識、膽識、外貌都是她一直欣賞的,但差了什么呢?仿佛靈魂缺了一個角,讓她沒有飛蛾撲火的動力。若是他能放開了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多好。
“我說了今天就回去的。”
“我來陪你再玩一天。”
她又陪他返回餐廳吃早餐。餐后,他們租了一輛小游艇,在山湖上蕩著,起伏的浪脈環著一面鏡湖,湖心島上的綠樹掩映著一處高檔別墅,湖上的波光微微躍動。她一時開心起來,跟他說笑,他抓住時機耐心地給她拍照,他總能拍出她喜歡的狀態,只是抓拍,完全不必她配合著擺姿勢。她發現她會一次又一次地愛上他,也一次又一次地否定自己。
她看著湖面的波紋,一時覺得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個清楚,轉念之間又覺得沒有說的必要。她還是想知道他到底有沒有喜歡過她,在他的未來里有沒有為她打算過,就算純粹出于關懷也好,一直以來他都顯得儒雅而克制,可在她剛剛又愛上他時,世俗男人的一面總顯露出來——精于算計,又無擔當,于是他變得猥瑣、矮小,那是他作為生意人的另一面。她都看得透透的,只是不說,心里失望又嫌棄。
“我們回去吧。”她突然間失去了這么游蕩的興趣。吉晨瑞和眼前的山湖都無趣起來。
“我要回去弄合同。”她又說。想到即將到手的項目提成,她的心又安定了,雖然沒多少錢,但總算進賬。
他看了看遠處,開始回返。歸還了游艇,江小凡失去了在度假區停留下去的興趣。于是就兩輛車,兩個人,各自返回同一座城市。
第二天一早,他說一個朋友有塊地請他去看看,商談合作,請她一起去,也可以散散心。他說腳痛,讓她開車。她開車到他家樓下,坐在車里等著。她從后視鏡里看見他走了過來。他穿了一件森林綠的商務T恤衫,灰白的休閑西褲,腳上是一雙鏤空的駝色皮鞋,狀態很好。他還真是一直舍不得讓自己邋遢,他的高傲還沒被現實消磨殆盡,這是她一直欣賞他,愿意跟他保持聯系的重要原因,甚至會感動于他的雄心和拼搏狀態。他一直維持著體面,即便是公司運營不容易,他仍然像一只風雨中的蜘蛛,不停地編織自己的網,壞了就修補,全爛了就重新來過。在這個時代,他這樣的倔強讓她動容,內心也有了拼搏的動力。然而她心里是沒底的,因為他是吉晨瑞。
“向右,向右。”
“你不要跟我說方向,我知道。”
“我是怕你走錯路。”
“我開車,你就不用說話了!”江小凡的火氣猛然躥起。
“干嗎那么大火氣?”
她覺得他把一切歸結于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車身猛然晃動了一下,江小凡雙手用力地抓著方向盤,調整狀態。
“什么叫走錯路,我用的是導航,導航怎么說就怎么走!”片刻后,她說。“走錯路”這三個字隱隱地刺痛了江小凡,她感覺彌合未久的心又開裂了,屈辱感乘虛而入。
他說他只是提建議。她緊閉著嘴,車開始提速,再說就一定要爭吵,她厭倦爭吵。
江小凡開車時左右這兩個方向都在腦子里,她理所當然知道該向左還是向右。如果有人告訴她右邊,她得先看向自己的右手,找到右邊,這很費勁。確定左邊也是這樣一個過程。江小凡努力說服自己,怒火源于以上這些看似可笑的理由。
她放開了車載音樂。兩個人都沉默著。他自然是在手機上處理工作,她懷疑他睡著覺都在想工作的事情,故意不讓大腦停下來。
“男人就是要搞事業。”他當初就是這樣說的,那是十年前,他剛離婚,她還未結婚。現在她完全能理解這句話,他曾經為愛情放棄了仕途,如今也不過是生活而已,但她仍然感到失落。為什么要比較,為什么想要在別人心里重要呢?別人是他,也可以不是他,但一定要有個別人。
她一邊開車,一邊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直到拐進農場的小路,他們才開始交談。
農場主是一個執拗的中年男人,熱情而自我。他的200畝地半荒著。
“我已經有規劃了。”農場主以此作為開場白,開始講述他自以為是的規劃。
江小凡看出這個農場主沒錢,也沒賺錢的方法,空有一塊還有25年租期的地。吉晨瑞手上也沒有足夠的錢投資這塊地。她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還要一本正經地商談,像真要做什么大事一樣。
吉晨瑞說要做一個舉辦一個全國行業論壇,請農業口的領導過來。總是喜歡搞大場面,她想。他為了這些搭了多少錢進去,恐怕自己都沒認真算過。
農場主帶他們在地里轉,他強調他的水果都是沒打農藥的,天然無害。黃皮樹稀稀拉拉地長在野草中間,枝頭還有一些黃皮果,他摘了幾個送到江小凡手里,她剝皮吃了一個,很甜,就把手中的都吃掉了,黃皮的果汁黏在手上,她放眼看了一遍,整片黃皮樹也摘不出幾斤黃皮果來。木瓜樹上掛了半熟的果,同樣處于野生狀態。她看了一眼農場主,又惋惜地看著荒草亂長的土地,若是她擁有這片土地,一定是另一番風景,她一定會讓它豐碩、繁茂、生機勃勃。土地跟人生一樣不該隨意荒蕪,要郁郁蔥蔥,生機盎然。
離開農場時,江小凡知道他們大概不會來第二次,吉晨瑞不會在這個沒油水的項目上浪費時間。回來后,他們決定一起吃午飯。一男一女,幾盤小菜,未見隔閡,氣氛和諧。
“我常想,吃飯這么重要這么私人的事情,我都經常和你一起,你得多重要啊!”隔著桌子,江小凡認真而坦誠地看著吉晨瑞。
他哈哈笑起來,“我還不是一樣陪著你。”
“我對你很好吧。”她說,“一直以來我對你都很好,至少從未想過傷害你,更不會背叛。”她也希望后期他能把更大的項目給她做,拿提成也好。吉晨瑞跟她談過到公司上班的事情,她沒想好,畢竟朋友跟員工有區別。
他又笑了。“我們都這么多年的關系了,像家人一樣。”他說。
這回輪到江小凡笑了。他買了單,又一路搭車到公司。他請她去辦公室坐坐。他們一進公司,助理陳青很勤快地忙碌起來。
陳青給他們泡茶,動作嫻熟。
后來,陳青出去忙別的事情。只有吉晨瑞和江小凡在辦公室里。
“我現在缺人才。陳青不錯,但學歷低,接待那些領導,說話終究要有些內涵才得體。你來公司上班,一起做事業不是很好嗎?按月給你工資,還拿提成。”他再次提議。
“我想想。”這次她沒一口回絕。
江小凡回到租住的公寓時,媽媽正在廚房里整理冰箱。她又抱怨江小凡離婚凈身出戶,什么都沒得到,現在還要租房子住。
“還能怎么樣呢?非要拼個你死我活?為什么要這樣呢?不管干什么都要表現得像個沒飯吃的難民。”江小凡說。
江媽停下手中的活兒,頓了一頓,看著江小凡說:“就會說風涼話,到你為難的時候你別叫。也沒個工作,真愁人。”
江小凡笑了,她又被戳到心窩子了,這一刻她憎恨前夫和婆家。有時候她真弄不懂這個世界,她曾因為長得不丑被男人看中結了婚,而離婚的時候卻因為自己的容貌深受詆毀和質疑。知道她離婚的人都以為是她出軌了,看上了別人。其實,她只是想過像真正的人的日子而已。江小凡沒有小心思,當年只是因為真愛,和前夫認識三個月就結婚,沒要彩禮,沒主動要車和房,當然車和房是夫家準備好的。婚后她也主動分擔家庭開銷,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理所當然。只是她慢慢地發現前夫竟有那么多小心思,處處防備算計,為人很小氣。她看不上這些行為,覺得他品行不好。她醒悟到婚前交往時他這種品行就有端倪。真相讓人失望,也讓人變得淡然,沒有情感支撐,婚姻在時間中一點點坍縮。于是他懷疑她要出軌,又時時控制指責,爭執到她放棄了工作,頹廢地過日子。但最終她還是決定離婚。
“總得要有個落腳處。”江媽的口氣軟了下來,充滿擔憂。
“我自己就是我的家,我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家。”她說這話帶著試探,也帶著些賭氣,她早就明白父母的房子一定會留給哥哥,她還是期望父母考慮她,但母親對此沒有任何表示。她多少還是有些受傷,但也就這么過去了。離婚后,她是可以回家跟父母住的,但她擔心哥嫂以為她要賴著父母的房子。她懶得惹猜疑,雖然手頭錢不多,她還是租了房子,自己生活。不過,這點兒錢也撐不了多久。
兩天后江小凡出現在吉晨瑞的公司里,畫著精致的妝容。她必須展示出足夠的資本進入職場,吉晨瑞不會白發工資給她,她不會選擇坐辦公室,她要學著做業務。
開公司例會的時候,她表現得收斂謙虛。
“我會把工作做好。”會上,她只說了這一句話。
上班的第二天她就跟吉晨瑞出差。江小凡當司機,吉晨瑞坐在后排不是接電話就是發消息。剛好江小凡也沒什么話要說。一整天不是在路上就是在見客戶,直到晚上8點多兩個人才找了一家酒店安頓下來,出門找了一個小店吃飯。見客戶的時候江小凡幾乎不說話,冷淡,禮數周到,儼然一個美女司機,客戶總忍不住多注意她。每當吉晨瑞說起全國農業論壇時江小凡就覺得虛無,留意著客戶的反應,有些客戶熱情附和,她也不由得反思自己,也許是格局不夠,還要多見識,總體上她覺得這一天的收獲很大。她跟吉晨瑞說話也不多,至少從形式上她真把自己當員工了。
吃飯的時候,吉晨瑞一直念叨著要買降壓藥,嗓子也不舒服,還得買金嗓子喉寶。江小凡心里同情他。在不熟悉的小鎮上,雖然知道有藥店,但也要找,她就打開地圖導航,搜索藥店。兩個人走過兩個街區就到了一家藥店。吉晨瑞進店買藥,江小凡就站在路邊等。
回酒店的路上,她一直走在前面。他看著路邊的車說要買一輛越野車給她開。她沒說感謝的話,也沒推辭,只是回頭對他笑了。雖然知道他說的車也必將是公司的財產,不會記在她的名下,她還是心懷感激。她被婚姻算計慘了,如今,只是一點點的善意就會讓她感動。她只是記在心里,事實上,對于吉晨瑞的話她并不當真,但好聽的話畢竟會讓人心里舒服。她難以再信任男人了,就算她心底對吉晨瑞有曖昧,也帶著猶疑和功利。
晚上洗完澡,江小凡感到不舒服,手腳發冷,裹在被子里在床上滾了很久都睡不著,于是就把筆記本電腦抱到床上,了解一些海島農產品的現狀。她心里有一個想法,想擁有一片地,讓地里碩果累累。她想到了前幾天跟吉晨瑞去的農場,但她確信無法跟那個把地半荒著的人合作,只好再次為那片土地惋惜。她眼前浮現出繁榮的場景:果樹成林,雞鴨成群,房舍雅致,訂購農產品的訂單絡繹不絕。
第二天起來后,頭重腳輕,她確定自己生病了,她忍著沒告訴吉晨瑞。她現在是他的員工,不想讓他覺得自己不堪大用。
開車時她讓自己的背部靠住車靠背,緩解全身的酸痛和疲累感。只要車停下來她就抓緊一切機會在座位上睡一會兒,吉晨瑞還是覺察到了她的狀態不好。
她說有點兒不舒服,想早點兒到酒店躺著。于是就在小鎮上隨便找了一家連鎖酒店住了下來,一進房間江小凡就躺到床上縮在被子里了。吉晨瑞有些著急,讓她休息,他說去買藥。不知道多長時間,江小凡聽到了敲門聲,她拖拉著起床開了門,又縮回床上去了。
吉晨瑞說他買了藥和一盒榴梿。他燒了熱水,把藥放在床頭,倒上水,叮囑她吃藥。在那一刻,她希望他能留下來陪著她,她甚至想主動請求他留在房間里,陪她度過身心俱疲的時刻。然而,她連睜開眼睛的力氣都沒有,更不愿張口說話,壓伏在她心上的,還有沉重的自尊。
她能感受到他就站在床邊,他不聲不響,一定是看著她。她想伸出手拉住他。就在她猶豫的時候,她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正在遠離床邊,他要離開,一陣失落感襲遍了她全身,隨后關門的聲音在她心里震蕩,直至消失,她心里的門也關上了。她想到,或許吉晨瑞只是怕她在工作途中病得厲害,后續會有麻煩,她覺得自己成了累贅,很恥辱,更覺得孤單,內心的倔強也更強烈了。
昏昏沉沉地睡到凌晨,她感覺好了一些,下床把水燒熱,喝了溫水。看著那盒榴梿,心里感激,但更多是冷寂,她似乎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愈合,并且變得堅硬。她又吃了一次藥,希望不影響第二天的行程。
她天不亮就醒來了,還是低燒,頭暈暈的。她堅持著洗漱好,給他打電話問幾點出發,他叮囑她上午休息,他會一個人去農場調查,了解情況。她又躺回床上去了,一睡就是一個上午。他來敲門,問她午飯想吃什么,她隔著門回話,說不吃了,午休后就可以出發。
中午她提前做好出發的準備。他改了行程,直接返回公司,讓她休息幾天。
這場病比預想的要嚴重。病好后,她整個人都瘦了一圈,好起來的那天她去理發店里做了頭發,又去做了指甲,午后又到咖啡店坐了一個下午。她覺得生命正在進入一個新的旅程。她盤點著吉晨瑞交到她手上的客戶資源,能拿業務的就盡快拿業務,同時要維持好私人關系,有幾個客戶很靠譜,對她也親切,這給了她面對未來的足夠的底氣。
又回到公司上班,江小凡的心境有了很大改變,她對吉晨瑞變得客氣,整個人都沉浸在工作中。她經常一個人出差跑農場,在辦公室的時間很少,只跟吉晨瑞的助理陳青走得近一些。沒有辦公室政治的困擾,她的工作相當順心。
在內心深處,她有一種感受:她正從泥潭中一點點往上升。因此她內心有一種力量,讓她變得不想多說話,工作上干凈利落,不需要吉晨瑞特意交代就會自動出差談業務。她自己拓展了客戶,拿下了一個農場的咨詢規劃項目,吉晨瑞很開心,許諾了她合理的提成。但他問了很多細節,她坦誠地回答了他的詢問,只是心里有點兒別扭,覺得他不該這么瑣碎。
那天她在高速公路上接到了方佳靈的電話,約她一起見面吃飯。她本來想去另一個農場的,但立刻決定改變行程回來見朋友。這種對生活的掌控感讓她興奮。
“好久不見了。”方佳靈說。
“是啊,從我工作開始到現在已經有半年沒見了。”她們只是偶爾在微信上聊幾句,一直都沒時間碰面坐下來吃飯。
“感覺你變了,狀態好了。”方佳靈看著江小凡說。
她從方佳靈的神態中感受到了她的驚訝。
“我只是清醒了一些。”她平靜地說。
“這樣好。”
“嗯。”
“你工作怎么樣?”
“挺好的,這么沒日沒夜地忙著也不迷茫了,經常出差,所以也沒時間見你。”
“你都瘦了。”
“前段時間生病,躺了幾天,病好了,人也好像連筋骨都重新拼了一遍。”
這一頓飯吃得跟往常不一樣。江小凡一直在說工作的事情,方佳靈一直經營自己的公司,經驗豐富,眼光獨到,還給江小凡提了很多建議。兩個人的話題更多了。在江小凡心中,那片土地的荒蕪一點點被綠意填滿,她想拉方佳靈一起做農業,算是她為吉晨瑞工作之余的一個小小項目,但她還是克制住了沖動。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就像在播種前要平整土地一樣,把事情弄得踏實些,日后機會真來了,再跟方佳靈細說。絕不能輕易拉朋友下水,要看到確定的收益才能拉朋友入場,這是江小凡的底線。
“這樣下去你自己都可以開公司了。”方佳靈說。
江小凡心里不是沒有冒出這個念頭,但是她決定忠誠于吉晨瑞,畢竟在她最無助的時候,他愿意帶著她出來做事情,所有的資源都介紹給她,農業部門的領導聯系方式吉晨瑞也都給了她,這份信任她很珍惜。她本身也沒什么野心,無非是讓自己生活得好一點兒而已。可那片土地上結滿的果實,卻一直壓在她的心頭。
有一天,吉晨瑞把江小凡叫到他的辦公室,很鄭重地送給她一條珍珠項鏈。正當江小凡高興的時候,他說這是對她辛苦工作的獎勵。她還是高興地收下了,收在首飾盒里,一次都沒戴過。
再次跟吉晨瑞一同出差的時候,客戶組織大家一起去漂流。說是故意也好,巧合也好,吉晨瑞和江小凡共坐一條皮艇。江小凡很坦然。
“又把大美女留給我照顧啊。”吉晨瑞對大家笑著說。在江小凡看來他就是在故作姿態,而且每次都故意表現得跟她劃清界限。她覺得這反而很別扭。然而她失去了跟他說明的興致,只是讓他自己表演。
這是江小凡第一次玩漂流。她之前害怕漂流,不敢嘗試。雖然這一次她鼓足了勇氣想挑戰自己,心里不安,但表現得興奮而淡定。
兩個人上了皮艇,在水上漂蕩。吉晨瑞安穩地坐在她對面,笑嘻嘻的,神態很隨意。
“沒想到第一次玩漂流竟然是跟你一起。”他說。
她只是笑了一下,就拿起船槳放到水里劃動。她從沒劃過槳,動作笨拙。他哈哈笑起來,從她手中接過槳,雙手劃,她就只好等著第一次的墜落,隨水漂流。
終于到了第一個落差處,她雙手緊緊地抓住皮艇兩邊的手環,在皮艇第一次撞到石壁上的一瞬間她就閉上了眼睛,此情此景,只好隨波逐流,聽天由命。劇烈的撞擊差點把她顛出皮艇。又是幾次不那么劇烈的撞擊,皮艇又回到了溪流中。她睜開眼睛,回望剛才的石壁,不確定的惶恐在那里被撞碎,余下的則是不過爾爾的釋然。
前后的皮艇中有好幾艘是男女搭配,也有兩個女人一起的,氣氛總有那么點兒奇怪。從漂流道上急轉幾次,江小凡開始享受這種猛烈的撞擊感。皮艇在平靜的水面漂動,他收了槳,任憑水流帶動皮艇向前,有時皮艇會回旋在水面上打轉,陽光從上面照射下來,峽谷兩邊的石崖上生長著淺綠濃綠的植物。
“我們這樣像一對夫妻。”他突然說。
“戒指買了嗎?”她問,看著他的臉。
他笑起來,帶著些尷尬。她也笑了,是跟著笑的,只為稀釋尷尬。皮艇轉了幾個圈就向石道滑落,撞擊使江小凡的右手從拉環上脫落,她等待著自己被甩出皮艇的一刻,突然間她的手被另一只手拉住。
“差點兒把我們公司的大美女給甩出去。”他說,順勢松開了她的手。這時候皮艇已經在水面漂動,水從她的頭盔上滴落下來,頭發也濕了,不停地滴水。她顧不上自己的狼狽,心猛烈地跳著。剛才那一刻,像是觸動了她體內的某個開關,她忽然發現,自己不再為這樣的時刻而心動,之前他們之間的拉扯已經讓她厭倦,眼前的吉晨瑞徹底褪去了光芒,只是個普通人,普通得可以不必在意,她越過他,看見了一個更加廣闊的世界,一個由自己親手開墾、種植、澆灌、收獲的世界。
客戶安排的晚飯,大家一起吃。其間客戶方的領導對江小凡照顧有加,多次主動跟她搭話,桌上的人就給江小凡敬酒。后來有人勸酒時,吉晨瑞主動幫她擋了酒。
“她明天還有工作。”吉晨瑞特意加了這句話。在江小凡心里她為公司做事不僅僅是工作,她在為他的事業努力,不能相愛,至少還是多年的朋友,像家人一樣,原本應該可以互相信賴,而他總讓她一次次確認她只是一個員工。又是這樣的拉扯,可看透了這一切的江小凡已經不再感到失落了。
飯后,這個領導沒有一點兒遲疑,跟江小凡表白了。
“您怎么不懷疑我跟吉總有曖昧關系呢?”
“我雖然沒什么本事,但會觀察,你們眼里的光不對,沒有情人之間的那種感覺。”
這個說法讓江小凡無法反駁。她重新梳理了她和吉晨瑞的過往。十年前是吉晨瑞先追她的,那時她不喜歡吉晨瑞,但不否定他這個人,他那種對工作的投入狀態是她欣賞的。那時他已經四十歲,十年過去,他已經五十歲,被生活磨煉得只剩下事業了,他開始擔心養老的問題。
“我有一片地,想在上面蓋一個小別墅,有湖有樹,養養花草釣釣魚。”有一次吉晨瑞認真地說。
江小凡笑了。她沒答應,當然也沒拒絕,如今她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做選擇了,身旁多站一個身家不錯的男人有什么不好呢?況且眼下的業務還得這個男人點頭。
業務談得很順利,吉晨瑞當然很開心。江小凡沒怎么說話,只是安靜聽著音樂開車。
“有美女來辦事就是順利呀。”他突然冒出這句話。
“您這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你離婚不久,沒有遇到特別好的男人就不要再結婚了。”
“我們為什么要說這個問題呢?算了。”
“談談有什么不可以呢?”他說。
“這是私事,我只想努力好好工作。”
“對呀,像你朋友方總一樣,同樣是女人,她是一個富婆了。”他說起方佳靈。
“我無數次問過我自己了,明確地說成為有錢人并不是我的人生目標,我只想讓自己活過。”活過,是個很難說清的事,她自己也無法給個明確的定義,但她知道活過是什么。
“有錢可以過得更好。”他說。
她不否認。
他又說起了那個跟她表白的領導。他在暗示她,帶著些許男人的醋意,實際目的卻是肉眼可見的利益。他讓她多跟這位領導聯系,維護好關系。在這個過程中,她一直沉默地聽著。
“是的,是的,我會努力的,我已經知道了錢的重要。”
“好好把論壇開了,如果能拉到這位老總贊助就好了。”
“費力又不賺錢,干嗎要開這種沒有實際意義的大會呢?”江小凡還是忍不住了,暗暗下定決心,告訴自己這是最后一次。她握著方向盤說,她跑在第一線跟客戶打交道多一些,看到了很多,也想了很多,她主張腳踏實地,做好目前的服務工作的同時要打造公司自己的核心產品,以后可以不受制于別人,掌握更多主動權,最好的方法是找一個有土地又沒有特色產品的人一起合作,開始虛轉實。而吉晨瑞認為策劃就是公司的主營方向,人脈就是關鍵。江小凡承認她沒他的格局大,但也不認同他把精力都花在虛無的事情上面。
“你總是揪著這個事說干什么呢?我要做這件事自有我的道理。”
她感到胸口憋悶,想把車停在路邊把他丟在高速上。車里開始播放《故鄉的原風景》,她把思緒從剛剛的爭執上挪開,看著擋風玻璃外的風景,再次沉默。
后來,他建議晚上一起吃飯,她沒拒絕。她說話很有分寸,不再開誠布公,而是小心維持著之前從未出現的線。他在吃飯的時候都在給她布置工作。他的態度緩和了,說起做事業的困境,多年奮斗布局,可總是頗多坎坷和周折,總是時運不濟。她嗯嗯地回應著,應付著把一頓飯吃完了。
江小凡又出差了,任務是去對接上次洽談的業務,那位對她表白的領導熱情地接待了她,還特意抽時間帶她到一處湖邊的茶館喝茶。領導沒再提起表白的事情,而是處處把她當女朋友一樣關照,這樣的相處讓江小凡感受到了難得的舒適感。
“我就是想踏踏實實做點兒事。”江小凡說。
“一定要做自己的事。”領導看著她說。
江小凡看著領導氣定神閑的狀態,內心很欣賞,一時愣神。
“您覺得我該做什么呢?”
“就做農業呀。我這兒還有些資源。”
“我想想,畢竟吉總對我不錯。”
“是的,他看起來很信任你。不過如果你對做農業感興趣,我可以幫你。”
開全國論壇的事情進入到執行層面,江小凡心里很反感,但她不再對吉晨瑞表達自己的意見,轉而一心撲在論壇的事情上,她只想做個稱職的員工。但事情并非她想的那么簡單,自己也并不如預想的那樣波瀾不驚,總有某些細節,會讓她跟吉晨瑞產生爭執。
“會議手冊確定了,就不要改來改去的,一個專家排名有那么重要嗎?”她反對在這樣的事情上浪費精力。
當吉晨瑞說出“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你是來替我工作的”這句話后,江小凡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笑了笑。
晚些時候,吉晨瑞把她叫到了辦公室。
“距離開論壇還有一段時間,你這段時間跑業務也夠辛苦了,不如休息幾天,回來好幫我接待論壇的客人。”
江小凡抬眼看著吉晨瑞,愣了片刻,想著此時此刻的他,到底把她當成曖昧對象、員工還是個潛在的威脅。隨后她就意識到了吉晨瑞也在看著她,她很快調整了自己的目光,不再看他。
“好的。”她爽快地說。
“你把資料都發給陳青,你休假的時候讓她做。”
“好的。”
放假的第一天,江小凡就在家里睡覺,只吃了一頓晚飯,踏踏實實地放縱了一天。第二天她約了方佳靈見面,一起喝下午茶。
“我不想開車了,你來接我吧。”她跟方佳靈說。
江小凡坐上方佳靈的車,感嘆著有個美女司機的愜意。她說上班以來開車已經開到麻木,她一直夢想著有一個她信賴的男人開車,她就隨意窩在副駕駛上困了睡,醒了看風景,想事情。
方佳靈看著她:“醒醒吧,你已經三十六歲啦,上哪兒去找一個把你當小女孩兒照顧的男人呢?還是想想自己該怎么努力吧。”
“你呀,要不要這么煞風景。”江小凡抬眼看著后視鏡中的自己,對著后視鏡笑了一下,在心里重復36這個數字,她從來沒意識到數字跟自己的關系這么緊密。
“我還是可以坐在副駕駛睡覺的,花錢請個司機。”江小凡說。她必須認清現實,好好地活剩下的人生。
喝茶的時候,江小凡說起了這段日子以來,她跟吉晨瑞之間的事。
“你們這是怎么說呢,就像一個流行的說法,友情之上,戀人未滿。”方佳靈說。
江小凡喝了杯子里的紅茶,因為加了蜂蜜檸檬的緣故,先是甜,繼而是酸,最后剩下的只是苦。方佳靈還以為他們之間有什么,但她知道,已經什么都沒有了,原本也沒有,一切不過是她的一廂情愿。
“無論如何,他真是我的恩人,帶著我進入這個行業,讓我接觸這么多資源。我真想好好做事。”她能說的,只有這些。
“那就好好工作吧。”
“是啊,我現在剩下的,只有工作了。”江小凡不無沮喪地說。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好好調整自己的狀態,盡量不質疑吉晨瑞的決定,把能做好的事情做好。雖然他不一定能知道她的真心和忠誠,但她自己明白,這也是“活過”的一種狀態。
“記得你上次說過一塊地,就在附近,不如我們去看看,就當去郊外走走,了解了解,說不定我能跟你一起做個農場主呢。”方佳靈突然說。
江小凡馬上把手里的杯子放下,人也清醒了。這些日子的忙碌,讓她幾乎忘記了那片土地。
去農場的路上,她們談了很多男女之間的事情,有些是身邊朋友的,有些是自己的,林林總總,幸福者寥寥,大多不歡而散。事業的失敗總伴隨著情感的潰退。人們總想著在一起會相互扶持,可真的在一起了,總有一方選擇放棄自我,依靠對方、相互激勵、共同上路,變成了貼附、拉扯和撕裂。
這讓江小凡覺得人生有些悲壯,但內心也燃起了無限的希望。
農場主不在,打過電話后他讓江小凡隨意參觀。她帶著方佳靈大略地走了走。方佳靈站在黃皮地里,微微皺起了眉頭。
“這地方要弄起來,沒有幾百萬的投入下不來。不容易弄。”她說。
“是啊,所以要有人投資才行,我可以運營。”江小凡說。
“還是先看看,找好了機會再動,這時候不能貿然行動。”
江小凡想到了那位領導,她回憶著那天他說會幫她時的神情,確認著這神情背后的價值。而吉晨瑞的臉也在不時閃現。江小凡從前覺得自己是有選擇的,可她發現,所謂的選項其實只有一個,無論是選擇吉晨瑞還是領導,都不過是在依靠他們。而剛剛和方佳靈的談話,分明都在指向一條結論:那就是凡事靠自己,別無他路。
方佳靈察覺到她的沉默,問是不是有投資渠道。
“沒有。”江小凡堅定地說。
江小凡再上班的時候,感覺到了吉晨瑞的疏遠和防備。他讓她把所有的資料都交給已經升任客戶經理的陳青備份。他們要跟一個客戶對接業務,本來沒有陳青什么事情,意外的是吉晨瑞把陳青帶上了。在談事情的時候,吉晨瑞極力向對方推薦陳青,什么都讓陳青對接。這就是他,從未真正信任過誰,即便是她江小凡。而他的做法,已經預示著她在他這里的職業生涯進入了倒計時。
這個樓區的停車場很擁擠,她進進退退,反復操作了多次才把車開出來,出門的時候她看見吉晨瑞和陳青肩膀挨得很近站著說話。她拿起手機不緊不慢地掃碼交了停車費,把車開到他們身邊,微笑著喚他們上車。
在路上,吉晨瑞說起一單有希望拿下的業務。
“嗯,快點兒拿下,我還等著吉總買豪車來開呢。陳經理,吉總發財我們就有福氣開豪車了。”她記得那個涼風吹過小鎮街道的夜晚,他說要買一輛大車給她開,她從不懷疑他當時的真心,但這一切已經過去了。
陳青笑起來。“是啊,快點兒做業務。”她附和說。
“我們去吃飯吧,你們想吃什么?”他沒接茬,而是把話題岔到了吃飯上。
最終他們還是去吃了魚火鍋,是他決定的。吃飯的時候,氣氛有些沉悶,陳青見機挑起話題,大家說了幾句。江小凡覺得陳青很少提出反對意見,不像她,總是說些不那么中聽的意見,陳青對吉晨瑞的忠誠才是員工式的。
這樣的洽談和對接又持續了幾天,江小凡的客戶已經一一見過。江小凡知道沒有必要再堅持下去了,委婉地提出辭職。吉晨瑞并未做過多的挽留。雖然這都在預想之中,可江小凡還是有些傷感。
“我很感謝你,甚至想過就這樣一直干到老,其實我沒有一點兒私心和惡意。”她表述得很平靜,內心仍是痛惜,“我以為你懂得。”
“我也沒說你不好。”他無力地應付著。
她不再說話,只是摘下了頸上的珍珠項鏈——那是她今天特意戴上的,是收到后的第一次——放在他的辦公桌上,轉身離開辦公室,她知道她該做些什么了,為自己。
“我注冊自己的公司了,先從服務農場做起,找合適的機會做點兒實際的事。”江小凡說。
“為你高興,為我們高興。”電話另一頭的方佳靈說,興奮之情溢于言表。
她掛了電話,拎著包望見遠處一排簡易房,那里某間簡陋的辦公室里,有位執拗的農場主,她要用包里的策劃案說服他。
江小凡將目光投向那片荒蕪的土地,土地上有了農人和農機。在他們的忙碌下,土地被開墾,樹種被栽下,秧苗被種植,綠色一點點舒展、蔓延,云過,雨降,綠色下的鮮紅、橙黃、濃綠、明黃慢慢膨大,直至墜得枝頭彎彎,一片豐饒向遠方延伸。
“會的,一定會的。”她對自己說。
作者簡介>>>>
離響,海南省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員。獲第二屆草原文學獎小說獎、海南省民族文化“七個一”長篇小說特等獎、首屆曉劍青年文學獎三等獎、南海文藝獎等。
[責任編輯 劉 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