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列車
海底好像有一列火車,
專在后半夜行駛。
看海的人,躺在暗礁邊,
觀察著繁星墜落在沙灘上。
有五六只鷗,像五六個
寂寞的人,排列組合在一起,
其實并不理解彼此的寂寞。
那一家旅館燈光低迷,
迎賓員沖著路燈打著哈欠。
火車到站了,汽笛鳴響,
那第一個走出站臺的人,
多像我童年時的鄰居。
如今他是一條魚嗎?
被時光冷凍在海底。
我不敢想也不能問,
一個人緩過神兒來的轉彎
會延伸多長的軌跡,
然后如歲月本身一樣逃離。
如那節海底下行駛的火車,
誰怎么上來,就怎么下去。
生命小史
九十歲老人門前坐著,
捻珠盤在手里,一條溜滑的蛇。
苦難過去了大半截,
灰燼在不遠處守候。
大地上所存無多的谷粒,
曬暖了從前的欲望。
他禱告著,涌起淚的波濤。
十一個孩子都進入了泥土。
信手打碎龜殼,心也碎裂。
那就給遠去的她寫信,
老伴兒忠于職守,
在另一個世界還會回信。
想吃黑甜甜了嗎?
小時候你最愛吃的那種,
在碗里,像夢幻結晶的星。
淚花閃閃,撐過臉頰的帆船。
所有欠下歸期的日子都拋錨。
老人沖著蒼澀的樹微微點頭。
那樹上結的白果不多不少,
正好十一顆。加上落在地面的一個。
構成了從前家人的完整圖畫。
飛沫與流年
1920奉天青年軍官俱樂部,
封上門,一處從前的遺址。
旁邊的布丁酒店也歇業了,
找不到任何人的影蹤。
fybwIzeTGBQYkRneCYxaJQ==下雨,打傘路過。這次
才從每一天的慣例里抽回身,
像是發現了什么。
當年的歌舞升平,
躲進繁華落幕深處,
時光褪色,幾只乳燕
在窗欄上留下新鮮的劃痕。
來往的車輛摩肩接踵,
遲早有一天也將匯入遺忘的星河。
那些跳歐式舞的軍官呢?
他們的舞伴兒呢?大列巴呢?
洋汽水呢?花邊新聞呢?
只有雨滴自屋檐上垂落,
淅淅瀝瀝的珠子,
還像從前一樣飄零。
我本來打算找到一滴雨,
想跟它嘮嘮嗑兒,可它須臾落到地面
就不見了。哪一滴雨,
大概都存不住歷史的任何密碼和氣息。
它們不久就干了。
有關鳥蛋的猜想
青里帶灰的蛋,在鳥巢里。
不知什么鳥留下的。
不知鳥巢是來自哪片時光的剪裁編織。
不知那些樹棍是從什么地方拾起的。
但可以想象,鳥用嘴巴一根根銜取的難度。
多么美妙的工作。神出現在每一個細節。
交談
兩個中年男人
在下午陽光里
隔著圍墻柵欄說話
像兩只鳥
交換著
溫暖的巢
他們說起小時候
彼此中意的女孩兒
如今誰都沒有見過
那鮮亮的紅頭巾
早已被歲月漂白
當年的班主任出了車禍
酗酒的老人
年輕時瘋狂癡迷書法
也愛唱西班牙斗牛士的歌
他們說著,有點憂傷和難過
如今兩個下崗的人
還在懷念最初的工廠
煙囪里冒出好看的白煙
他們拿著鋁飯盒打飯
男女同事有說有笑地站成一排
他們說著
這些年的見聞和趣事
仿佛小報記者采訪到了獨家新聞
一邊咯咯笑著發出爽朗的回應
天邊云彩有點淡
天有點藍
我在自家窗前偷聽
兩個陌生的男人談話
偶爾被風聲打斷
綠皮火車的回憶
綠皮火車從我身體里穿過。
記憶是一條蜿蜒的河。
那一年在新民火車站,
那一天碰到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兒,
我拿出新買的相機,
用有點發顫的聲音,
說可以拍個照嗎?
她笑了,
很大方地擺好姿態。
咔嚓一聲,
光陰的齒輪暫停片刻。
后來我們都上了綠皮火車。
到有山有水的地方下車。
轉頭不見,
她放在茶桌上的一只梨,
掉在地上。
給塞林格的詩
冬天的湖還未結冰。
雪下到安靜的一刻。
鴨子游遠了。
我光著頭,
臉頰上滿是水珠,沁涼。
不覺回憶起小時候的火爐,
在爐蓋兒上燙苞米粒。
幾個孩子圍攏吃。
天將晚,心意淡淡,
而雪越下越白,天地之間。
只剩幾棵老樹,疏疏落落遠遠近近地站著。
湖里的野鴨什么時候回來?
七點零八分的世界
——獻給詩人瓦爾特·惠特曼
陽光,鳥,還有大地的心跳
雪花棉襖土堆上的拖拉機
大人好言好語哄著哭鬧的小孩兒
七點零八分的世界
在北緯41度
他清晨起來出去打醬油
碰到一只土狼
圍著小賣部來回轉悠
那桿獵槍經過陳年磨繭的老手
超離時光
你癡迷幻象嗎?
但又那么信奉
從前的信仰
群山環抱著陽光,雪花,土狼
還有那個人的破棉襖
作者簡介>>>>
劉恩波,一級作家,供職于遼寧省文化藝術研究院。著有《為了我們豐盈地生存》《捕捉》《十一月的雨》《一地霜月》等。先后榮獲遼寧文學獎、遼寧文藝評論獎、《中國詩人》25周年優秀詩評家獎、《當代作家評論》2018年度優秀論文獎,入選第十屆中國詩歌春晚2023年度全國十佳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