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十一學校龍樾實驗中學教師馬積良過往34年的人生中,有8年是在清華大學度過的。從高考大省山東考入首都北京,這個小鎮青年在這里第一次真正對自己的生活感到絕望。失意、困頓、迷茫、嘗試之后,他最終確定了自己的人生志向,作出了“學而優則教”的決定。7年后的今天,他是學生口中溫厚的“馬大星”,收獲了一群珍貴的“愛馬仕”。游戲化教學、“龍幣”校園貨幣體系、貫通式數學建模課,他為每一個有可能靠近教育理想的嘗試而雀躍。
在清華園里找到自己
如果不是一路順水推舟地考入大學,馬積良認知自我的時機或許會更早些。“我的人生仿佛被設計好,大多數時候都是被環境和外界壓力推著去學習,也沒什么明確的目標。如他人之愿考上了清華,選了計算機這個熱門專業。”在那個“大神”林立的班級里,他發現有些人的能力是自己窮盡一生也無法達到的。“人生的大船失控了,而我無能為力。”
馬積良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和歸屬感,也想不明白自己該何去何從,于是沒日沒夜地借由游戲麻痹自己,也曾站上天臺想要了結生命。因為念及多年來獨自養育自己的母親和其他關愛著自己的人,他終于慢慢走回了現實。后來,他意識到問題在于一直以來缺乏對自己的足夠認知,也從未認真地思考過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從做家教、錄視頻,到做運營、干銷售,再到當主播,他在一次次嘗試中發現了自己的興趣始終在教育,長處也在教育。“當我明確了自己的志向后,多做一天別的事都覺得是在浪費時間。”在研二那年,馬積良毅然決定退學,調整自己的人生航向。幸運的是,在導師的建議下,他知道了還有轉系的可能。
“我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從飄蕩的‘幽靈’狀態回歸了有血有肉的實體狀態。在清華這6年我一直有種飄忽感,包括在夢中,總是夢到自己飄起來了,卻不能落地。自從我堅定了轉系的決心以后,這種飄忽感突然之間消失了,留給我的是腳下堅實的土地。”馬積良以自己的經歷和對教育的思考,成功叩開了教育研究院的大門。之后的日子里,他的每一天都好似煥發了新的生命力。“我像一個大病初愈重見光明的新生者,感受著園子的呼吸,聆聽著園子的脈搏。”
讀書是為了什么
離開家鄉,去一個新的地方讀大學,畢了業找個單位上班賺錢養家,這是馬積良和大多數同學讀書時的期待。如愿成為教師后,他發現時代不同了,面臨的學生也已大不相同。
馬積良任教的學校位于被稱作“宇宙最卷中心”的海淀區,不少家長是通過讀書扎根首都的“京一代”,大多非常重視教育。每天回家要做什么、周末上什么課,許多孩子的日程都被排得滿滿當當,幾乎沒有自我支配的時間。“這和我們那時很不一樣,哪個孩子想獲得好的排名,只要多花些時間就很容易進步。”而他分明看到,現在很多學生飽受“擠壓”,努力之后依舊處于末端,這種現實對他們而言更加殘酷。“我們都知道人與人本就有差距,但當這一現實這么赤裸地擺在孩子面前,就會令他們特別沮喪。”
還有些學生只想擁有“躺平”的生活。“為什么我非得上學?”剛當班主任不久,有學生問馬積良。他直覺性地以自己為例,講述了自己怎樣成為教師,一步步靠近人生理想的奮斗史。學生若有所思,追問道:“老師,您覺得學習給自己帶來了什么?”他說:“我覺得改變了我的命運。”學生回答:“但我不想改變命運,我覺得現在挺好。老師,您奮斗了這么多年才來到北京,而我一出生就在北京。”馬積良有過一瞬間的恍惚,而后又重新審視學生的問題,講到讀書對于思想和視野的助益,對于實現人生的價值。起初他以為學生是不理解,后來他發現更多的或許是不認同。
每年,馬積良都會進行家訪,過程中他發現很多學生家庭條件優渥。坐在一間間裝修得富麗堂皇的房子里,他透過不同視角理解了學生的困惑。那些問起自己讀書意義的學生,他們對現在的生活已經很滿意,學習主要是為了滿足家長的期待。而在數字時代里,他們通過網絡看到了不同的人生樣態。在他們的認知里,讀書并不意味著就能有一份好工作,只要有一技之長,怎么都能活下去。有人歌唱得好,有人游戲打得好,有人甚至種地種得好,都能獲得流量達到變現的目的。他們不明白:“讀個差不多的學校,找份能養活自己的工作就夠了,完全可以更開心一點,為什么父母要這樣逼我?”有的孩子甚至在和父母頂撞時直言:“你們不是一直說努力工作就是為了我,那我開開心心的,你們為什么不愿意?”
一邊是在日日夜夜的“內卷”中望不到頭的未來,另一邊是他們眼中可以接受的現實。馬積良發現,隨著青春期的到來,一些學生越發感到困惑,而問題的根源就在于父母。“很多父母將孩子的學習成績建立在自我滿足的基礎上,體現于表情或行動中。孩子們發現成績好就能取悅父母,成績不好他們就會失望,于是將自己的學習目的與父母綁定起來。”馬積良說道:“即便他們現在因此有動機、有好成績,但總有一天他們會意識到這是不對的,很可能會因此否定之前的一切,陷入一段人生困境。”
無論是每年開學對學生進行細致的觀察后與家長們進行的電話交流,還是持續至今100多次的家訪,馬積良盡可能先讓家長們做到思想上的清明。“當問及家長們關于教育的底線時,幾乎每個人都提到是保證孩子的健康快樂成長,但看到成績后,火冒三丈、難以接受的可能也是他們,這就是一個悖論。”他努力引發家長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一個什么樣的孩子?一些家長在自我剖析后意識到自己的矛盾。“那些原本被自己視作不可接受的‘缺點’,其實并不用太過在意。因此,他們親子間的沖突就能大大減少,孩子們每天會比較快樂,愿意去做更多的事,學習上的阻力也會變小,從而形成一個良性循環。”
馬積良期待更多教育者允許孩子走出自己的人生軌跡。“按照孩子自身的狀態去引導他們的發展,而不是強行變軌。你不能要求一棵杏樹長成桃樹,否則無論結出多甜的果子,你也會因為它不是桃子而失望。”他如是說。
游戲化教育的“三元動力”
不得不承認,一些孩子本就沒那么喜歡學習,一味地順應天性,他們可能難以完成應有的學習任務。除了盡可能保持教育理念上的統一,馬積良重點關注“興趣的生成”,游戲化教學是他積極探索的一種實踐路徑。入職之初,他教授《電子技術》與《物聯網》這兩門自主研發的技術課。因為沒有中考的壓力,課上講的又多為電路、控制等令學生感到枯燥的內容,所以并沒有多少人認真聽課。怎樣才能讓他們在課上就能把自己講授的知識消化、吸收?馬積良想到了游戲。他設計了類似劇本殺的游戲,讓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角色,并賦予不同角色相應技能,將他們分成幾個陣營,獲勝者會得到一些獎勵。為了在游戲中獲得勝利,學生們提起了聽課的興趣,兩門選修課因此變得異常“火爆”。
起初,大多數學生只是為了獲得游戲的勝利而學習,但在認真地聽了幾節課后,逐漸萌發了對學習本身的興趣。比如一個學生回家后不想起身拉窗簾,希望窗簾在收到自己的指令后就能自動閉合。因為在“自動控制”那節課的游戲里答過類似的題,他自然地想到聲控窗簾的原理無非是在控制芯片上安裝聲音傳感器。這種知識與生活的聯結令他興奮,第二天,他找到馬積良說:“老師,你講的東西挺有用,我想好好學一學,還特意買了書來看。”
實際上,自那時起馬積良已經不自覺地開始幫助學生建構“興趣—行為—價值理解”的“三元動力系統”。“首先是讓孩子對要完成的任務、參與的活動產生興趣。至于學習本身,他可能并不感興趣,但只要在做相關的事,就一定會因此而有所收獲。”第二年,馬積良順利通過學校的雙向聘任機制,成為一名數學教師。數學作為一門主科,課堂教學時間寶貴,馬積良將課上的游戲遷移至課下。他持續統計學生們每次作業的完成情況,累計他們答對的題目,將其稱作“你的數學功力”,并張貼出來,形成“功力榜”。為了避免落后的學生喪失動力,他還特別設計了追趕機制,時常隨機抽選幾個排名靠后的學生,賦予他們當周20%的“功力”加成。在這樣的即時性刺激之下,學生完成作業的興趣顯著提升,學習效果也得到明顯優化。馬積良對此有著清晰的認知:“你說孩子們的這些表現是因為喜歡做題嗎?不是。他們只是想要拿分、獲得表彰,但隨著題做多了、成績好了,他們自然就會覺得有意義,自我驅動系統就更可能運轉起來。”
一段時間之后,有些學生意識到這不過是數學老師的“小把戲”,心態也發生了轉變,學習狀態復歸如常。馬積良期待的從興趣到行為的那種刺激再難產生,對他們深層次的影響也就更難達成。他希望掀起更大范圍的改變,“龍幣”貨幣流通系統應運而生。他聚集幾名對游戲化教學感興趣的教師,組建起一支小團隊,開始在不同學科間發行用以激勵學生的“龍幣”。學生不僅可以使用“龍幣”在“龍市”購買物品,也可以用于“抵扣”日常懲罰。經過三年的堅持,從一個班級到一個年級的整體推行,再到越來越多的師生自然地向外鋪開,“龍幣”逐漸成為一套全校范圍適用的成熟系統。在這個小社會里,學生各方面的學習和收獲不再僅限于書本上的知識,他們通過參與學校生活獲取“貨幣”,也實現了“價值”的流動。
除了教育實踐中各科教師的反饋,馬積良還曾進行嚴謹的定量分析,發現學生的學習動機與“龍幣”之間確實存在正相關。而他的最終目標是,希望通過三年的閉環設計,讓學生不再依賴外部刺激,而能擁有認識自己并追求美好的特質。尤其是那些成績體系里相對欠缺而未來社會人才所需要的特質,比如自我管理、創新能力、社會責任和財經思維等。
賦予滯后選擇的權利
“三元動力系統”的表現形式不局限于“龍幣”。學生司宇(化名)在畢業班時仍癡迷于網絡游戲,對學習幾乎漠不關心。一天,馬積良收到司宇母親的信息,她情緒激動地提到孩子不僅玩游戲,還偷偷為游戲充值。馬積良進一步了解了司宇的家庭情況,得知他的父親長期在國外工作,母子間也始終存在難解的矛盾,一直內向的他不愿社交,寧愿沉浸在游戲世界里。馬積良向司宇發起了游戲邀請:“我每天給你輔導幾道題,你試著學會他們,咱們一周后來結算,老師按照答題的準確率給你買游戲皮膚,怎么樣?”司宇欣然接受:“我媽不讓我充值,我還挺想要些東西,來吧。”一開始,他很容易就能做對老師布置的題目,后來馬積良逐漸提升了“boss”的難度,要求他從做對數學學科的幾道題到全部題,再到在其他學科作業中也能穩定地擁有較高準確率。直到有一天,馬積良告訴司宇:“老師現在打算不給你獎勵了,你怎么看?”司宇回答:“其實我覺得有沒有獎勵倒不重要了。”停了一會兒繼續說:“做了這么久的題,看到自己的進步還挺開心的。我覺得自己也能上個不錯的高中了,這樣的感覺很好。”中考后,司宇“意外”考入了重點高中,遠超家長的預期。
馬積良明白避開成績的教育改革很難執行下去,所以他始終盡力在兼顧成績的同時,考慮“人”的長期發展。在自己的數學課上,他也總在啟發學生建立自己的思維體系,而不僅僅是掌握某道題的具體解法。“很多時候,老師們通過總結題型,告訴學生在遇到相應題型時該采取的解題方法,試圖避開困擾他們的第一步。可是,一旦某道題的第一步不屬于其中的任何一類,學生很可能還是不知道該怎樣做。”而他在意的是,學生能否從千頭萬緒中明確要怎樣邁出關鍵的第一步。他不吝于多花些時間建立起知識間的聯系,講授將未知轉化為已知的思考方式,促使他們開始有意識的思考,并找到問題的本質。“這其實也有利于他們從根上認識自己到底是一棵桃樹還是一棵杏樹。”
學習到底是為了什么?未來到底該走向何處?馬積良當下的答案是,學習能讓學生擁有更廣泛的視野,以及更大的彈性空間,使他們能在妥當的教育過程中,審慎地作出有關未來的清晰決定。“很多時候有關人生的決定無關對錯,只要自己覺得對了,那就對了。只是很多人需要很長時間的沉淀,這一刻不一定什么時候到來。所以盡可能走在常規的升學路徑上,希望能有更多思考的時間,滯后關于未來的選擇。而學習本身也會讓人在觀察世界、認識自我時有更深入的認知。與之相反,如果這個時機未到,倉促作出難以更改的決定,將來很可能會后悔,甚至會徹底否定自己之前的努力,導致整個人生的崩塌。”若的確發現自己的生命之舟偏離了心之所向,該怎么辦?在馬積良看來,不妨登上一艘新船,親自掌舵。
歸根結底,他希望學生將實現自我價值視作學習的動力,對未來懷有更多的期待。而他自己,從計算機轉行至教育,再沒有懷疑過自身的抉擇,也對每一個駛向教育理想的明天滿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