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公民不服從”守護的是共同生活的底線,而非某種積極向往,因而是否定的。它不是法律體系的局部性要素,而是法律體系否定地自我指涉的悖論性結構;它與多數原則之間的張力并非源于政治決策形式上的邏輯矛盾,而是源于不同生活形式的實質對抗。法律體系與政治系統的自我革新無法消解公民不服從帶來的疑難,二者共謀的權力內在循環機制也無濟于事。事實上,法律與政治權力的合法性產生于社會交往,對交往權力的捍衛是哈貝馬斯化解合法性危機、消解公民不服從問題的關鍵。這一關注社會整體與局部辯證關系的思想突破了實證科學范式的限制,推進了公民不服從問題的研究深度,但也面臨著嚴峻的考驗:其中暗含的無政府主義要素仍處于自相矛盾之中,無主體的匿名交往則將使其喪失社會斗爭維度。
關鍵詞:哈貝馬斯;公民不服從;合法律性;合法性危機;交往權力
作者簡介:王鳳才,復旦大學當代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中心暨哲學學院教授(上海 200433);彭海龍,復旦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433)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21世紀世界馬克思主義語境中辯證法的新闡釋”(22JJD710004);復旦大學一流培優行為支持專項課題“中國當代哲學話語自主創新語境中《否定辯證法》的新闡釋”(IDH3155074/015);復旦大學文科博士生國際訪學專項資助項目(HSS202307)
DOI編碼: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3.004
公民不服從傳統源遠流長,國內外學界也有激烈爭論。那么,公民不服從對于現代民主法治國家意味著什么?圍繞著這一問題,本文將以哈貝馬斯否定的公民不服從思想為契機,重構作為法哲學概念的“公民不服從”;解析公民不服從給法律體系與政治系統造成的結構性疑難;探討從社會整體層面消解這一疑難的哈貝馬斯方案;對哈貝馬斯的解決方案進行內在批判。
一、作為法哲學概念的“公民不服從”
(一)介于合法律性與合法性之間的“公民不服從”
什么是“公民不服從”(ziviler Ungehorsam/Civil Disobedience)?這是哈貝馬斯首先要處理的問題。哈貝馬斯對公民不服從問題的討論始于對羅爾斯的批判。羅爾斯指出,公民不服從是“公開的、非暴力的、既是按照良心的又是政治性的對抗法律的行為,其目的通常是為了使政府的法律或政策發生一種改變”①。有人認為公民不服從會危害民主法治體系,但羅爾斯對此并不認同,因為能夠踐行公民不服從本身意味著還處于一個講究正義的國家、承認并尊重這個國家的憲法權威。事實上,公民不服從并不是要武力顛覆權威,而只是出于某種訴求以克制與合理的方式參與對民主制度的更新。對羅爾斯的這一判斷,哈貝馬斯是認同的,并指出公民不服從是檢驗某一民主制度是否具有道德基礎的顯色劑,是公民參與政治、實現政治自主的衡量標準?;谶@個判斷,哈貝馬斯也改變了之前對學生運動的看法,將公民不服從從革命實踐范疇轉移到社會整合范疇之下,盡管后來也承認公民不服從中的公民意識具有革命意味,但他始終認為公民不服從不是嚴格意義上的革命運動。②
那么,公民不服從的合理性何在?羅爾斯在原初定義基礎上附加了三個限定條件:(1)公民不服從必須直接指向嚴格定義的不正義案件;(2)只有在合法范圍內實現自己目的的手段被窮盡之后,公民才能采取不服從行為;(3)一切不服從行為都不能危及憲法的秩序和運作。③對此,哈貝馬斯則持有異見。羅爾斯將公民不服從嚴格限定在法律的特殊案件之中(第一個限定條件),從而將這一概念局限在法律司法的實證范疇之下。不同于羅爾斯,哈貝馬斯主張公民不服從并非法律實踐中的特殊個案,而是社會發展中不斷出現的常態。在這一點上,哈貝馬斯之所以不同于羅爾斯,是因為在哈貝馬斯那里,公民對憲法原則的捍衛并非自然而然——作為法律體系基礎的憲法原則不是一蹴而就的完美規范,它也會出錯、受到抵制乃至被擊潰。正是由于憲法原則允許自身被質疑、被否定,因而它在邏輯上具有包容批判的潛能,并由此可以實際地建構出能在集體學習過程中不斷反思、糾正進而更新的規范和權利體系。對哈貝馬斯而言,民主法治國家并非已然完成了的歷史產物,它的合法性也需要借助公民意志對合法律性的更新才能得以維系。在這個意義上說,公民不服從揭示了現代民主法治國家的合法性危機,并擔任著“合法性守衛者”的角色。
羅爾斯認為,公民不服從的合法性源于它自身的道德動機和克制的行事手段;哈貝馬斯則認為,實證法律本身缺乏合法性來源才是導致公民不服從現象的根本原因。對哈貝馬斯而言,公民不服從的合法性與其說在于其規范性,倒不如說源于其事實性,即它是現代民主法治國家缺乏合法性的表現。因而,哈貝馬斯指出,要回答公民不服從的合法性問題,就要從民主法治國家合法性的自我主張入手,即權力的合法性源于公民對法律原則的承認,而不是源于對懲罰的恐懼或對權威的盲從。④對此,法律程序主義者會認為,公民之所以承認法律,是因為法律是經過商議、投票,并經由立法機構通過的,是合法化程序在捍衛著本身的合法性。哈貝馬斯批評這是一種循環論證,它無法回應為何立法程序本身具有先在之合法性的問題,而且錯誤地將法理型權威看作一種自然而然的權力。
在哈貝馬斯看來,將公民不服從問題還原為實證法律疑難的做法混淆了“合法律性”(Legalit?t/Legality)與“合法性”(Legitimit?t/Legitimacy)這兩個有著不同內涵的范疇——“合法律性”是“合法性”的一種形式,但不是唯一形式;“合法性”被稱為“合法律性”時,“合法性”與“合法律性”既不能完全等同,也不能相互代替。⑤即合乎法律或政策的現有權力并不必然擁有權力的合法性來源,而某些具有合法性的主張也不必然就合乎現有的法律或政策。①實際上,公民不服從是一個介于“合法律性與合法性之間”的問題:一方面,公民不服從固然是刻意違法,但并非出于一己之利,這就使它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合法律性范疇,但法律又強制要求這種刻意違法行為給出理由甚至接受審判,因而它又不能實際地脫離合法律性范疇;另一方面,公民不服從逾越了法律,這就是在挑戰現有權力的合法性,但悖謬的是,它對現存權力的挑戰又以尊重其權威為前提,因而它就不會像暴力革命那樣渴求再造一種新的合法性權力。
(二)作為否定性概念的“公民不服從”
公民不服從逾越了法律但又未實際脫離合法律性范疇、挑戰了政治權威但又不企圖推翻現有政權——這種處境導致的問題是,究竟應該如何理解公民不服從這種悖謬的特性?對此,哈貝馬斯給出了一個充滿否定辯證法意味的回答。他指出,從根本上說,公民不服從是一個否定性概念,它自身有著內在的含糊性,任何企圖對這一概念進行正面的、積極的、實證的、肯定的建構性定義都將陷入一種“被強制的言之鑿鑿”(Die erzwungenen Eindeutigkeiten/Forced Unambiguity)。②所謂“被強制的言之鑿鑿”,寬泛地說是指一種思維模式,它要求人們在思考問題時強制性地秉承一以貫之原則,不允許思考過程中有任何有違形式邏輯一致性的存在。在法律討論中,這種思維模式表現為給公民不服從下一個明白無誤的實證定義。然而,這種思維越是強制地要求確定無疑的定義,就越是偏離問題的關鍵。因此,哈貝馬斯極力保留公民不服從概念的含糊要素,并不是因為他想讓這個概念停留在邏輯形式上無意義的“自相矛盾”中,而是因為這個概念的對象本身就在否定主體性思維,就在拒斥概念思維對對象的強制性把握——借用阿多爾諾的說法,是因為“公民不服從”作為認識對象,就像“自由”概念一樣,有著自身內在的、難以被主體性思維消化的非概念性存在。
“公民不服從”作為一個否定性概念,并不預設任何積極的行為方案,也不服務于某個否定性訴求之外的正面價值;它期待的不是某個法律或政策之局部的“修修補補”,但也不期待將現有權力框架“推倒重來”。就是說,公民不服從期待的不是“現實必須如何怎樣”,而是“現實絕對不應如此這般”。這就好比德國公民抗議在本國境內布置核武器的不服從行為,并不預設一個先在的積極政策或肯定的實證法律提案,似乎只要達成這個政策或提案,就可以保證所有核武器都能藏于武庫,對立國家都按兵不動、和睦相處——公民不服從并不保證這種近乎烏托邦的未來,它只是拒絕人類走向共同毀滅的現實可能性。
在這個意義上,“公民不服從”守護的是共同生活的底線,而非某種積極向往,因而它是否定的。哈貝馬斯認為,理念與現實處于互為中介的關系之中:對公民不服從,假如強行給予一個言之鑿鑿的定義,那么在現實世界中,就勢必要求一個勝券在握的行為理由。然而,現實世界中這樣一個集體性的、自詡為積極的烏托邦愿景是需要警惕的。因而,哈貝馬斯極力保留公民不服從概念的含糊要素,不希望將公民不服從變為一種行動主義。哈貝馬斯說,假若非要將公民不服從行為置于實證法律框架之中,乃至在哲學思辨中給予一個肯定的定義,那么其實也是在清除公民不服從作為一種社會行為的現實可能性。因此,只有當法律承認琢磨不清是人之本性,捉摸不透的公民不服從行為才有機會更新民主法治國家的合法性。③
二、“公民不服從”給法律體系與政治系統造成的疑難
(一)“公民不服從”在法律體系中的悖論性境地
那么,在現實中如何處置公民不服從行為?公民不服從是一項基本的公民權利嗎?它對以憲法為原則的民主法治體系意味著什么?
對公民不服從的處理,實際的司法操作有兩種常見的做法:一是將不服從行為造成的具體后果轉化為對應的法律條目(民法、刑法等)進行責罰;二是將公民不服從行為歸結到公民示威、結社自由等范疇之下,基于憲法對公民不服從行為進行抗辯。哈貝馬斯認為這兩種做法都存在問題:(1)前者將公民不服從行為等同于一般的民事違法或刑事犯罪。其實,一般的違法犯罪并不指向法律體系本身,更不會威脅到法律體系的權威,但公民不服從則是指向整個法律體系而“刻意違法”的行為,因而二者不能等量齊觀。(2)后者沒有意識到公民不服從在法律體系中的特殊地位,它默認了公民不服從與其他基本權利在屬性上的一致性,似乎公民不服從就是諸如言論自由、結社自由、示威自由等自由權利的衍生物?;?b class="DbNCBHF52Pcv23WgxwL5g4N5y1g=">以上兩點,哈貝馬斯主張法律體系需要尊重公民不服從行為,法律不能按照實證法慣例將其限制在具體法條而進行懲處,即使后者有事后被證明是一種錯誤行為的可能。換言之,必須保證公民不服從行為在法律面前的尊嚴,假若公民不服從被法庭以常規的實證法律作出的判決,那么這一審判就是不合理的,就是“極權式的法律主義”(autorit?ren Legalismus/Authoritarian Legalism)。這種極權式的法律主義囿于前現代的法律意識,根本無法理解現代民主國家背后的道德根基和政治文化淵源,它貌似是在維護法律的權威,實則抹煞了民主法治機制的合理性根基。①
然而,哈貝馬斯對實證法審判的雙重拒斥,并不意味著他將公民不服從視為公民的基本權利。也就是說,哈貝馬斯并不是將公民不服從合法律化,而是將它定位于“合法律性與合法性之間”——這并不是只講法律本身遭遇的合法性危機,也指明公民不服從在法律體系中的悖論性境地。從根本上說,公民不服從不是法律體系的局部性要素,而是法律體系否定地自我指涉的悖論性結構。從哈貝馬斯視角看,民主法治體系的精巧在于它本身預留了對理性萬能和人性至善的不信任空間。我們熟悉這種不信任機制在權力分工與互相制衡上的表現,即所謂的“三權分立”,但我們對憲法原則刻意預留出公民不服從這個法律“漏洞”的重要意義卻幾乎視而不見——公民不服從是保障憲法原則本身具有反思性的結構性要素,它保證了公民能夠在現實世界中否定性地指涉整個法治體系,進而參與到對它的更新之中。公民不服從要保障公民對不正義決策或體制的不信任空間,但這種保障又沒辦法依靠實證法律體系為其背書——這就是其悖論性所在。
這個悖論性結構看似是民主法治體系的一個“漏洞”,但實際上,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法律體系才能為公民預留出憑借自身意志實質性介入法律正義的空間。所以,民主法治體系對公民不服從的規定就不能是實證性的“權利保障”,而只能是帶有否定意味的“艱難維系”:公民不服從與其說是法律保障的積極權利,倒不如說是憲法原則指向自身、但有待公民進行自主辯護的消極權利。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看到公民不服從的自主性。因此,哈貝馬斯說,正是因為公民不服從的存在,民主理念才得以作用于支撐起法律體系的憲法原則,并令其得以超越自身的特殊性和偶然性。
(二)“公民不服從”乃民主政治多數原則的反題
公民不服從給民主政治帶來了一個更為棘手的問題:立法和制定政策依據的是多數原則,而不服從者往往是少數。由此,公民不服從就成了民主政治多數原則的反題。
羅爾斯指出了公民不服從的疑難從法律體系轉向政治系統的內在關聯:“公民不服從的問題在于義務的沖突。在哪點上我們可以說,不服從的義務得以與大多數人遵守法律或政策法規的服從義務脫離開去,并且以捍衛某種自由權利和抵制不正義的面孔出現?這個問題觸及到了多數原則的意義及其限度?!雹倭_爾斯指出,在合法范圍內對政治多數所作的呼吁都已窮盡之后,假若公民不服從的訴求仍舊沒有取得效果,那么我們就不能再要求少數者通過多數原則的政治程序來反對法令:“的確,在多數者業已表明自身具有肆無忌憚的不正義和毫不遮掩的敵意時,就連不服從都會顯得過于溫和。”②在暴力反抗之外,羅爾斯建議少數者可以聯合起來形成一個聯合體,聯合體內部可以自治并形成統一主張,但他也坦言這一策略實施起來的現實可行性微乎其微。不難看出,羅爾斯的保守策略只是將少數聚合在一起形成某個更大的少數,進而讓這個更大的少數變為相對的多數——這背后的政治邏輯仍舊是多數原則。然而,這種策略并不能真正解決多數原則與少數不服從之間的沖突,假如我們只變革政治組織形式,也就是將少數人轉換為相對多數,然后再用多數原則去做政治決策,從邏輯上看其實只是在進一步回避少數不服從的問題。
哈貝馬斯意識到了羅爾斯解決方案的困境,他認為解決問題的關鍵不在于變換政治決策形式,而是要看透多數者和少數者究竟會在哪些實質問題上產生不可化解的沖突,找到其中的緣由。例如,在聯邦德國民眾反對美國布置核武器的不服從運動中,聯邦德國憲法法院大法官赫爾穆特·西蒙(HelmutSimon)對多數原則提出了如此質疑:“多數原則總是能夠構成政治決策的充分條件嗎?在性命攸關的時刻,多數原則也總是能夠充分決定一個不可逆轉的政策嗎?就拿布置核武器的決策來說,假如做出這個決定的大多數人都是錯誤的,這個決策一旦實施,即使大多數人的意見再度回轉,它給每個人所造成的致命后果也是不可逆轉的?!雹畚髅苫凇靶悦P時刻”對公民不服從所作的辯護深刻地影響了哈貝馬斯。在此基礎上,哈貝馬斯進一步指出:政治上少數者的不服從其實都是相互關聯著的。對核武器的拒絕、對大型科技的拒絕、對環境污染的拒絕、對清除貧民窟的拒絕、對毀壞森林的拒絕、對歧視女性的拒絕、對敵視外國人的拒絕以及對限制移民的拒絕……所有的拒斥和不服從,從來就不止于針對某個特定的政策或法令,它們否定的是讓這些無理的多數主張得以生根發芽的生活形式本身。④
對哈貝馬斯來說,這些生活形式立足于資本主義社會,它們在社會風尚中逐漸風格化為一種“規范樣板”(Das Normalvorbild/the Normal Prototype),這種規范樣板比照著資本主義現代化要求量體裁衣,專門為毫無節制的個人主義服務。為了獲得物質上的保障,也為了在競爭和生產中勝出,資本主義的規范樣板壓抑著集體的恐懼和死亡的體驗。多數原則對生存體驗的壓抑以政治上或隱或顯的犧牲和獻祭為代價——社會看似繁榮穩定,實則是少數人在背負著集體的恐懼和死亡體驗。因此,少數不服從與多數原則之間的張力并非源于政治決策形式上的邏輯矛盾,而是源于不同生活形式的實質對抗。當共同的文化傳統和群體認同開始分崩離析,當國別、民族、宗教的少數群體開始進入視野,我們的共同生活就分裂為不同領域。在哈貝馬斯看來,“分裂主義”(Separatismus/Separatism)的出現預示著多數原則功能失調和遭遇有效性危機。其實,多數原則在現實中也舉步維艱,因為在有限時間內、基于有限信息做出的決定很難達到程序上滿足大多數同意的要求。故哈貝馬斯主張,堅持多數原則決策必須要獲得少數者的尊重,即多數原則要維持自己的合法性權力就必須滿足少數者的訴求,這是民主意志形成的“王道”。少數者的不服從不是要推翻民主的“王道”,而是要抗爭由權力操縱的“霸道”。
三、捍衛交往權力,消解“公民不服從”
(一)法律權力①與政治權力內在循環是成問題的
公民不服從游離于合法律性與合法性之間,給法治體系結構造成了合法性缺口,少數人的犧牲和抵抗也揭示出民主政治多數原則遭遇的合法性危機。如何消解這雙重疑難?事實上,法律結構改變或政治決策形式迭代,這兩條“自我革命”的解決路徑已經宣告無效——法律體系的悖論性結構無法被取消,少數者聯合為相對多數也是徒勞無益。那么,化解合法性危機的出路何在?在現代民主法治國家,還有第三種更為精巧的解決方案,它采取的是法律權力與政治權力內在循環的辦法。一般來說,法律權力與政治權力處于互相支撐的關系之中——法律權力想要生效,就需借助有決斷力和約束力的政治組織;同樣地,政治組織的決斷和約束力又源于他們具有的法律形式。
這種相互支撐關系一旦陷入內在循環,它們便會互相促進并穩固彼此權力的壟斷性地位。一方面,法律賦予政治權力以合法律性的形式有助于形成一種二值的權力代碼,即掌權才能發號施令,不能發號施令就是無權;另一方面,政治權力借助法律實施執行則有助于形成一種二值的法律代碼,即法律判決孰是孰非、是非對錯皆由法定。在這種權力的內在循環機制中,法律就是國家權力的組織手段,政治就是法律的國家建制。③然而,在哈貝馬斯看來,“第三條道路”也是有問題的,因為它導致了已然獲得權力的法律權威與政治裁斷的合謀,它不僅沒有更新權力的合法性基礎,而且在現實中還導致了社會福利國家的立法困境。就是說,法律權力與政治權力的內在循環企圖用社會福利來化解社會矛盾,進而贏得基于功利的合法性,但結果是法律作為社會整合機制偏離了普遍主義、政治偏離了“王道”。
(二)捍衛交往權力的合法性,乃消解“公民不服從”的關鍵
權力是什么?它又如何獲得合法性?M.韋伯認為權力是可以不顧他者的抵抗而貫徹自己意志;阿倫特認為權力不等于暴力,它是在非強制交往過程中形成共同意志的潛力,因而沒有任何政治領袖可以用暴力置換權力而不受懲罰,政治領袖只能從非扭曲的公共領域獲得自己的權力。在阿倫特那里,權力不是單純貫徹自身意志去行事的能力,而是協調公共意志去成事的能力。這樣,阿倫特對權力的交往性理解就意味著政治權力不是純粹的行政權力,而且是能夠制定合法之法的授權力,這種權力在社會中則體現為民眾、少數派和革命者的不服從乃至革命行為。哈貝馬斯承續了阿倫特帶有規范意義的權力概念,并凸顯了其交往要素。哈貝馬斯說,盡管阿倫特的交往權力概念顯示了未被損害的主體間性結構,但也存在著弊端:(1)這種權力需要人們的實體聯合行為,民聚則權力生、民散則權力滅;(2)這種權力跳過了自然法的疑難,預設了合法性權力源于個人讓渡暴力的契約論前提,由此就將國家和經濟、政治活動和生產活動、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一分為二,似乎合法性權力要么一蹴而就,要么就無從談起。這樣,阿倫特對權力的古典理解在現代社會中就不再具有現實性。
面對這些疑難,哈貝馬斯試圖通過對理性法傳統進行社會學轉換來回應,這就是其話語理論。這一理論主張體現公共自主、程序民主、政治負責的合法性權力必須能夠經由“一種完全程序化的統一性理性退回到公共交往的商談結構中去”⑤。哈貝馬斯認為,權力的合法性源于人民主權的授予,人民主權以公民的政治自主為前提,而公民的政治自主則產生于人們生活和交往的社會領域。因此,法律權力與政治權力的合法性產生于社會交往——在社會整體領域,可以看到公民之間互相承認彼此權利的橫向結構,也可以看到國家組織和法律形式建制化的縱向結構;而貫穿著橫向結構和縱向結構的便是產生民意和集體意志的社會交往過程,正是這個交往過程造就了主觀自由、人民主權和國家權力的重疊。
在哈貝馬斯看來,人民主權不需要集中于某個實體集體之中,不需要公民的有形在場或他們的代表,而可以實現于具有理性結構的協商和決策過程之中。為了保障這一協商和決策過程,必須要有一種區別于行政權力的交往權力。與阿倫特將交往權力理解為基于契約的授權性權力不同,哈貝馬斯認為這一交往權力是為了實現政治自主而相互協商的實踐本身。①這種交往權力不是由行政機構強制力保障的實在權力,而是讓行政機構得以汲取權力合法性的潛在力量。不同于已然壟斷了暴力的行政權力,交往權力是具有更新行政權力合法性的權力。
對交往權力的捍衛是哈貝馬斯化解合法性危機、消解公民不服從的關鍵,但交往權力如何能夠通過社會交往變為一種合法性權力?或者說它如何能夠在已有的法律與政治機制中實現自身?在哈貝馬斯看來,交往權力涉及整個社會層面,其合法性源于非建制的私人生活歷史以及人與人之間的話語交往實踐,個人在生活世界中遭遇和察覺到的問題經由知識部門(如教育機構、新聞傳媒、政治評論、學術沙龍等)的轉譯,最后滲透到法律體系與政治系統。也就是說,交往權力保留了私人生活經驗,它帶著體制之外的社會問題,以參與立法的方式融匯到法律與政治的內部權力循環之中,這就是交往權力由外而內的形成機制。具體地說,交往權力產生于由論壇和議會團體構成的“無主體的交往循環”,這些匿名的交往之流能夠將國家機器的行政權力與公民意志連接起來;與此同時,交往權力還出現在不同的立法協商決策程序之中——它不僅關注“我們能夠做什么”的實用問題,而且需要處理“如何協調各種競爭偏好”的利益平衡問題以及“我們希望成為誰”的倫理-政治問題和“我們應當如何正義地行為”的道德-實踐問題。
結 論
哈貝馬斯從公民不服從問題推及現代民主法治國家合法性危機的路徑獨具創見,他沿著這一思路將交往行為理論系統地拓展為關乎民主法治的話語理論,這一思想深化了公民不服從與現代社會在整體上的關聯,但也面臨著嚴峻的考驗。
(一)自相矛盾的無政府主義要素
在公民不服從問題上,對哈貝馬斯最重要的質疑在于,該思想暗含的無政府主義要素仍處于自相矛盾之中。早期哈貝馬斯聲稱公民不服從是合法律性與合法性之間的問題,其中的合法律性要素將公民不服從行為限制在法律權威之下行事,合法性要素則使得它超出法律體系與政治系統,進而融入到生活世界的社會整體。哈貝馬斯對合法性維度的強調,就是希望這一社會行為能夠超出個別的社會系統動搖整個生活世界,由此保留一種激進民主的理論直覺。③事實上,早期哈貝馬斯仍然遵循阿多爾諾的概念觀,堅信公民不服從概念無法完全為主體性思維所把握的否定性要素,也是希望保留這一概念中“不落言筌”的激進力量。
然而,后期哈貝馬斯卻力求一種極度規范的、體系性的理解,幾乎就是在用交往行為理論和話語理論去裹挾乃至綁架對公民不服從問題的思考。這時,哈貝馬斯力圖借助普遍語用學讓公民不服從的行為沖動再度“落入言筌”,這種認知主義立場無疑有悖于其早期所主張的否定辯證法立場。另一方面,一些敏感的批評者從極具規范意義的交往行為理論中也察覺到了無政府主義的蹤跡,因為讓交往自由得以實現的交往權力本身可以是一種不受控制的潛在力量。對此,哈貝馬斯自己也承認,假如民主法治國家要卓有成效地捍衛人們的主觀自由,那么它就要仰仗這種無政府主義的核心。
哈貝馬斯對公民不服從思想暗含的無政府主義要素的曖昧態度,令他處于相當尷尬的境地——激進者埋怨其實踐感不夠,保守者又恐其包藏禍心。
(二)交往權力之斗爭維度缺失
在對哈貝馬斯交往權力概念進行重構過程中,還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理論邏輯上的跳躍:哈貝馬斯對阿倫特交往權力概念的改寫明顯是轉向“非人稱的”、匿名的、去主體性的、去中心化的,他甚至聲稱權力的生成不需要“民聚民散”,就連公民代表都不需要在場。
哈貝馬斯做出這一理論邏輯上的跳躍,是因為他看到了現代社會的常態面向:法律與政治可以維持生活世界的穩定,對社會整體進行系統調節,因而個人無須直接介入整體性生活。然而,假如我們承認社會歷史總朝著未來的不確定性變化,那么這個說法放到圍繞主體斗爭而展開的歷史現實進程中就會很成問題。哈貝馬斯最初聲稱公民不服從在政治上的行為就是緣起于某個性命攸關的歷史時刻,但在后期理論中卻根本不承認這種“性命攸關時刻”(der radikale Moment)的歷史性。我們不否認哈貝馬斯社會理論聚焦于社會危機的反思,但其后期理論太過于體系而規范,以至于危機概念中的非概念物都被完全清除掉了。雖然他用“生活世界殖民化”來表達危機狀態,卻沒意識到,這個“殖民化”的過程是如此的宏大、連續、穩固、普遍,以至于真正的危機要素——那些具有本質偶然性的、微弱易逝的“性命攸關時刻”,幾乎完全被吞沒在其鴻篇巨制之中。
這個邏輯跳躍導致的另一個結果就是哈貝馬斯只講“王道”,即權力的合法性,而避而不談權力的“霸道”,即權力的暴力性。這也和學界關注的“哈貝馬斯-??抡摖帯边b相呼應。哈貝馬斯堅守交往權力的規范性在于它用語言交往去溝通講理,在于它能夠體現公民自主的意志,在于它“讓人說話,天塌不下來”。所有這些都毫無問題。不過,正如他期待的是一種能夠實際塑造法律與政治權力的合法性力量,交往權力也需要有能夠回應暴力的力量,完全不講實體性聚集和主體意志的公民不服從的現實結局很可能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蛟S是因為哈貝馬斯的問題意識植根于后期資本主義社會現實,所以他花費很多精力去論證交往權力如何能夠從以金錢、聲譽、影響等作為交往媒介的社會權力中產生出來,但又不受后者的操控。然而,哈貝馬斯輕易放松了對政治權力的警惕,這一點可以從他對卡爾·施密特的簡單點評中看出來。②
從歷史上看,公民不服從的合法性也是靠主體斗爭得來的——蘇格拉底的慷慨殉身、梭羅的個體寫作、馬丁·路德·金和甘地的和平抵抗策略,乃至20世紀60年代以來公民運動中的博弈抗爭,其中的合法性無一不是靠斗爭獲得的。這些社會斗爭固然必須以公開、平和、講理的方式進行,但“以理服人”并不意味著沒有講理的策略。公正地說,公民不服從謀求語言交往達成的共識,但在踐行不服從、表達自身訴求的過程中,其中的公道事理、人情倫常、利益糾葛等復雜狀況不可能是基于交往行為理論的有效性要求就能妥善安置的。姑且不說哈貝馬斯語言哲學前提本身會面臨著“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質疑,沉默不語或變換姿態的交往策略又何嘗沒有語言學上詮釋的空間?后期哈貝馬斯對公民不服從問題的見解太執著于語言哲學底色,以至于他對整個問題的描繪都只剩下了那抹底色;與此同時,哈貝馬斯也太希望讓公民不服從問題能夠融入到自己整個思想體系中,以至于這個問題的特殊性又反過來為這個體系所捆綁。
因此,必須對哈貝馬斯的公民不服從思想進行批判:盡管他力圖用語言交往更新權力的合法性基礎,但無主體的匿名交往則將使其喪失社會斗爭維度,這甚至會讓公民不服從以無所作為乃至被動服從的反諷性結局收場。
[責任編輯 付洪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