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出于善意還是惡意,家長給孩子設置自證陷阱,后果都非常嚴重。家長是孩子最信任的人,信任是親子關系的基礎,逼孩子自證清白的前提恰恰是不信任
“媽媽不會敵視你,她只是被焦慮控制,不自覺地想操控你,目的是為你好,只是方法不對頭。”
我兒子小夏天性活潑,愛好廣泛,學習上比較自覺,但不是拼命用功的那種孩子。我覺得這樣挺好,留點力氣用來沖刺是長跑的基本策略,而且,我可不愿意看到他因為壓力過大而厭學。
妻子不這樣想,經常嘮叨小夏學習不努力。初三剛開學那一段,母子倆沖突不斷。
一個周六的早上,見小夏8點了還不起床,妻子大聲敲門:“懶蟲!都幾點了還不快起來,你是想在夢中考上市一中嗎?”
小夏嘟嘟囔囔:“媽媽,我不是懶蟲,昨晚做作業到凌晨2點,現在困死了,再讓我睡一會兒吧。”
妻子不依不饒:“做作業到凌晨2點?誰信啊,打游戲到凌晨2點吧?別以為我是好騙的媽媽。”
小夏嘆了一口氣,勉強爬起來,到寫字臺前抓起幾張試卷遞給媽媽:“您自己看,我沒有撒謊。”
妻子撇了撇嘴:“怎么證明這是你昨晚做的?”
小夏生氣了,低頭在廢紙簍里一頓亂翻,捏出一個筆芯說:“媽媽,您看,這是我昨晚用完的,真的不騙您。”
妻子譏諷地一笑:“用你的聰明腦袋想一想,這能證明什么?”
小夏突然想起了什么:“昨晚我用搜索軟件查找過解題思路,也許會留下瀏覽記錄,不信您可以……”
“好啊!你居然上網找答案!”妻子大怒,“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遇到難題要獨立思考,不能上網抄答案,否則是自我欺騙,你答應過我不抄,現在不打自招!”
小夏呆住了,琢磨媽媽的話,然后憤怒地把剛脫下來的睡衣摔在地板上。
妻子對小夏管得較嚴,好在小夏的心理素質不錯,負面影響尚在可控范圍之內,但是他今天的表現不同尋常,我必須出面干預。
午休時,我正在書房思考對策,小夏悄悄溜了進來,臉上寫滿了愁苦。我沖他輕松地笑了笑,意思是說,別跟媽媽計較。
小夏嚴肅地問:“爸爸,我說昨晚做作業到凌晨2點,您相信嗎?”
“相信。”我毫不猶豫地回答。
小夏頓時有了底氣:“為什么媽媽不相信?干脆,您給我的房間安裝一個攝像頭吧,否則死無對證,我會冤枉死!”
我笑了笑:“小夏,你這樣想就掉進了自證陷阱,不管你怎么證明,都沒有好結果。”
小夏愣住了:“什么陷阱?您能不能說清楚點?”
我告訴他,自證陷阱是一個充滿敵意的心理游戲,簡單說就是先指認對方做錯了事,如果對方不承認,就要求對方自證清白,否則就要認錯。
“看過電影《讓子彈飛》吧,胡萬硬說小六子吃了兩碗粉,小六子不承認,胡萬就要求小六子自證。小六子拿不出證據,只好剖開自己的肚子。他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卻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時,胡萬猙獰地說:我知道你只吃了一碗粉,你上當了。”
“我記得這個情節!”小夏說,“不過,媽媽不會這樣對我。”
我說:“媽媽不會敵視你,她只是被焦慮控制,不自覺地想操控你,目的是為你好,只是方法不對頭。這一點,你要有正確的認識,不可怨恨媽媽,也不可順著媽媽的思路去自證。”
一個正常人想證明自己正常,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正常不需要證明,硬要證明,本身就是一種不正常
小夏問:“為什么不可自證?既然媽媽沒有惡意,她懷疑我就是正當的,我證明自己清白不就沒事了嗎?”
我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先給他講了一個段子:
在美國底特律,一名司機負責運送一批精神病患者去精神病院。途中,三名患者逃脫。為了保住自己的工作,司機想出一個惡毒的方法。他把車停靠在一個汽車站旁,熱情地招呼等車的人,說車上有三個座位,可以免費捎他們一程。很快,這名挨千刀的司機找到了三個受騙者,湊齊了患者人數,順利交差。
三個受騙者發現上當,為時已晚,已經失去了人身自由。他們不得不面對現實,證明自己不是精神病患者。
受騙者A想,精神病患者的頭腦是混亂的,健康人的頭腦是清醒而理智的,那我只要說真理,就能自證健康,于是他不停地說:“地球是圓的,地球是圓的……”精神病院的護士一看,二話不說就給他打了一針鎮靜劑,然后把他鎖進病房。
受騙者B想,精神病患者大多自閉,脫離社會,我只要證明自己有知識、有見識,就能證明自己是健康的,于是他語速極快地對護士說:“美國總統是拜登,俄羅斯總統是普京,英國首相是蘇納克,法國總統是馬克龍……”當他說到南太平洋各島國領導人的時候,護士也給他打了一針鎮靜劑,然后把他鎖進病房。
小夏哈哈大笑:“越描越黑啊!想證明不是精神病患者,結果正好證明自己是精神病患者,這個故事太荒誕了!”
“一點也不荒誕。”我說,“一個正常人想證明自己正常,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正常不需要證明,硬要證明,本身就是一種不正常。現實生活中,自證陷阱的傷害力極強,人一旦掉入自證陷阱,就會陷入自我內耗的死循環,越想說清楚越說不清楚,越說不清楚越想說清楚,就像是詭辯,最后把自己整抑郁。比如,你現在就無法證明自己昨晚沒有打游戲。”
小夏語塞。
我接著講段子:“受騙者C看到兩位難友的下場,馬上調整策略。他進門什么也不說,順從護士的一切安排,吃飯時好好吃飯,睡覺時好好睡覺。護士給他刮臉,完事以后他會禮貌地道謝。結果,28天后,他以痊愈者的身份出院。”
小夏若有所思:“原來,不自證是最佳策略。”
我說:“沒錯。原因有二:第一,不自證,拒絕掉入自證陷阱;第二,引導他證,即給對方時間,讓對方去證明。受騙者C不主動做任何事,盡量不刺激院方,給院方足夠的時間去驗證,因為只有院方才能證明他有沒有精神病。”
小夏點頭認同,馬上又搖頭:“可是,被冤枉太難受了,就像吃了一只蒼蠅。”
“那是你的格局不夠大。”我說,“你讀過《射雕英雄傳》,還記得楊康殺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然后嫁禍給黃藥師的情節吧?大家都信以為真,柯鎮惡碰見黃藥師,朝他吐口水,郭靖碰見黃藥師,上去就是一掌,罵他‘老賊’。黃藥師不去自證,只淡淡一句:‘我黃藥師是何等人,豈能跟你一般見識。’后來真相大白,大家對黃藥師肅然起敬。有格局的人,不會為別人的一句評價、一句指責耿耿于懷。不爭、不理、不解釋,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把真相交給時間。”
小夏得意地一笑,大俠氣十足地說:“我小夏是何等人,豈能跟媽媽一般見識。”
信任是親子關系的基礎,逼孩子自證清白的前提恰恰是不信任,所以,要求孩子自證清白會嚴重破壞親子關系
開導完小夏,接下來我要和妻子好好談一談。
睡前,我給她講了小六子剖腹和精神病院三個受騙者的故事,明確指出,她對小夏設置自證陷阱是有害的,必須馬上停止。
妻子怒不可遏:“我是他親媽,怎么會害他!就算方法不可取,也是出于好意,你不能冤枉好人。”
“沒人說你是惡意的。”我說,“但你的善意造成的惡果,難道應該叫善果嗎?”
我告訴她,無論出于善意還是惡意,家長給孩子設置自證陷阱,后果都非常嚴重。
第一,孩子思辨能力不足,很容易掉入陷阱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家長逼孩子自證,本質上是一種心理控制。當家長居高臨下地命令孩子自證清白,孩子會本能地配合,但是,自證清白最可怕的一點是,只要孩子開始自證,就陷入了“疑罪從有”的錯誤邏輯,很難自圓其說,最后往往推理出對自己不利的結論。
第二,孩子都想做好孩子,會迫不及待地自證
自證,其實是一種防御機制。每個孩子都渴望被家長認同,都渴望被溫柔對待,如果家長經常批評、否定、忽略孩子,孩子就會產生自卑、不安全、無助等消極情緒。因此,被家長冤枉時,孩子會出現強烈的自證沖動,試圖證明自己并不是這樣的人,從而重新獲得對于自身價值的認同,但事與愿違,迎接孩子的往往是更嚴厲的批評和更徹底的否定。
第三,孩子自我意識尚未建立,很容易認同家長
在孩子尤其是年齡較小的孩子眼里,家長是權威,是神一般的存在,對家長的話全盤照收。給孩子設置自證陷阱時,家長往往給孩子貼負面標簽,如“笨小孩”“懶骨頭”“小氣鬼”“膽小鬼”等,孩子盡管不喜歡這樣的標簽,但自己無力提供反證,加上對家長的崇拜,就會認同家長的貶低,會想——
“既然我生來就是笨小孩,那就不用努力了。”
“既然我是懶骨頭,那就做懶骨頭好了。”
無疑,這樣的消極想法必然遏制孩子的內驅力,使家長的貶低變成現實。
第四,影響親子關系
家長是孩子最信任的人,信任是親子關系的基礎,逼孩子自證清白的前提恰恰是不信任,所以,要求孩子自證清白會嚴重破壞親子關系。
最后我總結:“家長逼孩子自證清白,其實是一種霸凌,非常粗暴,后果嚴重。”
妻子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我錯了,以后我應該怎么做?”
“很簡單,關心小夏,信任小夏,如果你懷疑小夏撒謊,要拿出證據,不能冤枉他。”我就事論事,“今天小夏賴床,你有權干預,最佳方式是這樣的:第一,詢問小夏是否不舒服;第二,詢問小夏為什么熬夜,相信小夏的理由;第三,小夏起床以后,詳細詢問他的學習情況,如果有壓力,是否需要幫助,比如休閑減壓、請人輔導等。總之,你不能拋出一個懷疑,然后逼小夏自證清白。”
妻子重重地點頭:“如果我是孩子,也希望家長這樣對我。”
妻子決定第二天起個大早,去菜場采購,中午給小夏做他最愛吃的肚包雞。她說,這是最誠懇的道歉方式。
【編輯:陳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