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鯨魚與藤壺

2024-08-10 00:00:00唐麗妮
黃河 2024年4期

1

明癑,見到素紅了沒有?手機里,京林劈頭就問。

昨晚,在幾百公里之外的古城,素紅獨自離開客棧,至今未歸。吵了幾句,我打了她一巴掌,她咬了我一口,半夜她就不見了,手機留在枕頭下。京林就講這么多,再問,電話已掛斷。

出租車被堵在趕去醫院的路上,司機焦急地按了按喇叭,喇叭聲刺得耳膜發痛,軟耷耷的玎玎在明癑的懷里一動不動。

素紅。手機從明癑手里緩緩滑落。

玎玎是明癑的師傅素紅和京林十個月大的女兒。

昨天,天蒙蒙亮的時候,京林把玎玎交給明癑,托她臨時幫照顧兩天。他要帶素紅到古城治病,那里有一個很神的老中醫,老廠里一個嚴重的精神病患者被他治好了。

她這個病,必須要到古城去。他說。

只有古城,才能治好她的病。他又說。

明癑曉得,古城對于素紅的意義不僅僅是有一個可能治好她嚴重的抑郁癥的老中醫。三年前,素紅和京林在那里度過他們的新婚蜜月,從此,她就對古城懷著一種神秘的向往,在玎玎出生前,她還兩次獨自去,每次都要住上幾天。住在吊腳木樓里,哪兒也不用去,光聽樓板的嘎吱聲就夠了,那是它們自己的語言,古老的語言。人聽不懂,也不用懂。素紅每每說起,眼里都會漫上深遠的惆悵。

去古城前,師傅素紅已病休十幾天。她的狀態很不好,行為古怪,不說話,不搭理人,貼墻而行。然而,京林帶她出門時,她回頭,深深地望了明癑一下,仿佛有許多話要囑咐。明癑看見她薄而蒼白的臉魂魄似的一閃,就消失了。消失那一瞬,傳來蚊叫那樣細小的一聲,呃———

桃枝樣的素紅是被京林夾在腋下橫著下了樓梯。

素紅的母親患老年癡呆癥,住在養老院里,她照料不了玎玎。

明癑知曉,除了自己,京林無人可信賴。他本就是一個離群索居之人。

玎玎還在小床里睡覺,明癑撫了撫這瘦弱的小女孩,心里充滿愛憐。她有些擔憂,怕自己帶不好,因為她自己都還是一個未婚姑娘。其實她很喜歡小玎玎,常常抱她下樓去玩耍,有時還抱回女工宿舍,在那里,玎玎贏得了所有女工的喜歡和憐愛。

然而,那到底是不一樣,那是可以隨時交還給素紅和京林的。

玎玎睡得那樣熟,鼻息咻咻的。除此之外,屋子里寂靜無聲,明癑腦子里空白了一陣,不知該干些什么。她環顧這間屋子,感覺陌生。她經常來素紅家里,頭一次感覺陌生。客廳,餐廳,主臥,次臥,再加上一廚一衛,兩室兩廳,一眼看清的結構。可不知為什么,空中仿佛有一種空寂在飄浮,這種空寂無邊無際,穿透了墻壁和窗戶,彌漫在整個老廠的上空。

她還感覺到一種詭異的氣息,來自客廳那一把反方向的有點舊的單人木沙發。這客廳,進門是玄關,玄關對著一組五斗櫥,櫥上擺放著一張玎玎的百日水晶照。五斗櫥旁是一張有點舊的木茶幾,茶幾前擺著一張有點舊的三人木沙發,側面就是那張奇怪的單人沙發。京林跟素紅結婚前已在這房子里住了好幾年,家具是他用老廠廢棄的舊木頭和舊包裝箱自己做的,用砂紙打磨光滑,沒有涂漆,已微微呈現要包漿的跡象。按理,這沙發應面對著茶幾,與長沙發呼應,形成一個待客區域,就如它在半年前那樣,可現在,它背對茶幾,靜默地面向窗外,仿佛一個孤獨幽怨的靈魂。抑郁后的素紅,常常抱著玎玎坐在這里,望著窗外發呆。窗正對著白虎山,確切地說,是對著白虎山的“左獠牙”,那是一座直立的小石峰,堅挺而尖利,仿佛隨時準備撕碎一具肉體。

素紅盯著那最尖的地方,眼神幽怨不可捉摸,閃著某種光。

明癑在這沙發里坐了坐,也像素紅那樣盯著白虎山那尖利的“左獠牙”看,看著看著,她心里忽地浮上些許悲涼,仿佛來到一個深邃潮濕之所。

在這沙發的旁邊,有一把白色的吧臺圓高凳。這是京林常坐的。

上去坐一坐。明癑想。

明癑往高凳上爬。可她太胖,凳子太高,而且小,又滑,還會旋轉,試了幾次都不得,只好作罷。她打電話給工友阿珍。阿珍一來,飄蕩在明癑心頭的那詭異和空寂感莫名消失。

想起素紅婚后越來越嚴重的抑郁癥,明癑似有所感。

這是昨天的事情,有了阿珍一起帶玎玎,好多了。調奶粉,換尿片,包括侍候玎玎拉臭臭這種事,也都變得有意思了。其實玎玎這兩天特別乖巧,不哭不鬧,仿佛懂得自己被托付這件事。平時京林和素紅帶她,一個陰沉,一個抑郁,她總顯得不安,似乎害怕被拋棄。夜里,她緊緊地摟住明癑的脖子,一只小手不停地撫摸著明癑的耳垂,就如同摟住她媽媽素紅的脖子,撫摸素紅的耳垂。后來,她的小手一陣熱烈又柔軟的摩挲后,逐漸變緩變慢……她睡著了。明癑覺得整個耳朵燙得發軟,她感動得有點想流淚。

可憐的娃崽。她想。

把玎玎帶到彩虹橋沙灘玩沙子,是昨天就和阿珍計劃好的。

這里是紫荊城所有孩子的樂園,當然也應該是玎玎的樂園。明癑說。

必須的。阿珍說。

之前,京林和素紅總不帶玎玎出來玩,他們困在憂郁的情緒里,無法自拔。

她們來到沙灘,玎玎很快就迷上一塊石頭,趴在那里追蹤一只螞蟻,當螞蟻要跑出石頭時,她就用小小的手留住它。后來,沙灘來了一個扁臉壞男孩,壞男孩在玩沙子的小孩子背后扔扳炮,弄得沙灘上烏煙瘴氣,哭聲四起。玎玎也被他嚇唬。明癑看不過,要教訓他一下。她把玎玎交給阿珍,使了幾招荒廢幾年的格斗術,把那壞男孩抓住,摁在一塊一米多高的大石上“曬咸魚”。壞男孩被摁在那兒,沉默不語,翻起眼白望天空。太陽漸漸西落,魚鱗狀的彩云鋪滿天空,映入他空洞的兩眼,映見幾絲落寞傷感。他扁平狹窄的臉,仿佛在迅速變干變皺,滲出幾絲老人才有的腐朽和悲涼。可他只有八九歲啊。明癑心頭掠過困惑,不由得松了手。扁臉壞男孩趁機溜下大石,扔給她一個陰邪的笑跑了。另一個男孩則纏住她,他對她剛才那幾招格斗術佩服得不行,非要她教他。

明癑正在擺弄,努力把馬步往深里扎,突然聽到砰砰兩聲炸響,接著一股濃烈的黑火藥味沖過來。黑煙來自玎玎所在的方向。明癑看見沙灘上的大人小孩猶如紛亂的影子飄著穿梭著,涌向那團黑煙,而只有一個瘦小的黑影反向而逃,迅疾竄上江濱大道,逃跑軌跡猶如一條虛黑的蛇。

玎玎。明癑猛然醒悟,慌張地撥開人群。

頭發被炸得焦黑的玎玎蜷在一塊焦黑的石頭上,像鍋里一只半熟的可憐的蝦子。

阿珍被嚇壞了,她不敢碰玎玎。

那壞男孩,一大把,扳炮,砸……阿珍顫著聲說。

明癑把玎玎輕輕抱起,一滴殷紅的血從柔嫩的耳道滴出,摔落在她雪白的圍兜上,慢慢地洇開去,滲進斜紋的棉織布里,呈現出一顆櫻桃的模樣。

出租車拐上一條穿越老民居的近道,沒有人,沒有車,兩旁是雜亂的老墻。

在劣質的狹窄的座位里,阿珍幫明癑撿起手機。明癑動作僵硬地把手機塞進包里,然后把懷里那顆軟耷耷的小腦袋很小心地往懷里又摟了摟。玎玎雪白的圍兜上,已出現第五顆紅櫻桃。

玎玎最愛吃櫻桃,可她已被扳炮炸傷。而她的媽媽失蹤,她的爸爸近乎發瘋。

明癑突然感覺到左腰酸脹地疼,布包里那裝櫻桃的黑色塑料盒的盒角一直硌在她左腰上。現在,那疼慢慢地,慢慢地,受傷的螞蟻似的爬滿她的左半身,而后半邊麻木,仿佛已被丟棄,只剩下右半身存活于世。

2

三年前,明癑21歲,職院畢業,招工進老廠。

明癑沒想到,老廠那么遠,要穿過整整一個紫荊城,在東南遠郊一處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山谷里,才能發現那灰紅色的大理石大門。大門外,有兩尊灰白色的眥目橫眉的大石獅守衛。

明癑去加工車間主任辦公室報到。這車間比足球場還要大,兩條流水線上一百多臺數控機床轟隆咣啷地工作著,風槍氣槍金屬切割聲等各種機械聲匯集成聲音的瀑布。在這聲音的瀑布中,卻掛著一幕“無聲電影”:舊到發黃的南窗下,一盞墨綠燈罩的臺燈用橘黃的燈光,映照著一個鐵銹黃的舊置物鐵架,幾臺功能不一的砂輪機,還有一個穿藍色工作服戴護目鏡的人,他正在專注地修磨一個麻花鉆頭。

哎,你的鉆頭怎么啦?她沖修磨鉆頭的人大聲喊。

她感覺自己粗大的嗓門像一朵輕飄飄的柳絮。在她的身后,高壓氣槍突然發出巨大的撲哧聲。讓讓,讓讓……有人推著送料推車幾乎擦著她的腳后跟而過。

那人抬頭看看明癑,又低頭繼續磨他的鉆頭。他的護目鏡里還架著一副黑腳眼鏡,瘦削偏黑的臉線條硬朗。明癑注意到他的藍色工作服雖舊,但里面的白襯衣領子卻挺括剛硬,小紐扣扣得牢牢的,仿佛箍著的是商場上人體模型的塑料脖子。

新來的?叫什么?磨鉆頭的人舉起鉆頭對光觀察他的打磨效果。

明癑。

哦,來了一片月光。他低沉的嗓音如一塊舊鐵器。

你呢?明癑的心像被舊鐵器輕輕砸了一下。

京林。

本來,車間主任給明癑安排的師父不是素紅,而是眼睛有點斜視的余師傅。余師傅把明癑看了又看,指著操作臺上擺著的一臺缸體,讓她鏜一鏜那上面密麻麻的孔。結果她折騰了好久,也沒能鏜出一個合格的孔。余師傅收起他的測孔尺,用白多黑少的斜眼為難地看著主任,搖了搖頭。

于是,主任就找了素紅,沒想到素紅一口答應了。

素紅說我剛來時也是什么也不懂,連拿鉆機都費勁,比你差多了。她后來悄悄告訴明癑,余師傅摸女工的屁股,不跟他才好。她還說她第一眼就喜歡明癑,覺得像自己的妹妹。她說她從小想有一個妹妹。

現在好了,有了。素紅說。她拉起明癑的手,說要帶她去見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京林。素紅那時還不曉得明癑已見過京林。

以后刀錛了口,你就去找他。她的臉上飄過一朵紅云,眼里閃出光。

明癑往南窗下的那幕“無聲電影”看去,他仍然罩在那片橘光里修磨麻花鉆頭。她想,京林講她是一片月光這件事,她不能告訴素紅。

素紅告訴她,在加工車間,“刀郎”是大師傅京林的代名詞。

刀錛了找刀郎。車間的工友都這樣說。

你聽,這是刀具轉動的聲音,如果異常,就是刀錛口了。素紅教明癑。

她說,刀錛口了不怕的,有他在。沒有他修磨不好的刀,不管錛多大的口,不管多精細金貴的刀,像我們精加工用的這種金剛石焊接的刀片,他也敢磨,磨得比專業刀具廠師傅的還好用。

那時,京林和素紅尚在戀愛的初級階段,但京林在廠大院已擁有了那套兩房兩廳,素紅常帶明癑去那里改善伙食。一般都是京林做飯煮菜,他煮得一手好菜,尤其是他煲的紅菌烏雞湯,素紅喜歡,明癑也喜歡。但素紅再喜歡,也只喝半碗。明癑胖,本不該多喝,可總忍不住,飯前來一碗,飯后還要來一碗,直到胃里的食物反流。

明癑蹭了快一年的飯,京林和素紅結婚了。

他們結婚后,素紅邀請明癑的次數更頻繁,但明癑不太肯去。

妹,你要來。素紅力邀。

妹,你一定要來的。她甚至有一點哀求。她拉著明癑的手,輕輕地搓,目光卻飄向明癑身后的虛空處。明癑感覺,結婚后的素紅悄悄地發生變化,她又十分小心地隱藏著這些變化。

如果明癑去了,素紅會安排喝點酒。

素紅喝酒比較講究儀式,擺出花瓶,插一枝花,排三只酒杯。但她不許京林喝,只讓他抿一抿,說他喝了過敏。在婚前,她并沒有這樣的要求,當然京林自己也很節制。

癑,我主要是想跟你喝。有一天,素紅忽然說。

素紅白酒不行,紅酒還是能喝幾杯的。明癑喝酒不論白的紅的啤的都能整幾盅。后來,素紅越喝越多,竟然連白酒和啤酒也都喝上了,經常喝得醉醺醺的。特別是玎玎出生后,不是什么重要日子,也叫明癑來陪她喝。她性情大變,也許跟她產后六個月就再也無法為玎玎提供母乳有關,也或許因為抑郁失眠,說她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問她原因她也不說。問一句,她就灌一杯酒;再問一句,她就再灌一杯。她還經常說一些瘋話,什么醉了好,醉了好,人生能有幾回醉……醉了,她就趴倒在桌上。素紅一喝醉,京林就攆明癑回宿舍。京林不太歡迎別人到他家,特別是晚上九點以后,他是會攆人的。他攆人的時候,素紅仍然舉著酒杯在說,喝,喝,喝……素紅還抽上了煙,蒼白細長的女煙,顫顫抖抖遞過來,明癑捏著過濾嘴稍稍一夾,啪———薄荷的涼氣飄出來。素紅打火點上,大口大口貪婪地吸。

你呀,真是個傻姑娘。煙霧繚繞中,素紅冷不丁地冒出一句。

可是,傻才好呢……她又說,白色的煙氣遮了她的眼。

每當此時,京林總是遠遠地坐在一旁,懷里抱著玎玎,低頭刷手機。又似乎不經意間,他會瞟一眼過來,閃著警戒的光。

于是,明癑起身告辭。她走后,那兩人還會發生什么?她不知道。她隱隱感覺,在素紅和京林的婚姻里,似乎有一個神秘的黑洞,他們都急于填滿它,掩蓋它。然而,他們越是掙扎,那黑洞就越大。

所以,素紅就逃走了嗎?

難道,她連玎玎也不要了嗎?

玎玎家屬,這小孩耳聾了,聽不見了。醫生冰冷的話,在后來的很多天里,塞滿明癑的腦袋。

明癑獨自抱玎玎回家。在樓下那棵不太老的小葉榕下,一片半青半黃的落葉,輕輕飄落在玎玎衣襟上。玎玎小小的手指小心地捏起落葉,舉到明癑眼前,在她寂靜的世界里,笑得一臉燦爛。而她頭上還纏著繃帶,小臉白得像一片雪花。

明癑把臉向這片小雪花輕輕貼了貼。

她想起那天早上,她頂著露水從女工宿舍抄近道匆匆走來,接手照顧玎玎。想起她躲在七樓的窗簾后面,看見白霧里素紅被京林拖拽前行,消失在這棵綠得如同一滴碩大墨汁的榕樹下,宛若一瓣落花無奈地接受遠行的宿命。

醫生,她這,耳朵,能治好嗎?明癑還想起出院前,她小心地問醫生。

那得靠她自己的修復能力了。醫生說。

她還小,好好照顧她吧,也許能好。醫生仿佛不忍心,又補了一句。

3

京林回來匆匆看一眼玎玎,又要走。他說他還要去找素紅,說警察講發現一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像她,瘦,穿白裙子。古城的那家客棧監控視頻顯示,素紅在凌晨五點穿著素白連衣裙夢魂似的出現在客棧門廳,拉開大門飄出去,消失了。門房說,她講去江邊看日出。

京林的頭發亂成了一堆枯草,胡子足有兩寸長,眼窩深陷,面頰猶如刀削。

他在用一把銼刀銼磨一把細小的麻花鉆頭。在餐廳的一角,他有一個小小的修磨工作臺,心情發糟時,就要來磨一磨。那是車間南窗那一幕“無聲電影”的縮小版,鐵銹黃的小置物架上放著一排小小的鉆頭、一排小小的銼刀,一盞墨綠色燈罩的臺燈散發著橘黃色燈光,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這個男人坐在燈光里,神情專注,細細的鉆頭,細細的銼刀,幅度很小,精度很準,手法迅疾,發出老鼠磨牙那種細碎之音,仿佛在不停訴說,錯錯錯……

磨好這把鉆,我就走。京林說。

她發現他頭頂出現幾根白發。她想他還不到四十呀。如果你磨好了麻花鉆頭,你就什么鉆都能磨了。明癑想起她剛進廠那時,京林教她磨刀技術,那時他滿頭黑發,不摻一絲雜質。

她就躲在古城里。他說。

她一定躲在古城里。他又說。

我一定會找到她的。他再一次把玎玎托付給明癑。

明癑想說,不,不要再托付給我了,我照顧不好,我根本就不懂得照顧娃崽。可她說不出口。她還想跟他說說彩虹橋沙灘,說說玎玎的耳朵,可張了幾次口,都被他打斷了。

玎玎受傷了。我知道了。我看到了。

明癑,你幫我吧,該怎么治就怎么治,我給你錢。

拜托了,你上班,就把她交給樓下盤姨婆,就像素紅之前那樣。

我得把素紅找回來。素紅回來了,就好了,一切就好了。

京林一句接一句,滔滔不絕,不留縫隙,說話的密度和數量勝過三年來任何一次跟明癑說的話,言辭懇切,急促,傷感,還有幾絲慌亂。他說走就走了,而且真的給明癑轉了一筆錢。

他慌什么呢?后來,明癑想了很久這個問題。

廠里流言四起,京林的第一個老婆被拖出水面,在京林認識素紅之前,她就從他們七樓的陽臺一躍而下,把頭拍到水泥路面,把一攤扁而薄的記憶墊在老廠人的大腦底層。

虐妻狂魔?有人猜測。

他對老婆其實還不錯,馬上有人反對說,他老婆連豬肉多少錢一斤都不曉得。京林對前一個老婆怎樣,明癑不知道。他對素紅的好,是明癑親眼所見的,買菜做飯帶娃,樣樣都做。可他們之間又仿佛有一個神秘的黑洞,很多往事在明癑的腦海里翻涌。比如,京林不顧素紅反對,把素紅的母親送養老院。老太太什么都不記得了。每次去看望,都見她滿院轉圈認門牌號,不斷囁嚅著:晚霞路177號,晚霞路177號……

素紅說那是她們家以前的住址,老太太只認得她和她家的門牌號。

母女倆在一起時,手總是緊緊地攥在一起,老太太的嘴一癟一癟滿是委屈。

在從養老院回來的公交車上,素紅把頭靠在明癑的肩上默默地流淚。京林坐在另一排座位上刷手機,偶爾望一眼素紅,像望一個遙遠的夢。

他就喜歡那種神經兮兮的,兩個老婆一個性情,好像都不是這世上的人。老工人說。

萬物只是一個瞬息,留不住。素紅曾說,死了,倒是干凈。

玎玎呢?老太太呢?你不管啦?

所以現時我還掛在樹上。她望望懷里的小玎玎,又抬眼看看頭上的桃花。桃花又肥又艷,那時是去年三月,產后的素紅蒼白似紙張,桃花深沉的影子一層一層摞在她單薄的臉上。

兩個月后,京林再次從古城回來,但身后沒有素紅。他推門進來,帶著旅途的風塵,還有古城特有的那種憂傷的消逝感。

你頭發白了一半。明癑脫口而出,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而他面無表情。她想,一只失去了旅伴的孤雁,從遠方回來,大概就是他這個樣子吧。

他說他翻遍了古城的每一個角落,包括樹洞,就差入屋翻樓板了。古城那條大河每撈起一個人,他都跑去仔細辨認過,即使那是一具男尸。他說沒有她,真的沒有她。兩個多月,撈起十幾個人,有的死了,有的還活著,我都看過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的聲音嘶啞,語言里仿佛已沒有了波瀾。

她就像一只老鼠,藏在古城樓板的某個縫隙里。京林說。

老鼠?明癑驚愕地看他一眼。

難道你不覺得,她很像一只老鼠嗎?他問。

她好看的。車間工友都喜歡她。你也喜歡她的,不是嗎?她說。

我說的是,現在。她現在就是一只老鼠。他提高了聲調,顯得有點不耐煩。

明癑想起那時素紅從身后走來,她常常聽不到她的腳步聲。窗外進來一陣風,打著旋,掃過明癑的腳下,竄到五斗櫥底下。素紅消失了,寂靜無聲,仿佛她從不曾出現過。

素紅真不是現實里的人,她是夢里的人。

但她留下了玎玎。玎玎跟她長得很像。細瘦的,易驚的,濕漉漉的圓眼睛,讓人想起草叢里的小動物。明癑想,如果是老鼠,那也應是可愛的小白鼠。前段時間,明癑還真給玎玎養了一只小白鼠,鼠屋安在陽臺那里,尖嘴,紅眼,粉嫩的小鼻子,直立起來,小小的前爪摁在鼠籠上,請求投喂食物。玎玎天天都要跟它玩,籠里籠外,唧唧咕咕著誰也聽不懂的話。

京林回來看見陽臺的這個小東西,不高興。

你們養了一只鼠?

竟然養了一只鼠?

你們為什么要養一只鼠?

那么騷,那么臭,不許養,不要養了。他拎起鼠籠,要扔掉它。

玎玎小小的手臂箍著明癑的脖子哭,她不太認得她爸爸了。她拒絕接受這個突然出現在家里的人,這個要扔掉她心愛的小白鼠的人。

這是京林剛回來時的情形。

后來,他沒能把小鼠扔掉。明癑也沒能離開。本來,明癑是打算離開的,京林既然回來了,她就沒必要再住在這里了。把玎玎交還給他,她回她的女工宿舍。京林去找素紅的這兩個多月,她跟自己論證過很多遍。阿31c2adf5fdd53596c6351064f6a86ca4e6638bf5df9c9dd7e7b5b1f61602ca45珍也說,明癑你一個大姑娘,不好老住在他那里的。然而,玎玎不給她走,她把明癑的一只鞋緊緊抱在懷里,哭得很大聲。她寂靜的世界里,純凈得只有明癑,這是她雙耳失聰兩個多月來一點點積攢下來的最直接的意識。

明癑一只腳穿鞋,一只腳赤足,出不了門,走不了路。

京林。她求助他。

她需要適應,我離開她有點久了。京林說。他把鼠籠提回陽臺,抱起玎玎,用手去抹她臉上的淚水,而玎玎哭得更洶涌了。

你傻啊,你其實可以走的。你應該走的,為什么不走?阿珍后來責備她。

出事了不能全怪我們,是他們主動叫你幫的。你不必犧牲這么多的。阿珍說。

兩個多月,夠了。她說。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的。明癑說。

關于彩虹橋沙灘的事,京林沒有責怪,一句也沒有。他只是默默地聽明癑講述,就如同進門那會兒明癑脫口說出他頭發半白的事實時那樣,就如同她在復述網上那種司空見慣的小題大做的蹭熱點的所謂新聞時那樣。

如果胸中有一湖水,經受兩個多月烈日的炙烤,應該也枯了吧?明癑想。

明癑說她是為了玎玎,但阿珍不信,覺得她要么太天真,要么太矯情。

阿珍或許對,也或許不對。而且,說是為了玎玎,仿佛也不太對。

明癑很小的時候,一個午夜,媽媽把她單獨留在小床里睡覺,然后怒沖沖地奔到鄰村的一個寡婦家里堵爸爸,爸爸從后窗逃跑了。在黑夜里,他慌不擇路,跳過一個高坎時掉到坎下,摔斷了腿。媽媽又怒又氣又急不能不把他送醫院,等媽媽猛然想起家里的她,飛奔回來已是第二天中午。回到家,看到小床里小棉被小枕頭都被她啃破了,白色的棉絮到處都是,還有一些飄落到地上。把她從棉絮中扒出來,撬開她的嘴巴,從里頭拽出一團濕漉漉的棉絮。此后,媽媽去哪兒都帶著她,包里總備著一堆糖餅糕點,并且神經質地不停地往她嘴里塞食物,也不管她餓不餓,說,吃呀,吃呀,再吃一口呀。媽媽得了喂食強迫癥,而她卻得了恐食癥,吃什么都像在嚼棉絮,塞多少就吐多少,瘦得像一根筷子。在她還不到7歲時,媽媽終于不再強迫她,跳進村口的大浪河,拋棄了她。鄰村那個寡婦當了她的后媽,她開始毫無節制地進食。后來她變得很胖了,還是那樣毫無節制,只有往嘴里塞東西,那種被拋棄的感受才會消失。

癑癑,吃呀,吃呀,再吃一口呀。媽媽說。

癑癑,吃呀,吃呀,再吃一口呀。媽媽一直說。

每次明癑決定要離開玎玎,搬回女工宿舍住時,夜里就會夢見她媽媽不停地往她嘴里塞食物。

一天夜里,她還夢見素紅,素紅站在茫茫的白霧里向她招手,嘴里說著什么,她向她走過去。京林突然拎著行李箱出現在素紅身后,用他猿臂似的長胳膊一把將素紅攔腰夾住,噔噔噔下樓梯。素紅沒有掙扎,細胳膊輕煙似的順從地攀著京林的肩背,卻把一只眼睛鑲在京林拎行李箱那邊的腋縫里,盯著明癑。這是京林帶素紅去古城治療抑郁癥那天早上出門時的情形。

明癑猛然驚醒,后背冒出一層冰冷的汗。黑暗里,素紅那雙眼睛還在幽幽地盯著她,像是要把什么東西釘進她心里。

4

又三個月,素紅仍無消息,玎玎對京林已不再陌生,慢慢恢復了父女關系。

素紅生日的那天上午,沒什么征兆,明癑的刀具突然錛了口。

如果聲音不對,可能是刀口錛了。師傅素紅曾教過她如何去發現刀具錛口。

刀錛了口,加工的缸蓋座圈就可能漏氣,氣門就可能在工作時發生中心偏移,這是不行的。素紅在時,有事沒事就會檢修一下刀具,發現問題,就立即拿給京林修磨,所以她幾乎沒產生什么廢品。

明癑的廢品也不多,但她這天出了廢品。出了廢品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她被憤怒的班長領到廢品區,才發現她的刀具錛了一個隱秘的小口。

削磨金剛石的刀具削鐵如泥,吹發可斷,本不該去摸的,但明癑忍不住去碰了一碰。一條細細的血線噌地冒出來,她掐住出血的食指,回想上一秒的感覺,精致的冰冷的鋒利的,而后隱隱的疼痛爬上來。

刀錛了口,你就去找他。入職第一天,素紅就告訴明癑。

明癑拿著刀具去找京林,南窗還是那樣黃,場景跟她剛認識京林時一樣:外面機器轟轟的響聲猶如瀑布,橘黃燈光下卻一片寧靜———穿藍色工作服加護目鏡的京林仍在低頭修磨———這一次,是一把極小的比繡花針大不了多少的細徑麻花鉆頭,比他在家里餐廳角落那個工作臺上的還要細小。這樣小的鉆車間似乎用不著,也許他是為了修煉心手相隨的感覺,也或許那是他幫人家做一點私活。但對于他來說,沒有公活私活之分,只有刀具的不同。刀具就有很多種了,有加工外表面類的,如車刀、刨刀、銑刀、銼刀等等;有螺紋加工類的,如絲錐、板牙、螺紋銑刀等等;有齒輪加工類的,如滾刀、插齒刀等;還有切斷類的,如帶鋸、弓鋸等;還有孔加工類的,比如擴孔鉆、鏜刀、鉸刀,鉆頭等。還可以分得更細,比如鉆頭,又分為扁鉆、深孔鉆、擴孔鉆,還有麻花鉆等等。每一種刀具的磨法都不同,京林醉心于研究各種磨刀方法,但他最癡迷的是磨麻花鉆。所有刀具里面,麻花鉆最難磨,扭來扭去,手隨心動,稍有差池,就磨壞了。明癑在京林身邊站了許久,他都毫無察覺。他眼里只有他的鉆,別的什么也看不見。

燈光下,他修長的手指仿佛涂了一層蜜蠟,每一條紋路每一個毛孔里的每一粒鐵屑都閃著潤澤的金光———只要進入這一片黃,這一片光,他身上就仿佛籠罩著一層迷幻的魔力。

哦,來了一片月光。

明癑想起他說過的話,心仿佛又一次被舊鐵器輕輕砸了一下。

燈光里,砂輪仿佛靜止,細鉆在他手里也仿佛凝固。但明癑知道,砂輪在飛速旋轉,鉆柄會隨時帶著鉆體出擊,纖細的刀刃在急切地等著與砂輪碰撞,被削磨,被擊碎,在火花飛閃中抵達生命的巔峰。此時,他與鉆融為一體,鉆就是他,他就是鉆。他知道從哪個點開始去觸碰飛旋的砂輪,知道如何削出完美的弧度———他最愛修光刃。

修光刃就是副切削刃的極端形式。他曾說。

當時他拿著一個手指粗的麻花鉆,演示如何把一個側刃的刀鋒修磨到極致。

極致,完美,是一個真正匠人的本質追求。他說。

這么小的鉆,有什么好磨的呢?明癑在心里嘀咕著。但她沒有打擾他,知道他沉浸在修磨藝術世界里時最討厭被打擾。她耐心地等他自動發現她,然后把刀具遞給他。

京林,今天是素紅的生日,照例辦嗎?臨走,明癑問。

京林瞪她一眼,他不喜歡提到素紅。這三個月,誰提素紅他都冷眼相待。

我明天要搬回女工宿舍住了。明癑說。

好。他接過她錛了口的刀具。

下班,從樓下盤姨婆那兒把玎玎接到家,明癑環顧屋里這些有點舊了的木茶幾、木沙發、木餐桌,突然有些難舍,快半年了啊。在五斗櫥頂上,擺著玎玎的百日照,小女孩趴在影樓的布藝沙發上,頭發細軟稀少,眼睛彎成半月,把手里的紅蘋果遞過來。在拍這照片時,明癑就蹲在影樓的三腳架下逗她笑。

哈母,玎玎,看。玎玎拽著明癑的褲腳也要看相片。哈母,是干媽的意思,這是玎玎特有的發音。從小耳聾的孩子一般意味著啞巴。玎玎如今能說出幾個不太標準的詞,這是明癑努力幾個月的結果。平時只要有空,明癑就讓玎玎一只小手摸著她的喉嚨,另一只小手摸著她的嘴唇,同時她也把一只手放在玎玎喉嚨處,另一只手放在玎玎的小嘴唇處,教她吐音,教她說話。玎玎首先會說的是哈母(干媽),第二個學會的是她的名字,竟然說得很正,可能是平時見明癑說多了。

京林回來了,手里提著許多菜,明顯辦桌的意思。

開桌了。山茶油炒牛肉,土豆紅燒肉,油渣炒菜花,紅菌烏雞湯,三菜一湯,都是素紅愛吃的,都是往年她生日必做的菜。酒則是素紅前年秋天用山葡萄自釀的。玎玎的飯菜單獨做,提前喂飽,她已坐在小床上安靜地翻看繪本。她很喜歡看繪本,可以獨自看兩個小時,直到困,直到睡著。

明癑折回一枝紅色的桃花。腰身細如桃枝的素紅,總在生日這天折一枝紅色的桃花,說她命屬桃花,出生那年春天特別冷,但落地當天,院子里含苞多日的桃花突然開了。那天天上飄著細雨,從窗口望出去,灰蒙蒙中浮現一片紅。她母親告訴她的。素紅從沒見過她的父親。她是母親與春天的孩子。

桃花插在素紅的影青仿宋瓜棱瓷瓶里,那瓶是素紅結婚前夕挑選的平安瓶,她希望她與京林能平平安安地一直走到老。瓶子有著細長的頸,南瓜棱似的長肚子,全瓶不描一花一葉,不著一墨,瓷光隱隱,低調中透出高貴。

器皿有無感情,靠養,人與器長久相伴,器皿才會獲得獨特的氣質。素紅說。

明癑斟了三杯酒,素紅那杯放在桃花下,花影靜靜地落在酒里。然后,她和京林默默喝酒,沒有碰杯,各喝各的,仿佛碰杯的聲音會驚醒花影。他們喝了很多酒,尤其是京林,一杯接著一杯往肚子里灌。明癑這才發現,原來京林這樣能喝,且沒有過敏。

素紅為什么說他過敏,不許他喝呢?明癑納悶。

她為什么還不回來?素紅身上有太多解不開的謎團。

在老廠里,不少工友認為素紅已遭不測,但明癑偏向于京林的看法,她是躲起來了。砰!京林的酒杯重重地落到桌上,不知不覺,他又三四杯酒下了肚,眼里爬上紅血絲。別喝了,素紅說你喝酒會過敏的。明癑說。

別提那只“老鼠”。他瞪她一眼,用力扯了扯自己的襯衣領子。

明癑發現,他竟然還把那顆橫扣死死扣在“塑料模型脖子”上。這幾年她卻是把這顆扣子看習慣了。我要是你,我就把那鬼東西扯斷,扔掉。她把一塊又大又肥的紅燒肉塞進嘴里。它讓你吞不下肥肉?他冷冷地說。

礙眼,看不慣。明癑打了一個酒嗝。平時她是不敢懟他的。

京林不再理她,喝酒。明癑也喝酒,她在跟他較勁,其實她已經很痛苦了,腦袋突突地疼。突然,她站起來,把一把剪刀扔在桌上,然后一把揪住自己的耳朵,吼道:你剪吧,把這兩只沒用的作孽的東西剪下來吧!

剪下來,切兩切,給你下酒。快剪!她說。

他抄起剪刀,嘎地拉開,架到明癑的耳朵根。明癑本能地一哆嗦。京林咣地把剪刀扔回去,一字一頓地問她,你,到,底,想,干,嗎?明癑說,道歉,我……我想道歉……

我不接受。他說。他變得狂亂起來,抓了幾把頭發,吼了起來。

我接受你,誰來接受我?我接受你,誰來接受我?哈,呃呃呼……他爆出一串奇怪的笑聲。

他的怪笑,類似深海鯨魚的那種孤寂的叫聲。仿佛要甩掉什么,摳掉什么,而所有的努力和掙扎都毫無用處,反而加劇了他的痛苦,一如龐大的鯨魚甩不掉吸滿其腹部的寄生藤壺。明癑曾在網上小視頻里看到過一條大鯨魚,躍出水面時姿態非常優美,可是它的腹部和脖上吸附著密密麻麻的藤壺。那些藤壺,從介蟲形幼蟲開始就吸附在它身上,用它們的管狀空腔,令人驚駭地侵入鯨魚的皮膚深層,一輩子寄生在那里,直至死亡,或者鯨魚死亡。而鯨魚別妄想弄掉它們,拍打水面,摩擦礁石,都是徒勞的,只能造成更深的疼痛。

藤壺,是一條鯨魚一輩子都擺脫不了的深深痛苦。

那他的藤壺是什么呢?

素紅嗎?不,素紅都離開他了。反而他可能是素紅的藤壺。

突然,怪笑聲戛然而止,京林眼里冒出奇怪的光。明癑,你不是一直想看嗎?

她來不及反應,就聽到嘣的一聲,他襯衣領口上那一粒白色塑料橫扣已繃落,襯衣領子被扒開,喉結下的那一部分露出來。那里有一串傷疤:密麻麻的“肉蟲”濃淡小大不一,呈帶狀纏住他半條脖子,褚褐色,脹,發紅。

明癑突然覺得很冷,渾身的寒毛豎起來,她抱起胳膊。

害怕,是吧?他問。

她搖搖頭,站起來說玎玎好像睡熟了,她要抱她到床上去睡。京林卻拉住她,說我剛看過,她在小床睡得還不太熟,換床會弄醒的。

你坐著,別動。京林說。

他說,素紅也很怕,她走了。她不會回來了。你也要走了。你也不會回來了。

她不給我喝酒,說我喝了酒會發瘋。就是這里癢,癢得發瘋。你看,發紅了,是不是?他兩只手在那里瘋狂地抓撓,明癑看到有血絲滲出來。

想知道這是什么傷疤,是吧?他又問。

是老鼠咬的,沒想到吧?你們都是老鼠。阿璃,素紅,你。你們都在咬我,每天都在咬我,一輪一輪地咬。狂抓一通后,他輕輕撫摸著那些令人不忍直視的東西。

他的目光看向深遠,看向他很小的時候,他說阿爺的玻璃酒瓶,沒睜眼的小鼠沒有毛,又粉又胖,它們的肚子發脹,像一堆粉紅色的小氣球泡在酒里。化肥廠,知道吧?三十幾年啦,山啊,樹啊,草啊,老鼠呃……床底的老鼠洞,一大片,密麻麻呃……

老鼠洞,玩過沒?他問。

明癑搖搖頭。

……撒尿,對,撒尿。你吐口水也行,對著一個洞口,啐———就是這樣,一下就進去了,很準的。有時某個洞里,會有半個饅頭。你知道嗎?小孩子的眼睛是看不見臟東西的,比如老鼠屎呃……小孩子總是一個人,阿爺去哪兒?不知道。哥哥去哪兒?不知道。小老鼠也有很多朋友,老的少的,幾十個。黃的,灰的,毛毛的,滑滑的,嘴尖尖的,尾巴長長的,從床底跑出來,在屋里跑來跑去,小孩子也跑來跑去,他捉不住它們……新的小鼠從洞里爬出來,眼睛滴溜溜,小孩子趴在那兒,小鼠爬上手背,爬到臉上,頭上,脖子上,一個,兩個……那晚的月亮很亮,小孩子在月光照不到的床底下,睡著了……月光真白啊,月光里飄游著帶血的甜腥氣。

小姑娘,這是秘密……他豎起食指在嘴邊晃了晃。

關于京林的童年,以前素紅也講過一點。他父母是化肥廠的工人,因車禍突然雙亡,那時他才三歲,他哥十歲,兩人后來跟著祖父。祖父還帶著他叔叔家的兩個孩子。他嬸疑心老人偏心,討厭他們哥倆。她做包子饅頭賣早餐,晚上需要先揉面,發面,還要做包子餡,炒花生芝麻剁肉切酸菜……祖父和哥哥都要去叔叔家幫忙,家里就只有他一個小孩子……

小姑娘,你在想什么?他撫了撫她的頭發。

在想什么呢?明癑什么都想,也什么都沒想。她感到沉重,感到痛苦。沉重是因為京林兒時的遭遇,痛苦是因為她在這沉重之中,忽然得到了一種平衡。他的鼠疤,她的肥胖,她們之間,沒有了白馬王子,都是土鴨子。這平衡就像一線偷來的光,給她心靈幽暗的角落帶來光亮,可同時也帶來羞恥感。

你是一個卑劣的人,你的內心也有藤壺。她對自己說。

都一樣,都一樣,你們這些虛偽的女人。京林低吼。

滾!他用力推明癑走。

可明癑太胖了,又喝了那么多酒,身子很軟,他一推,明癑就倒。明癑一倒,就開始吐。明癑一吐,京林也跟著吐。兩個人擠進浴室,一個抱著馬桶吐,一個抱著泡腳桶吐。屋子里塞滿了被胃液浸蝕過的酒肉菜混合物的酸臭氣。

后來又發生了什么,明癑不知道。等她醒來時,天已微微發亮,她發現自己赤裸著躺在一張大床上,旁邊是光身的京林。開始,她以為自己在做夢,過了一秒,才醒悟,她翻身跳下床,胡亂套上衣服,沖出門去,一路狂奔。

老廠大院剛剛蘇醒,那些參差不齊的職工住宅樓,那些高矮不一的榕樹桂花樹紫荊樹,還有那幾條在垃圾桶旁覓食的流浪狗,它們閃爍的目光紛紛透過白色的霧氣在她身后追趕。

女工宿舍看似靜悄悄,卻暗藏著抽水馬桶的水聲。

怎么這么早?也沒等我去接你。阿珍還沒起床,揉著眼睛問她。

晚一點玎玎醒了,就又走不了了。明癑爬到自己床鋪上。

阿珍,你幫我跟班長請個假,我頭痛得厲害,要在這兒睡一天。她說的是真的,她腦袋眩暈得很厲害。她依稀記得,昨夜在浴室吐完后,兩人跌跌撞撞把玎玎的小床推進兒童房。那時玎玎睡得很香。她和京林在爭論著什么,好像在爭要不要把玎玎抱到床上睡,抱到床上會不會把她弄醒?他們都覺得,這是一個嚴肅的問題。他們踉蹌著,推搡著,互不相讓。再后來,她就記不清了。

5

明癑不再跟京林打照面,她避開他。加工車間那么大,要避開一個人并不難,何況他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南窗下的“無聲電影”里修磨刀具。他就是一個電影里的人。明癑想,他也許更不想見到她。

阿癑,刀郎越來越怪。阿珍說。

怎么啦?

以前他還講幾句話,現在一句也不講了,臉重重的。去領了刀具,我們都怕他。阿珍說。

一天下班,明癑看到盤姨婆跟幾個同樣頭發花白的大媽在大院小公園溜達,可她沒有看到玎玎。她沒有帶玎玎嗎?她為什么不帶玎玎?明癑滿心疑問。

盤姨婆,玎玎呢?明癑急切地問。

哎呀,阿癑,可算見你了。盤姨婆說。

玎玎啊,我還要問你呢,我帶極好的,怎么就送走了呢?她說。

送走?明癑一愣。

是啊,說讓她伯母帶。那個小京,又不愛說話,說抱走就抱走了。盤姨婆說。

幾時送的?

喲,快有兩個禮拜了。

明癑掰指一算,那是在她走后第二天,京林就把玎玎送化肥廠他哥家了。她沒有回女工宿舍,直接到京林家。京林還沒回來。他家鑰匙一直還放在她的羽絨服口袋里。她用鑰匙開了門。屋子里,一抹泛紅的夕陽斜照在那張詭異的反方向的有點舊的木沙發上,明癑恍惚看見素紅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窗對面白虎山上那顆尖利的“左獠牙”。前段時間她住在這里,天天擦這沙發,從沒想過要把沙發擺正,她覺得素紅總有一天要回來坐的。京林也沒動,他也是這么想的吧?

素紅,姐,對不起。她走過去,對著沙發上那抹夕陽深深鞠一躬。

她突然想起了很多事情,而一度消失了的空寂又無邊無際地飄浮在空中,彌漫在整個老廠上空。

明癑坐在長沙發上等京林。

沒多久,門外響起鑰匙相碰的金屬的叮叮聲。京林回來了,手里拎著一點肉,一點青菜,沒有水果,沒有甜點。看見明癑,他點點頭,把肉菜放到廚房,然后坐在窗前他的高凳上,也不說話,默默地看著窗對面的白虎山。他黑白間雜的頭發很硬,是一根根短發直立的平寸頭。白虎山離得并不遠,走路只需十幾分鐘,共有三個山峰,高大的主峰在中間,山勢向前低緩,到最前端突兀地拉起兩個陡峭的小石峰,看起來,像一只大老虎仰天長嘯,齜出兩顆尖利的獠牙。老廠就偎在白虎山腳下,京林的房子正對著那顆“左獠牙”。有時,明癑莫名冒上一股沖動,想要爬上“左獠牙”最尖的尖頂上,吹一吹上面凌厲的風。她認為那上面的風一定是凌厲的。

你認為,她伯母會比你更會照顧玎玎嗎?她問京林。

你吃不吃飯?他從高凳上下來,去廚房量米煮飯。明癑跟過去,看見他接連放了兩杯米,那是兩人的量。他還是有點人情味的,她想。

你交代他們教玎玎說話的方法了嗎?我教過你的。她換一種較委婉的問法。

他看她一眼,擰開水龍頭,水噗地噴出來,濺了他一身。他說,我哥三班倒,我嫂天天在菜市口賣雞蛋煎餅,你認為他們有時間有心情教嗎?我都沒跟他們講。停了一停,他又說,順其自然吧。既然怎么活都是受苦受難,又何必在乎能不能說話,能不能聽到聲音?聽不見也許更好。

頹廢的想法,看來他的抑郁癥并不比素紅輕。明癑想。

你去看過她了嗎?

沒。

那明天你帶我去,我想看看玎玎。她說。

好。

他把電飯鍋插上電,按了“香糯”煮飯模式,開始洗青菜。這是一種叫“一點紅”的野菜,其實是蒲公英的花蕾和嫩葉子。他一定是在路邊那個叫蓼青的賣菜阿婆那里買的。那個阿婆天天鉆到老廠后山墻邊雜草叢中找野菜,十分好賣。她靠揀野菜竟養活了一家人。明癑敬佩蓼青那種野野的勁,不管刮西風還是北風,她都能承受。

我走了。明癑說。她覺得發生過那種事,再跟他單獨吃飯,會很尷尬的。

好。京林也不留。

第二天早上,他們早早來到化肥廠,在菜市口的煎餅攤前,明癑看到一個光頭小女孩依偎在一個壯實的婦女腳邊,抓著半個雞蛋煎餅在啃。

哈母。光頭小女孩一見她竟尖叫著撲上來。

真的是玎玎,明癑心里一酸,差點掉淚。

這才十幾天工夫啊,她的頭發呢?她頭頂那兩朵神氣的蘑菇小辮呢?她小臉上的肉團呢?她眼睛里如湖水一般靜謐的光呢?都哪兒去了?明癑緊緊地抱著她不安的、委屈的、被拋棄的小貓似的小玎玎。

太忙了,沒空幫她梳頭,剃了省事。京林的大嫂一邊攤煎餅一邊說。

她說她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和面,七點鐘準時出攤。她出來了,玎玎也就得出來,不然家里沒人看。所以,她的手推車上,有油、醬、面、煤爐、小桌小凳,還有睡眼惺忪的小玎玎。

以前,給玎玎梳小蘑菇辮子,是素紅每天的重要功課,有事沒事,把玎玎抱起來放在膝上,進行她的梳頭儀式,邊梳邊唱舊時女兒出嫁唱的《梳頭歌》:一個罩兒四只角,四只角兒吊菱角。菱角開花我當女,菱角結籽我出閣……唱得很柔,梳得也很柔,聽的人和看的人心里化成水。

后來明癑幫玎玎梳頭,她雖然沒唱出來,但心里頭有那樣的期待,仿佛玎玎真是自己的女兒,她看著她長大,送她出閣……

哈母,哈母。玎玎緊緊地摟住明癑的脖子。隔了這么多天,突然又見到干媽,玎玎又歡喜又委屈,眼淚汪汪地鬧著要回家。

哈母,家,家。她說。

明癑看看京林,京林也看看她,又對玎玎抿起嘴角笑了笑,緊緊抱住。

大嫂,我們把玎玎接回去了啊。明癑說。

說完,她就低頭往回走,她有點控制不住淚了。

這是明癑突然下的決定,她沒有征求京林的意見。她實在等不及了。

6

回來的一段時間,明癑夜里老是夢見自己跟什么人打架,醒來卻模糊,只有一堆亂紛紛的影子在晃,而且老感覺很累,腦袋昏沉沉的。還有,她身上還常會出現一塊塊淤青的印痕。

是“鬼壓床”,你被鬼掐了,農村人都知道。阿珍說。

你和玎玎睡的那屋陽臺,就是京林前妻阿璃跳樓的地方。她說。

你膽真肥。阿癑,還是回來跟我們住吧,你臉都有些腫了。阿珍勸她。

皮膚好像是變松了。明癑用手摸摸自己的臉。她想,我還不到25歲呢。

明癑和玎玎那屋窗外的是西陽臺。西陽臺一頭是玎玎的白色鼠籠,里面有一個白色的老鼠跑步機,小白鼠總是在里面不停地跑,仿佛只要堅持就能跑到宇宙盡頭。另一頭是素紅養的瘋狂生長的多肉植物,擠滿了兩個多層花架。花架的角落,有一株鬼針草,小白花多得張牙舞爪。

明癑開始了恐懼,天一黑就去關陽臺門。躺在床上,她會想起婚后的素紅迅速抑郁,像影子那樣貼墻而行的樣子。閉上眼睛,各種輕飄飄的影子在黑暗里穿來穿去。玎玎睡著了,輕微的鼻息均勻、干凈、安寧、溫暖。明癑側身,伸出手臂,環著她,獲得寧靜,重回夢中。

一個有月亮的夜里,明癑突然被一個噩夢驚醒,確切地說,是被夢里的一個聲音驚醒。醒來發現一個瘦長的影子立在床前,她嚇得發出凄厲的尖叫。別喊,是我。我來看看玎玎。這個人捂住她的嘴,原來是京林。然后,他就軟綿綿地飄回他的臥室。

玎玎睡得很好。明癑頭昏昏的,漸漸重新入夢,忽記起剛才京林是光著上身的。她趕緊察看自己,衣褲都穿在身上,放下心來。她忽又想起剛才的夢,她夢見素紅了。

你聽你聽,你細細聽……夢中的素紅躲在一團霧后,聲音也呈霧狀。

不,這不是第一次夢見素紅。在那剎那間,明癑腦里閃過無數相同的夢境,她有點不安。為什么之前總不記得?為什么腦袋越來越混沌?為什么京林會出現在床前?她睡前鎖了門的。不過,他有鑰匙。

你聽你聽,你細細聽……素紅的聲音還在。

吱吱吱……明癑聽到有個動物在叫,聲音細如銀針。小白鼠?夢里素紅是叫她細聽陽臺小白鼠的聲音啊。陽臺門打開了,地上有一方棱形的很亮很白的月光。是京林打開的,還是自己忘了關?明癑聽到外面小白鼠微弱細碎的吱吱聲,它生病了嗎?頭痛極了,困極了,帶著許多疑問,她終于睡著了。

工間休息,幾個女工蹲在車間外花圃前勸阿珍,阿珍最近失戀了,心情很灰,夜里常失眠,不吃安眠藥就睡不著,吃了安眠藥又整天昏沉沉的。

我頭痛死了。阿珍把手機扔到花圃里的草上。

干脆今晚去喝幾蠱吧。明癑提議。

這不單是為了阿珍,她自己也需要放松一下。自從玎玎出事之后,她就沒有好好地放松過一次,悶死了。尤其是從化肥廠把玎玎接回來之后,京林弄了一個作息計劃,安排她和玎玎的一切生活細節。比如說,夜里九點必須喝一杯熱牛奶,停止所有活動,上床睡覺。牛奶由他負責沖調,九點一到,熱乎乎的牛奶準會遞到明癑和玎玎的手中,時鐘一樣準確。玎玎的是蘋果狀雙耳紅陶瓷杯,她的是月光白骨瓷馬克杯,準不會弄錯。

你倆的腸胃功能不同,身體需求不同,奶水配比不同,要分清。他說。

他微笑著看她們喝完,如果她們杯底一丁點殘液都不留下,他就特別滿意。喝了牛奶,明癑和玎玎在他的注視下,很快就睡著了。有時候,明癑睡得還特別沉,連打雷刮風下雨都不知道。

他變得溫情,如同以前對待素紅。明癑卻深感不適,覺得自己一個小普工,長得又這么胖,不配獲得大名鼎鼎的磨刀大師傅無微不至的照顧。再說了,她喜歡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她決定這么去做。

她去南窗找他。那幕“無聲電影”還是老樣子,橘黃燈光,藍色工裝服,黑框眼鏡,只是沒有護目鏡了。他不是在砂輪機上磨刀,而是站在數控磨刀機的電腦板前設計參數。最近廠里生產任務重,車間的墻上,各個班組排班表都排得滿滿的,流水線晝夜不停,刀具磨損得厲害,有的寄回生產廠家修磨。緊急的,就排著隊等京林磨。京林整天不是研究刀具材料,就是制訂修磨方案,設計參數,要不然就釘在機床前磨呀磨的。這天他磨的是一把立方氮化硼刀具,方案是昨晚在家擬定的,他需要做各種調整,以達到最佳效果,修磨出最精密最耐用的刀具。他癡迷這個工作,說鉆進去了,就什么痛什么苦都忘了。人痛苦,是因為所求的得不到,要解這個痛苦,就要鉆到一個可求的領域去。他說。

今晚我和阿珍幾個聚一下,晚點回家。她對他說。

不要喝酒,九點前回到家。他說。

明癑哪天能喝酒,哪天不能,甚至喝多少,他也是有規定的。但酒一旦喝上,哪里還管得了這么多?這天晚上,明癑特別來勁,一喝就喝多,后來還去KTV吼了半宿,又喝了許多啤酒,還有奶茶之類的飲料。當她捧著咣啷咣啷的水桶肚,踩著月光回到家,已是凌晨兩點。

京林在等明癑,沒開燈,坐在窗邊的旋轉高凳上,一半在深沉的黑暗中,一半在清冷的月光下,像一個身處陰陽交界的人。明癑被嚇得不輕。

你九點沒回,沒喝牛奶。他說。

你也是一只老鼠。他喉嚨里發出銼磨刀具那樣的聲音。

他從高凳上下來,人是軟的,好像病了。她扶他進屋躺下。

素紅。他拉著明癑的手。明癑沒出聲,靜靜站著,等他睡著了,悄悄地抽出自己的手,輕輕地向門口退去。

滾!他卻突然坐起來,又發出銼磨刀具那樣的聲音。

你滾,滾出這個家!他用手指著明癑,臉上是痛苦的表情,接著他往后一仰,倒在床上,呼呼地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明癑發現,小白鼠竟然死了。這只小鼠,昨天早上就蔫蔫的,不太吃食。她怕玎玎傷心,沒敢讓玎玎知曉,偷偷地把發硬的小鼠埋到樓下花圃里,又迅速跑到市里買回一只十分相似的新鼠。

屋子里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跟先前無邊無際的空寂相反,空氣里仿佛塞滿各種看不到的東西,比如影子、電流、磁場等等。明癑感覺腦袋嗡嗡的,她著了魔似的灑掃,其實家里根本不臟,可她控制不住自己,拿抹布這里抹抹,那里擦擦。

你看不見,并不是不存在。網上說它們可以吸附在任何物體上。明癑說。

多余。坐著。不要動。京林反對她做這些事。

不。明癑說。

你帶玎玎下樓玩吧,別在這里礙我的事。她又說。

他們下樓去了。明癑的清掃工作更加肆無忌憚。她一個一個柜子整理,把衣服疊整齊,把物品按類別歸置,把過期藥品扔掉,冰箱進行除冰清洗。平時,她是不做這些事情的,她并不愛搞衛生,但這天莫名其妙,連五斗櫥里的東西都扒拉出來清理。在最下層,滿當當全是京林的榮譽證書,有各種技能比賽獲獎的,有各級勞動模范的、各種先進的,紅彤彤的令人敬佩。她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獲得一個。她十分敬畏地一本一本拿出來擦拭,撫摸。紅皮,黃頁,黑字,尤其是橫線上的“京林”兩個字,怎么看怎么舒服。

當她把最后兩本證書也拿出來時,一個白色的小瓶子突然滾出來。她拿起來一看,安眠藥,生產日期是今年2月。

明癑想,那就不是素紅吃的,她去年秋天就失蹤了。剛才她整理藥箱時,箱子里有很多碘酒、繃帶、云南白藥之類處理外傷的藥品,還有治感冒、肚子痛的,補充維生素的,就是沒有安眠類的藥。為什么單獨藏這里呢?她很納悶。

誰失眠了?誰需要吃藥?

京林?他吃藥沒必要偷偷摸摸啊。

玎玎嗎?不可能。給小白鼠?不會的。

難道……她不敢往下想。瓶里還有半瓶藥,她倒出一粒,白色的,小小的,薄薄的,跟藥箱里那瓶維生素B一模一樣。舔一舔,是苦的。說明書上寫著不良反應,嗜睡,頭昏,乏力,跟明癑每天的狀況是一樣的,跟最近因失戀嗜安眠藥的阿珍的癥狀也是一樣的。

明癑想起這段時間那些亂七八糟的夢,夢里打不完的架,那些亂紛紛的影子。

西陽臺傳來新買的小白鼠在它的新居里發出的興奮的吱吱聲。

她想起那只突然生病很快就死去的小鼠,想起它又細又長的小尾巴硬硬的,冰一樣冷。她還想起京林每晚九點把兩杯熱騰騰的牛奶分別放在她和玎玎的手里,微笑著看她們喝完。他檢查她們的杯底,目送她們進房睡覺……

她想象那情景,在她的月光白骨瓷馬克杯里,他依次放入一片蒼白的小藥片,加兩勺乳白色的奶粉,再把清澈的滾燙的開水倒進去,然后用一把不銹鋼長柄調羹輕輕地攪拌。杯子里,乳白的奶粉迅速溶化,小藥片也很快融掉,水不再清澈,變濃,變渾,變成白膩的顏色,再也分不清奶粉、小藥片、水。喝下去,舌頭也分不清苦和甜,只是喝下去……

明癑癱坐在地上,冰涼的汗水雨似的從后背淌下。

7

1、2、3……35,一共35粒。

明癑把瓶里的安眠藥全部沖進下水道,把35粒維生素B換入瓶中。

她決定賭一次,換了藥。

夜里九點,京林仍然準時調配兩杯牛奶,分別放在他們面前,一只蘋果狀雙耳紅陶瓷杯,一只月光白骨瓷馬克杯,里面看起來完全一樣,白膩的顏色,飄散出牛奶的發膩的香。明癑端起她那杯喝了,然后帶玎玎進房睡覺,一切都仿佛跟往常一樣。不知是不是沒吃安眠藥的緣故,還是因為心里藏著事,她總睡不著,總感覺會有什么事發生,結果什么也沒有。

一連幾個晚上,沒有什么事情發生,她也連著幾個晚上沒怎么睡,黑眼圈嚴重,像畫了兩只大墨鏡。

這天晚上,天上升起一片半月,月光很白很亮,喝了牛奶,明癑早早把陽臺門窗關好,帶玎玎躺下,并且很快就迷迷糊糊睡著了。她睡得特別沉,半夜她又夢見了素紅,素紅依然躲在一團霧后,聲音依然呈霧狀。

你聽,你聽,你細細聽……素紅不停地搖晃她的肩膀。

你聽,你聽,你細細聽……素紅不停地搖,重復著同一句話。

素紅很著急,明癑想叫她,但她發不出聲音,要睜開眼睛也做不到。

素紅———后來,她拼盡力氣一喊,猛然驚醒。醒后發現身上很重,一個呼吸沉重的人把她壓在身下。她尖叫起來,抓起枕頭下的剪刀,扎這個人。那人慘叫著滾下去,爬著逃了。她用桌子把門頂上,然后蹲到床角,哆嗦了一陣子,突然想起玎玎,她撲過去,發現小玎玎居然絲毫不受打擾,一只胳膊放在被子里,一只胳膊放在被子外,鼻息咻咻的。她真想搖醒她,摟緊她,她需要撫慰,哪怕只有一小點。她想,幸虧玎玎聽不見,要不然會嚇死的。

接著,她發現了床上和地上的血漬,睡裙上也有,手上也有……她開始劇烈地發抖。

多么可怕,我殺人了。我竟然殺人了。

天啊,我把京林殺了!她突然意識到那人是京林,而且只能是京林。在這之前,她什么意識也沒有,只有恐懼。她不可遏制地搖晃著自己的腦袋。剛才一共扎了幾剪刀?好像扎在胳膊上,扎在肩膀上,還扎在哪里了?她顫抖著擦拭剪刀上的血漬。在睡前那一刻,她腦光一閃,把剪刀塞到枕下。

她不停地擦那些血漬,床單、裙子、手、門上、桌子上……可那些血印子就像她身上那些青紫色瘀斑,總也擦不干凈。天亮了,她還在奮力對付桌上的兩個手指印,那是她推來頂門時留下的。那些血漬滲到木頭的紋理里了。她跪在地上,擦了很久,沒有水,紙巾也沒有了。她就用口水去濕潤,抓起裙角去擦,她吐了一口水,又吐了一口水,吐了很多口水。后來,她喉嚨干燒,嘴唇裂開,吐出來的是血……

哈母。玎玎醒了。

哈母———哇———玎玎爬到她背上,看到血大哭起來。

她想她應該出去了,必須出去了。

她推開桌子,打開門。外面卻沒有京林,也沒有躺著一個死去的人,只有一攤暗紅的血。血一直拖到藥箱那里,地上是凌亂的藥瓶子,碘酒,繃帶,創可貼,云南白藥的瓶子是空的,蓋子不知被扔哪里去了。

屋里空蕩蕩的,她想起昨晚聽到的翻箱倒柜的聲音,瓶子相碰的聲音,剪刀的聲音。她還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后來是大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

在窗邊,明癑爬上京林留下的那把白色的旋轉吧臺高凳上坐了坐,又在素紅留下的那把反方向的單人沙發上坐了坐。她看見對面白虎山上起了霧,霧氣纏在“左獠牙”的腰間,隱約露出一點山腳,一點山尖,看上去既不陡峭,也不鋒利。此時那只是一頭沒牙的老虎。

起風了,茶幾上京林留下的紙條被吹得撲撲地響:明癑,對不起。不用找我,我去找素紅了。

【作者簡介】唐麗妮,廣西岑溪人,現居柳州,中國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花》《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廣西文學》《兒童文學》《中國詩歌》等刊物,出版小說集《那年花事》。

責任編輯:曹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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