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咚咚鏘,鏘咚咚,鏘求鏘求鏘咚咚……
天崩地裂!翻江倒海!
一聽就是震撼人心的威風鑼鼓。要寫威風鑼鼓還真不是千把字能說清楚,如何讓文字隨著鑼鼓聲跳動?干脆就借用鑼鼓曲牌名作為小標題吧!
二龍戲珠
鑼鼓為何要和威風攪合在一起?
看到這個題目,可能有人會生發這樣的疑問。這里的鑼鼓不是泛指,而是特指堯都鑼鼓。或者說,威風鑼鼓是堯都鑼鼓的別名;再文雅一點說,威風鑼鼓是堯都鑼鼓的藝名。你可能還有疑問,華夏大地鼓樂眾多,為何要把威風與堯都鑼鼓縷連在一體?誠如是,巍巍中華,地大物博,萬里山河,千姿百態,鼓樂也風情萬種。有腰鼓,有花鼓,有盤鼓,有行鼓,有書鼓,有琴鼓,有木鼓,有板鼓,還有扇鼓和銅鼓,這些鼓樂花樣眾多,形姿迥異,各自都有吸引眼球的能量與魅力,那把威風一詞賜予堯都鑼鼓是不是有點偏心眼?個中原委還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的,那就先讓我們感受一下威風鑼鼓再細說。
早有一群鼓樂手急不可待了,他們列隊恭候,等著上場的命令。就是那些挎著鼓、舉著鈸、持著鑼、擎著鐃的莊稼漢嗎?是,就是這群莊稼漢。他們不是專業樂手,更不是藝術行家,只是務植禾苗的農人。可是,千萬不要小看這群土氣十足的農家鑼鼓手。瞧,他們吶喊著跑上場了,腳跟站定,雙臂揮動,剎那間,如霹靂轟鳴,如暴雨傾盆。不,這聲響,比暴雨還要狂猛,比霹靂還要驚心。這氣勢,不是山呼海嘯,勝過山呼海嘯;不是石破天驚,勝過石破天驚。有人說,這是壺口飛瀑;有人說,這是錢江怒潮。壺口飛瀑,錢江怒潮,都是流水跌落撞擊澎湃激蕩出的自然景觀,這鑼鼓卻是人為的聲威。就是那么幾個種田的把式,就是那么幾樣簡單的樂器,居然會碰撞出這么驚天動地的聲響,聽得人熱血沸騰,豪情陡增,豈能不感到威風!
如此威風的鑼鼓,在很久遠很久遠的先前,就已噴涌爆發,一發而不可收拾,激勵著每一個目睹傾聽的人。你夸威風,他夸威風,一代一代夸威風,千秋萬代夸威風,威風來,威風去,威風也就與堯都鑼鼓膠合在一體,再都無法剝離,無法割舍。
堯都鑼鼓,便被譽為威風鑼鼓。
二仙盤道
堯都地處山西省南部汾河谷地的臨汾市。隋朝以前臨汾名為平陽。“陽”與“楊”同音,奪了外孫皇位坐在龍椅上的隋文帝楊堅一聽“平陽”,就敏感地以為這是要蕩平他姓楊的天下,當即下令改名。平陽城緊鄰汾河,就更名為臨汾。史書記載,堯都平陽。如今,臨汾市的核心地帶即稱堯都區,只是習以為常的人們仍把堯都視為臨汾的代名詞。威風鑼鼓就在堯都這爿水土上誕生、茁壯、挺拔、參天。追溯其滋生的開端,當地人會驕傲地將威風鑼鼓與大愛仁君帝堯聯系在一起。這粘連不是枯燥乏味的彌合,而是在講一個生動有趣的故事。
故事的開端維系在周府村的一只羊上,與堯都鑼鼓沒有一絲絲瓜葛。可是,隨著這只羊的長大,蔓延出一段佳話,佳話七繞八拐,就和堯都鑼鼓有了聯系。起初,這只羊在眾生眼里是個怪獸,別的羊都是兩支角,而它只有一支角。一支角的羊如果走進安徒生的童話,應該類似那只丑小鴨。躋身于兩支角的群體中,獨角羊的遭遇可想而知。飽受歧視的怪羊,干脆離群索居,獨來獨往,好在村里村外青草遍地,即使不食主家的草料也長得膘肥體壯。怪羊顯示出奇異神采,是在村里發生糾紛的場合。村人常講,一口鍋里攪稀稠,勺子笊籬難免不磕碰。磕碰就是糾紛,家里難免,鄰里也難免。每當吵嚷聲出現,怪羊就不聲不響地走來。不聲不響當然引不起人們的關注,人們關注它時,是獨角怪羊奮身躍起,用頭上那支角去頂碰無理取鬧的人。一次兩次還罷,每次都是如此,沒有人再把獨角羊當成怪羊,反而當做公平正義的祥瑞神獸,給它起了個名字:獬羊。時日一長,獬羊倒像是村里評定是非曲直的法官,有它24d73bf91ea004b6b769427e2ee4800a明察秋毫,誰也不敢無理取鬧,村民的日子過得和諧溫馨。為感念獬羊的恩德,人們將周府村改名為羊獬村。
羊獬村和諧溫馨,獬羊也就無所作為了。獬羊再有所作為,是村里的父老鄉親將它送進堯都,給當時稱作大理的法官皋陶當了助手。有獬羊明辨是非,頂撞無理者,皋陶斷案節省時間,還公平正確。從此錯者收斂改過,對者心情歡暢,各部族、各村落也變得和諧溫馨。《尚書·堯典》記載“黎民于變時雍”。民眾的說法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呈現出一片國泰民安的景象。喜出望外的帝堯,將送來這神獸的羊獬村視為祥瑞福地,就把女兒娥皇、女英寄養在那里。之后,帝堯少不了要去探望女兒,少不了居住,一來二往,羊獬村人就以帝堯故園自居。至今,他們仍然以此為榮,夸口炫耀。
羊獬村老老少少都會講述這神奇的故事,講起來眉飛色舞,都像是親歷者一樣。何止是羊獬村民,附近村落的男男女女說起這故事也都如數家珍。講好這個故事鋪墊,我們方才搭建起威風鑼鼓出場的舞臺。《尚書·堯典》記載,晚年的帝堯要選定個賢人繼位,身邊要員一致擁戴他的兒子丹朱。帝堯認為丹朱不堪大用,要他們再行舉薦,即使平民也可以,大臣們這才提名虞舜。原文寫道:“曰:‘明明揚側陋。’師錫帝曰:‘有鰥在下,曰虞舜。’”后面的事情,在堯都一帶早已流傳為十分生動的故事。帝堯聞言,前往虞舜墾田耕種的歷山探訪。爬上山梁,看到垣上有個舉止奇特的后生。他耕田不打牛,只敲打犁后掛的簸箕,這是為啥?后生耕到田頭,帝堯詢問。后生微笑著回答,牛耕田很累,我不忍心打它們。再者,我一鞭子下去打不到兩頭牛的身上。打黑牛,黑牛走得快了,黃牛仍舊慢,一快一慢,犁頭顛動,地就耕不平。打黃牛也是一樣。我敲打簸箕,黃牛、黑牛都以為是打對方,怕挨打就一起發力。帝堯好不高興,這個后生既善良,又聰明,不正是他需要的賢人嘛!再一問,這后生正是身邊那些要員極力推薦的賢人虞舜。
不過,帝堯行事穩重,沒有倉促把虞舜帶回去主政,還想考驗他能不能理順復雜事物,化解棘手矛盾。如何考驗?后面的故事可能大家都很熟悉,帝堯把兩個女兒娥皇、女英嫁給了虞舜。只是鄉親們不說帝堯,帝堯是有了三皇五帝之稱以后,眾生才將堯尊為五帝當中的一位,左鄰右舍嘴里說的都是堯王。羊獬人說,堯王嫁女就是敲打這威風鑼鼓,把女兒熱熱鬧鬧送往歷山去的。
帝堯距今多少年?不到五千年,也有四千多年,這等小事記憶如此清楚不可能吧?無論有再大的疑義,羊獬人卻堅信不疑。不,何止是羊獬人,歷山人、萬安人,以及周邊大小村落里的老老少少都深信不疑。他們不光講說早先的故事,至今這三個村落仍然延續著接姑姑、迎娘娘的風俗。這姑姑、娘娘就是娥皇、女英,對羊獬人說,她倆是姑姑;對歷山人來說,她倆是娘娘。那為啥還有個萬安村呢?據說,萬安曾是虞舜定居的地方,他與二位娘娘成親后,娥皇主內,在村中料理家務;女英主外,追隨夫君在歷山操勞。所以,接姑姑回娘家少不了要去萬安和歷山把二位都接回娘家。這一路接來,一路回返,將親情渲染熱烈的,將氣氛渲染紅火的,就是千載高奏、從不間斷的威風鑼鼓。
翻江倒海
每逢談起威風鑼鼓的初創,堯都的父老鄉親個個言之鑿鑿,不容置疑。兒時的我也曾沉浸在這說法里,盡管懵懵懂懂,卻懵懂著榮光。長大了也曾信誓旦旦地傳播這份榮光,只是聲音逐漸減弱,以致啞然。是年歲大了,自己這張嘴巴開始按照自己的頭腦說話,不再鸚鵡學舌,接人的頷水當油賣。即使能給自己和故土涂脂抹粉的榮光,也開始話到嘴邊留三分,唯恐口出妄言,不但不能為自己和家鄉貼金,還會抹上一臉灰。讓我聲音減弱,以致啞然的是我有了些歷史常識,且不論鼓的生成,僅就鑼而言,很難將威風鑼鼓楔入上古時期。這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不敢高聲語,不是恐驚天上人,而是恐怕惹笑圈內人。
尤其是1978年后,中國社科院考古隊進入古代堯都范疇的陶寺遺址,發掘出與帝堯時段相稱的大量器物。幾十年來,隨著墓葬的開挖,城址的露面,宮殿和倉庫基址的掀開,上古觀象臺的揭秘,正在將史學家曾經論定的傳說時代,改寫為信史時代。這煌煌考古發現,是揭示國家初綻雛形的偉大蛻變,是中華探源工程的重大成果。然而,這煌煌成果卻無法對應在威風鑼鼓上,別說銅鑼,即使與銅有關的器物也只是巴掌大小的一個銅鈴,和一個更不起眼的銅環。那時的冶煉制作技術,根本不足以制成銅鑼,我如何還敢斗膽放言。噤語,或許才是最為明智的選擇。
如此看來,揭開黃土覆蓋的陶寺遺址,對于威風鑼鼓的起源簡直是釜底抽薪。再要像我的鄉親們那樣夸夸其談,只能是一種倔強的輕淺。且慢,且慢這么斷言。放開眼睛一望,轉動頭腦一想,輕易放棄固有的見解才是最大的輕淺。試想,黃河的源頭在哪里?在青海腹地。經過多年的勘探,將黃河源頭判定為三處,分別是扎曲、卡日曲和約古宗列曲。無論是扎曲,無論是卡日曲,還是約古宗列曲,不過就是粒粒珍珠般的小泉。泉水盈溢出來形成細流,細流涓涓潺潺,絕不是中游、下游那般波濤洶涌。長江亦是這樣,一切物事的發軔開端,不會完善,更不會完美,甚而不乏拙陋,不乏稚嫩。圓滿和完美是經過漫長演變后的結果,不要把剛剛發芽的禾苗看作果實,更不要一看不是果實就一腳踏入泥土。深諳種田之道的鄉親們,堅守威風鑼鼓誕生于堯都的傳說,或許正是用集體無意識堅守祖輩傳流的道理。
那么,陶寺遺址有沒有可以成長為鑼鼓的出土芽苗?有,而且器物多多!那黃土下的墓坑里就隱藏著鼓,有土鼓,還有鼉鼓。土鼓,形如長頸葫蘆,上部筒狀高頸,下部圓鼓胸腹,鼓底中間還有一個小孔與上口連通,便于系著繩子掛在肩膀上敲打;鼉鼓,猶如木桶,是用樹干挖空制成的。鼉,是鱷魚,將鱷魚皮蒙在“木桶”的兩端,就是鼉鼓。鼓,不管叫做什么名稱,不管做工如何簡陋,終歸有了可考的物證。難點還在于鑼,上古時期青銅器物尚在孕育,青銅時代尚未到來,用銅制作鑼,還要敲出響亮的聲音,顯然很不現實,只能是先祖的夢想。好在先祖也有夢想成真的追求,不只把夢想停留夢中,而且要美夢成真。美夢成真的追求展示在陶寺遺址出土的石磬上,一片打制成的石頭,居然能夠敲擊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在我看來,石磬的出現并沒有松懈先祖逐夢的意志,反而加快了前行的步履。石磬沿著先祖情感的軌道挺進、演變,脫穎而出兩種東西:編鐘和銅鑼。這樣推斷不是無源之水,是因為威風鑼鼓和一切鑼鼓相同,皆屬于打擊樂。揭開陶寺大地覆蓋的黃土,露出真容的土鼓、鼉鼓和石磬,都是打擊樂。準確地說,還是打擊樂的先驅。當年,我國考古界的權威、北京大學教授、考古教研室主任蘇秉琦先生得知陶寺遺址的發現成果,曾高興地寫下詩句“汾河灣旁磬和鼓”。這“磬和鼓”不就是最早的鑼鼓嗎?保守地說,也是鑼鼓的先期雛形呀!
這樣判斷鑼鼓初生,不算武斷,也不算牽強。陶寺遺址出土的文物,經過碳十四測定,約為4300年前后,而這一時段正與堯、舜、禹時期對應。查閱這一時期的相關典籍,里面雖然不見鑼鼓的字眼,但也不乏相關打擊樂的記載。從《尚書·舜典》中舜和夔的對話可以看出,舜任命夔擔任樂正,教導胄子,也就是教化當時所謂宮廷里的孩童,要讓他們“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夔的回答是:“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據說,擊石,是重重擊打石頭;拊石,是輕輕敲打石頭。夔的敲打不正與石磬相對應嗎?至于“百獸率舞”,有學者推斷,上古時期不會有那么高超的馴獸技能,可能是孩童化裝成各種野獸跳舞。但可以肯定的是,“擊石拊石”表明了打擊樂的初生,即使銅鑼還未面世,也有與之類屬的拙樸樂器。
當然,僅就鼓的形成而言,史料里還有更早的說法。《山海經·大荒東經》記載,流波山上有個叫做夔的猛獸,黃帝用它的皮蒙鼓,拿雷獸的骨頭敲擊,聲音威震五百里。相傳,就靠這夔鼓助威,黃帝打敗了銅頭鐵額、刀槍不入,還敢食用砂礫石的蚩尤部族。在史料和傳說的天地里徜徉,陶寺遺址發掘出土鼓、鼉鼓和石磬便不新奇了。這個不新奇恰好在說明,堯都大地的父老鄉親堅稱威風鑼鼓誕生在帝堯嫁女的時代不算虛幻,只是最初敲打的不是當今這種完備而又完美的鑼鼓樂器而已。
笑回鄉
我實在無法原諒自己想象力的貧乏,無論怎樣挖空心思也無法還原帝堯嫁女敲鑼打鼓的場景,頂多只能在出發的那一刻奮臂擂鼓,敲打石磬。要是跟隨行進的迎親隊伍助威,還需要把石磬、土鼓,或者鼉鼓抬起來。抬起鼓,不難,難在抬起石磬。抬著薄石磬,晃晃蕩蕩,弄不好會敲碎;抬著厚石磬,偌大石頭,實在太重。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將上古帝堯嫁女,和當今熱烈非凡、隆重盛大的迎親規模吻合在一起。而讓這場景熱烈非凡、隆重盛大的主要因素,除了人多,就是那喧天高奏的威風鑼鼓昂揚氣氛。往往還不見接親的人影,就有人風傳“親戚來了”。親戚還在汾河東岸,西岸的人們就聽見了他們在沸熱著激情臨近。自然,誰也聽不見腳步聲,聽見的就是那歡天喜地的鑼鼓聲。
別說在臨汾,即使在晉南,在山西,在全國,這接姑姑、迎娘娘的活動也首屈一指。這迎親民俗太久遠了,據說自娥皇、女英出嫁至今,迎來送往從未中斷。規模太盛大了,接來迎回的主體人群雖然僅是羊獬、歷山、萬安三個村子的民眾,可聯動著沿途大大小小的三十多個村莊。每年農歷三月初三,羊獬村民前往歷山、萬安接姑姑,沿途經過的屯里、洪堡、杜戍、馬駒、龍馬、赤荊等村子都像過節一樣,歡歡喜喜把過往的親戚迎進村,送過去。各家各戶門前都擱一張小桌,小桌上擺著茶水、水果和糕點,供親戚們隨便吃,任意拿。喝干水,吃光食物,主家才高興,那標志著人脈旺,運氣好,預兆一年光景會興盛。
當然,最能顯赫熱烈氣氛的還是威風鑼鼓。遠處的威風鑼鼓聲隱約剛能聽見,這邊村里的鑼鼓隊就已列隊以待,預備歡迎。那邊接親的隊伍一露頭,這邊的鑼鼓便熱火朝天轟鳴起來。兩支隊伍接近,不握手,不擁抱,卻比握手、擁抱要熱情得多。表達心中熱情的就是鑼鼓聲,兩支隊伍的鼓點完全一致,此刻早就凝結為一體,洋溢滿村落,飛揚上九霄。聽吧,那鑼鼓聲就如每一個人激動的心跳;看吧,那鑼鼓聲伴隨著每一個人的歡笑。好熱鬧,好紅火,紅紅火火,熱熱鬧鬧,迎進送出。不只接親的人激動,不只歡迎的人激動,不只敲鑼打鼓的人激動,圍觀的人同樣激動。自1990年以來,我不止一次躋身這個行列,數十次觀瞻、欣賞,早已司空見慣,可是每次身臨其境,都會感動得熱淚盈眶。而且,隨著那威風鑼鼓的鼓點,禁不住為之吶喊助威。每每這個時刻,我不像是觀瞻、欣賞,而是不知不覺化為迎親大隊中的一個成員。
跟蹤一天,夜晚還沉浸在亢奮中,激蕩的鑼鼓聲在血液里舞蹈,舞蹈得無法入睡,禁不住一次又一次感受這鑼鼓,咀嚼這鑼鼓,領悟這鑼鼓。這鑼,這鼓,這鑼鼓,確實威風,確實是名副其實的威風鑼鼓。可為啥這堯都大地就會誕生這威風鑼鼓?難道僅僅就是為了接姑姑、迎娘娘嗎?
驚天雷
輕易的認同,往往是獨立意識的自我棄權。我自然不會用父老鄉親的傳言代替自己的大腦。可我更不愿辜負父老鄉親的純情講述,努力復原帝堯嫁女的熱鬧場景。或許那是個春陽高掛的晴日,總管一聲“起轎”,娥皇、女英坐進藤條編織的駕樓里,有幾個后生上前抬起出發。就在此時鼓聲高奏,石磬和鳴。石磬可以當作那時的鑼,卻不能像當今的鑼這樣盡興地擊打,只能優雅地敲打下去,發出斂致的聲音,否則,稍微用力過猛,就可能讓石磬粉身碎骨。石磬是這般令人小心翼翼,土鼓也同樣不能放聲擂擊,試想陶質的鼓幫哪能經受得起放肆發力。或許這就是鼉鼓出現的理由,不知經過多少次破碎的掃興,不知經過多少次不眠的思考,才有了木板代替陶泥燒制而成的鼓幫,才避免了敲鼓不能盡興的遺憾。即使這改進后的樂器,擱在當今也是拙樸的,是粗陋的。不過,遙想當年的場景,這拙樸與粗陋,也是上古時期的先進,也熱烈了嫁女的氣氛。
想象出當初的氣氛,不等于就完全接受了父老鄉親的觀點。鼓樂不可能只因為接姑姑、迎娘娘而生成,史料和考古承載的上古氣息,都在做另一種解釋:祭祀。祭祀是先祖尤其是上古先祖須臾不可或缺的生存敬畏。先祖的祭祀和占卜往往連體牽手,對天、對地、對風、對雨、對雷、對電、對山、對水……對一切無法掌控的自然現象,無不敬畏。敬畏的結果就是用群體相處的心態與辦法求得安寧,而這心態,這辦法就是妥協與臣服。將妥協與臣服說得通俗一些就是討好,討好天地的最好方式就是祭祀。祭祀是部族、是國家的頭等大事,《左傳·成公十三年》記載“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國家祭祀,要由大王、首領級別的頭人主導。主導者宣布祭祀開始,就恭敬上香,俯首跪地,磕頭禮拜,三叩九拜時自然少不了擊鼓鳴磬。擊鼓鳴磬后再由頭人下達號令,天長日久,土鼓、石磬似乎就成為頭人的專利,就成為身份地位的象征。
清朝沈德潛主編的《古詩源》一書,收錄有《伊耆氏蠟辭》:“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對于這首歌謠歷來有兩種認知,一說伊耆氏是神農部族,《伊耆氏蠟辭》是神農部族祭祀的歌謠;一說帝堯姓伊耆,《伊耆氏蠟辭》是他帶領先祖祭祀神靈的頌詞。無論哪種說法都在告訴世人,先祖祭祀時祈禱土、水、昆蟲、草木各歸其位,不要危害禾苗生長,不要影響人們生活。濃烈的宗教意識,從禱詞中氤氳升起,似乎能從那音韻中遙望到先祖赤裸上身,虔誠地跪倒磕頭。而跪在最前面高誦禱辭的頭人,或許就是那位被子孫后代尊為五帝之一的帝堯。只是,那時沒有“帝”之稱謂,他頂多也就是個頭領。
陶寺遺址的考古發現,對應了《伊耆氏蠟辭》所承載的上古世事,黃土下隱藏著龐大的古墓群。古墓群分為大、中、小三種,小墓最多,中墓較少,大墓更少。大墓少到僅有六座,可就是這六座,出土的器物竟占到總數的80%以上。土鼓、鼉鼓,以及石磬,無一例外都在大墓中挺身而出,更為赫然入目的是象征王權的龍盤。考古專家用驚喜的目光凝定這些器物,久久審視,審視的結論是齊聲感嘆:階層分化出現了,國家雛形萌生了。這無疑是中華探源工程的一大盛事,卻不是我這里要說的中心話題。我的話題與父老鄉親對鑼鼓的看法有別,最早的鑼鼓是先祖用于祭祀神靈的。如果說,娥皇、女英出嫁有了鑼鼓助興,那是鑼鼓走向娛樂的開端,走向生活禮儀的開端,卻不是鑼鼓生成的開端。
在不短的一段時間,我將《伊耆氏蠟辭》判定為先祖對上天和神靈虔誠地敬畏,虔誠地禱告。忽一日,另一種說法帶著威風鑼鼓的彪悍撞擊著我的心扉,豁亮了我的視際。“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勿作,草木歸其澤”,這是單純的祈禱與懇求嗎?不然,似乎還攜帶著命令的口氣。細讀還真是這樣,不是在商量,不是在乞求,那語氣似乎是在下達命令。命令天遂人愿,命令物如人意,就差一點喊出風調雨順、五谷豐登的口號。
這種說法如一把鋒利的鋼鑿,鑿開了我固定思維的牛角尖,剎那間讓我把威風鑼鼓對接在中國的創世紀神話上,打通了先祖與成論間相隔幾千年的壁壘。盤古開天地的壯舉赫然眼前,那一聲巨響,與一萬年之后科學家推定的宇宙大爆炸不謀而合,而書寫在神話里的是,先祖盤古揮動利斧開天辟地。開天辟地的那轟然巨響,就是嬰孩年代的中華先祖向自然萬物發出的挑戰宣言。在我看來,那遙遠而又遙遠的轟然巨響從未消失,被我們的先祖收留下來,不斷激奮子孫后代。這聲響就是土鼓,就是鼉鼓,就是石磬。“擊石拊石,百獸率舞”,夔帶領胄子擊打的聲響,正是先祖發自肺腑的吶喊!
先祖在繁衍,吶喊在綿延,土鼓、鼉鼓與石磬在向鑼鼓挺進,印證挺進步履的器物我輩還在追尋,但是先祖挺進的豪情始終沒有間斷,一直卯足勁頭奔跑。跑在潮頭的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身高數丈,腰闊數尺,伸手能摘天上的星星,彎腰能撈海里的魚鱉,他像是盤古再世,人稱夸父。夸父嫌黑夜太黑,嫌冬天太冷,他要陽光把黑夜也照亮,把冬天也照暖,便奔跑追趕天上那輪金燦燦的日頭。他的步子真大,一步跨過秦嶺,再一步跨過嵩山;一腳顛動華山,再一腳顛動泰岱。眼看迫近太陽,就要追上了,可惜竟被炙烤得暈倒在地。他要喝水,爬起來一口喝干了黃河,再一口喝干了渭水。還不解渴,他趨步向北,要去大澤喝水。然而,沒能走到竟渴死于道,那高昂的身軀倒下去時,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轟然巨響。這巨響勢若盤古開天辟地的那聲霹靂!
夸父失敗了。失敗的壯烈,沒能消減追逐的意志,那驚天動地的轟然巨聲,似乎就是呼喚后人前赴后繼。我喜歡將精衛鳥“常銜西山之木石,以湮于東海”的微渺舉止,嫁接在夸父倒下的地方。我不以為精衛鳥是在發鳩山起飛,即使是發鳩山,也希冀那是夸父肢體所隆起的山脈。是的,“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在我心目中,精衛鳥正是盤古、夸父意志的延續。我在威風鑼鼓聲中,聽到的就是這飛揚的激情,這悲壯卻又催人奮進的神韻。
鑼聲,莫非就是盤古利斧開辟天地的巨響?
鼓聲,莫非就是夸父逐日轟然倒地的轟鳴?
何況,后來的鑼鼓增加了樂器,不止是鑼,不止是鼓,還有鈸,還有鐃,組成了完備的鑼鼓器樂。每次聽見這鑼鼓聲,我血脈里就跳蕩起那驚天動地的巨響,那石破天驚的轟鳴。我堅信,威風鑼鼓的鏗鏘聲里包含著先祖對惡劣氣候、自然災害的拼命抗爭。
多難興邦,是公認的鐵律。多難如何興邦?必須有不服輸、不低頭、奮力抗爭的堅定信念、頑強意志。先祖身上內蘊的堅定信念和頑強意志如何表現?威風鑼鼓不是最佳方式,也是方式之一。
鏗鏗鏘鏘,鏘鏘鏗鏗,鏗鏘的音符中,既蘊含著補天的女媧,也蓄納著移山的愚公。這是先祖弱小時的癡望與祈盼。癡望天遂人愿,祈盼地如人意,夢想有一天巍巍然頂天立地。聽吧,鑼鼓聲起起伏伏,跌跌宕宕,時而高昂,時而低沉。高昂時,昂揚著先祖進取的勝利;低沉處,凄婉著先祖探求的失利。勝利與失利交織,失利與勝利交替。無論是勝利,還是失利,都無法阻止先祖奮進的心志與步履。鏗鏘聲里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斷頭不足惜,胸腹都能化作頭顱昂然挺立。鏗鏘聲里大禹治洪水,百川東入海,一日復一日,矢志不動搖。鏗鏗鏘鏘,鏘鏘鏗鏗,炎黃子孫,堯舜傳人就在這鏗鏘聲中,走出了戰戰兢兢的童年。
威風鑼鼓,先祖意志的結晶,先祖心聲的外化!
對花槍
近些年,堯都威風鑼鼓頻頻在影視上出現,那場面波瀾壯闊、典雅華貴,不少人認為鼓樂手都是經過專門訓練的演藝隊。甚至有人猜測堯都擁有一個龐大的威風鑼鼓演藝樂團,像蒲劇院、蒲劇團一樣走村串戶、走南闖北四處演出。這猜測與現狀之間距離實在太大了,實際狀況是,戲劇有專業團體、固定場所和職業演員,威風鑼鼓則不然,只有團隊,而無固定場所、固定演員。團隊遍布城鄉,演員散居各家。說清這鑼鼓團隊,可以借用戲劇中的一個詞語:草臺班子。草臺,是戲劇舞臺最早的形式,沒有固定建筑,臨時找塊平地,搬來木頭搭建個演出的高臺。演出時搭起,演出完拆掉,這就是草臺。當今有些廣場上的大型演出活動,還是草臺的模式。說鑼鼓隊是草臺班子一點不假,演出時大家聚合在一起盡興敲打,演出完各回各家。有人戲稱每個威風鑼鼓隊都是一骨朵大蒜,演出是中間的苔梗,演員是外圍的蒜瓣。演出時是緊湊的一骨朵,演出完是松散的多瓣蒜牙。確實如此,走遍堯都,幾乎找不見沒有鑼鼓隊的村莊。鑼鼓有無,聲勢大小,似乎成為村落實力的標志。鑼鼓隊不用挑選演員,每個村民都是,不分少壯,不分男女,人人都是高手。不挎鼓,不持鑼,是農人,一旦打開鼓,敲起鑼,個個動作精準到位,比那些多年訓練出的演員還要熟稔,還要傳神。
把這種鑼鼓表演推向極致的當數接姑姑、迎娘娘的走親民俗。我曾坐在辦公室猜想,從羊獬村,到神歷村,再到萬安村,或者從萬安村,歷山村,再到羊獬村,沿途幾十個村莊,只要來人迎接就要敲鑼打鼓。敲鑼打鼓可不是輕歌曼舞,沒有一身的好力氣不行,十多斤重的鼓挎在肩上,別說是賣力地敲打,即使走上一程也會氣喘吁吁,那不把人累趴下了?追隨接迎親戚的大隊行走觀潮,方才得知自個太幼稚了,這猜想純屬杞人憂天。你看吧,絡繹的大隊有多長,能夠敲鑼打鼓的演員就有多少。每個人都是走親者,每個人都是演藝者,而且每個人都是鑼鼓高手。你的汗剛流過臉頰,他便跳過來接替;他的手剛抹了一把下巴的汗滴,就有人把鼓挎上了自己的肩膀。每一個接替者都生龍活虎,都能打出龍騰虎躍的氣勢。從臺灣趕來的文化學者郭耿甫先生激動地說,真是奇怪,站在旁邊就是一個皮膚粗糙、舉止魯莽的鄉村人。可是,轉眼間架起鑼鼓就是一個爐火純青的藝術家,那眼神,那架勢,和鑼鼓的節奏完全融為一體。他們不像是敲打鑼鼓,更像是隨著鑼鼓起舞。
從他的話語中跳出了一個詞語:鼓舞!
我不知道“鼓舞”這個詞語是如何生成的,卻主觀臆斷這個詞語的生成離不開此種文化氛圍的熏染。
別看那些敲鑼打鼓的人,沒有絲毫的服飾化妝,一律本真著自己的肢體和面孔。一旦“鼓舞”開來,站在旁邊觀賞,就如同端起酒杯,不是喝酒,而是豪飲;不是豪飲,而是酗酒!不豪飲能行嗎?不酗酒能行嗎?你看那鑼鼓早就為你準備好了視覺、聽覺交織融合的饕餮盛宴,如何能夠掌控心胸間波瀾壯闊的激情。是呀,伴著鄉親們的隨興擊打,鑼和鼓發出的聲音是那么昂揚,那么亢奮。震撼人心的當然不止是這昂揚和亢奮,還有那昂揚、亢奮間少有的柔和諧調。那是一首陰柔與陽剛、緩和與激越,完美結合的頌歌。那歌聲似乎是晉國師曠演奏的“清徵”和“清角”。舒緩若奏“清徵”,如玄鶴降臨,“延頸而鳴,舒翼而舞”;激越似奏“清角”,宛如風雨驟至,“裂帷幕,破俎豆,隳廊瓦”,頓覺蕩氣回腸,驚心動魄。看得你禁不住納悶,卻怎么專業藝術家修煉多年都難以企及的高度,這些粗手笨腳的莊稼漢竟然無師自通,渾然天成?
和我那些善于敲鑼打鼓的鄉親們坐在場邊攀談,問過年長的問年少的,問過壯碩的男子問嬌柔的女子,沒有一個把威風鑼鼓和風雨雷電聯系起來。更不要奢望他們把鼓槌、鑼槌下的氣勢,移情到開天辟地的盤古身上,追逐日頭的夸父腳下。可就是他們敲打出了這種氣勢,這種聲威。若要再追根溯源,只能鎖定,這是一代一代堯都人血脈里流淌著駕馭天地的文化基因。那么這基因,生成于帝堯欽定歷法,使歲月有序的初始?還是生成于大禹治理洪水,使百流歸海的初始?雖然,誰也無法斷定準確時間,但誰也不能否定就是這祖祖輩輩的與天奮斗,與地奮斗,奮斗出的氣勢與豪情,在滋養著堯都兒女的神魂。
詩言志,歌詠言,鑼鼓傳神!
威風鑼鼓就是堯都兒女神魂的傳真。
震動天
我愧疚不能像我的老爺爺那樣,成為遠近聞名的鼓神。別說鼓神,我連敲鑼打鼓的高手也算不上,愧為鼓神的后人。我的老爺爺名叫喬春魁,他那“鼓神”的名號我是在五十年前聞知的。1969年4月,黨的第九次代表大會閉幕,全國掀起歡慶高潮。汾河岸邊的金殿人民公社不甘人后,一個規模盛大的慶祝活動隆重舉辦。各個生產大隊抬著標語牌、彩色版面,列隊游行。游行隊伍聲威的大小,高低的區分,熱點在于威風鑼鼓。我們城居生產大隊用高昂的鼓點力壓群雄,一枝獨秀,獲得嘉獎。小伙子們生命活力得到淋漓盡致的宣泄,觀眾鼓掌不說,胸前居然佩戴上領導親手給別上的大紅花,回家的路上蹦蹦跳跳,高聲喧嘩,得意極了。相隨的村人也都翹指夸贊,給他們涂脂抹粉,唯有張弘范老先生卻朝著他們只發笑,不言語。笑得小伙子們生疑發問,他才說還差點勁。差點啥勁?他說威猛勁。威猛勁?小伙子們瞪圓了眼珠,不解,真個不解,鼓都快打破了,還不威猛呀?
張弘范老先生說,不威猛,威猛要彪悍雄壯。自家人聽到,像是武松那樣一個人能打死猛虎;對手聽了,像是泰山崩于眼前能嚇得尿了褲子!
小伙子們聽得目瞪口呆,何止他們,站在旁邊的我也大惑不解。看著疑惑的眾生,老先生說道,昔年咱村的那鼓神打鼓才夠得上威猛。鼓神打鼓不憑勁大,全憑勁巧。我觀察過多年,他使的勁頭再大也大不過你們這些十七八歲的騾駒,偏偏就比你們打得威猛。奧妙在哪里?不在高處,在低處,該弱時,他幾乎如蜻蜓點水,如蜜蜂嗡嚶,以弱襯強,那強音才迸濺得石破天驚,才高昂得天塌地陷。光使憨勁不行,你們別得意。
說道完,老先生忽然發現我站在身邊,指著我說,鼓神就是你老爺爺喬春魁。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聽到有人將老爺爺的名字和鼓神聯系在一起。我非常榮光,可榮光過后非常虛幻,好長時間體味不出鼓神到底該如何打鼓。說穿了,是我無法從現實的威風鑼鼓中感受我老爺爺那鼓神的風采。
2012年農歷三月初三,我再一次躋身于羊獬村接姑姑的行列,這是我第五次全程追隨了。早幾年接姑姑是騎著自行車來往,隔過幾年是坐著農用四輪車,跨入新世紀堪稱鳥槍換炮,一溜排開的是大巴車和小轎車。這正合我的意圖,我就是想通過這一個剖面觀察時代的變遷。一路行走,一路領略,一路沉浸在喜悅和興奮當中。這喜悅不只是因為接姑姑的人們鳥槍換炮,還因為沿途接待的村莊也同步跟進。記得十五年前第一次追隨觀看時,各家各戶門前款待親戚的是開水和饅頭,后來改為茶水和油餅,如今變為飲料和糕點。不過最令我喜悅的還是威風鑼鼓,初時各村都很貧窮,鼓不過三面,鑼不過六個,即使加上鈸和镲,整個鑼鼓隊超不過二十人。如今,鑼和鼓,鈸和镲,成倍翻番,動輒就是五六十人。人多勢眾,鼓多威猛,真真不假,每過一村,鑼鼓喧天,地動山搖,跑前跑后追著觀看的孩童一蹦三尺高。
最令我亢奮的是一個人的出現。他是一位鼓手,看上去在六旬開外。我之所以能記住他,是在眾多的鼓手里他能一下擒住我的眼睛,而且擒住了就再也放不下,讓我的目光追著他游移。他那雙眼時睜時閉,睜開來我聽見的是天崩地裂的剛烈,閉住去我聽見的是祥云繚繞的溫馨。他那雙臂時舞時停,舞開來我聽見的是排山倒海的驚濤,停下時我聽見的是長天萬里的碧空。他那腿時起時伏,直起來霹靂蓋頂,伏下去海潮倒灌。驀然間,他在我的眼前幻化為魅力一詞。那魅力里蘊藏著難得的力學,他使用的是心力,膨脹的是外力,積蘊的是內力,下壓的是重力,上翹的是彈力,渾身迸發的是活力,將無數無數的力氣集于一身,化為一技,鼓舞出獨樹一幟的人間藝術,那是一種天地造化出的神力。
鼓神!
對,就在那一刻我突然領悟了鼓神是什么樣子。我將鼓聲鎖定在這位年過花甲的莊稼漢身上。看他鼓舞的那日是在辛莊,時已過午我卻絲毫沒有覺得肚子饑餓。但是,那鼓聲一停,四野寂靜,我馬上聽見饑腸轆轆。辛莊的飯食很好,有香噴噴的臊子面,還有甜蜜蜜的蒸米糕。這都是我的最愛,我吃了臊子面,又吃甜米糕,吃完了卻沒有記得是什么味道。腦際繚繞的仍是鼓神的風姿,動當所動,止當所止,添一絲則多,減一絲則損,恰到好處,恰到好處。頓悟《論語》所載“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絕不是妄言。
呆呆地咀嚼飯食,其實不是咀嚼飯食,而是咀嚼這鼓神的精湛藝術。突然,三眼銃炸響,這是集合的號令,隨著大隊聚攏前行,走出辛莊好遠了,才遺憾沒有來得及問那鼓神叫什么名字。
之后一個多月,鼓神的形姿沒有一日不在我腦海翻騰。他藝術化到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程度,想起來就熱血沸騰,說起來就手舞足蹈。可是都說了些什么?說他打鼓是實與虛的最佳結合,是,實得恰到好處,虛得也恰到好處;說他打鼓是動與靜的最佳結合,是,動得恰到好處,靜得也恰到好處;說他打鼓是形與聲的最佳結合,是,形姿起舞得恰到好處,聲音飛揚得恰到好處。說過了,細想卻覺得空洞無物,什么詞語也難以活畫他那出神入化的技藝。于是,深深地遺憾沒有打聽他的名字,遺憾充斥了我的日子。
我終于從三月三熬到了四月二十八,由接姑姑的行列,躋身迎娘娘的隊伍。歸途,估計快到辛莊了,我幾乎無法掩飾自己的心跳,急切地要見鼓神,再次領略他,感受他。豈料,頭車一個左轉拐上了另一條道路,就要抵達的辛莊被遠遠甩在身后。我急忙打聽是怎么回事?才知道迎娘娘和接姑姑走的不是同一條路。遺憾,比一個多月來還濃烈的遺憾籠罩了我。前面進入什么村莊,陽光什么時候暗淡下來,我幾乎全然不知。灰暗著心緒盤算再找什么時機去觀瞻鼓神。那邊鼓聲鏗鏗,鑼聲鏘鏘,我無心傾聽,無心賞鑒,坐在茶桌前悶悶飲水,像是要用茶水沖刷掉內心的遺憾。
像閃電劃破長空,像霹靂驚詫人寰,我猛然躍起,直往人群里鉆去。我幾乎能感到人們用怪異的眼光乜視著我,但是我不管不顧,因為我聽見了天籟之音。我斷定那聲響一定是鼓神在引領。
果不其然,就是他,就是鼓神在擊鼓!哦,他居然從辛莊趕來了,讓這鑼鼓有了更分明的節奏,有了更鏗鏘的音韻。這節奏氣勢磅礴,這音韻聲威雄渾,雄渾出萬里云天歌聲吼,磅礴出地球也在抖三抖!
一鼓點化萬鼓響!
一石激起千層浪!
鼓聲響徹行云,響徹夕照。灰暗的天日變亮了,晚霞騰躍天際,火燒云狂烈燃燒,燒紅了長空,映紅了大地。打鑼鼓的,看鑼鼓的,都成了一團燃燒的火焰,烈焰騰騰,氣沖霄漢!
待鼓聲戛然而止,我急步前去,抱住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莊稼漢攀談開來!
那一日,我記下了他的名字:程三洪。
程三洪,不是喬春魁,但是從他身上我望到了我的老爺爺———那位鼓神遠去的風姿。
鷂子翻身
在我眼里,堯都鑼鼓挺拔身高,龐大身軀,與1989年關系最大。這一年慶祝新中國成立40周年,央視要制作一臺電視文藝晚會,導演看中了堯都鑼鼓,特邀前往天安門廣場拍攝錄制節目。一支300人組成的鑼鼓隊亮相于國人面前,播出時聲震華夏,播出后譽滿神州。從此,威風鑼鼓不脛而走,不再是堯都品牌,一躍而為中華品牌。此后,臨汾在央視屏面中頻頻出現的有兩個亮點,一個是壺口瀑布,另一個就是威風鑼鼓。這兩個都在堯都范疇之內,無疑是故里父老鄉親的光榮。如果說壺口瀑布這景點,臨汾還要和陜西的宜川平分秋色,那么,堯都鑼鼓同安塞腰鼓那般絕對都是地方的特產,地方的專利。記得當年鑼鼓隊進京拍攝歸來,在平陽廣場為父老鄉親匯報表演,淋漓盡致地展示了載譽凱旋的威風盛況。那天給我的感覺,不是地動山搖,不是驚天動地,是山呼海嘯,而是天崩地裂!
匯報展演禮成,我沉浸在少有的激奮之中,對見到的人無不炫耀,這是堯都鑼鼓最威風的展演。在年輕人中炫耀,博得的是喜形于色的贊許。在飽經滄桑的長者面前炫耀,得到的卻是不屑一顧的神色。這是為何?屈膝拜問,得到的回答是,這還算威風?這是顯擺,只有日本鬼子投降那年的鑼鼓,才稱得上威風!我洗耳恭聽,聽到了遠去的心靈震撼。
飽受鬼子蹂躪的鄉親,無數次渴望趕走豺狼,過上安生日子。那嘴里銜著旱煙袋的郭繼業老先生,眼中閃動著淚光告訴我,鬼子就是鬼子,把咱不當人。過個關口,進個城門,都要彎腰給那守門的活鬼鞠躬。稍不如意,那活鬼就拳打腳踢,甚至用刺刀捅死。早就盼鬼子滾蛋,痛痛快快喝壺燒酒,痛痛快快吼喊一聲,再痛痛快快撒開腿跑步,想咋跑咋跑,想跑到哪兒就跑到哪兒,反正這是咱家的大地,咱家的田園,再不用受那狗日的豺狼野獸挾制欺凌。
可是,這一天突然到來時,來得猝不及防,沒有人顧得上喝酒,沒有人想得起吼喊,也沒有人還記得要撒開雙腿奔跑。甚至,見了面啞然無聲,默默地發愣,愣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不知該做什么好。
愣著,愣著,愣愣走出家門,看見的鬼子不再是往日兇神惡煞的魔鬼,而像搖尾乞憐的哈巴狗。每見一人,鬼子都彎下腰鞠躬。那躬鞠得活像一只煮熟的蝦米。顛倒的時光,顛倒回來了,我那些父老鄉親終于挺直了脊梁。
就在此時,響起了鑼鼓聲。遠遠近近的鑼鼓很快響成一曲,匯成一體。久違的威風鑼鼓像大炮轟鳴,像飛機轟炸,沸騰了村村寨寨。記得那年端掉鬼子劉村的炮樓,年輕人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奮,曾經搬出塵封的鑼鼓猛敲一陣,用晴天霹靂釋放內心的憋悶,噴發內心的怒火。然而,只是一陣就被年邁的長者勸住,勸他們不要招惹是非,要繼續韜晦。于是,還沒敲打出興頭,還沒有傾瀉出憋屈了很久的怒濤,就息鼓停鑼。如今,何須息鼓,何須停鑼,鬼子滾蛋了,咱想咋打鼓就咋打,咱想咋敲鑼就咋敲。這是咱的天地,這是咱的鑼鼓,咱就該理直氣壯地打鼓,咱就該揚眉吐氣地敲鑼。敲他個驚天地,打他個泣鬼神。
威風鑼鼓,打起來鼓喲,敲起來鑼喲!
沒人號令,沒人鋪排,各村各寨都用塵封的鑼鼓傾瀉羈押很久的情感。一時間,汾河兩岸,呂梁山上,威風激揚,如同黃河洪浪席卷而來,摧枯拉朽,滌蕩污泥,滌蕩濁水!
郭繼業老先生吐一口煙霧,磕掉煙袋鍋里的煙灰說,揚眉吐氣!只有威風鑼鼓才能讓人倒干凈憋悶了幾年的那口骯臟氣!
從郭繼業老人家的講述里,我明白了鬼子投降的那年,威風鑼鼓不約而同響起,響得震耳欲聾,響得揚眉吐氣,響得大快人心!自然,也響得摧肝裂肺,戰栗發抖。摧肝裂肺,戰栗發抖的是鬼子。駐扎在金殿鎮炮樓上的鬼子,戰戰兢兢下來,面朝鑼鼓手伏地跪拜,鑼鼓不停,沒有一個敢抬頭站起。
聽到這段往事,我像是閱讀一篇小說。小說雖說是源于生活的產物,很難說作者沒有拔高。我將信將疑,唯恐郭繼業老先生的“編撰”誤導了我。真沒有想到后來遇到一個人,打消了我的疑慮。也就是慶祝新中國40周年華誕的這一年,我走進了政府的樞紐部門,外事接待少不了要出面。在接待日本友人時,西村升一提出想觀看威風鑼鼓。這不是難事,很快我把他領到近郊的小賈村。進村他很平靜,鑼鼓手列隊他也很平靜,鑼鼓突然響起那一瞬間,西村升一“撲通”跪在地上。我以為是他突然發病,趕緊近前拉他,他不起,告訴翻譯,當年他就是跪在地上聆聽威風鑼鼓的。演奏完畢,他鞠躬、鼓掌過后才緩緩站起。
把西村升一的舉止與郭繼業老先生講述的往事對接在一起,我忽然明白,當年他就是跪地投降的一員。如果提前得知,我不會拉他去小賈村,哪怕再遠也會將他拉到金殿村,讓他故地重游,回首往事。那日在飯桌上,西村升一說,初聽堯都鑼鼓,他比聽見子彈出膛、大炮轟炸還害怕。子彈能夠穿透胸膛,大炮能夠炸碎肉身,卻無法穿透和炸碎靈魂。這鑼鼓聲卻足以讓他的靈魂粉碎一萬次!一個高昂著威風鑼鼓的民族,意志比骨頭硬,骨頭比磐石硬。要戰勝,那是蚍蜉撼大樹,癡心妄想!
威風鑼鼓,不是聲音的威風,不是聲勢的威風,而是生長在骨頭里和靈魂中的威風。
龍虎斗
與西村升一會見后,我以為觸摸到了威風鑼鼓的尊嚴,在不同場合不止一次抖露這個觀點。有一次回到家鄉城居村,又把這個觀點袒露出來。坐在我對面的張書田老先生,聽著連連點頭。我以為這點頭是認同,是贊許,不免有幾分自得。張書田老先生聽完笑瞇瞇說聲很好,然后問我,為啥眾人夸贊敢想敢干者總說是個好漢?
好漢!
我還真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好漢與軟宋一正一反,是形容人格高低的兩個詞語。那時我還沒有將“軟宋”視作“軟宋”,以為是“軟慫”,表達的是軟弱、軟蛋的意思。自從與張書田老先生攀談后,才將“軟慫”視作“軟宋”。見我犯怔,老先生告給我,軟宋,是北宋邊塞常受侵犯欺凌的寫照;好漢,是借助西漢人的威武彪悍來夸獎英雄豪杰。
不過,這好漢,這威風,如何與堯都鑼鼓搭界?說白了也簡單,是衛青將鑼鼓帶出堯都,打出國威,留下了“好漢”的千秋美譽。
這傳說能夠信以為真嗎?還真不能不當回事。曾有一度別談傳說,即使出現在典籍上的歷史也被質疑,似乎離開考古實證,過往的世事都不可置信。然而,隨著考古發現的增多,不僅許多典籍里的歷史得以證實,而且,不少傳說也活化為信史。這就不能再輕視傳說的價值。“口述歷史”這名詞應運而生。用這種眼光打量,衛青與鑼鼓的關系還真不能小覷。衛青的父親鄭季、母親衛媼都是臨汾人。當然,那時的臨汾還稱作平陽。鄭季是平陽府的小吏,前往長安平陽侯府中當差。恰巧衛媼在那里為仆,倆人一見鐘情,生下衛青。鄭季當差時間到后,回到平陽,原因是家里早有妻室。四十年前我在一本小人書上看到的文字是,他和衛媼做了一段露水夫妻。衛青稍大些,母親把他送回平陽,希望在平陽府為吏的父親能讓他進塾學讀書識字。回到平陽的衛青沒能上學,卻當起了羊倌。世人都說,這是衛青的后母所為。
衛青放羊這事,《漢書》記載:“少時歸其父,父使牧羊。”《史記》的記載也與之相類似。如何放羊?堯都傳說填補了史書的空白。每日太陽還沒升起,衛青就被喊叫起來。他揉著眼睛起床出屋,跑去打開圈門,趕著一群羊走出村寨,走向山野。他這一串熟悉而連貫的動作還常伴隨著“母親”的斥罵。這是衛青最難熬的一段日子,他熬過來了,而且沒有頹廢,還頑強出錚錚鋼骨。解釋衛青這歷練中的成熟,鄉親們多說是堯都鑼鼓成全了他。第一次聽見鑼鼓聲,蜷縮著肢體行走的他頓時直起腰身,抖掉萎靡,揚鞭趕羊也來了勁頭。他把羊群趕到草灘上,羊埋頭吃草時,便悄悄鉆進敲打鑼鼓的人群里手舞足蹈,學他幾招。不多時,這個放羊娃就熟悉了各樣樂器,能打鼓,能敲鑼,還能拍鈸。及至回到長安,衛青已成為鑼鼓高手。那時遠在長安的母親得知兒子未能入塾識字,卻淪為放羊娃,生氣地將他接了回來。離開忍氣吞聲的地方他求之不得,離開堯都鑼鼓還真有點不忍割舍。
不管他對鑼鼓如何戀戀不舍,一個奴仆的兒子是不可能把心愛的器樂帶進長安城的。世事的玄機往往在于無意插柳柳成蔭,他無法帶去,不等于平陽侯府中沒有,只是沒人演奏這堯都鑼鼓,這鑼鼓冷落多時了。回到長安的衛青,成為平陽公主的騎奴。在他人眼里,拉馬拽鐙的騎奴無比辛苦。在衛青眼里,這比放羊要輕松多了。這份差事他干得游刃有余,很討平陽公主歡心。主子的歡心,拓展了他的活動空間,牽馬閑余還能接近藝伎,觸摸樂器。偶有一天他看到了沉睡的鑼鼓,獲得了展示才藝的機遇。于是,那塵封很久的堯都鑼鼓在他手里煥發出了生機。這激昂聲音響起后就沒再能沉睡落寂,平陽公主還組建了個鑼鼓小隊,衛青領班,他的姐姐、歌女衛子夫也成為業余隊員。
對民間故事深信不疑,我這是頭一次。史書里的平陽公主頗有心計,她發現J7FGKrmD+MIrL1XG0CWlpg==皇弟劉徹因皇后阿嬌遲遲不育,倆人有了感情裂痕,就網羅來一批美女,習歌練舞,精心調教。稍加熟稔,便把皇弟請進她的府第選美。可惜那些美女一個個唱徹歌喉,扭曲腰肢,沒有一個能驅散皇弟的審美疲憊。平陽公主不甘這么敗北,情急生智,趕忙命編外美女衛子夫倉促登場。誰料,衛子夫一亮相劉徹就眼生亮光,魂不守舍。司馬遷在《史記》里記載:“武帝起更衣,子夫侍尚衣,軒中得幸。上還座,歡甚。”劉徹高興地賞賜姐姐黃金,把衛子夫帶回宮去。衛子夫這一去,改變了家族的命運,也改變了國家的命運。
若是要探究衛子夫受寵的原因,就不能不說堯都鑼鼓。平陽公主精心挑選的那些幾乎可以沉魚落雁的美女為何遭到冷遇?很可能她們那輕歌曼舞被劉徹視為靡靡之音。其時,胸懷大志的劉徹已打定主意要與屢屢侵犯邊塞的匈奴決一死戰,那萎靡之音哪能對應他橫掃千軍的氣概。衛子夫所以得寵,是她僥幸沒有重蹈覆轍,輕歌曼舞,而是領銜擂響了電閃雷鳴般的威風鑼鼓。鑼鼓里的金戈鐵馬振奮了昏昏欲睡的皇帝,鑼鼓里的山呼海嘯亢奮了眾里尋他千百度的皇帝,一代雄主劉徹聽見了黃河的咆哮,聽見了戰馬的嘶鳴,或許這沒有寫入史籍的軼聞才是他寵幸衛子夫的原因。或許正是這原因,衛子夫才能把弟弟衛青引入宮廷,奔向沙場,用摧枯拉朽的聲響讓匈奴將士聞風喪膽;或許正是這原因,霍去病才能疾步舅父后塵,用排山倒海的聲響令匈奴將士驚弓逃竄。
歷史的進程往往要在漫長的等待中,才能獲得改變軌道的玄機。西漢開國皇帝劉邦也不是軟骨頭,然而面對匈奴的侵凌實在頭疼。調集大軍出征,沒打出國威還差點把性命丟在白登。若不是大霧彌漫,若不是陳平設計向冒頓單于的閼氏行賄,放出漢軍,他亡命不說,西漢大廈傾塌也有可能。后來,朝廷只好和親,忍氣吞聲和親。劉邦死后,匈奴單于更加放肆,居然要娶呂后行床笫之歡。呂后還不敢和侮辱她的狂徒翻臉,趕緊奉上一個花枝招展的公主了事。劉徹繼位決計穩固邊塞,精心策劃了馬邑之戰,卻因王恢一班老將優柔寡斷錯失戰機。名將李廣與匈奴七十余戰,卻沒有一次取勝,偶爾打個平手就算不錯。西漢似乎就是等待衛青的出現,這個堯都驕子首戰就大勝告捷,開啟了抵御匈奴的第一次勝利!我不敢武斷就是敲起威風鑼鼓發動沖擊,衛青大軍才勇往直前,大獲全勝;更不敢武斷霍去病與舅舅異曲同工,擂鼓沖鋒,將一把尖刀直戳進敵軍的心肝五臟。但是,我敢斷定衛青是攜帶著堯都鑼鼓的威風基因殺向前線的。霍去病,亦然,更是打出了威風鑼鼓迸濺的豪氣與彪悍!“漢兵奮迅如霹靂”,王維大筆一舞,即揮灑出西漢大軍與威風鑼鼓的相同特質。
威風鑼鼓,激揚了西漢將士的豪氣!
威風鑼鼓,高揚了古老祖國的國威!
那年頭,那朝代,早隨著時光的流逝遠去了,可是“好漢”這詞語傳續下來了。
好漢,鐫刻著對西漢國威的永恒銘記,對堯都鑼鼓的永恒銘記。
得勝回營
堯都鑼鼓能催化西漢的興盛,這就夠令人刮目相看了。可是,我的鄉親們并沒有就此陶醉,在祖輩的講述里還有穩固大唐江山的輝煌記憶。堯都鑼鼓居然還與大唐江山相關,確實讓我驚詫。初聽好漢與鑼鼓的關系,我便頗費心思考證了一番,直到每個時間節點都能安釘合卯,才敢于認同。那這大唐江山該如何與堯都鑼鼓紐結為一體?
乍一聽,似乎二者相隔遙遠的距離。細一想,其實二者就緊緊縷連在一起。而且,這縷連便突兀在眼前。堯都的西面巍臥著呂梁山,山上對峙著秦王山與金剛嶺。秦王山顧名思義是秦王駐扎過的山頭,這秦王不是他人,就是李世民。唐朝開國之初,唐高祖李淵就將李世民封為秦王。金剛嶺駐扎的則是金剛,金剛是何人?宋金剛也。宋金剛的名字跳出來,一場悲壯廝殺便將展開。這宋金剛不是別人,是劉武周手下的大將。大唐剛剛建立,社稷尚未穩定,劉武周就在李淵起事的龍興之地反叛。并州總管李元吉命令車騎將軍張達率兵出戰,張達上陣被打得稀里嘩啦,為茍全性命繳械投降。敵軍氣焰更加囂張,李元吉哪是對手,倉皇逃往長安。劉武周大軍南下,河東地區陷落叛軍之手。
關鍵時刻,秦王李世民率兵渡過黃河,屯住柏壁,與劉武周大將宋金剛形成對峙。對峙,真是形容兩軍交戰的絕妙詞語。絕妙在雙方都不得罪,似乎哪一方都有戰勝對方的堅定信念。這只是表象,揭開對峙的表面,其內在掩飾著各自的虛弱,各自都在畏懼對手,琢磨對手,自然不敢輕易出戰。倘要一方有必勝的信念,立即就會大打出手,自然無需對峙。李世民不敢出手進擊,是敵軍氣焰正盛,沒有擊敗的把握。史書對此的記錄是,李世民要圍困敵軍,斷其糧路,待其疲憊才發起猛攻。史書的高明在于提綱挈領記下了要點,史書的遺憾是忽略細節無法鮮活展現決勝的場景。若是還原細節,我們便會望到堯都鑼鼓成為李世民決勝的威力。
史書留下的資料是,李世民于唐武德二年十一月渡河東征,次年四月十四日才發動猛攻,中間整整相隔五個月。五個月不重要,重要的是中間有個春節。春節是現在的說法,那時應說元旦。無論元旦,還是春節,民間統稱過大年。過大年便把堯都鑼鼓呈現在李世民面前,或許,那日在營帳舉杯飲酒的李世民,放下酒杯就跳出帳外,快步追到了鑼鼓手跟前。自此,堯都鑼鼓走進了軍營。鑼鼓一響,將士們就會發起斬關奪隘的沖鋒。沖鋒,沖鋒,鑼鼓聲,就是沖鋒號,殺敵令!
大軍在鑼鼓聲中演練廝殺破陣時,李世民派兵截斷了宋金剛的糧道。時機到了,那一刻呂梁山的峰巔溝壑鑼鼓齊響,雷霆轟鳴,千軍萬馬發出夔鼓破敵般的怒吼,怒吼著,秦王將士勇猛沖向宋金剛大營。敵軍崩潰了,逃遁了。唐軍奮力追擊,晝夜不停,連續追殺二百里,終于在雀鼠谷殲滅叛軍,一舉奠定收復河東的勝局。
堯都鑼鼓,打出了大唐威風。
威風鑼鼓,穩固了大唐江山。
將鉤沉出的史料與臨汾的地理名稱銜接起來,傳說不僅會成為事實,還會豐滿干癟的史料。更讓人踏實的是,至今在堯都鑼鼓中,還有與那場收復河東大戰相關的曲牌,《破陣樂》就是其中之一。《破陣樂》全名《秦王破陣樂》,是歌頌唐太宗李世民收復失地,完整國土的歌曲,在宮廷、民間都廣為流傳。這曲牌生成于貞觀七年,即公元633年,據說是唐太宗授意宮廷藝人譜寫的,并編成大型舞蹈進行演出。120人身穿盔甲,手持劍戟一登場,大鼓擂響,金樂鳴炸,聲響浩蕩,撼人心魄,威武啊,威武!這威武的《破陣樂》后改名為《七德舞》,公元656年,唐高宗更名為《神功破陣樂》,列為專用祭祀的武舞。唐玄宗時,《破陣樂》更為紅盛,不僅《立部使》中有大規模的《破陣樂》表演,而且《坐部使》中也有《破陣樂》。唐開元年間,唐玄宗同宋景、張說等重臣巡視河東大地,途經晉州(即今日臨汾),汾河兩岸民眾敲鑼打鼓,夾道歡迎。如此罕見的壯觀場景,震撼了唐玄宗,他留下了詩句:“背陜關山險,橫汾鼓吹頻。”
年深日久的威風鑼鼓,與歷史相偕前行。
太平樂
和精通鑼鼓曲牌的高手一聊,便會知道《破陣樂》沒有隨著唐朝的遠去而消失,至今還是堯都鑼鼓的一個曲牌。由這個曲牌談到秦王李世民,打鑼鼓的人七嘴八舌爭相言說,把他們的話語綜合起來,可以組成一個完整的樂章。用鑼鼓曲牌的術語表示,是一組完美的套曲。套曲分別為《秦王點兵》《將軍令》《四面埋伏》《破陣樂》和《得勝回營》。《秦王點兵》,曲調柔和,寫照李世民掛帥出征時調兵遣將,似乎在精心勾畫;《將軍令》,音韻高亢,表現李世民選定將士,亟待發兵,雄心勃勃,志沖云天;《四面埋伏》,激昂之聲,由高變低,由疾變緩,再現唐軍悄悄潛伏,斷絕宋金剛糧道的緊張情景;《破陣樂》自不必多言,威猛剛烈,用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一舉沖垮宋金剛防線,大獲全勝。這自然應該高歌凱旋了,歡快、悠揚、舒緩,還不乏得意揚揚,敲打出來就是《得勝回營》的喜慶場景。
威風鑼鼓,何止是鼓舞了秦王將士,威風了唐朝,還一以貫之,收留了年復一年的威武風采。
賞鑒與秦王相關的套曲,不能不讓我聯想到接姑姑、迎娘娘的鑼鼓,隨便兩個村的鑼鼓隊相遇,走在一起,就敲打在一起,合拍、合轍、合韻,那架勢氣貫虹霓,義薄云天!這是為何?奧妙就在于曲牌。羊獬村、歷山村、萬安村,以及沿途經過的村莊,鑼鼓曲牌幾近相同,常用的無外五支:《投唐》《風攪雪》《西河灘》《吃涼粉》《刺結花》。為何常用這五支曲牌?村民回答,這是堯、舜親手所作。不是一個人這么說,每個人都這么說,而且還能講述曲牌背后的故事,講起來如數家珍:
《投唐》出自帝舜之手。唐,是指帝堯。帝堯,號陶唐氏,創建的國家稱為唐國,他也被稱作唐堯。帝堯主政,觀天測象,敬授民時,唐國率先五谷豐登,衣食富足。天下各部族紛紛自愿歸順,出現了九州協和的景象。晚年,唐堯將帝位禪讓給帝舜,帝舜感念他的大德大恩,創制《投唐》曲牌銘記輝煌往事。
《風攪雪》是帝堯的作品。娥皇、女英出嫁后,每年三月三,羊獬人都要去接姑姑。有一年天不助興,居然刮起寒風,飄起雪花。這在三月天十分罕見。風攪雪,雪纏風,天氣變得像是冬日那么寒冷。帝堯愛民如子,怎能讓眾生冒著風雪去接女兒?他勸阻眾生不要去。可是,大伙兒不聽,冒著風雪毅然前往。帝堯大受感動,乘興寫下鑼鼓曲牌《風攪雪》。
《西河灘》和《吃涼粉》《刺結花》都是帝舜所作。西河灘的河,就是汾河。西河灘當然是汾河西面的灘涂,每年四月二十八歷山、萬安親戚來迎娘娘,羊獬親戚都要渡過汾河來迎接。親戚見面千言萬語要說,又不是一時能夠說完。此時威風鑼鼓就是表達心情的最好方式,因而在歡笑聲中一起敲鑼打鼓,頓時空曠的河灘熱火朝天。帝舜看得熱血沸騰,情不自禁地帶頭擊鼓。于是,就留下了這響徹千年的曲牌。
《吃涼粉》和前面的三個曲牌有所不同,不是表達親戚間的濃厚深情,而是描述沿途廣眾的一汪深情。每年四月迎娘娘時,氣候轉熱,人們汗流浹背。沿途各村除了備有茶水、吃食,還有清熱敗火的涼粉。吃涼粉便是帝舜對這種親情的真實抒發。
《刺結花》則是帝舜在憶苦思甜。帝舜初上歷山是深秋季節,荒草茂盛,荊棘叢生,開墾非常艱難。他沒有吃食,就靠采摘酸棗等野果填充肚子。后來,歷山田土成片,衣食豐裕,帝舜不忘往昔的艱辛,時常回憶舊事。不用說,《刺結花》就是對往昔深情的懷念。
村民們還說,上古時流傳下來的曲牌很多,還有《十樣景》《亂撕麻》《什錦牌》等等,不下百余種。這些不都是堯、舜所作,所以接姑姑、迎娘娘一般不用。這五支曲牌是不是堯、舜所作,我不敢輕信妄傳,但是,卻對“不下百余種”這說法很感興趣。說起來我真孤陋寡聞,從小到大常聽、常看鑼鼓,卻不知道曲牌如此豐贍。我太閉目塞聽了,和臨汾鼓樂界的朋友一聊,哈呀,何止“不下百余種”,記錄在冊的有近500種,散逸民間的少說也有2000多種。
瀚海,堯都真是鑼鼓曲牌的瀚海!
如果梳理一下,堯都鑼鼓的曲牌大致可以分為幾個類型:一類由古代歷史人物及傳說故事派生而來,如《單刀赴會》《二仙盤道》《三英戰呂布》《四馬投唐》《五馬破曹》《張飛擂鼓》《秦王點兵》《天下歸唐》《得勝回營》等等;二是根據自然現象寫照出的,如《刮刮風》《風擺柳》《風攪雪》《泥窩窩》《震天雷》《汾河浪》等等;三是寫照動物活動的,如《老虎上山》《老虎磕牙》《老虎擺尾》《狗咬陣》《鴨子蛋》《孫猴栽蒜》等等;四是根據事態情感變化來的,如《亂如麻》《解不開》《跌山坳》《亂插花》等等;五是按照數字命名的,如《一點鼓》《二點子》《三路子》《四月花》《五路垣》《六拍子》《七叉子》《八排子》《九連環》《十腿子》《十二牌》等等;六是借助地名而來的,如《西河灘》《東沙河》《金古橋》《齊頭崖》《上路垣》《滴水崖》等等……
分類,再分類,已經六大類了,還無法將諸多曲牌收納進來,還有些散兵游勇無法劃分入列。比如說《蔫蔫子》,比如說《噎死牛》,比如說《亂插花》,該歸入哪類,還真百思不得其解,大有黔驢技窮的無奈。再搜羅曲牌,更讓我犯暈,單一個《風攪雪》竟有將近二十多個花樣。這是為何?細一想馬上明白了。忽有一夜北風來,滿天烏云落雪花。那雪可決不是一模一樣,有大雪,有小雪;有鵝毛雪,有米顆雪;有紛紛揚揚飄悠的,有疾疾速速飛撒的;有一鼓作氣墜滿地的,有斷斷續續蓋地皮的;有瑞雪兆豐年的,有暴雪成災害的……哦,似乎雪有多少樣,《風攪雪》這個曲牌就有多少種。
何止《風攪雪》,看看《煞尾》。煞尾,不就是結束嗎?畫個句號不就完了?不,堯都人沒有這么簡單,結尾會畫上問號,會畫上感嘆號,會畫上省略號,還會畫上破折號。任何比喻都是蹩足的,形容鑼鼓曲牌更是抓襟露肘。你看人家這《煞尾》,有《大煞》,有《小煞》;有《長煞》,有《短煞》;還有《三煞》和《紅煞》。天下黃河能夠一壺收,唯有這曲牌難以分門別類,難以整肅有序。兒童急走,老驥伏櫪,直掛云帆,明鏡白發,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歸攏為好。這是消極思維,要是換上積極思維,應該是詩意的評價,那多不勝數的曲牌該是“亂花漸欲迷人眼”。
所幸,這些鑼鼓曲牌迷人眼,而沒醉人眼。仔細辨析,我覺得可以將這些曲牌與《詩經》類比。不過,既不是《雅》,也不是《頌》,而是《風》。這是蹦跳著生命活色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而不是唯唯諾諾的“有來雍雍,至止肅肅。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可見,堯都鑼鼓飛流直下,傳承至今,早已不是廟堂貢品,早就飛入尋常百姓家了。早就是無數平民百姓情緒的自由揮灑,精神的昂揚綻放。
平民百姓揮灑情緒、綻放精神,自然不會無病呻吟,只能觸景生情,真實感受。聽聽下面這些曲牌,哪支不是從生產、生活來的?春風吹過不多時,就可以去菜園里《摘豆角》。鮮嫩的豆角《干炒》也是可口的,要是嫌不香,那就《撩油》炒一炒吧!吃飽了下地、趕集都少不了《行路》,那才渾身帶勁呢!集市上有《打鐵》的,買幾把鋤頭好松土,要是碰見賣竹竿的也捎帶幾根。八月十五百果成熟了,拿著竹竿好去田壟上《敲棗》《打核桃》。敲打過核桃、棗,就能《搖耬》種小麥了。一年到頭的忙,忙得一不小心就能《跌彎腰》。老爸這是對年少的兒子實話實說,兒子卻搖頭不信,這要惹惱老爸非抬手《?唇》不可。當然,老爸也不是不疼愛兒子,大年時會領著他去城里看熱鬧,看了《大鑼鼓》,再看《花鼓》,再看《龍燈歌》《三英戰呂布》和《獅子滾繡球》。看累了吃碗《涼粉》,才《歡天喜地》回家。
別說聽這些曲牌的鑼鼓聲,看看這些曲牌名,就好似坐在農家熱炕頭上吃一碗油潑辣子面,熱乎乎,香噴噴,太具有煙火味啦!這么具有煙火味的曲牌,不是坐在音樂學院研究室里想象得出來的,不是待在打擊樂協會辦公室里琢磨得出來的,只能生長在禾苗蓬蒿雜糅的田野上,只能生長在春耕夏收的莊戶家,只能生長在春祈秋報的廟院里。撒籽播種的不是名垂青史的藝術家,都是莊稼漢、泥腿子,下田弄得兩手土,跳出田埂,吹口氣,拍拍手,掄起鼓槌,那氣勢真能讓腳下的大地抖三抖!
如此曲牌,哪會是陽春白雪,都是下里巴人,還是清一色的下里巴人。我不敢問感覺如何,那太洋氣,與這些曲牌名不對味。我想你的回答會是一個字:土。對,就是土,土得掉渣。可就是這土,才接地氣,才有生命力。土能生萬物,地可發千祥啊!
難怪那么多帝王更迭不見了,那么多朝代興衰不見了,唯有堯都鑼鼓,威風依舊,依舊威風。
滿堂紅
堯都鑼鼓的曲牌猶如春光爛漫,百花競妍,看得人實在記不住,直叫喚眼花繚亂。堯都鑼鼓的種類也不單一,雖不及曲牌那么復雜,也可與一年的四個季節相比翼,而且挨個數來只多不少。甕鼓、挎鼓、架子鼓、陰陽鼓、跑鼓車,隨口一數便不下于四種。
堯都鑼鼓首推甕鼓。甕鼓,體量很大,顧名思義,像是一口老甕。甕亦稱缸,晉南鄉下農人多用來裝糧、裝水。裝糧的是糧缸,裝水的叫水缸。革命樣板戲《沙家浜》里胡傳魁有句唱詞,“多虧了阿慶嫂,她將我水缸里面把身藏”,應該就是這水缸。不過,裝糧、裝水都可以叫缸,卻千萬不能叫缸鼓,必須叫甕鼓。叫甕鼓固然與當地的叫法一致,更重要的是甕的發聲本身就帶有鼓的韻味。試讀幾次,甕,甕,甕,還帶有擴大聲音的效應。在沒有擴音設備的年頭,演員唱戲后面的觀眾根本聽不見。怎么辦?想法放大演唱的聲音,辦法就是在戲臺下面埋幾口老甕,起擴音的作用。甕鼓,體量要比一般鼓大,聲音也就宏大。鼓槌一擂,轟轟隆隆,酷似天邊滾雷聲。聽聽這聲音,就有大兵壓境、危在眉睫的緊迫感。黃帝那時如果真發生過夔鼓破敵的戰事,如果真靠夔鼓助威獲得勝利,那我斷定甕鼓就是由夔鼓演變而來的。
架子鼓的大小僅次于甕鼓,形狀也有甕的特征。大有大的好處,聲音洪亮,一槌下去,響聲動地。我家鄰居馮登寶上朝鮮前線當過志愿兵,他說,這響聲極像打隔山炮,看不見大炮,轟隆一聲卻在身邊爆炸了,心臟隨著那“隆隆”的響聲剛剛一跳,倏爾就栽倒在地啥也不知道了。說完,還要再重復幾遍:極像!極像!他僥幸倒地后昏迷一陣醒來了,從此耳朵背了好多。看來,這架子鼓威力還真不小。當然,大有大的難處,這鼓膀粗腰圓,移動就不那么輕便,只好擺在架子上敲打,就被叫做了架子鼓。擺在架子上,便于敲打,便于聲音傳播,還是彌補不了移動不便的缺陷。所以,古往今來,架子鼓只能坐場表演,穿村過巷的游走演藝與之無緣。不過,平民百姓的智慧是絕對不可低估的,鼓大不便于移動,人可以在鼓側靈巧移動呀!你看那鼓手,一會兒正面打,一會兒側面打,一會兒站直打,一會兒轉身打,鼓點越打越快,身姿越轉越快,鼓之,舞之,這是淋漓盡致的“鼓舞”!這鼓舞雖然不及花鼓、腰鼓花哨,可是那聲威遠遠不是花鼓、腰鼓可以相比的。這威猛多姿的架子鼓總讓我想入非非,覺得激發人們奮發上進的“鼓舞”一詞,最早就是由架子鼓催生出來的。如果你看過架子鼓表演還不贊成我的觀點,那肯定看到的不是堯都架子鼓。
比架子鼓更有意趣的是陰陽鼓。陰陽鼓,這名字大概是從周文王姬昌那批竹簡發黃的《易經》里跳出來的。而且,那本《易經》還是豎寫版的繁體符號竹簡,沒有點古文修養別說弄懂意思,讀也讀不下去。別害怕,觀看陰陽鼓絕沒有閱讀《易經》那樣艱澀,是一種美好的欣賞。陰陽鼓,自然分為陰鼓和陽鼓。陰鼓大,陽鼓小。兩個鼓并排置放在兩個架子上,鼓手叉腿而立,來回敲打。陽鼓聲音高亢,陰鼓聲音低沉;陽鼓聲音亮響,陰鼓聲音渾厚;陽鼓聲音脆短,陰鼓聲音綿長。敲打開來,忽低,忽高;忽揚,忽降;忽長,忽短。若是閉住眼睛傾聽,一忽兒像在云霄遨游,一忽兒像在西湖泛舟;一忽兒像在手摘星辰,一忽兒像在水中撈月;一忽兒像在天宮俯瞰,一忽兒像在農田躬耕……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天地玄黃,人寰滄桑,說不清,道不明。真要概括無外陰陽二字,負陰抱陽,陰陽互補,相生相克,生生不息。這輕輕重重、長長短短、高高低低的音韻,未必在詮釋這古老的哲意,可一看鼓手們癡迷的那股勁頭,不得不做這樣的遐思。
該說挎鼓了。挎鼓的出現肯定要比甕鼓、架子鼓、陰陽鼓要晚,是彌補了上述幾種鼓不便于移動的缺陷才派生出來的。挎鼓,體積縮小了,小到比陰陽鼓的陽鼓大不了多少。鼓幫有兩個耳環,拴上一段絹帶往肩膀一搭,腹部抵住鼓幫,一個鼓面即仰首朝天,掄起鼓槌就可以盡興地敲打。挎鼓,是最靈便的鼓,隨著人的腳步移動,或快,或慢,能夠瞬間變幻。可以上舞臺敲打,可以進場地敲打,可以在街道、村巷,邊走邊敲打。在舞臺上七八個人表演,能夠敲打得令人心潮澎湃;在街道、村巷迤邐幾十人、近百人列隊邊走邊敲,也能敲打得令人激情奔涌;在場地上成百上千人交匯鼓舞,更能夠敲打得令人熱血沸騰。輕捷、靈活組合出的實用性音韻,讓挎鼓成為流行范圍最廣的鑼鼓。我敢說,挎鼓一面世,猶如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把堯都鑼鼓提升到了出神入化的高度。
說到這里該做一個小小的補充,其實應該是小作檢討。講了半天鑼鼓,鑼鼓其實只是主要樂器,一起登臺演奏的還有前面點到的鐃和鈸。這四樣樂器的配置是:一面鼓、兩副鐃、兩副鈸、八面鑼。鼓代表土,兩副鐃、兩副鈸分別代表金、木、水、火———五行齊全;八面鑼代表東、西、南、北及東南、西南、東北、西北———四面八方。敲打時,鼓居中,鐃、鈸在鼓的四個角,鑼圍在一圈———天圓地方。樂器多少并無固定,要看場地大小來決定,只要按照比例遞增就是完美組合,就能和諧演奏。
最后,呼喊著登場的就剩下跑鼓車了。跑鼓車裝備不復雜,無外是將一面超大的鼓捆綁在一輛大車上而已。這大車不是推車,不是平車,更不是鄉村一度流行的膠皮車,而是在膠皮車還沒有出現前遍地可見的鐵輪車。車轱轆直徑多在一米五左右,承載一個厚重的車身,將大鼓捆綁上去穩當堅實。跑鼓車,要擺開陣勢,兩隊較量。每輛鼓車站一個人擊鼓,一個人敲鑼。車前轅內一壯漢駕軛拉車,俗稱“鉆牛”;兩轅桿外側各有一位壯漢分抱助力,謂之“抱轅”。車上拴著幾十條麻繩,二十多個彪形大漢分別掛上兩股麻繩拉拽。跑鼓車其實是賽鼓車,比賽號令是三眼銃發出。三眼銃的形狀猶如手榴彈,手把長如銑把,彈體由三個鐵眼構成,裝滿火藥,一點火即響。一聲銃響是警示,命令閑散人員都躲開;二聲銃響是準備,命令鼓手壯漢齊就位;三聲銃響是開跑,命令打鼓的打鼓,敲鑼的敲鑼,在鑼鼓聲中,壯漢們拉起鼓車撒腿飛跑。
賽鼓車常見的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在同一條大道上起跑,猶如運動場千米、萬米賽跑,最早抵達終點的是贏家;另一種則在村巷里追跑,選擇一條環道,劃定兩個中間位置,甲乙兩隊各居一點,以號令為準起跑。無論是甲隊追上乙隊,還是乙隊追上甲隊,賽鼓即告結束。自然,追上對方的那隊為贏家。你看吧,開跑的銃炮一響,鼓聲如雷,鑼聲似電,跑車像風,咚咚咚,嚓嚓嚓,踏踏踏,村巷里、跑道上,塵飛灰揚,喧嘩如潮,真如短兵相接,力克勁敵。壯漢們把雄氣、勇氣、志氣,都變作一股殺氣,自始至終殺氣騰騰。
龍燈歌
年少時每次聽見鑼鼓響,不由得撒腿就往響聲處跑。看我那猴急的樣子,奶奶說,魂被勾走了。這話還真沒啥夸張,一針見血點中了我的穴位。跑到鑼鼓隊前,心跳隨著鼓點加快了,熱血隨著鼓點流快了,快得不能再快了,就想往起跳,一步跳到頭頂上的楊樹梢。最好還能跳高些,就像民歌里唱的那樣:“揪朵白云擦擦汗,對著太陽吃袋煙。”擦擦汗可以,吃袋煙不行,奶奶不止一次說過,小孩子不能吃煙。管他能行不行,這會兒顧不上那么多,心里一個勁吶喊:“揪朵白云擦擦汗,對著太陽吃袋煙。”年少時就這么憨傻,一陣鑼鼓聲就能激動得“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
一個好的鑼鼓手,身上要有魂,眼里要有神。魂,是啥?是膽識,是魄力,是氣質?是,又不全是。神,是啥?是士氣,是精神,是風韻?是,又不全是。說不清,道不明。勉強說說,只是皮毛,難得要領。要領何在?在于每一個人的心靈感受。整體來說,鑼鼓手必須用好手、腕、臂和腿。鄉親們常說,鑼鼓要打好,上看手腕臂,下看兩條腿。又說,大臂帶小臂,小臂帶手腕,手腕帶動手。還說,臂膀要用好,手腕要靈巧。怎么才算用好?怎么才算靈巧?文無定法,兵無常態,打鼓亦然。
當然,手上、腳下都有些可以按圖索驥的程式動作。打鼓可以拋花槌,轉花槌。拋花槌,可以低拋,可以高拋。低拋,剛過頭;高拋,沒盡頭,看你的功夫吧!轉花槌,可以單轉,可以多轉。單轉,轉一圈,多轉無數圈,看你的功夫吧!敲鑼的同樣可以拋花槌,轉花槌,當然還能別出心裁。來他個推鑼、舉鑼、托鑼、縮鑼,甚至不妨來個拋鑼。鐃、鈸手也在花樣翻新,手持鐃、鈸在胸前翻,在頭頂翻,翻一下不夠勁,再翻一下。翻一下是單翻,再翻一下為雙翻。雙翻比單翻花哨好看,但還不能跟不上節奏變換。花哨好看與合乎節奏比較,合乎節奏才是硬道理,那花哨好看只能退而為軟道理。軟道理服從硬道理天經地義,所以花哨好看必須建立在合乎節拍的前提下。只要不違背這個GJpq0wPJt1gTcGQ/PNlgPJnkuUEK88phxQ4EHm1vr14=前提,鐃鈸手盡可以“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
你躍他也躍,你飛他也飛。鼓手在躍,鑼手在躍,鐃、鈸手也在躍;鼓手在飛,鑼手在飛,鐃、鈸手也在飛。要飛躍單靠手上功夫自然還受局限,必須拓展腿腳的功夫。弓步、馬步,方顯身手,武術功夫也可拿來所用。只是虛步、仆步、歇步,動作幅度太大,影響兩個鐃、鈸的敲打,不能一展風采。可就這弓步、馬步也可以變化多端。弓步,可以左右開弓,回扣后弓,還可以反扣前弓;馬步,可以朝前猛沖,側身緩沖,還可以相向斗打。鼓點多變,腳步多變,形姿多變,隊列多變,變他個三七二十一,雞蛋變成雞;變他個四七二十八,鴨蛋變成鴨;變他個四九三十六,鷹蛋變成鷹。雄鷹展翅飛,沖天破云翳。
堯都鑼鼓,就是這般變成威風鑼鼓的。
汾河浪
為寫這篇文章,我重新閱讀了積攢的很多圖書資料。讀著讀著不無納悶,堯都平陽聲名遠播,即使后來平陽改稱臨汾也同樣因是堯都受人崇愛,歷代名人留下的詩文頗多,為何少見歌詠鑼鼓的?莊子在《逍遙游》中寫下“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對平陽充滿向往;柳宗元撰寫的《晉問》,以堯之故都為重,以堯之遺風為榮,真給人提神。就連隋煬帝東臨碣石,落筆抒懷,也曾留下“方知小姑射,誰復語臨汾”的詩句。然而,關于堯都鑼鼓的詩文,尤其是威風鑼鼓的詩文卻極為少見。
當然,也不是與鼓絕緣。漢武帝泛舟汾河,留下《秋風辭》,“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其中就有簫鼓。范仲淹《謁堯廟》也有“簫鼓謝年豐”的詩句。簫鼓,是何鼓種?非確指何種鼓,是泛稱。辭書多認為是奏樂,奏樂包括著絲竹器樂和鑼鼓器樂。如此看來,那堯都鑼鼓早被古人用簫鼓一以概之。
再要找見相關的詩句,需叩問孔尚任先生的墨色。孔尚任是清代著名的戲劇家、詩人,1684年康熙皇帝南巡后北歸,前往曲阜祭祀孔子,孔尚任御前講經,頗得康熙皇帝賞識,破格授為國子監博士。他因才華出眾受益,也因才華出眾受損。一部唱響神州的《桃花扇》,得罪了賞識他的康熙皇帝,便被貶出京城。詩人不幸臨汾幸,回到故里郁郁寡歡的孔尚任,接到平陽知府劉蓕的邀請,從曲阜故里千里迢迢來到堯都古城,主纂編修了《平陽府志》。期間恰好度過一個大年,他在平陽觀賞了當地民間的社火,激動得詩興大發,揮毫走筆,寫下十多首《平陽竹枝詞》。《平陽竹枝詞》中有鼓,卻不是鑼鼓,而是畫鼓與羯鼓。他筆下的畫鼓是:
一聲畫鼓一聲雷,響到朱門報鎖開。
不解東皇何處往,遠勞紅粉送春來。
他筆下的羯鼓是:
雨點花攢鼓襯鑼,春風吹袂影婆娑。
催花羯鼓響沉沉,早吃湯圓鼓不禁。
詩人唯獨沒有寫威風鑼鼓,這是為何?細一想,忽然醒豁了。先說畫鼓。畫鼓不是鼓種,是彩繪過的鼓。堯都人嗜鼓如命,寵鼓如魂,在油漆大紅的鼓幫上雕龍繪鳳十分常見,即使在鼓面繪畫也不稀罕。襄汾縣尉村賽鼓分為五大院,各院都有鼓,鼓上都有繪畫。后院在村北,北為坎,坎為水,水為黑色,所以鼓幫畫黑色,鼓面畫八卦;西北院的西北為乾,乾為陽金,所以鼓幫畫金色,鼓面二龍戲珠;東院處東南,方位為巽,都代表木,木呈綠色,所以鼓幫畫綠色,鼓面畫獨角獸;南院方位為離,離為火,鼓幫畫紅色,鼓面畫秦瓊打虎;最后是處于西邊的廟院,西為兌,屬陰金,鼓幫畫銀灰色,鼓面畫和合二仙。窺一斑而知全豹,在鑼鼓之鄉的土地上畫鼓處處可見。畫鼓,即鑼鼓的代稱,也在象征威風鑼鼓。
那么,羯鼓該如何理解?羯鼓,真是一種鼓。唐朝南卓在《羯鼓錄》記載,羯鼓是南北朝時期從西域傳入內地的。鼓形似桶,橫放在小牙床上,以兩杖擊奏。唐朝海納百川,對外來往頻繁,物資貿易活躍,文化交流同樣活躍,羯鼓傳入內地自在情理之中,開元年間更是廣為流行。唐玄宗特別喜愛羯鼓,他親自編制的曲譜多達92首,常常給那些藝伎敲打示范。《羯鼓錄》記述了唐玄宗親授羯鼓的一則故事。他兄長寧王的兒子汝陽王李,小名花奴。花奴姿容妍美,聰悟敏慧,唐玄宗特別鐘愛,就親自教他音律鼓樂。一次去花園游賞,唐玄宗摘下一朵紅槿花,輕輕放在花奴砑絹帽上。帽子很光滑,稍微晃動花朵就會掉下。花奴頂戴花朵猛敲羯鼓,一曲《舞山香》演奏完了,花朵仍微絲不動。花奴演技如此高超,唐玄宗喜歡得不能再喜歡,連忙賜予他金器一櫥。是呀,真該賞賜。宰相宋瞡精通羯鼓,曾與唐玄宗交談敲擊的要領,謂之“頭如青山峰,手如白雨點”。頭要穩定如山峰,手要迅疾像雨點,花奴堪稱表率。
北宋沈括對羯鼓也很有見地,在《夢溪筆談》中不止一處談到羯鼓。一處是唐玄宗和李龜年談論羯鼓演奏的難度,藝人在練習時敲斷的鼓槌就堆放了四柜之多。陽春白雪,和者蓋寡,既然羯鼓技巧高,難度大,失傳的危險性也就大。沈括在延州擔任知州時,曾看見一位老藝人演奏羯鼓,當時抵御西夏戰事緊張,沒能盡興欣賞。后來去召他表演,可惜老藝人已經去世。從此,羯鼓也就聲斷跡絕。
既然北宋時羯鼓已經絕跡,身處清代的孔尚任怎么還會看到羯鼓?是不是他犯糊涂了?不是,并非孔老先生糊涂,而是用難度極高的羯鼓喻指堯都鑼鼓。畫鼓和羯鼓都是孔尚任使用比興之法,用畫鼓動人心魄的聲威,用羯鼓高超絕倫的技藝,喻寫堯都鑼鼓的聲威與精美。
一聲畫鼓一聲雷,抒寫得好!
催花羯鼓響沉沉,比喻得好!
八面威風
我很看重《羯鼓錄》的這段對話:
唐玄宗問樂師李龜年,練習羯鼓打斷了多少根鼓杖?
李龜年回答,臣已打折了五十支鼓杖。
唐玄宗笑著說,你不算多,我已經打折了三立柜。
打好羯鼓不容易,打好鑼鼓也不容易,我那些父老鄉親為啥就能把鑼鼓打得那么聲震天宇,那么入耳走心?我不想再用滴水穿石、繩鋸木斷的類似事例來做落入俗套的說明,我想說的是父老鄉親深入骨髓的癡迷。心理學講,興趣能激發無窮的動力。在我看來,癡迷是比深入還深的興趣。先看一副對聯:
雙車爭雄去如蛟龍那年曾拉到洛陽白馬寺;
一鼓作氣來似雷霆此日尤難忘大唐尉遲公。
上下聯具有因果關系,只是果在上,因在下,有點倒裝懸念的意味。“雙車爭雄去如蛟龍那年曾拉到洛陽白馬寺”,記錄的是清道光十一年三月十六日,尉村鼓車競賽的實況。三聲銃響,鼓聲驚天,踏著疾風暴雨般的鼓點,兩隊彪漢在村巷里飛跑。跑得汗水淋漓,氣喘吁吁,仍在快跑。拉車的累了,換人,再換上一撥彪漢;打鼓的累了,換人,再換上一個高手。咚咚咚,嚓嚓嚓,踏踏踏,鑼聲,鼓聲,腳步聲,再加上圍觀群眾的吼喊聲,沖霄而起,破云飄散。從旭日東升賽到日照高天,不見分曉,每個彪漢汗水已經濕透了衣衫。跑著,跑著,乙隊忽然發現,背后有了腳步聲,這不是好兆頭,是甲隊快趕上來了。不能輸!幾乎每一個拉車的彪漢都在想,輸了太丟臉。怎么辦?不知誰一提議,眾生腳步一致拐了彎,離開環形巷道出了村。不直接認輸,使招數耍賴。哪知甲隊非要乙隊認輸不可,拐個彎緊隨著趕出村來。乙隊以為躲閃開甲隊就遮掩了羞顏,哪知甲隊不依不饒,非把對手的遮羞布撕扯下來不可。置之死地而后生,乙隊不得不拼命一搏了,鼓聲加劇,腳步加急。甲隊眼看就要贏得勝利,哪能讓對手溜走,沒人吼喊,即鼓聲加劇,腳步加急。后面的拼命追,前面的拼死跑,沿著官道,跑過中條山,跑過風陵渡,一直跑到洛陽的白馬寺。幾百里路跑過去了,兩隊人都累得兩條腿沉重得抬不起來,這才握手言和。
為何能癡迷到這種程度?下聯就是在詮釋個中因由。這尉村不是凡俗之地,至今村門樓上還有“鄂公堡”三個大字。春秋時晉鄂侯被趕出國門曾定居此地,準備積蓄力量,東山再起。這似乎不是尉村人彪悍的動力,畢竟晉鄂侯沒能復登君位,揚眉吐氣。讓尉村揚眉吐氣的是尉遲敬德。唐朝貞觀年間,這里是尉遲敬德的職莊田。尉遲敬德是開國元勛,三次救過唐太宗李世民,他說句話霹靂閃電,他走步路地動山搖。就是他命令賽鼓,鑼鼓這才上了他的戰車,這才標新立異,這才別開生面!不僅當時的尉村人牛氣,牛氣人的子孫后代也牛氣,一下牛氣到了當今仍在牛氣。是呀,“一鼓作氣來似雷霆此日尤難忘大唐尉遲公”,記憶著歷史,承載著尉村代代相傳的牛氣。
無獨有偶,1993年正月,賈罕村兩支鑼鼓隊在本村競賽難見輸贏,一支隊伍突然出了村,上路急奔。后邊鼓車隊調頭緊追,前隊向東他向東,前隊拐北他拐北。后隊追得緊,前隊跑得快,不知不覺上了108國道。國道前頭是臨汾城,城里有個大鼓樓,樓上寫著大字:北達幽并。沒準他們會穿過臨汾城,跑過并州太原,跑到幽燕京都。國道上汽車飛奔,穿梭而過,好不危險。兩村的干部得知,擔心出事,開著四輪車就趕,緊趕慢趕,趕上時鼓隊已跑到幾十里開外的大韓村。
如果說,有人認為跑到洛陽白馬寺只是傳說的話,那1993年跑鼓車的彪漢如今還正壯碩,不會是虛擬杜撰吧!談起那次賽鼓車,有人說,不能贏個揚眉吐氣,也不能輸得垂頭喪氣。就有人接上話說,對,輸也要輸得有品氣!
品氣,就是這個品氣,令我品味了一次又一次,終歸不知如何表明其中的豐富內涵為好。最后只能借用古代英雄豪杰,拼掉性命倒下時高喊的一句話詮釋: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這是堯都父老鄉親的品氣,也是骨氣。把這骨氣用于敲打鑼鼓,哪有不精彩的!
何止是骨氣,不少人將整個生命都和鑼鼓融合為一體。那年春節我回故里過年,趁鑼鼓手休息,拉話聊起他們的感覺。年過六旬的登科叔說,我們是用鑼鼓說話,“洽求,洽求”,這是說“正月里,好熱鬧”;“洽求”,這是說“家家戶戶放鞭炮”;“洽洽洽”,這是說“吃過餃子拜大年”。說得在場的人哈哈大笑。我笑著問,那要是敲打個快點子,“洽求洽求洽求洽,”呢?登科叔想也沒想即答,那就是“一年收成在春種,驚蟄耕田把土松”。我再問,那要是來個慢點子,“洽洽洽,洽求”呢?那就是“一年好收成,全家熱炕頭”。他,不,鄉親們是用鑼鼓說話。或許,我理解的并不到位,他們是在和鑼鼓一起過光景。生命不是鑼鼓,可自從呱呱落地聆聽鑼鼓,初曉人事敲打鑼鼓,生命日漸融入鑼鼓。鑼鼓和生命再也無法分離了。
堯都區后洼村有四個發小,鑼、鼓、鈸、鐃各拿一樣家伙,家伙就是村鄉人對這幾樣樂器的統稱。從孩童敲打成后生,從后生敲打成先生,再敲打成老生,年近古稀了還離不開鑼鼓家伙。出門應事他們都是核心,后生們不必看他們的臉面,聽著他們的韻味下手就很順遂。應事,也是他們的說辭,就是給人家敲打鑼鼓湊熱鬧。敲來打去,這支鑼鼓隊越來越有名氣。這日又要出門應事,打鼓的老彭突感風寒躺倒了,畢竟年齡高邁掙不起身,三個老伙伴只好帶著后生們前去。只因缺少老彭敲鑼,鑼鼓打得并不如意。盡管舉辦文化節的那個鎮并沒看出破綻,更未提出質疑,可幾個老搭檔心里總不美氣。更不美氣的還在后頭,不是不美氣,而是很喪氣。來去三天回到村里,才知道老彭居然伸腿瞪眼,嗚呼哀哉了。好不痛心,三個老搭檔禁不住放聲大哭。哭過抹掉眼淚,想想老搭檔在天有靈的話,喜歡的肯定不是哭喪,而是敲打鑼鼓。可也是,最后一場了,用鑼鼓把老搭檔送過奈何橋,升天成仙去,他一準喜歡。缺少老彭這個鑼手,只能叫來個后生充數。
鑼鼓正響得凄哀,忽然,聽見有人叫喚,別敲打了,別敲打了,鑼不行,丑死人啦!幾個人停手,念叨,老彭走了,一時到哪里找合套的好搭檔。話音未落,就見棺材蓋晃動,隨之聽見老彭叫喚,快讓我出去,敲打完這場再走。
這不是活見鬼吧?
不是,掀開棺材蓋,身著壽衣的老彭鉆出來,蹦下來,從后生手里奪過銅鑼就敲。三個老搭檔抓起家伙連忙合了上去。盡興盡致敲打完一個曲牌,老彭不進去了,活了!往后,又活了五六年。
堯都人祖祖輩輩就這么癡迷鑼鼓。不過,他們不說癡迷鑼鼓,說的是侍候鑼鼓。為何要說侍候?猛然想起,兒時我和幾多小伙伴隨意磕打鑼鼓,嘈嘈雜雜不成音調。一位頭戴瓜皮小帽,手拄拐杖的老先生,笑瞇瞇過來,說,娃兒們,不要亂敲打,這鑼鼓是神器,是敲打給天地神仙聽的。惹得神仙躁了,會捏鼻子!我們趕緊縮手,按鼓點敲擊。誰也怕神仙把自個高挺的鼻子按捺得扁塌塌的,那不成了個丑八怪呀!現在回味,那鑼鼓既然是神器,既然是供奉給天地神仙聽的,說成侍候當然用詞最為貼切。我真佩服那些書沒讀幾本,甚至有的根本沒摸過書本,說話卻能直抵精髓的鄉親們。
滾核桃
如果是拍攝影視片,需要把鏡頭換一個方向,對準樂器的制作。《論語·衛靈公》有句:“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好的演奏效果,離不開好的樂器。家鄉的父老鄉親不說這樣的文雅話,說的是:“好家伙,最得力!”如前所說,在鄉親們嘴里,家伙是鑼、鼓、鈸、鐃的代名詞。好家伙使喚起來得心應手,事半功倍。所以,不能忽略打出威風效應的樂器。
威風鑼鼓的樂器很簡單,用銅制作的鑼、鈸、鐃,與木板、皮子制作的鼓組成。三十年前,我曾就這樂器的制作請教過專門的工匠。鑼、鈸、鐃都是銅器,用銅打造即可,不過要用響銅,而不是普通的銅。打造銅樂器在堯都一帶不是難事,屬于輕車熟路。夸這么大的海口,是緣于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掩藏著一段歷史。偶然不小心絆一跤,千萬不要抱怨自個兒無能,說不定把頭撞個包的是一塊陶片,說不定還是繩紋陶片,可以見證四千多年前的世事。是呀,不要再往前追溯,春秋時期這里是曾經稱霸諸侯150余年的晉國。用時下的話說,晉國不僅是政治大國、經濟大國,而且是文化大國、音樂大國。此話怎講?因為這里出土了晉侯蘇編鐘。此前,令中國人、外國人刮目相看的是曾侯乙編鐘,規模大到足以占滿一個現代音樂廳的整個舞臺。晉侯蘇編鐘自然不敢與曾侯乙編鐘比規模,若要一比立即抓襟露肘,難以藏拙。可就是這小,這拙,方才見出珍貴。文物見證歷史往往不以規模、華彩論英雄,越是粗小,越是拙樸,可能年代越早。晉侯蘇編鐘較之曾侯乙編鐘要早400多年。我們大可不必為文物比高低、論英雄,只是想說明堯都大地早就有打造銅質樂器的技藝,編鐘都造得出來,還造不出個鑼、鈸、鐃?
我在意的是那么多鑼、鈸、鐃,音質驚人的一致。高則都高,低則都低,絕無雜音。我向工匠請教訣竅,師傅停下手中的活兒說,千錘打鑼,一錘定音。千錘打鑼,是不遺余力地多次敲打;一錘定音,則是反復敲打的最后結果。好個一錘定音,這一錘下去就標志著一件樂器制成。我好奇地再問,每件咋能把握得那么精準?師傅笑笑說,沒啥,熟悉了。我似乎聽見賣油翁對射手陳堯咨說,無他,唯手熟爾。
或許因為我是個樂盲,總覺得這難度不小。回望晉國的樂官師曠,才打消疑慮。晉平公鑄造一口大鐘,師曠一聽即說:“不和諧,需重鑄。”晉平公正陶醉在樂聲中,很不高興,就沒有當事。過了不久衛靈公來訪,相隨的樂官師涓聽了也說不諧調。晉平公不得不佩服師曠的音樂造詣。師曠家鄉是洪洞縣師村,據說晚年回到故里創辦了至今流行的八音會。他教化的后世樂民自然把聽音造器視為小菜一碟,打造一流的銅制樂器無疑是拿手好戲。
鑼、鈸、鐃好制作,制作鼓也不難,難的是如何制成好鼓。好鼓要用好皮蒙,驢皮不行,太薄;馬皮不行,也太薄;驢與馬派生的騾子皮該可以吧?不行,還是太薄。唯有牛皮才行,夠厚,才受耐磨,才吃得住捶打。似乎告別鱷魚皮蒙制的鼉鼓,之后流行的就是牛皮鼓。在我的家鄉周邊,蒙制牛皮鼓的不止一家,唯有十里開外的南辛村許家的生意最火爆。那年我在村上當民辦教師,給學校組建個鑼鼓隊,就去許家買鼓。買到鼓請教當家人許老,為何他家的鼓聲音渾厚而響亮?許老只笑不語,伸手遞給我一支煙,轉移話題。我清楚這是獨門絕技,肯定有不可泄露的天機,便笑笑不再追問。一晃三十余年過去,我受命主持修復了大火焚燒后的堯廟,新建了鐘樓和鼓樓。鼓樓自然必須安放鼓。古籍曾有“堯置敢諫之鼓”的記載,這是中國廣納諫言、民主治世的開端,因而在堯廟安放一面鼓更具紀念意義。既要紀念這彪炳史冊的創舉,那就應該安放一面與之名聲相符的大鼓。后來如愿以償,這面大鼓一鳴驚人,載入吉尼斯世界紀錄。你道是何人制作?就是許老的兒子小許。巍巍大鼓聞名中外,觀瞻游客絡繹不絕,我高興,小許比我還高興。這時候,我悄悄問小許他家那鼓高出一籌的訣竅,他一語中的:要用犍牛皮。
我清楚牛有三類,一類是牛,是具有生殖力的公牛;一類是猞牛,能夠生育的母牛;再就是犍牛,是被閹割過的公牛。犍牛的使命就是成年累月地犁地、拉車,累了,稍有懈慢就會遭受鞭抽棍打。我突然醒悟,小許還留有奧秘,并不是犍牛身上的哪塊皮都好用,只有經常被鞭抽棍打的臀部那塊皮才是最佳的鼓皮!我與小許耳語,他哈哈大笑,笑我窺破天機。
盜得天機我沒有絲毫的愉快,反而滿腹悲涼。我似乎看到黃土高坡上拉著犁慢慢移步的犍牛,一步一步耕過了春天耕夏天,耕過夏天耕秋天;耕過了青年耕壯年,耕過壯年耕老年。老得實在耕不動了,還挨了最后一鞭子。就是這一鞭子打下去,它不再挪動一步,朝天吼叫一聲,栽倒在它翻來覆去不知耕種了多少遍的土地上。犍牛死了,死了卻不能像人一樣安息,竟然被肢解掉剔骨吃肉。剔骨吃肉還不夠,還要揭下它那張皮,蒙在鼓上,再經受千次萬次地捶打!
自此,每一聲鼓響,我都像聽見那犍牛倒下時最后一聲吼叫,那是向天咆哮,咆哮忍辱負重的悲苦一生!
最是悲苦震撼人!滿腹悲苦,才會壯懷激烈;壯懷激烈,才會怒發沖冠;怒發沖冠,才會金戈鐵馬,才會氣吞萬里如虎,弓如霹靂弦驚!
喜盈門
堯都威風鑼鼓,前十年、二十年可以毫無顧忌地這樣講,如今這么講需要打個問號了。威風鑼鼓不再是堯都的專利,已經成為遍布大江南北的一個演藝娛樂的品牌。那年堯都鑼鼓參加第十一屆亞運會開幕式獻演成功,我和父老鄉親一樣無不亢奮。那幾日走遍城鄉,不逢年,不過節,幾乎家家都在喝酒。不是舉杯澆愁,而是舉杯賀喜。誰會想到世世代代鬧紅火、圖痛快的家伙,能敲打到國家盛事、亞洲盛事的的高端,讓黑眼睛、藍眼睛都瞪圓了咂嘴吐舌地觀看。痛快啊痛快,父子、兄弟、朋友,喝酒,碰杯,在酒興中揮灑高興!
我亦高興,高興地暢想這打出國威的堯都鑼鼓何去何從,給《人民日報》寫下一篇短文《鼓人》,記得文中有這樣幾行:
鼓村人,還那么愛鼓。逢年,擂鼓;過節,擂鼓。在村擂鼓取樂,出外擂鼓掙錢……漸漸,威風鑼鼓成了熱門,威風村人成了紅人。小伙子、大姑娘背起鑼鼓家伙趕汽車,坐火車,下廣東,去深圳。
當初,寫下“出外擂鼓掙錢”,我不無忐忑,實在是覺得太超前,未必能夠實現。可眼下這敲打鑼鼓掙錢,在堯都十分普遍,一點點也不稀罕。亞運會開幕式后,鑼鼓迅速風靡全國,白山黑水,塞外草原,大漠戈壁,中州原野,南國海濱,幾乎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會有渴求威風鑼鼓的呼喚。堯都人不僅僅趕汽車,坐火車,下廣東,去深圳,而且乘飛機,上京城,赴天山,把鑼鼓傳遍華夏九州。還有人漂洋過海,降落在智利,讓威風鑼鼓在異國他鄉一展風采。我看過文化局上報的一個數字,居然有一百多名教練散布在全國各地。忽如一夜東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一種民間衍生傳續的娛樂鑼鼓,很少經由專家打磨鍛造,突然間需要這么多的教練,擔憂會不會供不應求。
不會!
我看到的事實再次證實了一句古語:時勢造英雄。這時候從任何一家的農田里走出一個莊稼漢,只要在地頭的小溪里洗凈身上的泥土,披掛上出門的新衣服,坐著來接老師的小轎車開進城,趕火車,轉飛機。落地站在廣眾前,一番敲打就鎮服了腹有詩書的學員。于是,恭恭敬敬學,兢兢業業學,把莊稼漢教練的一招一式,如實克隆下來,再如實地演繹出來。十天,半月,頂多不過十天半月,那一爿場地上就會卷起排山倒海的巨瀾,就會有人驚詫著神魂觀看,看畢掩不住內心的激情,禁不住蹦跳和吶喊。蹦跳與吶喊還是無法將那些激情宣泄、噴發開來,倒是鑼鼓再度響起,激情才宣泄、噴發了個痛快!
于是,更多的人群卷入威風鑼鼓中來!
于是,更多的地域卷入威風鑼鼓中來!
威風鑼鼓,不再是堯都威風鑼鼓。
威風鑼鼓,早已是中華威風鑼鼓!
【作者簡介】喬忠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散文學會名譽會長、三晉英才。曾在《中國作家》《人民日報》等報刊發表作品600余萬字。已出版《遠去的風景》《關漢卿傳》《蒼黃堯天》《作家教你學作文》等圖書103部。作品先后入選《百年美文》等百余種全國選本。曾獲趙樹理文學獎、冰心散文獎、澳門華人征文獎等文學獎項。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