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面漸由淺灰轉至深灰,平靜得反常,像一個暴躁的人強忍著怒氣。
終于,一條“白線”浮出天際,快速移近、變粗、拉長,白浪翻滾,似一堵水墻橫貫海面。我的外公斜背魚簍,推著挈網過了灘涂,逆水而涉。潮水蠻橫地漫過他的膝蓋、他的胸,將至脖子,他方從容轉身。挈網已整個兒入水,外公雙手緊抓挈網兩邊的竹竿,緩緩朝岸邊推進。海浪咆哮如雷,暴雨般落下,他上身巋然不動,昂頭,半瞇起眼睛,嘴唇緊抿,踏著潮水前來。魚蝦蟹被浪頭裹挾,昏頭昏腦盡入網中,并一路隨行,待挈網推出海面,才驚覺,才拼死掙扎,半空中,閃閃鱗光忽上忽下,只是,再怎么蹦跳也難逃生天了。
挈網為外公自制。兩根粗竹竿下端鉆洞,用繩扎牢,網綱穿進竿中,中間撐個短橫桿,使之呈A形,網自然撐開,形成網袋。為便于在灘涂上滑行,“A”字兩腳各安裝一個翹頭木板,猶如姑娘的小腳。平日,挈網放在院子背陰處,下過海后,外公拎井水沖洗,以減弱海腥味。
有幾年,外公白天去一個叫龍頭岙的地方勞動,晚上,戴上燈帽扛著挈網進發海邊,頭頂的燈光默默發散,灘涂氤氳出一片昏黃。燈帽除了起網收魚時用以照明,更有誘捕作用,好些魚會自動游向亮光。他望了望天邊的月,大概什么時辰,離漲潮還有多久,便心中有數了。夜晚的海晦昧、莫測,海水的蕩漾聲寂寥而空曠。很快,潮水升漲,像一頭巨大的猛獸從海底躥起,張開深不見底的大口,外公推著挈網,走向暗夜之海,走向喜怒無常的“巨獸”,一米七五的身影挺拔、堅定,猶如孤絕的英雄。回到岸上,挈網里的漁獲物重沉沉,估了下,一潮捕了十多斤,外公瘦長的臉舒緩下來,粘著又薄又糊的月光回了家。
家人不贊成外公晚上去推挈網,尤其冬天和春天,海水寒得徹骨,上身可以套棉襖,下身卻只能著短褲,穿多了涉水困難,于是,常常凍到腿部和嘴唇發紫,上下牙“咯咯”打架,而完全麻木的腳一路走過灘涂,被劃傷割破毫無知覺,之后才發現創口頗深,血淋淋一片。偶爾,第一潮捕撈完畢,漁獲物卻無幾,那就得等待下一次漲潮,嫌來回費時間,干脆在碼頭背風處打一會兒瞌睡。到家時,往往天將亮了,一早還得趕去龍頭岙,外公就用冷水洗把臉醒神,隨即,挑著空籮筐上路。
外公得了嚴重的氣管炎,差點引起肺炎,稍好后,依然故我。外婆深知他倔,勸不住,只提出以后去推挈網讓大舅跟隨,外公應允。島上,很多人奔忙于海里海邊,只為討生計,而當時的外公家,長女已出嫁,長子開始工作,生活基本過得去,按外婆的話說,他是心癢,潮水一漲心就癢。除了挈網,外公還備有扳罾和串網,使用哪種,看天氣看潮水看心情。
外公在龍頭岙工作了好幾年,再不甘心,他也只能認命。外公曾擁有一條自己的運輸船,他既是老板,也是船長。后來,那個叱咤海上,擅長與潮水周旋的人被迫離開了海運公司,被棄于陸地,在龍頭岙翻土、澆糞、挑石頭、搬運樹木……干著各種苦活雜活。
外公出身于富庶人家,受過良好的教育,島上民間流傳的“長涂島三支半筆”,他算其中一支,眼界、學識、魄力均有過人之處。外公二十來歲就買了艘運輸船,在當年,他的船稱得上大噸位,船如主人,穩當,豪邁,意氣風發。帆船憑風駛行,靠岸時間不好估計,順風時駛得快,萬一逆風,只能依著潮水流向走S形,船上唯一的助航設備為一個小羅盤,在蒼茫大海中航行,它更多依仗的是船長的航海經驗。外公當仁不讓地成為整艘船的心、眼、耳,他琢磨出了算潮水的公式,以及數種狀況下的大致航速。他聽潮水,辨潮水,綜合潮水、天氣等情況決定何時出航,判斷裝貨卸貨的最佳時辰。他盡心籌謀,拉人脈,接洽商談,從此生意通四海。那個時候,他的才能得到了徹底發揮。
但這樣的人生在某一天戛然而止,人命運之詭譎不亞于潮水。
每日清晨,靠窗的大圓桌上,外婆擺了蘭花豆、海蜇或炒芝麻,外公從里屋緩緩出來,坐于桌前的竹椅,而后,抓起旁邊的抹布,把原本很干凈的桌面擦上一遍。早飯時,外公總要先喝上一小盅白酒,就著蘭花豆等,“吱吱”一口,又一口。陽光穿過玻璃窗,映照在他的臉上,他微閉眼睛,不緊不慢地咀嚼,側邊的一顆包金牙來不及躲藏,一閃而過。以前,在島上,一顆包金牙代表富有和某種地位,做金牙時,他肯定未曾想過,將來的自己竟會落魄至此。
飯畢,那個閑適的外公倏忽不見,扁擔一壓上他的肩,整個人便矮了下去,腰微微彎著,肩膀前傾且蔫著,似被抽去了韌帶,連脖子也短了幾分,仿佛那兩只灰舊的空籮筐暗地里編進了什么,沉得讓人沒有防備。外公的長腿套著肥大的褲子,走起路來一鼓一癟,屁股和膝蓋上的大補丁逐漸往下垂,出院子時,后邊的籮筐碰到了石頭墻,左右猛晃,外公低著頭消失在墻角。
稀薄的暮色中,外公挑著籮筐回來,在院子里放下扁擔。他先把自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拍打一番,龍頭岙的灰塵肆意飛揚,終究被昏暗的天色吞沒。衣褲又破了幾處,露出擦傷的皮肉,外婆做的黑色布鞋沾滿了泥,兩個腳趾悄悄探出了頭。籮筐多數是空的,偶有幾個梨子或野果子,為外公路上隨手所摘,他也不提筐里有東西,自顧自進了屋。
這樣的場景甚是常見,外公幾乎不說衣服怎么破的,如何受的傷,在龍頭岙干什么活,發生了什么,只是囑咐外婆該清洗的清洗,該縫補的縫補。洗了澡換身衣服,同在龍頭岙做工的朋友來串門,兩人喝著酒閑聊,下酒菜是幾種魚干,外公陸續捕來曬干的。那人說下回一起去推挈網,外公臉頰微紅,提及潮水,他的音量不自覺調高了,“頭更”“起水”“北水”“南水”“三平潮”……用筷子在空中比畫來比畫去,忽高忽低,起伏如潮水,那顆包金牙在燈光下忽閃忽閃。
網具用得勤,外公檢修得也勤,捕撈的要緊關頭,可不能出一點岔子。桿子一出現小裂口或蟲蛀跡象,他便去后山砍下翠綠的新竹,削去頭尾,用砂紙稍做擦磨,換新后,漁網立馬有了精氣神。繩子經海水浸泡易脆易爛,外公囤有許多麻繩以備用。網在推和拖的過程中難免受損,還要遭漁獲物噬咬,外公將其完全攤開,逐一檢查,連補網也親自上陣,用的梭子還是他自己雕的。外公蹲在院子里,一把梭子穿來穿去,上下翻飛,大姨二姨來回走了幾次,說這個活可以讓她們干,外公不加理會,陽光下,他的影子與網的影子牢牢粘連在了一起。
有一次,算起來正是小水潮,按理說,海面漲落差距應該會很小,但來潮卻氣勢洶洶,夜色里,海水沸騰了一般,泡沫滾滾,浪推著浪,浪頂著浪,越躥越高,那勁頭,似要把大海掀翻了。外公察覺不對,小潮像大潮,臺風隨后到,他開始收拾網具,勸其他幾個同村人趕緊回家,臺風天的海邊極其危險,不宜久留。同村人正捕在興頭上,舍不得半途收網,又望望天,沒感覺到異常,認為外公膽子太小,想象力又過于豐富。外公好說歹說,就怕萬一,謹慎點總沒錯,他們才怏怏照做。果然,臺風長了飛毛腿,猛然進犯,它暴烈恣睢,橫行無忌,攪得天地間狼藉一片,海上,巨浪滔天,瞬間卷走了灘涂上的一切。后來,同村人專門向外公道了謝,還說要跟他學習怎么分辨潮水,這技能,關鍵時刻能保命。
臺風過后的那晚,人家忌憚臺風的余威,甚至擔心臺風返回,外公站在院子里看了會兒天色,又和升起的月亮對望了幾眼,卻讓大舅小舅帶上推挈桶,一起進發海邊。鄰人疑惑,那么大的浪沖過,魚都被臺風刮走了……見外公笑而不語,她搖著頭嘀咕,還搞個大桶,裝人嗎?平時,外公帶魚簍,捕撈一潮,所獲之物魚簍基本夠用了,且其攜帶方便,肩上一背即可,而推挈桶直徑達一米,這種大家伙,輕易不現身的。不出外公所料,臺風后真有“大網頭”。刮臺風時,魚蝦蟹被接連不斷的巨浪折騰得昏昏沉沉,喝醉了般,接下來即便只是小潮水,它們也都身不由己,隨著潮水一群又一群地落網。推挈桶底部呈凹圓形,可減少在灘涂拖曳時的阻力,大舅小舅赤腳陷在軟泥里,推著桶跟上推挈網的外公,挈網里的漁獲物被紛紛甩入桶,桶越來越重,兩人興奮得哇哇叫。
三人抬著推挈桶,踏進院子的步伐昂揚到令人無法忽視,小舅更是一陣大呼小叫,引得家人們都出了屋門。朦朧月光下,大半桶的漁獲物做著無謂的抵抗,扭結于一起,貨色多樣,鯔魚、鰻魚、青蟹、鯰魚……人人瞧得臉帶喜色。外婆率先進屋,灶膛生起了火,趁新鮮煮上一鍋,讓全家人當夜宵。
水井旁,父子三人一塊沖洗,沖掉身上的爛泥和海腥味,“嘩嘩嘩”的水聲中,隱約傳來外公的聲音,海島人不懂潮水,要愁沒飯吃。
在龍頭岙做工的那段歲月,外公把自己掰成了兩半,一半丟給白天,一半交給夜晚,挨過漫長的白天,終會抵達自由之夜。夜晚的他是對白天的他之彌補,是授予自身的嘉獎。他見識了形形色色黑夜里的海,形形色色黑夜里的潮水,他說潮汐就像一個人,摸透了其個性,相處起來就容易多了,而它比人更守時,簡直準如時鐘,日漲日落,夜漲夜落,永無差錯。
外公終究等來了這一天,不必再到龍頭岙做工,小舅順利頂了他的職,去了海運公司。就像一條魚,在淺又小的水溝掙扎許久后,再次回到了無垠的大海,人生重新遼闊自在起來,外公把龍頭岙勞作的衣服通通扔了,讓裁縫師小姑婆做了兩身新衣。他雙手叉腰站在陽光里,瘦高的身影鍍上了淺淺的金色,風吹過,他的頭發朝后仰了仰,又桀驁地立了起來。
白天的時間仿佛是額外賺到的,外公要么在院子里發呆,要么去海邊吹風,要么和幾個朋友進進出出,要么一個人喝酒,酒下去,話就多了,基本上都在自言自語,似總結似規劃,家人也聽不大清,他大概也不指望別人明白,只顧自個兒暢快地講呀講,他的腦袋輕輕晃動,開闊的高額頭锃亮發光。
外公做了決定,要買條船,這回買條小的,小舢板,跟一個朋友拼著買,思忖著不用多久即可賺回本錢。外公一向說一不二,很快,便成了一條嶄新舢板的主人。出于對外公的絕對信任,小舢板的出航、捕撈、生意往來等均由外公定奪,朋友只想做個跟班。自此,時年五十歲的外公重啟馳騁海上的生涯,意氣風發一如后生時。
作為一種木結構小船,舢板長四五米,以搖櫓前行,適合近海作業,一天來回。外公是舵手,也是船工,為趕潮汐捕撈,出海時間不定。有的潮水,一旦錯過了它的漲落,等于舍棄了一船的漁獲;有的潮水,要在它落盡與漲滿之間鉆空子,小舢板趁那兩三個小時通過去,而貝殼類也剛好顯露蹤跡,可大肆采撈;有的潮水像精心布置過的陷阱,明明到了漲潮期,看上去,海面卻起伏不大,或者干脆一副平靜安好的樣子,外公說,這樣的潮水千萬莫“追”,一旦出洋,潮水使上了后招,那就進退不得,極端兇險。
除了最為忙碌的魚汛期,外公會另外雇兩三個船工,平常,就他和朋友兩人。一解開纜繩,舢板底就像抹了油,倏地滑了開去,一層又一層的浪由遠及近橫過來,舢板一浮一沉,一沉一浮,外公搖著櫓,一會兒遠眺海面,一會兒看一眼櫓下歡跳的白浪,輕哼起了漁歌,他的衣衫似涌進了波濤,鼓脹著,澎湃著,舢板搖搖晃晃地遠去,拖于船后的一道水痕無限延展。
釣籽蟹、捕墨魚、撈海蜇、抓鯧魚鰳魚……舢板出海,總有收獲。暑天,海面上擠滿了半球狀的海蜇,小似鍋蓋,大若磨盤,它們隨潮水浮游,涌過來涌過去,壯觀得像一場盛會。外公他們興沖沖地搖著舢板追上去,那些無骨生靈挺機警,“唰”地消失不見,又在不遠處探頭探腦。外公握著一根帶尖頭的長竿,瞅準一個,飛快刺破其傘體,另一人趕緊用網撈起。仿佛武林高手,外公立于晃動的舢板,長竿在手,揮出的速度一次快于一次,海蜇來不及反應,如戳破了的氣球,一個個癟了下去。海蜇不用明礬腌漬,很快就軟塌塌,爛成一團。島上有句話,“海蜇不上礬,只好摜海灘”,撈上后得立馬回最近的灘頭加工。外公甚至趁回程時,在舢板上就割開了海蜇腕部和傘體,抓起碾成粉末的明礬均勻揉搓,做好初步工作。
舢板靠岸,有時深夜,有時拂曉,最早也夜晚八九點了,大多時候,還得及時與販子交易,處理掉海鮮。外婆嘆氣,好不容易從龍頭岙出來,何必這樣辛苦?外公不應答,瘦長的臉被一個微笑撐開,略疲倦,眼睛卻亮炯炯的,那顆包金牙也亮閃閃的。彼時的白天黑夜,二十四小時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外公自己的。彼時的外公是整個兒的,整個兒的他是一尾暢游大海的魚,逍遙若風,甘之如飴。
他應該以為,這樣的日子還會有很多很多,他會搖著舢板,迎著海風,趕追無數次潮水,他會一直如此奔波,又如此滿足。可是命運啊,比最狂暴的潮水更冷酷無常,潮水尚有規律可循,命運沒有。
后來,外公長眠在朝向大海的山上。在那里,每天都能看到潮起潮落,船來船往。風牽攜著潮聲,由遠及近,低沉、蕭然,無休無止。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