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很多運動員退役時并沒有成績,還帶著傷病,沒有好的去處。如果我能把商業做好,就能給他們更多機會。”
在上海家中,鄒市明西裝配牛仔褲,非常紳士又很嫻熟地接受了我們的訪談。這位中國拳王在2017年退役之后,早已習慣了用另一種姿勢去重新與這個世界互動。但是,當他對著鏡頭擺出標準的格斗式時,眼神又會瞬間回到下一秒就要出拳的狀態。
1981年出生于貴州遵義的鄒市明,16歲進入貴州拳擊隊,2000年成為國手。鄒市明被稱為中國拳王,在拳臺上打了22年,獲得過奧運會金牌、世錦賽金牌、亞運會金牌、全運會金牌和WBO(世界拳擊組織)金腰帶。他讓世界拳臺看到了中國,也讓中國人看到了拳擊。
今年的巴黎奧運會,中國拳擊隊在資格賽中獲得八個征戰巴黎奧運會的名額,名額數超上屆,且女子項目首次拿滿六個參賽席位。鄒市明說,他密切關注中國拳擊隊在巴黎奧運會的表現,由于上一屆東京奧運會中國隊以兩銀收官,他希望本屆能夠奪金。
走下拳臺已七年,鄒市明正在用另一種方式表達對拳擊的熱愛。他在上海崇明改造了一個老廠房倉庫,建起拳擊訓練基地,又在上海浦東開設了自己的搏擊健身中心,正在探索健身中心的創新發展模式,用商業的方式繼續推廣拳擊。
他坦言,為了做好這份新的事業,他必須學會做一個“社會人”,與各方互動,包括參加綜藝節目、接受媒體訪談、進行商務談判等等。這些都是專業運動員不熟悉、不適應的事。離開賽場,曾經多年處于半軍事化管理的運動員們,需要花一點時間學習真實世界的生活,也需要找到自己的位置。這些問題具有共性。
他近幾年的創業過程并不一帆風順,盤子鋪得太大又遇上疫情,賺到了錢但又付諸東流,還出現一些負面輿論。他發現創業不比打拳簡單。“商業跟打拳一樣。你的對手在哪?你的陪練是誰?你的團隊在哪?”他發現原來經商要問自己這些問題,如果答不上來,光靠情懷,很大概率會出現判斷失誤。
這些年的各種訪談、綜藝節目訓練之下,他面對鏡頭很松弛。在訪談中,他是一個外向的、感性的、表達能力較強的人。他的描述中有鮮明的畫面感、現場感。他能準確表述不同時期、不同心情下的身體感受,讓人感同身受他的緊張、無奈、激動、欣慰、蒙圈。他甚至比記者更會帶動氣氛,往往用幽默自嘲來講故事。
他對拳擊的愛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能從賈玲練拳擊之后眼神變化,看到她的內斂。他對三個兒子的愛更是細膩而開放。他們現在各自有擅長的體育項目,唯獨不太喜歡拳擊。在朋友的提點下,他比較輕松地放棄了要兒子們繼承他衣缽、成為拳王的念頭,或者說他本身就沒有這樣的執念。已進入不惑之年的鄒市明想通了一件事,給孩子自由選擇的空間,只要他們開心就好。他更愿意成為兒子們堅實的靠山,而不是壓在他們頭上的大山。
他把拳擊對人的磨練、體育對意志的錘煉帶到新的事業中。他知道自己雖然是奧運冠軍,但還不是商界的王者。過去一步步走向奧運冠軍的路上,他每一天都被教導“拳臺不光是你的,也是對手的”,在這樣的認知下,他認為創業和打拳一樣,不能為失敗找理由,只為成功找辦法。
作為體育界人士,過去鄒市明更關注體育文藝領域的事,現在他開始看商業人物的故事,有意和商業大佬們多討教。“其實我的膽子蠻大的,在做一件沒有人做過的事,沒有對標。就像當年沒有人知道48公斤都不到的這個小身板可以拿奧運冠軍,但是我做到了。現在的生意也希望能做到。”
問:大滿貫之后,你選擇退役并且創業了,主要在做什么?
鄒市明:我們做的是拳擊文化推廣。之前鋪得比較廣,想做線下體驗式的拳擊——以拳擊培訓為主,帶著格斗,有運動酒吧、餐廳,還有青少年培訓、賽事,包羅萬象。
問:沒有享受一下陽光、去過以前向往的悠閑生活嗎?
鄒市明:現在比以前自由點,但是你懂嗎?你得到了一些東西,也會失去一些。當運動員時我們沒什么自由,但是擁有每天按部就班的生活,很簡單的生活。
現在有許多事要去應對、去應酬。要去做另外一個人,但是那個人不一定是我想去做的,這很無奈。然而必須這樣去做,我的社會角色改變了,路徑就會改變。
問:這也是一種責任。你現在更加貼近大眾能夠理解的那個“社會人”嗎?
鄒市明:進入新的領域,肯定要去打開一些人脈,接觸一些場合。我們以前就很簡單,半軍事化管理,三點一線,吃好、練好、比好就OK了。但是現在要去維護很多社會關系,比如說(現在)做訪談。
還要進行一些商業談判,這些都是我們之前很少接觸的。剛開始我也覺得很新鮮、很興奮,剛從隊里出來,從拳臺下來,出門穿個西裝,拎個公文包,一副商務人士的樣子。一進辦公室,跟大家打招呼,“Hello!”“Hello!”(你好)但是坐到座位上,把包放下,打開電腦,我也蒙了,我下一步要干嘛?
經過一段時間發現,理想很性感,結果很骨感。
問:怎么個骨感法?
鄒市明:主要是重資產投入,運營成本很高,又遇到疫情,有很多意外的局面。
(我)和很多人一樣,會犯一個錯誤,把商業當情懷,拿情懷做商業。
問:什么樣的情懷?
鄒市明:我們奧運冠軍退下來之后,肯定會分配到比較好的地方。但是沒有成績的運動員、受傷的運動員,就未必有好去處,沒有那么多好地方去分配。我在商業上的考慮,如果規模能做得夠大,可以解決一些退役運動員的就業問題。
如果把市場做好,退役運動員可以做教練、裁判,或者相關工作。這樣的想法就是一種情懷,但也需要符合商業邏輯。
問:出現了什么問題?
鄒市明:奧運會的拳臺不光是你的拳臺,也是你對手的,商業上的拳臺也一樣。
現在我和我們的團隊、我愛人,經過了疫情,在新的經濟形勢之下,觀察大眾的消費情況,還在摸索整個消費局勢。
問:是不是發現自己對商業的理解不夠?
鄒市明:因為我們從十多歲就開始練體育,都是在體制內,不用你去考慮任何事情。我一開始想得太簡單。
商業跟打拳一樣。你的對手在哪?你的陪練是誰?你的團隊在哪?可能在你身邊的人不是幫助你的,更多是消耗你的,有些甚至是拖累你的。路上會有很多的干擾。這些都沒看清楚的時候,考慮得也比較感性,后面肯定會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東西跳出來,出現錯誤判斷。
問:具體來說,難在什么地方?
鄒市明:招人、用人、管人,光這三點就很難。
我們從來不為失敗找理由,只為成功找辦法。該去承擔的就要去承擔。不去試錯,你怎么知道哪條路是對的?
問:現在適應調整得怎么樣?
鄒市明:現在做得更垂直一些。
但是我們并不提倡傳統拳館辦卡的那種模式,正在做一些改變;同時也想做一些新的事。等我做到了再告訴大家。
問:有沒有跟李寧這樣的前輩請教一些商業思路?
鄒市明:在一次活動上見過李寧大哥,還真沒有向他討教過商業經驗。但是現在我也會經常看一些商業大佬的故事,以前我對商業的接觸就是零,更在乎一些藝術文化領域的事。
問:運動員退役后,遇到的共同挑戰是什么?如何去尋找和選擇轉型方向?
鄒市明:越是有成績的人,退役的時間越晚。我們不可能說我不想打就不打了。而且你有這樣的機會去為國爭光,巴不得要搶著去,但是真正打完以后才知道,年紀不小了,身體的傷病也留下了。
有些人退役之后會進入體制內,有一整套成熟的機制去培養他,給他時間一步步成長。很多運動員是沒有成績或者受傷了,需要自己重新去找出路。
一個年輕人該積累社會經驗的時候,我們都在運動隊。剛退役出來的時候,兩眼一抹黑,“咔”一下子就到了市場上,血淋淋的。當然也成長得很快。
以前在國家隊,出國比賽,勤務工作都有人做好。現在我自己要養團隊,帶我簽約的選手去國外打比賽,所有成本都要精打細算。很多現實的東西,讓你馬上成為一個更全面的人。
問:你現在是當家人了。
鄒市明:對,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問:從你的視角,今年巴黎奧運會有哪些看點?對中國代表團的表現有什么期待?
鄒市明:我離開奧運這個舞臺十多年了,但是一直關注中國體育的發展。我們有很多傳統的體育項目在世界上都是很有實力的。回到我們自己的拳擊項目,上一屆奧運會很遺憾只奪了兩枚銀牌。這一屆希望能夠看到有金牌出現。
問:2008年北京奧運會你代表中國首次奪金,2012年倫敦奧運會衛冕冠軍。回想一下你參加奧運會的時候,離奧運會開幕還有兩三個月,應該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態?
鄒市明:哇,那已經非常緊張了。進入最后100天,每天上下樓就會看到牌子上顯示到底還剩多少天。每次訓練完,都要集合在一起喊標語。
2008年北京奧運會的時候,標語是“兩者相遇勇者勝,置之死地而后生”。我們只有往前,去搏、去拼命,沒有后路。
奧運會是一個綜合性的項目,不光你一個單項。單項成績影響整個國家獎牌榜。你要背負的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期望。最大的壓力還是在這里。
最后三個月訓練的強度慢慢在減,但是一些戰術和細節要去摳,每天會看對手的資料,去研究對手。到最后就是比細節。掌握住每個細節、每個節奏。
賽前最后關頭,身體的壓力也很大。在最后三個星期,我們要控制體重,不能吃飽,賽前最后一天要上秤,我的體重不能超過48公斤。哪怕只超過“零點零零幾”,也會被取消資格。
到最后就是餓著。一開始消耗的是身體里的水分,然后是脂肪,最后是肌肉。所以你看拳擊運動員上場時,身體看起來很干巴,因為身體里已經沒有什么水分。有時候想去一下洗手間,結果什么都排不出來,身體已經被掏空,餓得前胸貼后背。
再一個是睡眠問題。比賽前一天晚上肯定是睡不著的,我當時徹夜難眠。
但是你不能吃藥,褪黑素這種都不行。興奮劑這個事不僅是個人的事,還影響到國家形象。寧可不出成績,但是不能出事。

問:北京奧運會奪冠的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鄒市明:很激動,因為第一次拿金牌嘛。當時最重的壓力是,中國已經拿了49枚金牌,領導說要翻過“49”這座大山,我是最重要的一塊,而且在最后一天。我是大家都關注的一個奪金點。
你看我這個小身板,全國的希望都壓在我48公斤都不到的一個小身板上(笑)。不光是大家對我的期望,還有我對自己的要求。這也是第一次去沖擊我的奧運金牌。
為什么站在領獎臺上會哭呢?運動員吃了那么多苦,通過自己的努力和血汗,讓五星紅旗冉冉升起,這種自豪感無以言表,是永遠無法忘卻的時刻。
問:作為奧運冠軍,怎么看待輸贏?你們肯定能比普通人更加深刻地去理解這個問題。
鄒市明:一個人從孩童到奧運冠軍,要經歷很多磨練、傷痛。不可能你隨時都是最好的狀態,你的狀態好,別人比你狀態還好,奪冠之路上肯定有很多意外出現。
其實前三名都有可能拿冠軍,最終起決定作用的不一定是技術問題,一定是戰術、心理、專注力、韌勁,甚至包括對世界的認識。
問:你在北京奧運會奪冠,可以說讓很多人第一次看到拳擊這個項目。這些年來拳擊在大眾視野中的能見度變高了嗎?賈玲的《熱辣滾燙》這部電影對拳擊的普及有幫助嗎?
鄒市明:我覺得現在是一個很好的時代,我們通過各式各樣的媒體,可以尋找到每個人想知道的內容。運動員有更多平臺可以展示自己。我們那時候的運動員,基本是半軍事化管理。如果要接受媒體訪談,或者代言一個商業品牌,都要層層審批。在外面基本沒有朋友,只有隊友,外出不能超過半個小時。
春節的時候,我們全家一起去看了《熱辣滾燙》。我也很感謝賈玲的這部電影,給中國老百姓展現了一些拳擊的魅力。
通過這個電影,大家可以看出拳擊是一個有韌勁的運動,也是一個勇敢者、智慧者的運動。它解讀了我們拳擊人一直不被人理解的東西,比如我們不只是帶著兩個拳頭上去打,我們也很不容易。
賈玲打拳之后,我從她的眼睛里面看到了內斂。她不經歷這些東西,眼神是表現不出這些的,她承受了一次人生的洗禮。
問:你認為何時是最好的奧運時代?是現在,還是過去某個時間?
鄒市明:我覺得這個黃金時代是因人而異的。我那個時代,是中國奧運的一個爆發時代。李娜、姚明、劉翔,都有屬于自己的黃金時代。我們那一屆爆出來的很多奧運冠軍,都很有實力,我也很幸運成為其中一個。

問:走下奧運拳臺,你沒有選擇“功成身退”,為什么?
鄒市明:其實2008年的時候,我已經是副處級了。如果走體制內的路,也是一條很好的路。但是當時我還有夢想,要去打職業賽。
從奧運賽場上下來,2013年我去美國打職業。當時我愛人在國內生孩子,我一個人在美國,把自己關在屋子里,又開始瘋狂訓練。
有時候身體和精神上都相當疲憊,感到備受摧殘。我在好萊塢,每天經過星光大道或者落日大道,看到路邊好多人都在喝咖啡、曬太陽,好悠閑的樣子。我每天一睜眼,還是得換上訓練服和球鞋,把裝備往車上一扔,又去訓練。
問:最終你還是如愿以償了,在2014年、2016年兩次獲得WBO的拳王金腰帶。付出的代價是什么?
鄒市明:我的左眼至今視力模糊。我看你有疊影。
但是,很多運動員都是帶著傷過一輩子。
問:你的孩子們遺傳了體育基因嗎?喜歡拳擊嗎?
鄒市明:軒軒、皓皓、羲羲(三個兒子)在我的不同時代來到我的身邊。他們接連出生的這幾年,我獲得了兩塊金牌、一條金腰帶,以大滿貫的形式結束了拳擊生涯。這是他們帶給我的幸運,也是我會傳給他們的榮譽。
他們從小就訓練各種體育技能,籃球、巴西柔術、高爾夫、馬球都學過,并且各自在學校拿獎,或者進入青少年國家隊了。
我給他們選擇的學校,學業上的競爭壓力沒有那么大,不要那么卷,老師的觀念也是保留他們的天性。
我已經輔導不了他們的功課了,但是我可以帶他們去玩,去戶外鍛煉身體。他們喜歡運動,但是唯獨不喜歡拳擊。
當然他們也學了拳擊,有一天軒軒跑過來一拳打在我臉上,我瞬間疼得眼睛冒淚,我就知道他的發力已經挺好了。我就告訴他,以后不要在爸爸臉上玩了。
問:你希望兒子也成為拳王嗎?
鄒市明:以前我跟兒子說,你想不想當拳王啊,爸爸教你。可是有一次我的朋友對我說,你是不是太殘忍了?一定要讓他當拳王、傳承你的衣缽嗎?
我問怎么了?那位朋友說,你已經是亞洲冠軍、世界冠軍、奧運冠軍、金腰帶,如果有一天你的兒子超越不了你,你像不像一座大山壓著他?
我想了想,確實如此,為什么要拿我的人生來駕馭他人生呢?這樣是不是很自私?我是拳王,就一定要他也當拳王?
那時候我才30多歲,還不是很成熟。現在40多歲了,更想得明白,只要孩子們開心就好。我不想他們像我一樣,回想起童年有很多陰影。
我對兒子們的要求就是,不一定要面面俱到,不一定要品學兼優,只要成績及格,有一樣你喜歡、未來可能賴以生存的事,就行。所有的東西你去選,我絕對支持你。我給他們寬松的環境。
問:隨著家庭教育的觀念越來越開放和現代化,價值觀更多元,孩子也能更輕松一點。
鄒市明:對,我很羨慕他們。
問:拳王精神激勵著一代人,有什么想對年輕人說?有什么建議送給年輕人?
鄒市明:我覺得現在的青年不需要我們去上價值。他們清醒著呢。
現在的年輕人吸收的東西非常國際化,比我年輕時超前。我們要向他們學習,我們要知道他們的想法是什么,他們對事物的看法是什么。
軒軒、皓皓他們說出來的話,都已經顛覆了我的很多認知,我覺得他們有創造力,而且對國際上的新鮮事嗅覺豐富靈敏。我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因為他們會給我很多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