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性追求與民族性建構：魯迅與中國版畫的現代轉型

【摘 要】中國版畫的現代轉型與魯迅有著密切的關系，正是由于魯迅的強烈倡導才開啟了中國現代版畫創作的新篇章，而新興版畫的誕生不僅改變了中國版畫千年來的生產方式，還被作為革命的武器在中華民族的解放事業中發揮著巨大的作用。本文通過追溯魯迅的版畫活動考察中國版畫現代轉型的背后動因，借以重新認識魯迅與中國版畫現代轉型的內在邏輯。

【關鍵詞】魯迅；版畫；新興木刻運動；現代轉型

【中圖分類號】J22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08—001—03

在中國美術的現代轉型中，木刻版畫以現實主義表現方式最先進入大眾視野，并以藝術參與革命的形式匯成一股洪流，成為20世紀30年代最富有時代精神的藝術形式。魯迅作為中國新興木刻運動的首倡者，站在民族危亡的立場尋找到了解決現實問題的方法，將木刻版畫創作與大眾情感聯系起來，把理想信念與時代精神進行融合，使版畫創作不僅能夠成為揭露社會現實、激發青年斗志的精神武器，而且還促進了中國版畫現代轉型的實現。

一、“有力之美”：版畫中的生命之光和革命之力

如果說20世紀初的魯迅精神對于理解中國現代文學有著重要的作用，那么，魯迅精神對中國現代美術的發展尤其是木刻版畫同樣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魯迅在收藏、整理、宣傳中外木刻版畫，指導青年木刻版畫家創作并倡導新興木刻運動等方面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彰顯了魯迅對時代危機的深入理解和正確把握，發揮了木刻版畫在危亡關頭的革命引領功能，因此，有人評價魯迅“不但是中國新文學之父，而且是新木刻之父；不但是新木刻之父，而且是整個新美術之父”①，可謂比較精準地定位了魯迅在美術史上的貢獻。

魯迅作為中國現代文學的主將，之所以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關注木刻版畫，就在于魯迅注意到木刻版畫在現實社會中的“有力之美”，這種“力”可被視為喚醒大眾麻痹精神的有效武器，進而實現“救亡圖存”的目的。魯迅認為“文學藝術是匕首、投槍，對社會的改革應起戰斗作用”②，在他看來，木刻版畫中的“自然也可以逼真，也可以精細，然而這些之外有美，有力；仔細看去，雖在復制的畫幅上，總還可以看出一點‘有力之美’來。”③魯迅所理解的木刻版畫不僅在于體現對自然美的追求，更在于一種力量的呈現，因此，從“20世紀20年代以來，魯迅一直在尋找一種既能滿足中國社會需求、又能適合中國現代藝術發展的藝術創作形式”④，這種形式正是魯迅極力提倡的木刻版畫。

當德國版畫家珂勒惠支、英國版畫家莫里斯·拉威爾等人的作品以現實主義表現方式走進魯迅的視野后，木刻版畫中蘊含的生命之光及敢于揭露現實的勇氣成為魯迅所渴望追求的一種革命力量，木刻版畫的現實主義基調符合了魯迅以文藝揭露現實苦難的訴求。在魯迅收藏的西方版畫中，凱綏·珂勒惠支是魯迅收藏的70多位德國版畫家中最受推崇的一位，魯迅不但對珂勒惠支版畫進行逐幅評價，還自費出版了《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并在序言中對珂勒惠支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作為德國近代現實主義版畫家，珂勒惠支在如實反映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底層民眾疾苦中，以深沉有力的刀痕揭露了現實的黑暗和民眾的苦難，創造了震撼人心的精神世界，魯迅認為“凱綏·珂勒惠支的作品……照出窮人與平民的困苦和悲痛……是做了犧牲的人民的沉默的聲音。”⑤珂勒惠支表達出來的深刻思想內涵、強烈的刀痕之美及反映民眾現實苦難的畫面給予魯迅精神上極大的震撼。在魯迅看來，珂勒惠支敢于直面悲慘人生的藝術張力正是自己所崇尚的生命意識，珂勒惠支關注的底層平民生活的畫面場景正是中國民眾現實處境的真實寫照。在收藏研究西方木刻版畫的過程中，魯迅深刻地認識到木刻版畫剛健質樸的刀痕和在題材上反映民眾現實苦難的視覺沖擊，給人以強大的心靈震撼和情感共鳴，這對于20世紀30年代精神麻木的民眾、社會頹敗的中國無疑具有強烈的精神鼓舞作用。

魯迅長期堅持對西方版畫的收藏契合了他以藝術改造民眾精神的價值理想，他在《寫于深夜》一文中談到，“從這些版畫中，看見了別一種人，雖然并非英雄，卻可親近、同情，而且愈看，也愈覺得美，愈覺得有動人之力。”⑥這些木刻版畫中沒有構建宏大場景歌頌英雄形象，而是以樸實的線條反映民眾的現實生活，通過銳利、堅硬的刀痕述說底層大眾的現實苦難，體現了木刻版畫中蘊含的生命之光和革命之力。

二、“以刀代筆”：魯迅倡導木刻版畫運動的價值取向

魯迅通過組織舉辦木刻展覽、自費出版專集，積極引介國外形式多樣的優秀版畫作品，為那個時代的青年木刻版畫家點亮了一盞明燈。西方版畫的特點讓魯迅深刻地意識到這種藝術形式具有強烈的視覺傳播力量，使他堅信版畫的特性更具有傳播革命思想的優勢以及喚醒沉睡大眾的功能。他在結合中國現實對中外美術進行深入考察后，認為木刻版畫“是正合于現代中國的一種藝術”，是能“以刀代筆”啟迪大眾的精神武器。

作為中國新興木刻運動的首倡者，魯迅引導木刻青年進行現實主義創作，強調木刻版畫既是為大眾服務的藝術更是革命需要的藝術。1931年8月，他在上海組織發起了中國首個現代木刻學習班——木刻講習會，邀請了許多優秀的青年版畫家和藝術家共同探討和研究木刻版畫，探討木刻版畫創作的藝術表現形式和革命功能，培養了一大批青年木刻版畫骨干力量。他認為“當革命之時，版畫之用最廣，雖極匆忙，頃刻能辦”，在木刻版畫的實踐探索中，魯迅時刻提醒青年版畫家在創作上要深刻、真誠地反映社會現實，不要忘記木刻版畫揭露現實、反映真實生活、激發斗爭精神的本質。“這一運動與其說是一場由藝術家發起的繪畫運動，毋寧說是一場由知識分子發起的藝術革命，因為這場運動是中國近代社會政治革命在藝術領域中的直接延伸。”魯迅向青年版畫家傳遞的是一種革命理想和現實主義藝術理念，他認為“對于中國，現在也還是戰斗的作品更為緊要”。木刻版畫的現實主義創作方法具有直抒胸懷、解放個性、彰顯力量的革命性，因此，在魯迅的極力倡導和扶持下，一大批青年版畫家創作了震撼人心的作品，如《怒吼吧！中國》《飲》等，這些作品以現實主義風格反映了20世紀初期中國的社會現狀，作品強烈的視覺沖擊與民眾產生了共情，成為激勵民族斗爭精神的經典作品。

在堅持現實主義價值取向的同時，魯迅還主張從中國傳統木刻中汲取營養，通過對傳統木版年畫、民間剪紙、民間年畫的改造和借鑒實現新木刻版畫的現實主義表達。魯迅認為“中國新的木刻，可以采用外國的構圖和刻法，但也應該參考中國舊木刻的構圖模樣，一面并竭力使人物顯出中國人的特點來，使觀者一看便知道這是中國人和中國事”⑦，魯迅主張新木刻應該中西兼顧，在借鑒國外版畫構圖、刻法時也要注意對本土木刻的汲取，認為從民族文化土壤中滋養出來的中國傳統木刻版畫與大眾生活密切關聯，只有這樣新木刻版畫才能深扎民族文化之“根”。事實上，魯迅倡導下的中國新木刻版畫“是一種以真實性為基礎、以功利性為特點、以獨具民族特色的審美性為歸宿的革命現實主義的藝術”⑧，在那個進步思潮大量涌入、社會呼喚變革的時代，把西方藝術與中國傳統藝術進行融合是時代需求下藝術發展的必然趨勢。

在新木刻運動的影響下，藝術家群體開始關注國家民族命運反映大眾現實生活，逐漸實現了木刻藝術“為斗爭服務的需要，為藝術中的現實主義的需要”⑨，藝術不再是與社會無關而是“以刀代筆”的武器，與青年藝術家一起參與到中國的解放事業中，這也正是魯迅倡導新木刻運動的現實價值。

三、“東方的美”：中國版畫現代轉型的民族性構建

新木刻版畫在中國民族危難之時以現實主義風格反映了大眾真實生活，成為20世紀初最富時代精神的藝術形式。魯迅作為新木刻版畫運動的倡導者和精神導師，站在民族立場使木刻版畫成為揭示社會現實、反映大眾真實生活、激發斗爭精神的武器，推動了中國木刻版畫的現代轉型，實現了中國新興木刻版畫的民族性構建。

魯迅認為，在發揮新木刻版畫藝術革命作用的同時也應具有“東方的美”的表現語言和精神向度。他反對“為藝術而藝術”的超功利主義藝術，認為只有為人生、為社會的藝術才是屬于民族的、大眾的藝術。1935年2月4日，他在信中提到，“倘參酌漢代的石刻畫像，明清的書籍插畫，并且留心民間所賞玩的所謂‘年畫’，和歐洲的新法融合起來，許能夠創出一種更好的版畫”⑩，在重視代表東方傳統大眾審美的石刻畫像、書籍插圖、民間年畫等形式后，魯迅認為這些傳統的美術形式更符合大眾的審美，更容易與大眾產生情感上的共鳴。他還認為，“年畫的色彩是濃厚的，是鮮明的，是豐富的，正適合于我國傳統的人物畫法，也正適合于廣大民眾的藝術要求”？，因此，魯迅以中西融合的視野拓寬了新木刻版畫創作的取材范圍和表現方法，為中國木刻版畫在現代轉型中的民族性構建奠定了基礎。

魯迅的現實主義思想打破了傳統木刻版畫以裝飾為主要表現形式的局限，使木刻版畫成為啟發大眾觀念、傳播革命思想的新興藝術形式，“極大地提高了‘真實’在整個藝術審美過程中的地位”？。對此，魯迅認為這種新興藝術形式“大眾是要看的，大眾是感激的！”？在他看來，藝術應該真實地反映大眾生活和社會現實。因此，他積極鼓勵青年木刻版畫家們要敢于挖掘生活中真實的一面，勇于突破傳統木刻形式的束縛，真實地反映現實生活和社會現實。對于魯迅的主張李樺曾做過總結，“中國的新興木刻運動并不是單純以提倡木刻藝術本身為目的，而是以木刻作為一道橋梁或是一座土臺，在達到建立繪畫上的現實主義的一種運動。”？。在魯迅的指導下，青年木刻版畫家紛紛以簡潔的風格創作了富有時代特征的木刻作品，他們的作品多以現實民眾生活為題材，通過對大眾苦難生活的刻畫揭示社會現實的殘酷。在表現手法上，既繼承了中國傳統的木刻形式又吸收了西方版畫的表現手法，形成了獨具民族特色的木刻版畫風格。

概括起來，魯迅對新興木刻版畫運動的推動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首先，魯迅倡導“藝術為人民服務”的理念，認為藝術應該與生活緊密相連，應該反映人民的現實生活，這一理念在新興木刻版畫運動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無論是主題內容還是形式技巧都緊密地與現實聯系起來；其次，魯迅提升了木刻版畫的藝術地位，他不僅積極收藏、推廣國外優秀的版畫作品，使更多人了解和欣賞到木刻版畫，還極力倡導新興木刻版畫運動，使中國的木刻版畫發生了質的轉變；最后，魯迅培養了一批新一代木刻版畫藝術家，這批版畫藝術家如王式廓、吳作人等是新興木刻版畫運動的重要推動者，為中國的版畫藝術發展做出了重要的貢獻。“魯迅在審美的基點上，有開拓之功，不是教會了什么方法，而在方向感上引入了創造的激情。既存古意，又帶新風，思想不拘泥于舊趣，格式往往出奇。”？

中國新興木刻版畫運動是在20世紀初魯迅倡導下發生的一次重要運動，具有強烈的先鋒作用，其追求現實性的特點及革命意識開創了中國傳統藝術現代轉型的新路徑，為中國美術的發展歷史留下了深刻的現代烙印。

注釋：

①陳煙橋.新中國的木刻[M].上海：商務印書館，1951.

②魯迅.小品文的危機[J].語文新讀寫，2023（9）.

③魯迅.狂人日記[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

④魯迅.魯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⑤安雪.筆與刀：中國新興木刻版畫（1930-1949）[M].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

⑥鮑昌，邱文治.魯迅年譜[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0.

⑦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二卷）[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⑧李允經.魯迅對我國萌芽期木刻的評議[J].魯迅研究月刊，2002（10）.

⑨中華全國木刻協會，編.抗戰八年木刻選集（1937-1945）[M].上海：開明書店，1946.

⑩黃喬生.抗戰版畫與民族精神——從魯迅倡導新興木刻說起[J].解放軍藝術學院學報，2017（1）.

鄭振鐸.中國古代木刻畫史略[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06.

劉再復.魯迅美學思想論稿[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

魯迅.“連環圖畫”辯護[N].文學月報， 1932-11-15.

李樺.木刻運動十三年——為三十二年全國雙十木展而作[N].新華日報， 1943-10-16.

孫郁.在表現主義風潮里[J].魯迅研究月刊，2020（10）.

作者簡介：吳江濤，中國傳媒大學美術學博士，天津傳媒學院講師，中國文聯網絡文藝評論優選匯評審專家，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北京非物質文化遺產技藝傳承協會會員，北京信用學會會員；謝雨洋，河南大學美術學院美術學本科生，先后榮獲全國大學生海洋大賽佳作獎、第四屆香港當代設計獎銅獎、“助學圓夢”活動校二等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