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了比‘鐵飯碗’還好的‘金飯碗’。”這是很多人對選調生的一句評價。
公開數據顯示,2024國考共有303萬人通過招錄單位的資格審查,這是在考公熱度始終居高不下的這幾年中,報名人數首次突破300萬人,創下歷史新高。而作為公眾認知里“公務員中的上選”、國家領導干部的后備力量……選調生也越來越受到高校應屆生們的青睞。進入7月,不少省區市都已陸續公示2024年選調生擬錄用人選,這批年輕的選調生也即將在認可與期待的聲音中,脫下象牙塔的稚嫩外衣,走向自己工作的崗位。
在一些人看來,如今的“90后”“00后”選調生作為有著特殊身份的公務員,給自成一派的體制內職場氛圍帶來了一些新氣象,但隨著這些年輕干部逐漸接觸到體制內的具體工作,各種聲音也隨之顯現,一些人如魚得水,一些人倍感煎熬,有些人不斷調整心態,也有人從“擠”進體制到決然放棄……?
打破“濾鏡”:慢慢接地氣,試著變“俗氣”
2024年7月,在福建省某鄉鎮工作廖賀文自感越來越適應基層環境。與許多需要到基層“鍛煉”2年的定向選調生不同,廖賀文是福建省“引進生計劃”的一員。廖賀文在工作第一年就掛職到目前所在的鄉鎮任副鎮長。廖賀文形容,引進生對學校要求高,限制多,就像是定向選調生的“promax”版本。
盡管也糾結過是否要繼續深造或選擇企業工作,但社科專業帶給他的“對現實的好奇”,讓他最后堅定地選擇了選調這條道路。這種好奇讓廖賀文抱著對基層工作極大的興趣來到鄉鎮。“在基層學著接地氣,想法也變得更實在。”但這對于廖賀文來說并不輕松。“我其實經歷了很多茫然和無措。比如剛剛到崗的時候,沒有人給我安排工作,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鄉鎮的黨委書記,一開始也只是客套鼓勵了一下。頭幾天的一個晚上,鎮上給我安排了一個歡迎宴,讓我認認人。當時大家都說著恭維話,游走于飯桌上的那一套你來我往,最后我也沒記住幾個人,那段時間我感覺很難融入。”
廖賀文的“難融入”不只體現在工作上,還有地域文化差異。作為一個外省人,廖賀文經常因為不懂本地的方言而陷入一種尷尬境地,“有一次開鄉民大會,所有人都講方言,我雖是主持會議的人,但全程都在臺上發呆,什么也聽不懂。只能下來詢問另一個參加會議的領導。”
在記者的采訪中,選調生們有著不同的人生理想,他們也性格迥異,但其中不乏像廖賀文一樣想做實事的人。但剛剛進入工作崗位的選調生們,總是會經歷一段不知道做什么的日子。工作步入正軌后,廖賀文意識到,“不會有人突然把其他人做順手的工作交給一個新人,名義上雖然是領導,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一年之后你就要走了。而別人的工作你也不能輕易去插手,這在體制內是很忌諱的。”
作為掛職副鎮長的這一年,廖賀文逐漸清楚了自己是來“學習”的定位。“很多工作不如下面具體的經辦人熟悉,而且剛畢業過來人生地不熟,只能抱著學習的目的觀察。最后分給我一個定點的駐村工作,領導鼓勵我多走多看,和村民做朋友。之后市里的一個無人機項目把我借調上去,這個項目最后落到我們村上,我作為引進生溝通上下,算是展開了一些實際工作。”
盡管廖賀文的身份與許多需要長期在基層工作的普通選調生不同,但在基層工作中的一些“門道”卻是采訪中許多選調生感同身受的。“無論是作為鄉鎮領導還是普通干部,最主要的就是搞好關系去做事,無論是和村民的關系還是和不同部門的關系。在鄉鎮這種人情社會,好關系就是你的通行證。”楊樂是來自重慶酉陽某村鎮的一名集中選調生(非定向選調),與只需在基層鍛煉2年的定向選調生相比,楊樂明白自己需要扎根在鄉鎮工作。但對于從小生長在大城市,從未在鄉鎮生活過的她來說,剛到崗位時總是感到力不從心。
不管是黨建、宣傳、信訪,還是環保、安全生產等工作,基層選調生基本都需要參與,辦文辦會、會議精神上傳下達的工作更是“家常便飯”。他們也在工作中變得更加務實。“一開始完全不知道怎么和群眾打交道。去到幫扶對象家里,都不知道該怎樣開場說話。”畢業于北京某985大學的楊歡從小學習優異,是“別人家的孩子”,但面對無從下手的工作,楊歡在很長時間里感到非常挫敗。“好在有前輩帶著我,現在會說不少‘場面話’了,能讓我應付不同的人。”
廖賀文也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他的任務有時候更為緊急。去年,福州遇到幾十年難遇的暴雨,不少群眾的房屋被沖毀,才上任不久的他,擔負起了重建、安撫等任務。“有些人尊敬你,也好說話。有些人覺得你是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不配合工作。處理不好工作各種壓力隨之而來,學校里那一套擺事實、講道理可能根本派不上用場。有時候得有些‘靈活’的方法去和不同的人周旋。”
“推進工作,有時候需要你左右逢源,還得會看人下菜碟。”楊歡說。
在采訪中,每每說到應付與周旋,不少選調生都有些無奈。“一天要和那么多人交流,不僅要寫材料,處理突發事件,還要客氣圓融,感覺很內耗。”作為有著名校背景的選調生,不少人帶著建設基層、真抓實干的激情投入工作,但都不約而同地提到自己告別學生思維,成為“俗人”的經歷過程。不過也有人對此感到積極,認為這些磨礪可以使人循序漸進融入工作環境、一些手段方式是可習得的“策略”,將這些視為打破工作“濾鏡”,了解基層工作與現實社會真實境況的錘子。
認同錯位:是份好工作,但不一定是追求
“惡劣的環境,刮不完的沙塵,每天呼嘯的大風,如果我是紅衣俠客,那么我一定翻身上馬,手揚馬鞭,意氣風發大喊‘駕’,然后逐塵而去,白馬照銀鞍,颯沓如流星。”
不久前,這段出自甘肅省嘉峪關選調生公開發布在網絡上的文章在網絡上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文章中,這名選調生對所分配城市以及崗位的不滿躍于紙面,其自我價值定位與偏遠地區選調生價值定位之間的錯位,引來了不少口誅筆伐。有人從其不加掩飾的厭棄,質疑選調生選拔中候選人理想與奉獻精神的缺失;也有人立足個體,共情當下年輕人面對超出舒適圈的職業選擇時的恐慌與不安。
來自新疆烏魯木齊的選調生阿依古麗認為,作為一種有方向性意義的就業選擇,選調生也被社會和部分就業者賦予了更深層的情感解讀,許多人給選調生加上了“理想與奉獻”的期待。但實際上,對于許多應屆生來說,選調不過是眾多就業選擇中的一種,“面對未來需要綜合考慮。但現實是,很多人能獲得的選擇都與自己的期待相去甚遠。選調生不過是‘矮子里面拔高個’,抑或是在更好的機會拋來橄欖枝前的一種‘保底’。”
一些選調生反映,待遇、機遇、地域越一般的崗位,其選調生職業認同度越低。一項針對基層選調生的調研顯示,去個性化、情緒衰竭和個人成就感低是他們感到職業倦怠的主要原因。
面對不太吸引人的就業選擇,“緩一步”“退一步”成了許多人留在基層的理由。“有時候只是單純覺得待在鄉鎮有補貼,綜合收入比縣里高,還沒有那么忙。”與楊樂同在鄉鎮黨政辦工作的另一名選調生莊鵬說,自己服務期限已滿,但是只想遴選回市直單位,所以選擇先在鄉鎮工作,觀望情況。
但退到基層并不意味著失去動力,不再發光發熱。“在其位謀其事,哪怕是暫時留在基層,也應該把工作積極做好。”在一些選擇留下來扎根基層的選調生看來,許多選調生之所以后悔,是對自己的職業規劃以及未來發展定位不清,甚至沒有收集好報考地區發展情況的“情報”或者分配情況,未做好最壞打算,到了實際的工作地點或者崗位時,產生與期待不符的落差,出現職業身份的認同錯位。有時,與領導的磨合也讓初入體制的選調生難以適應。
領導對年輕人、名校學生寄以厚望。“領導給我們指定聯系的貧困戶家庭,讓我寫材料。我非常頭疼,我關于黨、政策和黨史的基礎知識和文字功底都不匹配。我寫得很痛苦,覺得這個工作做不下去。”一名正在基層鍛煉的定向選調生對記者說。
阿依古麗談到自己時說,理論與實踐之間總存在差距,自己作為非定向選調生在基層工作,可以填補自己一直以來的認知空白。一個體驗基層甚至不同層級行政單位面貌的機會,讓她覺得自己可以和更多層面的人打交道。廖賀文也認為,這可以逃離成為一種“單向度的人”的直線生活。
“但有些人可能志不在此,收入高低、通勤遠近、生活便利性可能才是大多數人考慮的重點。”楊樂說,一些選調生之所以離職,一個關鍵原因是想有物質上更好的生活。“內陸大部分選調生工資并不高,有些甚至在縣城買房都吃力。而現在選調生越來越卷,對于一些名校碩博來說,他們認為在外面或許能找到更高薪的工作。”
來自陜西北部某市直單位的選調生于欣欣在被分配到宣傳部工作后就一直感到煩悶。“工作的瑣碎、體制內的人情世故,讓我喘不過氣。但是最根本的原因還是一開始就對分配到這邊來不滿意。”于欣欣表示,近幾年陜西選調生是根據考生的學歷在全省范圍內進行單位分配,有“開盲盒”的感覺,“西安差不多是全省綜合收入最高的地區,但是一般學校的碩士生很難分配到。我分配的城市離家里太遠。”不過,于欣欣也坦言,雖然分配結果不如意,但相對于畢業時的其他工作,市直單位選調生也算是自己能選擇的較好工作,因此暫時也未考慮辭職。
退亦是進:選擇離開,是需要更多成長
交通不便,工作壓力非常大,同事的關系不和諧,感覺整體特別壓抑,看不到任何希望。這些都是記者在采訪時,一些選調生面臨的困境。但試用期已過,沒有應屆生身份,參與社招的結果可能也并不理想,加上家中父母親戚都認為不要辭職,許多選調生也仍在崗位上堅持。
不過,也有一些人從好不容易“擠”進來選調生崗位上考慮離開。這些人中,有的工作幾年仍舊難以適應工作環境;有的認為自己遭遇不公;有的則自感能力受限,看不到發展前景;有的則因為經濟、家庭等客觀因素選擇辭職。
“作為選調生,可能的晉升優勢,讓單位中的一些人不滿,認為我們搶了他們的機會,穿小鞋的故事在每個我認識的選調生中都有不同的版本。有時候也知道要在單位處理好關系,但對于本身不善于打交道的我來說很折磨。”某沿海省份定向選調生無奈表示,自己本身志不在仕途,對于晉升沒有很強烈的欲望,但單位中總有人對選調生的特殊有看法。
“并且作為選調生,我的個人能力難以在基層環境中得到施展,受到的培養感覺也‘差點意思’。到基層工作后我發現,我們這類集中選調生和普通公務員并沒什么不同,各種政策上也沒明顯區分與傾斜,培養方案也不明晰。如果沒有機會調到縣級機關,那選調生其實跟鄉鎮公務員沒有什么區別。有時候還容易成為被上級借調的對象,這時候連年終考核評優評先都不考慮我們。”楊樂表示,理論上選調生可能組織上會更重視,給更好的平臺和機會。但實際,自己所在鄉鎮近幾年的選調生都統一安排到黨政辦做非業務工作,甚至寫稿也有專門的人完成,輪不到自己。“感覺自己的寫作能力、參與項目的實踐能力都在退化。對于個人來說,退一步離開崗位,也是一種成長,經過基層的歷練,更全面地思考人生選擇,何嘗不是一種進步?”
采訪中,選調生對工作其實抱有較高目標,因此感到經歷的培訓獲得感不夠強,如崗前培訓多以政策學習、機關文化禮儀等為主,在實際工作中的參考價值并不高。有的選調生還提到對于如何與企業、群眾打交道感到一籌莫展,基層實踐經驗不足;對于政策理論和本地市情缺少積累,公文寫作無從著手;面對征地拆遷、綜治維穩和脫貧攻堅的任務時,自身優勢還難以得到很好發揮,導致選調生與外賦性身份有隔閡。
鄒雪濤畢業于某985大學經濟學專業,畢業后選調至南方某省會城市發改局,定崗前被派到鄉鎮黨政辦進行為期2年的基層服務。“在基層,每天暈頭轉向,好像也忙不出個所以然。”鄒雪濤說,在鄉鎮還會出現換一個領導換一個方向的事,讓她感覺不穩定。并且在鄉鎮,生活都很枯燥,沒什么娛樂活動,同事習慣下班之后吃飯喝酒。而作為后輩,端盆子、擺菜、倒茶倒水等應酬類的活鄒雪濤都沒逃過,“去了半年很不適應,讓我對體制內工作產生了抗拒,這種基層鍛煉也讓我感覺不到成長,待了半年就直接辭職了。”從小生活在城市,求學也在北京的趙晴現身說法,2022年她參加了西部某省會選調,但最后被分配到偏遠圈層,在下村前去“打了下前哨”,認為自己適應不了,還未結束試用期就選擇了辭職。
“現在的年輕人很少有鄉村生活的經歷,很多選調生家庭條件不錯,從小在城市長大,對鄉村的事情缺乏了解,甚至也不感興趣,去村里沒法跟老百姓溝通,適應不了。如何和老百姓打交道是門學問,理解方言、理解彼此之間的思維差異,需要對鄉土社會有深入了解,這是一件循序漸進的事情。但一開始的不適應就可能把許多人勸退。”楊樂說,待遇、環境、機遇、能力提升,這幾點對于許多非定向選調生來說一樣不沾,甚至一些定向選調生也難以兼顧兩樣以上,同時還少不了高壓、落差、性別阻礙、融入困難等現實難題。
如今,在充滿壓力和風險的就業環境中,選調生作為一種穩定且比普通公務員有前途的職業選擇,勢必受到追捧。有不少擁有真才實學的選調生,帶著理想情懷想要扎根基層,但等來的可能是飽滿理想與骨感現實的落差。但無論是哪里的選調生都應該明白,在體面的標簽之外,選調生要直面的是群眾的訴求,是樸素的生活環境,是事無巨細的體制內工作,這不僅是一份普通的職業選擇,也承載著人們的期待與認可。月亮與六便士可能兼得也可能難得,只有一開始擺好心態,才能更加自洽于自己的職業身份。(應受訪者要求,部分姓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