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若：不存在的答案

14歲時，郭小若第一次聽到那個“殺馬”的故事：一個被誤會偷東西的人，他的家里有一匹已經不能干活的老馬。因為偷東西是要受懲罰的，所以他一大早就被人們拖走了。中午，他的家里來了一群人，把這匹老馬拉走，做成了馬湯，平分給每一戶人家，也給了他家里一碗。傍晚，當這個人精疲力盡回到家之后，他和他的家人面對這碗馬湯，饑腸轆轆的他卻久久無法動筷子。

當晚，郭小若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這碗馬湯，他在湯的倒影里看見了自己。那一刻，他悲傷地發現無法分清那個倒影究竟是馬，還是自己。

這份悲傷伴隨著郭小若，從少年到青年，與他的潛意識產生共鳴，觸發他的思考。從最初對情緒的分辨不清，到隨著成長和閱歷生出的自我追問，這個故事始終影響著他，持續不斷，直到他掌握了屬于自己的創作語言。最終，這個故事成為了短片《殺了這匹馬》的靈感來源。

《殺了這匹馬》是一部充滿象征意義和深刻內涵的動畫短片。郭小若刻意避開傳統的直線型敘事方式，借助水墨畫風，以象征和隱喻的手法，將那個曾經影響了他整個成長期的故事、他的悲傷、他的思考，全部傾注其中。

一個人在草叢里聽到密謀殺害一匹馬的竊竊私語，開始了一段尋找真相的旅程。這是這個故事的底層情節，也是郭小若多年來自我追問的一次述說和總結。他從那個“悲傷”的情緒中思索關于“人與人之間的沖突與矛盾”的深層原因，幾乎快要上升至哲理的范疇，卻時時陷入思維的陰影和盲區，徘徊不前。他試圖以創作來解答，卻最終發現，在尚未出現答案之前，問題早已在不知不覺間，隨著創作的過程而自行消失。

無需解答，“或許，原本就不存在答案。”

采訪中，郭小若的聲音輕緩柔和。內斂的人，適合孤獨的創作。有趣的是，郭小若曾說，創作時的最大困難，就是必須要直面自己的孤獨。

2024年6月22日晚，郭小若的研究生畢業作品、動畫短片《殺了這匹馬》斬獲第二十六屆上海國際電影節金爵獎最佳動畫短片，成為自上海國際電影節設立該獎項以來，首部獲得該榮譽的中國動畫短片。評委會做出的評語是：作品的視覺效果、完成度和有趣的敘事手法，都讓人看到一個極具潛質的年輕動畫創作者。

以下，是他關于創作的詳細講述——

被碎片化調動的“詩”

在我最初產生制作《殺了這匹馬》這部短片的想法時，這個故事原本是有一個敘事邏輯的。我先以文字的形式寫出了一個敘事型的劇本，再確定接下來想要的表達形式。之后，我發現自己想要表達的其實是一種感覺，并且渴望將這個感覺放大，因此最終在畫面呈現時將傳統的敘事方式進行打斷處理。

傳統的敘事性作品通常擁有一條主故事線，以一種前后因果關系的銜接讓觀眾獲得一個最終的答案，符合大眾的觀影習慣。但在《殺了這匹馬》這部短片中，更多的是想帶給觀眾一種感受，像詩歌一樣。比如說唐代詩人張繼的那首《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其中時間元素“月亮”加指向性元素“落下”、物體元素“烏鴉”加聲音元素“啼鳴”，并且將“江邊楓樹”和“漁火”作為擬人元素，兩者相伴的愁眠之意，而“霜滿天”則是對環境的夸張描述。這些精煉的元素信息之間互相疊加，讓人不由得陷入詩中所描述的情境的想象中，體會到詩人傳達出的強烈的孤寒憂思之意。但是，如果把詩中的元素直接轉換成一個江邊夜晚的場景畫面，那么這種孤寒之意相對于“詩”就會減淡。

所謂感受，事實上是各類元素在綜合疊加后，通過調取人類記憶中的共感而產生的。因此在《殺了這匹馬》這部短片中，我先在開片做了一個“尋”的設定，尋找這匹即將被殺死的馬，將元素進行碎片化處理后再放入這個設定中。這種“碎片化”是我的刻意為之，在弱化敘事性的同時，重新建立元素之間的關系，或許能讓觀者主觀的選擇和疊加元素，結合自身記憶的碎片，跨越現實時間的維度，形成像詩一樣的內在拼貼，獲得一種“當下”的綜合體驗。

整部短片的黑白主色調也是在劇本寫作的過程中慢慢形成并確定下來的。中間試了很多稿，包括人物設定，最終還是選定以黑白作為基調，其中點綴紅色和藍色作為某些元素的重點顏色，希望能呈現一種更加粗糙的感覺，營造一種“瘋狂”而又“悲傷”的氛圍。

隱喻與象征的自由解讀

當然，這樣的方式必然會產生“觀眾可能看不懂”的問題，這也是在我創作之初就已經預料到了的。因為片中一些元素與元素之間的設計都是刻意的，刻意將那些元素與真實世界之間的關系進行切斷。

比如短片中有一個“旋轉木馬”的鏡頭，那上面其實是沒有木馬的，并且泡在水中，同時旋轉木馬中間的那面鏡子里折射出一個揮鞭子的人。“旋轉木馬”的游樂園意象通常能夠直觀調取人們的童年記憶，漂浮在水中則帶來一定的不穩定感，其中夾雜著揮鞭子這樣的指向性動作，卻沒有被打的主體物。幾種元素相加，不同的人觀看就會產生不同的感受。

我想實驗一種情緒的表達方式。但是對于觀眾來說，試圖直接通過元素去了解故事的因果關系，或許會有點困難。

短片中有一個隱喻性意象，是一個裸女獨自坐在仙人掌上，正在用手中的松果用力去觸碰空中的一顆懸浮著的石頭，卻總是無法成功，而松果卻在不斷地被石頭吸收。裸女象征母性元素，而仙人掌天生帶著尖銳的刺，有一種危險的意涵；松果在宗教中屬于智慧的象征，經常出現在一些所謂的權杖上。同時，我也沒有用常規的仙人掌摩擦的聲音作為音效，取而代之的是那種戰場上的鐵荊條的聲音，“吱呀吱呀”的，并且以相對脆弱的氣球摩擦音代替皮膚摩擦的音效。希望這幾種元素在觀眾腦中自行排列組合，能產生各自不同的感受，每一種感受都是新的、綜合的，也都是獨特的。這是我比較在意的部分。或許他們的最終感受與我想表達的并不一致，但這是絕對OK的。對我來說，這種表達方式本身就是一種實驗。

與靈感有關的人生思索

《殺了這匹馬》的靈感來源于我14歲時聽過的一個故事，故事的講述者是我的奶奶。當時正值晚飯后，奶奶開始回想起家里以前的苦日子，講了不少事，這個故事就是其中之一。這個故事之所以讓我印象深刻，是因為當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那碗馬湯，湯中有一個投影，就是我自己。當我看向那個投影時，心中產生了一種悲傷的情緒，但當時年紀小，還不懂那究竟是什么。之后在成長中經歷了生活的種種，慢慢接觸了各種人和事，以及了解一些新聞、歷史事件，開始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產生懷疑。就像我聽完這個故事之后，對人與馬之間的關系產生疑惑一樣。說不定只是人天生自帶的某種東西，讓人與人之間產生沖突。

當我在創作《殺了這匹馬》這個劇本時，始終在思考自己夢中的傷感來源于何處，人與人之間的矛盾為何一直存在？就像從古至今，人類的每一個發展階段都會發生戰爭，戰爭與和平總是在不斷交替出現。大到戰爭，小到生活中細微的摩擦與沖突，矛盾始終存在。但我們的生活依然在繼續，依然會有動力繼續活著。

這種動力又讓我產生新的疑惑，這其中包括創作的沖動嗎？它究竟是什么？或許那些讓人悲傷的事情會讓人產生動力，或許只有悲傷才會讓人產生自省？或許對我來說，將悲傷“分割”攤開來細看，并試圖尋找其中的答案，這個過程讓我產生了創作這部短片的“沖動”。然而事實卻是，在整部短片制作完成之后，答案依然沒有出現。也許，這個問題原本就不存在答案。人之所以有沖動，可能就是因為時刻在與未知的事物之間發生關系與沖突。這種關系是一種時刻存在的不確定性，一種不斷探索和尋找的沖動，一種永存的“綿延”的狀態，這過程或許就是答案。

不存在的答案

這部短片的底層劇情是一個人奮力尋找一匹即將被殺掉的馬，片尾的那一聲吶喊，既可能是他自己的聲音，也可能是別的東西。片中的場景在輪番變換著，從黑暗到光明，仿佛歷史中的每一個人，在尋找信仰、塑造信仰的過程中迷失，在遭遇被信仰拋棄后的崩潰中，又陷入茫茫大海般的迷茫。之后，洪水中的一束光讓他們進入新的世界。在那里他們焚燒過去的一切，這個行為讓他們以為已經找到了那個可以信任和依托的事物。然而這確定是他們想要的嗎？或許，那個真正需要被找到的東西，恰恰來自于我們自身，并不需要向外求。答案也許永遠存在于尋找答案的當下。

這個尋找的過程仿佛是對我自己成長過程中認知變化的展現，也是對那個階段情緒變化的一種表達。因此當短片被完成時，我感覺自己與它之間的關系消失了。但未來看到它的人，又會與之產生新的關系。

對創作的期許

在考上中國美術學院研究生之后，我便加入了導師劉健的動畫長片項目《藝術學院1994》中。我在其中主要負責原畫師、后期制作，以及電影完成后的一些發行物料的整理和制作。在這個過程中，與劉健老師、李佳佳老師，以及制片人楊城老師的不斷學習與溝通，使我逐漸了解了一個完整的動畫工業流程。這對我的個人創作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在創作《殺了這匹馬》的這一年里，我也體會到了長片與短片之間的不同。長片的創作更加復雜，需要考慮更多方面。一方面，創作者需要在藝術和市場之間作出取舍，或者找到一種平衡；另一方面，創作者要在對自己的藝術理念負責的同時，對觀眾、投資人負責等等。相較于動畫長片，短片的創作則能夠給予創作者足夠的空間進行一些實驗性探索，在創作上相對也能更加自由。

我的下一個創作計劃依然是一部短片，是一部關于“兇殺”的故事。但是，《殺了這匹馬》最初的劇本內容更長，也更具有敘事性。其中很多人物與元素都有各自的小傳、內在的聯系與沖突，背后的世界觀也更加宏大。未來如果有機會，我也希望能將它制作成一部動畫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