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為一名“小鎮做題家”,我對過去所經歷的教育始終抱持一種復雜的感受。一方面,我感念它對我的磨礪和積淀;另一方面,起早貪黑背書刷題的日子又烙印在我的心里,讓我思考是否可能擁有另一種教育。
2023年年底,我關注到“探月學校”。這是一所年輕的創新學校,實行選課制和項目式學習,混齡教學,沒有標準化考試,主張自由和個性化學習。過去7年,它從依附于北京大學附屬中學教學樓內,僅有30余名學生的高中,擴展為如今擁有500余名學生、經北京市朝陽區教育委員會批復成立的十二年一貫制民辦非營利性學校。我來到這里,希望看到有關教育的另一種可能。但最終我感知到的,更多是當澎湃的教育理想落地后,所需面對的更為復雜的現實。
第一次踏入探月學校時,正是下午3點,大約是全國多數中學生在上下午第二節課的時間,很多學生卻已結束一天的課程,散落在校園各處。有人在電腦前寫編程代碼,有人在等身高的畫布前作畫。一眼望去,學生和教師的界限沒那么清晰。每個人著裝各異,看起來同樣年輕,彼此直呼其名,交談隨意。
學校坐落在奧林匹克森林公園的環形場館內,參觀過程中,我時常想起我的中學。摸黑起床、早讀、跑操、教室內埋在書本中的黑壓壓的頭顱。而此刻,我的對面,半開放的教室內,十幾名學生抱著電腦分組圍坐在桌子前,而老師隨意地盤腿坐在地上。
來自新疆的秦寧蔚決定將女兒送去這所學校時,女兒正在一所重點初中被學業壓得喘不過氣,每天寫作業到凌晨一兩點鐘,“眼瞅著眼睛就沒神了,活力和靈氣都在流失”。她決心帶女兒跳出現有環境,頂著全家人的壓力在中考前夕退學,全力準備創新學校的入學考。
秦寧蔚是這所學校家長的一種縮影,他們大多擁有高學歷,多是創業者,也有知名企業的高管、頂尖高校的教授或是需咬牙承擔學費的工薪階層。
學校的創始成員楊志勇說,他們都希望能夠對未來教育進行更多探索,“他們都知道這個世界上最重要的不是學歷,而是能力”。
學校第一批工作人員的來歷大多五花八門。他們中有在名校教書的老師,也有公共藝術家、投資人甚至演員和爆破手。
美國人Jaguar是一名在麻省理工學院接受精英教育的“天才少年”。在經歷高壓的學習環境后,他為自己組裝了一輛房車,獨自開往森林中閱讀哲學,思考有關人類未來教育的可能。
在中國旅游時,J a g u a r被探月學校吸引,“薪資給多少都行”,只希望能夠實踐自己的教育設想。
起初,學校直接將所有的學科課程移交給線上的“可汗學院”,“因為我們覺得學校就應該是個大超市,最好的教育資源已經在線上了。”楊志勇回憶。
線下,老師主要帶領學生做兩件事。一是“元認知”,即通過哲學討論或是冥想,幫助學生進行自我探索。二是帶領學生做各種項目,比如,“制作無人駕駛的汽車”“治理北京霧霾”,或是從零搭建起一個“手工制作空間”。有學生說,那時候的學校就像“一個永遠不會結束的夏令營”。
但很快,創始團隊感覺到不對勁。他們本以為“學生每天會帶著各種問題來答疑”,事實上,“大多數學生只會窩在自習室里打《王者榮耀》”。第二學期,學校進行了徹底改革,重新在線下開展學科教學,將“項目式學習”融入學科課程中,這也是國際主流的課程改革方向。比如,在地理課中,為了學習海洋污染,教師帶著學生來到學校附近的河岸撿了許多天垃圾,然后思考“如何放置垃圾桶才能最大效果減少垃圾進入河流”。
指向自我認知的課程始終是學校的必修課,學校還會邀請老師、家長和校內保潔人員為學生們分享自己的人生經歷,目的是告訴學生:“生命如此不同,不是只有刷題拿第一才可以生存。”
但起初,這種氛圍曾一度讓學生韓雨岑痛苦。看著身邊充滿個性和想法的同學,她卻找不到自己感興趣的事情。有學生認為,這所學校并不適合所有人,可能更適合思維活躍、主動性較強的學生。
與此同時,學校取消了標準化考試。探月學校多以“項目結課”,并會在最終結課前,給予學生反饋和修正的機會,希望以此減少“結果論”,更多強調過程性、成長性的評價。
而另一件讓學生們有些失望的事是,雖然脫離高考體系,“升學”依然是他們的重要任務,仍舊需要面對托福、S A T、A P等應試考試。孩子們希望在另一種教育體系下擺脫“背書刷題”的壓力,但最終實現的依然只是一種“有限度的解放”。
很難否認,這種教育的背后有家庭財富的托底,一年20萬元的學費,篩選出這種教育的門檻。這也讓我想要知道,這是否只能是部分學生的選擇,它的存在對于更大的教育生態又有什么樣的意義?
七八年前,當創新學校開始涌現的時候,人們期待它們能夠作為某種模板撬動更大范圍的改變。但事實上,許多創新學校只能說剛剛解決生存問題,距離他們所期待的教育目標,仍有距離。
2022年,為了解決辦學資質問題,探月接管了原本由清華附中管理的清森學校,變成一所囊括小學至高中的K12學校。新加入者中,并非所有人都認同這種理念。
探月組織發展負責人張春燕記得,曾有一位整日“穿得西裝革履”的外教向她提離職,理由是無法接受學校過于自由隨意的風氣,希望能夠去更加“傳統優雅”的國際學校。而一位向來大膽的學生某天在食堂和老師說話時,被一名外教粗暴威脅:“如果你再這么和老師說話,我會把你雙手摁墻上然后報警。”
抱著這樣的困惑,我找到探月“教育者發展中心”的老師陶潛。過去幾年,他一直從事教育普惠的工作,培訓過幾百名教師,與多所學校和政府部門合作進行課程改革的落地實踐。他告訴我,創新教育并非只能是創新學校的專利,而可以在各種校園實踐。
比如,教師可以用幾個月的時間做一個完整的項目,也可在一堂課、某一個知識板塊中,做一個獨立的任務;哪怕是農村的孩子,也可以利用身邊的自然資源做豐富的探索。作為云南省宣威一中的首位心理老師,董靜最近就帶領鄉鎮孩子們用一學期的時間完成了一場項目式學習,幫助學生對自我和職業生涯進行認知規劃。
上海大學附屬嘉定留云中學則在校長陳肖的帶領下嘗試進行教育轉型。學校對教師進行統一的項目式教學培訓、研制可落地的教學工具。難以突破學科課程的應試要求,學校便以低年級學生為主要對象,在美術、音樂等課程中落實項目式教學的改革。
“所以就算結構上難以突破,從老師實踐的角度依然存有空間。”陶潛說。
草莓熊//摘自冰點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與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