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風從加勒比海面撲過來,這是我走出機艙時的第一感受。在拉美旅行的第五個月,我來到哥倫比亞。在首都波哥大待了一周后,我決定到哥倫比亞北部的加勒比海岸,尋訪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生活、成長的地方。
馬爾克斯1927年3月6日生于哥倫比亞阿拉卡塔卡鎮,2014年4月17日逝于墨西哥城。仍記得多年前,剛剛畢業的我每天回家便窩在出租屋里讀他的小說,《百年孤獨》里如蚯蚓般長的名字和跨度一百年的家族譜系,我怎么也記不住,但這并不影響我愛上這本濃縮了整個人類的孤獨的小說。
我從波哥大飛到圣瑪爾塔,開始尋訪之旅。圣瑪爾塔離馬爾克斯的故鄉阿拉卡塔卡車程一個半小時,離他念書和寫作的港口城市巴蘭基亞兩個小時,離他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故事發生地卡塔赫納四個小時。
8歲之前,馬爾克斯跟著祖父母生活在加勒比海岸內陸小鎮阿拉卡塔卡。這是承載他童年記憶的空間,也是對他寫作影響最大的地方。
村莊、小鎮和連綿的荒地陸續從窗外經過,偶爾閃現零落但高大的香蕉樹。馬爾克斯成長于香蕉種植業的暮年,大人們總在擔心香蕉公司要倒閉了或是討論有多少工人被屠殺。時代的氛圍籠罩著他,并埋下一顆寫作的種子。
路上經過一個叫“馬孔多”的地方,這是《百年孤獨》中“馬孔多”的由來。馬爾克斯的小說經常借用現實中的人名和地名,他在回憶錄中寫道,“馬孔多”是他兒時和祖父旅行時經過的一片香蕉園的名字,第一次看到這三個字時,他便被“詩一般悅耳的讀音”吸引了,后來在許多本書里把它當作虛構的鎮名。
抵達阿拉卡塔卡是下午一點,從車站走到鎮上,僅幾分鐘,我便熱得汗水直往眼睛里鉆。這是個只有115年左右歷史的移民小鎮,馬爾克斯的外祖父曾是上校,1912年為躲避仇家,從內華達山脈舉家搬到這里,馬爾克斯的父親則是從卡塔赫納來此工作。
作為家族長孫,馬爾克斯深受外祖父母寵愛。作為家族領袖的外祖父參加過哥倫比亞的內戰,后來,馬爾克斯用他的經歷寫成小說《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對馬爾克斯影響巨大的還有他的外祖母,迷信的外祖母喜歡給他講鬼神故事,這些神秘的世界觀間接促成了他小說中的魔幻世界。
鎮子很小,從鎮中心到邊緣不過五六個路口。街角樹蔭下那些頹圮的老房子帶著濃重的歲月痕跡,老人坐在門口或是屋里的躺椅上,一動不動,仿佛停在時間里。鎮上游客很少,網上只能搜到三家旅館,我住的旅館墻上都是馬爾克斯的畫像,房間以他的小說名命名。
鎮中心是廣場和教堂,廣場上有一尊馬爾克斯的塑像。馬爾克斯博物館在距離教堂兩個路口處,這是他外祖父母的房子。一條長長的走廊從前門延伸到后門,走廊兩邊,八個房間依次展開。每個房間都充滿故事,他在這里度過童年,也在這里看到生死。后院有一棵極粗極大的樹,幾個人都難以環抱,密密的樹根盤繞在地表。
一條阿拉卡塔卡河穿過小鎮,一座老舊的橋橫跨在河面上,河水很淺,僅能覆蓋平坦的河床。但它給馬爾克斯的童年帶來美好記憶,也曾出現在他的小說中。“那時的馬孔多是一個20戶人家的村落,泥巴和蘆葦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水清澈見底,河床里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在《百年孤獨》里,馬孔多被塑造成一個文明誕生之前的村落。


離開荒蕪的香蕉種植園后,汽車一路往北,沿加勒比海岸前往巴蘭基亞。巴蘭基亞是哥倫比亞加勒比海岸最大的港口城市,馬爾克斯曾在這兒讀高中,也在這里寫作和辦報。
汽車行駛在平坦的公路上,一邊是加勒比海,一邊是湖泊,兩邊的風景不斷變化,淺灘和沼澤陸續出現,樹和灌木都在水里。1947年,馬爾克斯進入波哥大國立大學法律系學習。因家貧而未能讀大學的父親,期待他改變整個家庭的命運。
一心想寫作的馬爾克斯并不想從事法律工作,大學期間他在哥倫比亞第二大報《觀察家報》發表了兩篇小說。1948年,他進入報界擔任記者,后來,又與朋友一起辦《紀事》周刊,這段經歷對他的寫作影響很大。
那時的馬爾克斯每天穿梭于巴蘭基亞的世界書店和咖啡館之間。巴蘭基亞很大,天氣也很熱,路上的車堵到干脆停下,路口少有人行道和紅綠燈,人也寸步難行。我在路上打聽怎樣去市區,一位中年男人告訴我,坐紅色的公交車到玻利瓦爾大道。公交車帶著我從富人區來到市民區、商業區,最后是繁忙雜亂的市中心。我似乎找到了目的地,有一段時間,馬爾克斯每天寫作到清晨,就獨自去玻利瓦爾大道散步。
當他將近26歲時,馬爾克斯決定擔負起家庭的責任,他辭掉了在巴蘭基亞的工作,帶著家人搬到卡塔赫納。這里是馬爾克斯父親的家鄉,馬爾克斯和家人在這兒度過了很多快樂時光,他的小說《霍亂時期的愛情》也是以卡塔赫納為背景創作的。
很多人慕名來卡塔赫納,馬爾克斯的編輯克里斯托瓦爾回憶說,有一次,他來拜訪作家,馬爾克斯帶著他參觀古城,“他坐在前面,我和他妻子坐在后面,街上的人認出他,就像看到一個搖滾明星,人們敲著窗戶,告訴他,他們來這里旅行就是想著能否見到他。”
卡塔赫納是一座美麗的古城,古城外圍是高高的城墻,大概是過去為防備海戰而建的軍事設施。古城內,街道窄窄的,只容得下一輛車,兩邊豎立著殖民時期的老房子,色彩鮮艷。當地人常常坐在門廊或窗戶上,看外面來來往往的人。
作為哥倫比亞旅游熱度最高的海濱城市,小城里擠滿了人。三三兩兩的當地女性穿著紅黃相間的印第安服飾、頭頂果盤吸引游客。傍晚,城墻上的一個個小窗戶里坐著不同的人,姿勢各異,一路走過去,仿佛在看一部電影。
馬爾克斯去世后,他的骨灰被家人從墨西哥運到這座城市,存放在卡塔赫納大學的半身塑像里。塑像立在大學庭院中央,右邊的墻上以時間線張貼著他的生平簡介,一角的展廳里存放著他穿過的衣服等生活物件。
馬爾克斯在這里沒有紀念館,但整座城市都有他的氣息。書店的櫥窗里擺滿了他的書,咖啡店里,一些年輕人正捧著它閱讀。古城南端,有一面繪著馬爾克斯頭像的墻,游客們在拍照留念。
“對許多人來說,他就像是一位上帝。”回憶與馬爾克斯相處的記憶,克里斯托瓦爾形容,他是一個非常熱情和慷慨的人,他喜歡笑,熱愛音樂,具有極佳的幽默感。每次當克里斯托瓦爾和馬爾克斯夫婦在餐廳吃飯時,總會有讀者認出他,馬上跑到最近的書店買本他的書,再來找他簽名。他總是耐心地簽名,還在旁邊畫一朵小花。
靜靜//摘自南方人物周刊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球球/制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