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刺骨,搖曳在北冰洋上的漁船,如同一條永不停歇的金屬貪吃蛇,不斷吞吐著帝王蟹。13萬元的月薪,使得這場以枯燥和危險著稱的游戲,從未缺乏躍躍欲試的報名者。但作為少有的女玩家,最讓劉一凡心動的,并不是通關后的豐厚獎金。
三年前,劉一凡從上海來到挪威。她選擇登上漁船,成為船上第一個面對極限與未知的中國女生。
船身隨著波濤劇烈起伏,重達450公斤的蟹籠在機械臂的操控下從深海回到甲板,船員們在搖晃的甲板上迅速固定這些籠子。每一次拋籠和收籠都是對體力和技巧的極大考驗,稍有不慎,就有喪命的可能。但更常見的危險還是來自海浪與失溫,一旦掉下去,就別妄想被救與救人。
晚上10點,劉一凡穿上勞保服,換上厚重的靴子,走向加工船艙。海浪很大。這種天氣,在甲板上捕蟹的漁夫不知道會被漁網撞出多少新的傷口。好在劉一凡今天不用吹海風,但在室內并不意味著更輕松。零下20攝氏度的船艙里,下餌捕蟹、分揀砍殺、打包保存,每一個環節在經過12小時的重復后,都能輕易沖破漁夫們心理與生理的極限。
踏上漁船的第三天,劉一凡的肌肉就開始抗議。酸痛如潮水般涌來,肩頸時常有針扎般的疼痛,套在肩膀上的又硬又重的背帶褲更是雪上加霜的存在。累到頭昏腦漲直不起腰是常有的事,站立時,腳趾發麻尚能忍受,可一旦躺下,雙腳就失去了知覺——這是比疼痛更讓人恐懼的存在。
上船的第一周,劉一凡的手指已無法彎曲,她先后在網上找了三個國內的醫生,才診斷出是脫臼。既然不危及生命,就沒有停下來的資格。捕蟹是團體勞動,動作稍慢,挨罵事小,耽誤進程則成了全船罪人。拿蟹、劈開、對折、打包,還沒處理完腳下的蟹,新的一批又從上方的窗口涌向流水線。她必須迅速篩選,把帝王蟹精確配重。每一份帝王蟹都有嚴格的重量限制,9.2公斤的指針,成了懸在她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24小時不停歇作業的漁船,像一臺捕蟹永動機。當漁夫被6小時的極限工作榨干時,才會有下一批勞動力前來換班,而在這之前,他們只有10分鐘的喘息時間。每人每天都需要上兩次班,即12小時,每周工作7天。
三年前的劉一凡,在上海過著精致且體面的都市生活。2020年,她前往挪威找男朋友,本打算疫情一結束就回去,沒想到一待就是四年。捕蟹的工作是當地的朋友介紹的。在這樣一個漁業帝國,幾乎每一個挪威人身邊都有不止一個漁夫朋友。劉一凡上的這艘船,船長曾經也是捕蟹高手,創下的紀錄至今無人超越。
正常來說,挪威的1至5月份都可以下海捕蟹,每艘船都有自己的捕蟹限額。但劉一凡的這艘船,通常只需要3個月就能達到額度,提前收工。每個漁夫會在月初先收到10萬挪威幣(人民幣約6.7萬元)的底薪,提成則與當月的帝王蟹收成直接掛鉤。一般來說,每人每月平均能賺20萬挪威幣(人民幣約13萬元)。3個月下來,一般會比別的船上的漁夫干5個月賺的還多。

代價自然是加班加點。“一提起這艘船的名字,業內人都會說,那就是個監獄。”但“監獄”的伙食倒是不錯。牛排和鱈魚都是常見的搭配,飯后還有冰激凌。劉一凡第一次吃到帝王蟹也是在那艘船上,“甜甜的,但是懶得吃第二次”,因為實在沒有力氣剝蟹了。
船上的同事,一半來自東歐,另一半來自挪威本地,不過本地人經常會中途退出。劉一凡后來才知道,招她上船是因為一個本地人退出了。她回想起初次面試時,船長只是確認她不暈船后,就夸她“你天生就是干這個的”。現在想想,或許只是因為實在難招人。
船長是幸運的。劉一凡扛住了甲板上的浪,頂住了遠超負荷的工作量,化解了因語言帶來的文化差異。但要成為一名合格的捕蟹人,要面對的還遠不止這些。
那是一個平常的晚班,劉一凡在船艙內忙碌著。上一班的漁夫又偷懶了,貼標簽——這項本不該屬于她的任務,又落在了她的肩上。
突然,巡查的工頭麥克徑直走了過來,指著旁邊一箱遺漏了標簽的螃蟹開始大聲斥責:“你在干嗎?”沒等劉一凡解釋,工頭重重一掌下去,劉一凡剛剛打包好的螃蟹全部被打翻。劉一凡腦子嗡的一下,這不是麥克第一次找碴兒了。當時的劉一凡剛剛上船,對流程并不清楚,因為操作失誤常被麥克當眾呵斥。劉一凡回想,其實在這之前,麥克就曾試探過她。第一天上船,她在介紹過自己是中國人后,麥克依舊會對她大喊日語,還問她:“你們中國人為什么吃狗肉?”當時的她比較遲鈍,給對方留下了很容易被拿捏的印象。
劉一凡的壓力達到了峰值。她撿起一個螃蟹,狠狠砸向麥克的臉,“這是其他組員犯的錯誤,你怎么不管?就因為我是一個亞洲女生,所以你才敢沖我發火嗎?”結果對方開始自證,他不是種族歧視。劉一凡剛想與他好好溝通,麥克突然沖過來,狠狠拍下她指向他的手臂。劉一凡那時才意識到,很多時候,只有魔法才能打敗魔法。于是也大吼:“如果你再碰我一下,我就告你性騷擾。”麥克一愣,不敢再進一步,只好轉身離去。
當天吃飯時,有船員主動告訴她“今天你做的事情真的很爽”。他們都很意外,一個來自中國的女生,怎么敢這么直接頂撞麥克。來挪威的這三年里,她在辦公室里做過文員、在酒店做過接待、在幼兒園做過老師助理,她感受到了幾乎全世界最好的職場環境——健康、包容且積極。如今在船上,劉一凡只覺得陌生,“這還是我認識的挪威嗎?”
那次沖突之后,麥克再也沒有找過她的麻煩。但想放棄的念頭還是時常會冒出來。不只劉一凡想,幾個男船員也在琢磨著怎么逃。不過,劉一凡還是待到了最后。
一般來說,捕蟹和殺蟹是男工負責,女工則承擔篩選和打包的工作。看似男性更勞累,但若是計算總工作量,則不相上下。相比在船艙里打包,男生還是更愿意去甲板工作,導致捕蟹這一行對女性勞動者的需求一直都在增加。但漁船并沒有做好迎接女性的準備。哪怕船上最小尺寸的手套,劉一凡也依舊覺得很大。好在她的身高有175厘米,勉強能穿船上最小號的衣服和靴子。
讓劉一凡印象同樣深刻的是,原本有兩天是不需要作業的,但船上的五位女性依舊沒有閑著,因為打掃船艙公共區域的工作落在了她們的頭上。而船上的男性漁夫只會靜靜地躺在休息區,他們認為清潔的工作天生就該由女性承擔。
下船后,劉一凡的腳趾是麻的,身體的損傷一直沒有好轉。同樣的后遺癥還有,她現在一看到背帶褲和橘色衣服就會心里一怵。有人問她,下次還出海嗎?劉一凡腦子里卻冒出她在極其疲倦的工作間隙,看到冰面上奔跑的北極熊和海里跳躍的鯨魚的畫面。當你在挪威,能看到挪威人看不到的那個挪威時,這樣的冒險也不虧吧?
齊齊//摘自新周刊微信公眾號,姜敏妮/圖